“为什么?”

郑渭道:“萨图克虽然从萨曼手里抢走了怛罗斯,但这两年由于萨图克皈依了天方教,在教中有力人物的斡旋下,双方显然已经达成了某种谅解。阿汉,你也有跟着我关注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你不觉得,这两年在怛罗斯与白水城之间的边境走私越来越频密了么?奈斯尔二世与萨图克眉来眼去,或许是有利用萨图克削弱八剌沙衮的打算,所以我觉得,我这一番出使,成算不大。若奈斯尔二世已经决定固守河中便罢,那他和萨图克的盟约便牢固难破,若奈斯尔二世有东进的野心,那么就一定会觊觎怛罗斯——可我们能将怛罗斯给他么?”

郑汉一听有些急了:“哥哥,要是这样,那你这一番出使岂非有危险?”

只听帐外一个人说:“是啊,这一番话,刚才军事会议上你怎么不说?”

郑汉一愕:“张特使!”赶紧去掀开帐门迎他进来。

郑渭道:“大军明早就要行动,诸般大事千头万绪,你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张迈进了帐,道:“外事有阿洛在办理,内事有汾儿在替我张罗,反而不用我插不上手,汾儿让我歇息,我睡不着,出来走走,经过你这里,恰好听见你的话。”又重问刚才的话:“你觉得萨曼必难与我们建盟,刚才在会议上为什么不说?”

郑渭微笑着,却不言语,郑豪从旁道:“张特使,我家少爷这样是有苦衷的啊。”

“苦衷?”

郑豪道:“我家少爷加入唐军才有多久?便能得诸位信任,赋予重任,岂能不尽力?再则眼下唐军面临生死关头,若三少爷在这当口说事情难办,只怕诸将会以为他胆怯,所以我家少爷纵然觉得成算不高,却也不敢推辞。”

张迈问郑渭道:“是这样么?”

郑渭轻轻一笑,说:“老家人关心我,所以这么说,其实也未必尽然。这事虽然难,但我郑家在河中颇有势力,若能借助家族的力量,这事仍然是有转机的。”

张迈道:“那你也应该明说啊。”

郑渭笑道:“其实我刚才是还没准备好,准备好了,自然会来跟你说的。”其实他是打算自己走了以后,留下一封书信交给郑汉让他转交张迈,在信中阐述萨图克与萨曼的种种微妙关联,让唐军万万不可对西边的这头老虎掉以轻心。郑渭与张迈虽已交心,但在诸将面前却还并未建立起来他的威信,在军事会议上,这个年轻的“大都护府参军事”实是人微言轻。

张迈这时却犹豫了起来,心里不愿轻放郑渭西行了。

正踌躇间,忽听一个哭声悠悠传来,哭者乃是一个男人,声音断断续续,哽哽咽咽,并非嚎啕大哭,但这样的哭声却更是掏心掏肺,张迈起身听了一阵,道:“是谁哭得这么惨。”

郑渭听了一会,道:“听这方向距离,莫非是谋落乌勒?”

走到外头,寻哭声找去,果然是谋落乌勒!这时郭洛、唐仁孝听到声音也赶了来,唐仁孝甚是不满,道:“大敌当前,他竟然在营寨中哭泣,乱我军心。特使,还是将他关到城中土牢去,免得扰乱兵士们的心情。”

张迈却挥了挥手,让他们先退去,走入谋落乌勒的小帐之中,张迈的主帐附近,有郭洛、唐仁孝、和郑渭三个帐篷,郭洛郑渭是他随时要找两人商议事情,唐仁孝是龙骧本营的校尉,所以都住得近,谋落乌勒的小帐,却是张迈特意的安排,布置在郑渭的帐篷旁边,这时他走了进来,见帐内一豆孤灯,灯下铺展着萨图克写给塞坎的那封信,信上满是泪水,这个谋落乌勒,据安守敬说当天将他膝盖卸下来时他虽然痛得晕了过去,但也没流下一滴眼泪,这时却哭成这副模样。

“何必如此呢?”张迈自将那封信交给他,便已估到他会有所反应,却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萨图克不信任你了,难道你就活不了了不成?”这句话暗含责备之意。

“你知道什么!”谋落乌勒这一刻仿佛丝毫没把自己当成张迈的俘虏,大哭道:“我的妻子,我的两个儿子,他们都不在怛罗斯啊!”

张迈一怔,随即恍然大悟,知这个男子的眼泪哭声,为的不是自己,而是家人。

马小春在一边却甚不以为然,尽管谋落乌勒的妻子就是他的姐姐,他却觉得这个姐夫这当口太不识时务,既然萨图克不信任他了,正好趁机向张特使投诚啊,那是多好的一个机会?不住地给谋落乌勒使眼色,但谋落乌勒却似乎半点也未领会到马小春的苦心。

张迈轻轻叹了一口气,眼见这人颓废如此,亦无可相劝,摇了摇头,准备出来,谋落乌勒泪眼忽然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叫道:“张特使!”

“怎么了?”张迈停了下来,微微转身。

“你…我能不能求你一件…很不…很不合情理的事情?”

张迈本想拒绝,但脱口之际,还是问道:“什么事情?”

