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迈的随口胡诌经过郑渭的这一番修饰,自觉几乎已经无破绽,但瓦尔丹却忽然冷冷道:“如果真是你吗说的这样,为何霍兰将军却又要冒充个护卫副头领?为何不堂堂正正来库巴?”

这个问题可是击中了郑渭这一大篇诡言的死穴,连李膑一时也想不起该怎么解释。两人一个不动神色,一个故作镇静,脑袋转得比四轮马车还快,就是想着该如何自圆其说。

瓦尔丹、伊斯塔、阿西尔等都将目光聚焦在张迈身上,要看他怎么回答,这时候只要一个应对不善,马上就有大祸临头。

张迈却只是冷冷地看了瓦尔丹一眼,说:“我,怎么,知道,你们,什么,态度!”

瓦尔丹一怔,问道:“你说什么?”

张迈冷冷道:“博格拉汗,如今,势危,我,怎么,知道…”

他结结巴巴的,瓦尔丹已经听得不耐烦,叫道:“你是说,博格拉汗如今局势危险,所以,你就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态度?”

张迈道:“是!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

郑渭心道:“张龙骧可真敢说话,这么不客气的话说将出来,对方还不怒火冲天?”

几乎就在一秒钟之后,瓦尔丹那勃然大怒便如同在印证郑渭的猜测,尽管有着多年的天方教修养,这时他却几乎是怒吼起来:“你是说,怕我们见博格拉汗面临危险就变节,你是将我们库巴圣战者当做趋炎附势之徒吗?”

张迈没有再说上面,却来个默认。

伊斯塔怒道:“我说你们怎么遮遮掩掩的,欧马尔去怛罗斯,也没得到你们的一点实讯,这次要不是阿西尔趁机北上,只怕你们是会直接去攻打讹迹罕去疏勒,而未必会来库巴了吧?哼!原来你们一直都不信任我们!原来你们一直都在怀疑我们对博格拉汗的忠诚!以为我们是因为博格拉汗强大才会投靠他的无耻之徒!”

瓦尔丹瞧着,忽然大笑起来,笑得人莫名其妙。

“年轻人啊年轻人!虽然你作战勇敢,威名远扬,可惜,毕竟只是一个年轻人!”瓦尔丹大笑着,看张迈的眼神,却如同一个长者在悲悯地看着一个自作聪明的后辈:“看来,博格拉汗被隔绝是真的了,如果博格拉汗在,他一定不会怀疑我们的忠诚,就算是苏赖老将军来,他就一定不会有这样无聊的揣测!我库巴圣战者支持博格拉汗,岂是因为他强大,所以支持他?哼!你当我们是什么了?见风倒向的墙头草么!”

张迈被他连声责骂,似乎有了些许愧色,说道:“讲经人,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瓦尔丹怒目盯着张迈,冷冷道:“你虽然无知,但我不能因为你而误了博格拉汗的大事!”

张迈忽然站得直了,深深行了一礼,说:“如果,真能,将,博格拉汗,从雅尔,救出,我,就,给讲经人,下跪赔罪!”说着向李膑伸出了三个手指。

李膑会意,道:“讲经人,如果库巴圣战者真有诚意,那么将博格拉汗从雅尔救出来以后,霍兰将军会向你下跪赔罪。”

“不必了!”瓦尔丹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圣教,为了真神,也是为了博格拉汗,和他没关系!”又问:“他竖起三个指头是什么意思?”

李膑说道:“霍兰将军希望能够借兵三千,一起去攻打讹迹罕。”

便听瓦尔丹怒道:“博格拉汗既然身处如此危险的境地,我们就该倾巢出去救援,为何还说什么借兵三千——三千兵马,能有多大