“这…”谋落乌勒似乎觉得很不好开口,终于还是道:“你能不能设法对外宣称,不,就对东面,对博格拉汗那边宣称,说你自遏丹以来的种种战果,全部都是出自我的主意?”

他的这个“不情之请”可真的有些出人意料,马小春听得呆了,心想姐夫你疯了不成,你一个阶下囚,非看不投诚、不立功,还频频作怪,张特使不杀你就算了,现在居然还要贪全军之功以为己有,这请求实在是有些过分。

连张迈也有些愕然:“你说什么?”

第060章 太白宗族

俱兰城攻陷的那一刻,北沼黑头乌护族长的儿子、已经升为张迈近卫队中火长的室辉即领了张迈的命令,骑快马出城往下巴儿思通知杨易。一路上早有乌护部预先安排好了换马驿——每八十里即有一火乌护部将士安下营帐,准备了粮食清水和换乘马匹,室辉换了马匹,更不停留,即向下巴儿思奔来,本来三四日的行程,室辉一日一夜便奔到了,中间只睡了一个时辰。

到了下巴儿思,他却见不到杨易,问起“杨都尉”的去向,镇守此城的队正说:“杨都尉根本就没来下巴儿思。”

“什么?”

那队正道:“我们在怛罗斯河干涸处分手,一路开来,走到一半,杨都尉就派了我们两个,”他指着另外一个队正,说:“率领两队人马,来取下巴儿思。”

“两队人马?”室辉脸上露出诧异之色,显然觉得杨都尉这样的安排托大了。

“怎么?”那队正问。

“两队人马来取下巴儿思,太冒险了吧。”室辉说。

“冒险?哈哈。”另外一名队正说道:“我们原先也心怀惴惴,虽然这下巴儿思是座小城,但我们才一百人啊,怎么攻打?没想到…”

“怎么样?”

“没想到啊,根本就不用打。我们出发的时候,慕容副都尉就说,你们这次是去接收这座小城,根本就不用打,他料敌料得也真准,我们来到时,这座小城的人已经逃掉了一半,剩下的一望见我们的旗号赶紧开城投降,根本就不费什么事情,就接管了这里。”

室辉听得怔怔的,当初唐军第一次谋攻这下巴儿思时,可费了多少的心力啊,几乎可以说是狮子搏兔用全力——哪知道灯上城一战之后,整个怛罗斯地区的人心与形势就全变了。

“那么,杨都尉呢?他没来下巴儿思,却是到哪里去了?”

“杨都尉啊,他早已直奔俱兰城去了。”

怛罗斯城外,谋落乌勒的小帐之中。

张迈对谋落乌勒恳求自己将遏丹以来的功劳都宣布归他所有,也感到有些不解:“我听马小春说,知道你一直不肯弃暗投明,就是担心自己的妻儿被萨图克给害了,为什么现在又改了主意,反而要张大其事?”

“因为现在形势变了啊,博格拉汗已经对我起疑,所以,我就得反其道而行了。”谋落乌勒说道:“回纥人无不残忍好杀,性好猜疑,汗族尤其如此。但萨图克乃是回纥汗族中的佼佼者,临事没多几分理智,若我只是出卖情报给唐军,他报复起我的妻儿来手段势必无所不用其极!但若我已经成了唐军中的要紧人物,那…那我妻儿的性命却还可以苟延些许时日…”

张迈马上明白了过来:“你是希望他因此将你的妻儿留为人质,奇货可居?”

谋落乌勒点了点头,不过,他自己如今也只是阶下囚一个,他的妻儿是否能成为“奇货”,那完全就看张迈怎么处置了。

张迈想了想,道:“好,我这就派人给萨图克送一封信,告诉他我愿以万两黄金以及巴伊塔什的性命换你的妻儿,并让使者依照你所请给他暗示。”

谋落乌勒刚才是斗胆相求,原也没想张迈竟然会答应他,忍不住哽咽起来,道:“张特使,我害得你们…又这样顽劣,这么久都不肯归降,你…”

张迈笑道:“别哭得像个娘们似的了。”说到这里忽然想起郭汾的告诫,下意识地掩了掩嘴,笑道:“我也不见得真会为你拿万两黄金以及巴伊塔什去换你妻儿,那些黄金都是军资,是唐军共同所有,不是我一个人一拍脑袋就能说了算的,巴伊塔什这个人质更不能说放就放,派个使者去见萨图克,不过是拖延一下,等这一战之后,事情或许会有转机,但万一事情不成,那你也只能认命了。”

谋落乌勒长叹了一声,道:“我明白的,我明白的,特使,你肯为我这么做,我心里已经很感激了。”

张迈道:“那你就好好休息吧,不要想太多了。”说着就要离开,谋落乌勒拿起那封被他的泪水渗湿了的信,叫道:“特使,萨图克只来了这么一封信么?”

他不称博格拉汗,而改口叫萨图克,显然心里的立场已有所转变。

张迈道:“还有两封。”

谋落乌勒问道:“李膑斗胆,能否请特使将那两封信也给我看看?”

“李膑?”

马小春在旁边道:“特使,我姐夫本姓李的。他和大诗人李白还是同宗呢。”

张迈一奇:“还有这事?”

马小春又转问他姐夫:“不过姐夫,你还有个名字叫什么李膑么?我怎么不知道。”

他却不知“膑”就是将膝盖削去的酷刑,也正是他姐夫亲身所受的遭遇,如今百劫之余,痛定思痛,乃决心重新做人,改这样一个名字,也有自刺自励的意思。

已经改名了的李膑,摸了摸自己膝盖消失了的部位,神色中带着惭愧,说道:“以前的谋落乌勒,已经死了,如今我改回祖姓李,却又怕这些年的言行玷污了这个姓氏。”他连叹了两口气,才说道:“我们这一支,本是陇西李氏,隋末时先人获罪,流放至碎叶,至我大唐神龙年间,其中一房遁归中土,后来辗转听到一些消息,说这一房同宗里出了个大诗人,便是李太白了——不过,这也只是我祖上的说法,或许是真的,也或许只是要借诗仙的大名自高门楣,好向胡虏主子邀宠罢了,”说到这里眉头大蹙:“无论我家与谪仙是否同宗,这般言行,这般想法,实在是有辱先贤了。”

若在他悔改之前,张迈势必要对藏碑谷李家的这种行径冷笑嘲讽,这时见他有悔改之意,反而安慰道:“一个人说唐言、写汉字、读唐诗,心怀故国,便是华夏子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你是真心悔过,我们安西唐军上下都会开大门接纳你,不会视你为外人,将来若能为国立功,便是先祖的过错耻辱也可一并洗除。”取出那两封信来,交给他,道:“这两封信,你要看?”

李膑见张迈竟然二话不说,就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自己,心里又多了几分温暖,定了定神,将那两封信接过,细细读了一遍,他本来就狡猾多智,腹中情报又广,经过这么一番残酷的身心磨难之后,与人心人性更琢磨得透了,智谋反而更转深了一层,心志亦更加坚定,这时微一沉吟,结合这段时间来的所见所闻,心中已有了主张,说道:“特使,萨图克旬月便到,这一战,你有多少把握?”

张迈道:“如果能抢到灭尔基,三四成吧。”

“三四成…三四成…若真有三四成把握,那也很了不起了…”若在半个月前,张迈说他正面扛住萨图克的把握有三四成,李膑也是不肯相信的,不过灯上城一战却改变了他对唐军的信心,竟然就认同了张迈的说法,又问:“张特使,如果萨图克再从疏勒调兵,你又还能扛得住几轮?”

张迈心中一凛,李膑又道:“怛罗斯这个地方数经兵劫,兵多民少,粮草牛羊的生产向来都是入不敷出,得靠其它地方转运接济,怛罗斯军仓现今军粮的数目有多少我知道得不确切,特使想必是看过的,却不知道能支持多久?就算我军能扛住萨图克的反复进攻,这一带的产粮,是否能够长久地支撑下去?”

这又是一个难题,张迈自占据了怛罗斯的粮仓,见其中存粮足支唐军半年有余,而萨图克的威胁又迫在眉睫,便先急而后缓,暂时将粮食的问题放下,但这时想想战争一打起来,半年转眼即过,若不未雨绸缪,必有近忧。

张迈虽未回答,但李膑见了他的反应,便也猜到了他心中的答案,没等他回答,又问:“张特使,你应该有打算派出使者,一边争取萨曼,一边往阿尔斯兰处做说客吧?”

他的这一问,当真让张迈对他的智谋佩服不已,见他既改了姓名,口中又说“我军”,显然已经认同了自己是唐军的一份子,张迈正要借重其谋略,便也不瞒他,道:“是。”

李膑说道:“如今我军在碎叶河以北以东,乃至夷播海伊丽河八剌沙衮一带,想必已有了一定的声威,若听说怛罗斯也被我们打下,八剌沙衮势必震动,阿尔斯兰也不会再袖手旁观了。不过特使,若你是阿尔斯兰,你会怎么做?是听唐军使者的挑拨,就在萨图克攻打怛罗斯的时候插萨图克一刀么?”

张迈刚才初听郭师庸提议的时候觉得挑拨回纥正副两汗的计谋十分可行,这时再听李膑提起,将自己代入为阿尔斯兰再想深一层,忽然觉得郭师庸的谋划恐怕未必可行。

李膑道:“看来特使也想到了,没错,如果阿尔斯兰肯背后插萨图克一刀,那样对我唐军自然是有大大的好处,可对他阿尔斯兰来说,却是有好处,也有坏处。”

“什么坏处?”张迈问道。

“阿尔斯兰和萨图克,如今仍为岭西回纥的正、副可汗,乃是兄弟,萨图克面子上仍然奉阿尔斯兰的号令啊。有着这层关系在,所以不到最后决战的时刻,两人都还是维持着亲兄弟的情面。对回纥来说,我们唐军乃是外敌,萨图克对付外敌的时候,阿尔斯兰只是袖手旁观别人不好说他什么,但他要是和我军勾结,背后插萨图克一刀,那八剌沙衮、伊丽河诸部势必不服。不到万不得已时,阿尔斯兰是不会轻易这么做的。”李膑道:“黑汗回纥之中,阿尔斯兰和萨图克可不是唯二两个有资格成为大汗的人啊,只不过其他人的势力没他二人大,若是萨图克败亡、阿尔斯兰威望削弱,随时都可能有第三个汗族趁机崛起,取二人而代之——这一层关系,特使你不可不知。当初奥古尔恰克败于萨曼之手,巴兹尔也只是听任不援,而未落井下石,就是这个道理。”

张迈问道:“若按你的分析,阿尔斯兰是不会出手了?”

“不,他还是会出手的,”李膑道:“只不过他出手的时机,或许与特使你的预料会大大不同。”

第061章 浑水迷蒙

等价交换的原则,不但在商场上行得通,在国与国之间也行得通,只不过掺杂了政治与军事因素之后,交易的形势就会变得复杂,甚至无法进行。

如果有可能的话,张迈希望用怛罗斯来换取一条通往疏勒的道路,或者用怛罗斯的割让来换取萨曼或者阿尔斯兰军事上的支持,可惜,这种想法在操作上却极难实现。

怛罗斯离布哈拉、八剌沙衮都甚是遥远,使者一来一回的时间加上中途种种耽搁阻碍,这段时间就足够让唐军与萨图克先死磕几个回合了。

就算消息通传到了,如果是要萨曼或八剌沙衮先给军事支持,仗打完唐军再让出怛罗斯,奈斯尔二世和阿尔斯兰能相信这么一伙忽然冒出来的“唐寇”么?反过来,如果奈斯尔二世与阿尔斯兰要求先交割城池,然后给予军事支持,张迈能信任他们么?万一对方拿了城池就翻脸,那时唐军继续睡沙漠去?

在西域这个平台上,我们的张老板还没建立起足够的威信来,领土交易又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么简单,怛罗斯这件商品在张迈手中,他就算想贱卖,也未必就有能接手的人。

因此,李膑判断,一旦张迈与萨图克开战,阿尔斯兰不会袖手旁观,他多半会出手,“不过不是我们两家打仗的时候出手,而是等到双方胜负将决的时候,或者等到萨图克攻陷怛罗斯后累得筋疲力尽的一刻。那时候,萨图克或者将陷入两难,他要么独自扛住阿尔斯兰的攻击,要么就得接受萨曼的条款…不过,那些和我们唐军都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因为到了那个时候,我们都已经成了一堆枯骨,在黄泉之下作壁上观了。”

张迈听得凛然,想起郑渭的判断来,道:“萨曼那边,真的就没法争取么?”

李膑摇了摇头:“唐军与萨曼,也没有合作的根基,就算我们允许事后将怛罗斯交割给萨曼,就算我们派出的使者手段厉害,得到的盟约也绝不可靠。拿到一个随时会被撕毁的盟约,张特使你能心安么?到时候还不是得两面防范。”

张迈道:“难道你觉得我们就全无生路了?”

“有!”李膑道:“眼下咱们唐军虽然连胜,实际上却是走在悬崖边上,随便踏错一脚都会万劫不复,要想取得一线生机,除非和萨图克换子。”

“换子?”

“对,用怛罗斯,换疏勒——只有在那里,唐军才有可能找到真正的盟友。若能背靠葱岭,又取得于阗的支援,那时候别说萨图克,便是天方教诸国联手一起杀来,唐军也有一战之力!”

张迈听得更奇,用怛罗斯换疏勒,这可是两座城市啊,又不是菜市场上的萝卜和青菜,李膑的提法,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吧。再说,萨图克怎么有可能会答应和唐军做这等赔钱买卖?

“至于阿尔斯兰和奈斯尔二世,”李膑道:“我们至少得先和萨图克个平手,然后才有资格去和他们谈买卖,这方面的所有谋划,都必须在我们战场上有所建树之后,才能进行,否则的话,再多再好的谋略也都将是水中月、镜中花。无论我们说什么,都将得不到他们严肃的对待。”

天亮了,张迈拦住了刘岸和郑渭,没让他们出行,他命郭师庸、安守敬先行出发东进,增援杨易,跟着用李膑的建议,重新在城头插上回纥的旗帜,让薛苏丁派人前往白水城知会萨曼方面,谎称:“前数日怛罗斯受流寇袭扰,流寇又广布流言,声称塞坎将军在沙漠遇难,以至居民恐慌出逃,有不少越过边境,逃到了白水城,如今塞坎将军已经回来,并清剿了附近所有流寇,地方上已经绥靖,还请白水城方面送回逃人。”

这几日唐军压城,在战斗结束、大军入城之前,怛罗斯军民逃亡者甚多,他们逃走的方向只有两个,一个就是向东往俱兰城,一个就是向西往白水城,南面圣战者所在的库巴虽然听萨图克的调遣,但中间隔着数百里,沿途不但道路难走而且盗贼众多,散兵难民都不敢轻易去走这条危险路径的。

自东边的路被堵住,逃亡者大多便越过边境,逃到了白水城,白水城方面的守将从他们口中听说怛罗斯被一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唐寇”攻陷,连塞坎也死在沙漠中,本来是将信将疑,蠢蠢欲动,及收到薛苏丁的通报,守将阿布哈兹道:“前些时候,从怛罗斯那边来的逃亡者那样说,如今加苏丁却这样说,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白水城的莱伊斯道:“什么唐寇,以前从来没听说过。怛罗斯有多少兵力我们虽然知道得不确切,但就算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塞坎又是个能征善战的宿将,若是被阿尔斯兰派来的人打败,那有可能,但若说是被一伙强盗歼灭,连怛罗斯城都丢了,我却是不信。依我看,多半是回纥人把境内百姓压迫得太过厉害,城中贱民勾结了外边的一伙强盗,先将塞坎引出去,跟着造反起事,散布流言说塞坎在沙漠中被歼灭了,搞得人心惶惶,四出逃亡,这伙造反者就势夺了怛罗斯,但这样的人哪能长久,塞坎的大军一回师马上就得土崩瓦解,所以有了加苏丁今日这番通告。”

塞坎的暴虐那是闻名遐迩,这位莱伊斯的分析倒也入情入理,阿布哈兹也不大相信回纥的边陲重将会这么轻易被一伙流寇杀了,便问诸将:“那你们觉得这事该如何处理?”

白水城的莱伊斯道:“不管他便是了,难道塞坎叫我们送回逃民,我们就送回去不成?”

另一个部将叫贝卡尔的却说道:“要说塞坎被人歼灭、怛罗斯被人攻陷,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也得防真有这样的事情。我看这事还是得弄清楚的好。反正那几个逃人我们留着也没用,不如就借着这个由头,我带领一支兵马,押解几个逃民去怛罗斯探探虚实,要是那边没事,我便回来,要是那边真出了事,我就见机行动。”

阿布哈兹道:“好,就这么办。”即日让贝卡尔点了两千兵马,押解了十几个逃人前往怛罗斯。

张迈听到消息,急命薛苏丁领三千人迎到边境上,贝卡尔望见他这边兵马齐整,不敢近前,双方离着两箭之地,贝卡尔就放了那些逃民过来,薛苏丁皱眉道:“就这几个人?”

这几天逃到白水城的没有一千,至少也有几百,萨曼人也不是真心归还,不过做个样子,贝卡尔笑道:“就这几个了。”又道:“加苏丁啊,你可熬出头了,居然能统领这么多兵马了,真是难得。”

薛苏丁虽有才能,却有“李广难封”之厄,在这一带也颇有名气,所以白水城的将领也听说过他,这时笑着答道:“这都是博格拉汗知人善用,不过我们回纥内部的人事变迁,也不劳阁下挂怀。”

贝卡尔嘿嘿两声,不再说什么,引兵退去,自去向阿布哈兹禀报。薛苏丁亦引兵回怛罗斯。

张迈松了一口气,李膑道:“诡计虽瞒不了长久,但我们要的就是这一两个月。贝卡尔这么一回去,短期内不会再回来了,特使可从怛罗斯居民中找出几十个懵懵懂懂的,用计诓骗他们,就说唐寇又夺了怛罗斯,还杀了巴伊塔什,跟着就要来打白水城,杀往河中去。造出七八种自相矛盾的谣言来,然后都赶到白水城去,让他们去那边胡说八道,阿布哈兹听到之后细加思索,必然会戳破这些谣言,往后再有什么关于我唐军的传言也必不信,如此一来当可保我西线暂时平安,我军便可戮力以赴,先打退了萨图克再说。”

郑渭赞道:“好计谋。我再派郑豪带领几个伙计,潜行至白水城做走私买卖,那边的商人官吏见到这边去的走私商人必来问询,我们却让郑豪说这边先乱后安,商人官吏听郑豪的言语和薛苏丁的通告暗合,必会相信郑豪,而不再相信那些逃民了。”

张迈一一依计而行,处置完这边的事情以后,仍然留第二折冲府与昭武部留守怛罗斯,自己引第一折冲府开赴东方。

临行与郭师道作别,郭师道道:“西边之事,有刘岸、薛苏丁助我周旋,料可无虞,东方之势,却就有劳特使了。”

张迈道:“咱们的兵力毕竟不如萨图克,野战硬拼只怕难以取胜,就得看能否抢先一步占领灭尔基了。”

龙骧本营当先,不三日赶到下巴儿思,张迈问起奈尔沙希家是否截住了,室辉禀报道:“我来到的时候他家就已经空了,听说已经去走灭尔基,回疏勒去了。”

张迈颇为失望,室辉又道:“不过我来的时候,已经没见到小杨都尉了。”跟着将杨易根本就没进入下巴儿思,也不等怛罗斯的捷报传来就奔俱兰城去的事情说了,张迈不禁一奇,李膑在旁边听得抚掌大笑,道:“妙,妙!这位小杨都尉做事不拘一格,这一遭多半能建立奇功,若他能过俱兰城而不管,留下副将应付,自己却先以一支奇兵冒险直奔灭尔基,那可就更妙了。”

第062章 灭尔基之乱

张迈所惦记的奈尔沙希,这时已经来到灭尔基城附近。

灭尔基是一座山城,刚好坐落在一个重要的岔口上。

如果老天爷肯将俱兰山脉生成南北走向,那么怛罗斯地区就彻底与东面隔开了,可惜没有,俱兰山脉是一列西北—东南走向的山脉,并未将怛罗斯地区堵了个实,山间又有几条半天然的道路,一条向北延伸入碎叶沙漠,一条向东延伸向八剌沙衮方向,一条曲折而向东南,走这个方向,奈尔沙希一家就可以回到疏勒。

而灭尔基就坐落在这个岔口上,这座山城靠着岩石而建,倚北而望南,只有一个南门外加西北方向一个小门,小门常关,南门正对着一块山间原地——这块原地平平坦坦的,有数里方圆,灭尔基城是纯粹的军镇,不许平民进入,往来商旅便只能在南门外的这片原地休息,久而久之竟然形成了一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邑,这个小邑赖以生存的,就是给过往商旅提供饮食用水。不过,这几天这个小邑却忽然变得有些超负荷运作了——因为整片地区挤挤的全都是从怛罗斯、俱兰城和下巴儿思逃来的难民,总数怕不有数千人之多!而且背后还在源源不绝地涌来。据说下巴儿思已经快逃空了,俱兰城也空了半座。

奈尔沙希年纪大了,走不动,幸好张迈当初“借钱”时还返还了一些财产给他,才让他能够雇用两个壮汉,用两根大木棍捆上一张躺椅,做成一乘轿子将他一路抬来,可以想见,这样走速度自然不可能快,尤其他是从下巴儿思出发的,来到灭尔基南门外这个小邑时,这里已经全部都是从俱兰城逃出来的居民。

“唉。”老奈尔沙希叹了一口气,想起以前每次路过这里都可以歇歇脚,甚至到这个南原小邑走动走动,在他的发家史里,这个岔口的地位太重要了,他来来回回不知经过了几十次,几乎南原小邑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片篱笆上都有他留下的记忆。

可现在,别说找到旅店歇脚、买水,连找个站的地方都难。

“爹,我们还是继续走吧。”

大儿子说。

“不,不行!”奈尔沙希说道:“从这里再往东南,接连好几天只怕都找不到水了。无论如何得买到水,然后再走。”

“可那水不但贵,而且还得排队买,看那队伍,怕不得排到明天晚上。”

“就是排到后天,也得买了水再走——你又不是第一次跟我走这条路,难道还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境况?”

俱兰城乃是上千丈的高山,千丈以上多积雪冰川,八百丈以下分布着草地,在这一带只有两眼山泉,一眼大的在灭尔基城内,一眼小的就在南原小邑,居民用篱笆把泉水圈了三层,以此牟利。

“到了到了!到灭尔基了!”

一伙人哄哄冲了过来,将路上行人都挤在了一边,若不是轿夫躲闪得够快,奈尔沙希也差点被撞倒。

“干什么!”他的儿子怒吼道,但话才出口赶紧自己捂住了嘴巴。

原来从后面冲撞过来的乃是几十个逃兵。这些逃兵在唐军面前是孙子,在难民面前却仍然是爷爷,谁也不敢惹他们。

“连兵都逃了…”南原小邑的难民纷纷议论着,“幸亏咱们逃得早。”

这个时候,怛罗斯被唐军攻占的消息其实尚未传到俱兰城一带,更未传到这里,只是听说塞坎身死,“唐寇”逼近,俱兰城的许多士兵就都坐不住了,主力部队虽然还没动,却已经有士兵私逃,或三人或五人或落单,大多是装扮成平民,眼前这伙士兵却是第一个以兵装出现的团伙,他们逃到这里时又饥又渴,又没钱买南原小邑那贵得要命的水,竟然就去扣城门。

“干什么!”山城上的士兵拿箭瞄准了下来。

“让我们进城!”

“进城?懂规矩不懂!要找吃找喝的,到对面南原小邑去!这里只有军队才进得来。”

山下的逃兵叫道:“我们就是军队。”

“狗屁!”山城上的守城头目冷笑:“你们是领了谁的将令来的?加苏丁将军?塞坎将军?还是霍纳德将军?几个该死的逃兵,我不将你们当场射死以正军法算便宜你们了,还想进城!”

可是从这天开始,陆陆续续的不断有逃兵来,或三十人,或五十人,分作七八火,有的来了以后就老老实实跑到南原小邑的难民中去,有的却很不老实地像第一伙逃兵那样去叩城,想要进城休息。

城头的士兵被他们扰得烦了,一开始还半喝半叫跟他们说明不许他们进去的原因,到后来干脆见有人来,便嗖嗖射下箭来,将逃兵吓跑,城头士兵哈哈大笑,城外的逃兵却无不恚怒,心想大家都一样是博格拉汗的手下,只因分守地方不同,凭什么你们就在城内,更有的幸灾乐祸:“别看你们现在这样耍威风,等唐寇来了,瞧你们怎么办!”

到了傍晚时分,又来了七八百人,这次都是骑马的了,半兵半民,当兵的蓬头垢面,为民的衣服破烂,至此,灭尔基城下已经聚集了几千人,人多水少,加上其中更有几百个很不安分的士兵,气氛就变得越来越紧张。

俱兰城和下巴儿思都是小地方,奈尔沙希在这条路上走了几十年,下巴儿思的人他几乎户户都认得,俱兰城不敢说,然而也可以说和各各城区、街道的人都照过脸,不能说认得所有人,但能有个依稀的印象来判定这伙人“熟脸”或者“陌生”——因一个地区的人常有一个地区人的气质与面相,见多识广的奈尔沙希眼光毒辣,见新来的那七八百人许多面相陌生,悄悄和儿子女婿提起,女婿道:“俱兰城被唐寇攻陷过一次之后,塞坎一边在城内征兵,两户挑一,又从外地调兵,或许这些便都是从外地调来的。”

奈尔沙希想了想,觉得或许可能吧。

怛罗斯地区种族太杂,因为战争频起,人口流动也不小,各种肤色、各种民族的人都有,那七八百人中的难民自插身到难民群中去,两百多个逃兵来了之后也去扣城,有先来的逃兵叫道:“兄弟,你们从哪里来的?面生。”

那群逃兵中有人用昭武话答道:“我们从怛罗斯来的,到俱兰城见不断有人逃,就不敢进城停留,逃到这里来了。”

此言一出,几千人全都耸动了起来:“怛罗斯也失陷了?”

那两百多个逃兵却不回答,就去扣城,城头射下箭来,把他们逼退,这些“怛罗斯逃兵”怒道:“干什么,干什么!是自己人!”

城头的士兵冷笑而已,有新来的逃兵叫道:“兄弟,别浪费力气了,这些家伙不是人!他们不肯让我们进去的,要不然我们还会呆在这里?”

那些“怛罗斯逃兵”叫道:“他们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大家都是替博格拉汗卖命,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他这两句话引起了所有逃兵的共鸣,几百个先来的逃兵一听也都不忿起来,“怛罗斯逃兵”中又有人说:“现在要我们睡城外也没什么,但要是后边唐寇追来,成千上万铁蹄踩来,那不是要我们在这里送命吗?”

哇——

“唐寇追来?”

“唐寇追来了?”

“这可怎么办啊!”

这一下,不止是那些逃兵不忿了,连几千难民都恐慌了起来,本来还安心在排队的,这下也没法安心了,有已经买到水、本来还想歇息一夜的已打起包袱准备连夜走了。

奈尔沙希的儿子、女婿也都慌了,来找老父,大女婿说不如别买水逃吧,奈尔沙希扶住了轿缘才没跌下来,道:“不行!不买到水走不远的。赶快把钱都拿出来!我认得一个老掌柜,或许可以贿赂他,插队买到水。”

这天晚上,后面陆陆续续又来了几百人,或逃兵或难民,传来的消息也越来越紧张,南原小邑的气氛一张纸闷着一团沼气,人人憋着随时想不顾性命爆发的纳闷。

这个夜晚,山间的风很冷,几千人挨在一起取暖,泰半都睡不着觉,到了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又听嗒嗒声响。

“马蹄?骑兵?”

“唐寇?”

哇——数千人一起警醒跳起。

人人西望,屏住了呼吸,心悬得就像一根头发吊着千钧重物,随时都会崩溃,幸好,映入眼帘的只是几十个逃兵。

“嘘——”几千人一起长长松了一口气。

那几十个逃兵来了以后却就向灭尔基走去。

“喂!”先来的逃兵就像昨天傍晚那样,好心劝告:“没用的,兄弟,灭尔基城内的那帮家伙不是人,他们不肯让我们进去的。”

然而这次他们错了,那几十个逃兵完全没将这善意的劝告放在心上,大摇大摆走到城下,呼喊了几下,城头头目叫道:“这边人太多,你们从西北小门进来。”

那几十个逃兵就绕到西北边,西北的小门果然打开,放了他们进去。

这一下,城外的七八百个逃兵全都跳了起来,冲到城下大嚷:“你们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们就能进去,我们就不行!”

城头士兵听见,但冷笑而已,忽然士兵中有人叫道:“啊,我记得了,那几十个人是当日加苏丁迪赫坎从灭尔基带来的。”

原来俱兰城被唐军攻克过一次后,本已经成了一座无兵之城,塞坎到了之后,不愿分散主力,便抽调民壮守城,此外又让加苏丁来接掌灭尔基,灭尔基有两千多人,怛罗斯第一次被唐军骚扰时,塞坎赶了回去,除了调回加苏丁,又调了灭尔基的五百多人去俱兰城助防,刚才来的几十个逃兵,就是来自灭尔基的士兵,城内士兵顾念香火之情,放了他们进去,城外没能进城的士兵却都狂怒了起来!要是灭尔基的守军真的恪守军规,不放任何人进城也就算了,现在却是这样的区别对待,叫人怎么心服?全都鼓噪了起来,冲到城下,拔出刀剑大叫大骂,城头士兵零零星星射下箭来要吓退他们,逃兵们有盾牌的举起盾牌来抵挡,没盾牌的左闪右避,却有一个不好运,竟然就被钉中了脑袋,当场死了。

“死人了死人了!”

逃兵中有人大嚷:“这些家伙不顾我们死活,大家跟他们拼了!”

数百人昨晚没睡好,本来脾气就暴躁,这时死了人,群相感应之下,这时更都火了,竟然都冲了上来,那样子几乎是要攻城了。

南原小邑中有难民叫道:“不如咱们也去帮忙吧,唐寇转眼就到,逃不远的,只有进城,才有生路!”

类似的言语在人群中此起彼落,数千人在混乱中都觉有理,一起向灭尔基城移动过来。

城头的头目有些慌了,怒道:“你们要干什么,干什么?”

便在这时,远处又有震地声响,这一次怕不得有千人上下?城内城外的士兵、南原小邑的难民又都提起了胆,全都停下了行动,再一次目视西方。

会是唐寇么?

如果是唐寇,那可怎么办?

逃走么?

还是临走之前抢水去?

奈尔沙希哀叹一声,对旁边儿子道:“你们走吧,走吧,不要管我了!”

一个女婿就真的抛下老岳父走了,奈尔沙希看了心痛,摇头哀叹,忽然想起小儿子阿布勒来了。

“来了,来了!”

终于出现了,果然是骑兵,约莫有八九百骑。

“啊!不是唐寇!”

有人兴奋地叫了起来,本来朝东迈出的一条腿也缩了回来。

幸好,仍然不是“唐寇”,而是回纥军,这一次却不是私逃的士兵了,而是整体逃走的军队,为首一人正是霍纳德——他品级甚高,从能够带领塞坎麾下接近半数的部队去取水便可知道,败逃之后心想若往怛罗斯,又怕高自己一头的曼苏尔不知会如何对待自己,因此不入怛罗斯,却走俱兰城,到达之后就接掌了俱兰城的兵权。俱兰城通过塞坎的征调已有超过两千人的杂牌守军,战力不敢恭维,但人数总算还是有的。

霍纳德在俱兰城没安身多久,北面不利的消息陆续传来,说塞坎也死在沙漠中了,塞坎的这个结局霍纳德本来也有了心理准备,但亲耳听说后还是更加的恐惧。他手下的那些杂牌守军已经逃掉了一半。他时时关注着北面的消息,直到三日前望见唐军第三折冲府的旗帜逼近,尽管那旗帜影影落落,还看不出有多少人马,但他是被唐军打怕了的人,连仗都不敢打一场,当即决定弃城逃走,带着仅剩能听指挥的八九百骑,奔灭尔基而来。

这时他见灭尔基城内城外大势将乱,喝问何事,有逃兵就将灭尔基守军厚此薄彼的事禀报了,霍纳德心道:“我是败军之将,手头又只剩下不到九百人,就这样进去,只怕要被噶苏轻视。不如收了这些杂碎,人多了,也算壮一壮威势。”就说:“你们都跟在我后面,我替你们做主!”

那七八百逃兵都喜出望外,全都涌到了霍纳德所带领的逃兵身边,霍纳德收拢了这些人后,这才走近城门,叫道:“我是霍纳德,叫噶苏来见我!”

灭尔基此地被形势造就而变得重要,但其镇守将领的品级却不高,噶苏就走到城头来,霍纳德喝道:“噶苏,还不开城!”

噶苏的官比霍纳德低得多了,不敢不开,霍纳德就要入城,数千难民中望见,有几十个冲近前说:“将军,也替我们做主,放我们进城吧!”霍纳德冷笑道:“灭尔基纳兵不纳民,你们这些贱民,滚一边去!”

数千难民听到无不怨怒,这几年怛罗斯地区在萨图克的统治之下,他一意经营军事,对民生非但顾不上,甚至剥削得甚重,各族民众久受压迫,只是敢怒而不敢言,到这时形势特殊,便都有了忘死的冲动。这种平日的憋怒,加上对不可知的恐惧,已经凑在了一起,只差一点星火来点燃了。

便在此刻,隐隐又有马蹄声响,城内城外的军民都想:“这回莫非是唐寇来了?”

虽然前几次都不是,但运气总不可能永远这么好,要知道,连俱兰城的守将都已经逃了啊,接下来跟着的,怕就真是唐寇了啊!

噶苏在城头叫道:“将军,快进来!我要关城门了!”

霍纳德也甚惊怕,他既然望见了唐军旗帜后才弃城逃跑,唐军的前锋自然也就可以追着自己的尾巴,赶紧叫道:“快入城!快入城!”

当头二百多人已经冲了进去,还有一大半尚在城外,数千难民中有人叫道:“留在城外也是个死,大家趁着城门未关,快跟着进去!”

数千人便如没头苍蝇一般,就追着逃兵的尾巴向城门涌来,噶苏大骇,叫道:“快关城门,快关城门!”

但这时霍纳德的手下还有一大半没进城,城门却哪里还关得上?

待要射箭,城下却还有霍纳德的余部,射箭下去非误伤了不可!

霍纳德也不管了,不顾风度地闯入城内,他都这么急了,更别说别人!数千人你压我挤,反而把城门给堵住了!

噶苏急得跳脚,下令:“放箭!”要将拥挤在城外的兵民吓退。

嗖嗖嗖,一排箭射了下去!城下有士兵大叫:“别放箭,别放箭!”“自己人,自己人!”“哎哟,哎哟——”“他奶奶的!”

但噶苏却不管他们,仍然下令继续放箭,后面难民见到城头射箭下来,有的退缩了,人群中却有人高叫:“留在城外非死不可,大伙儿冲进去,兴许还能活命!”

留在城外非死不可?冲进去兴许还能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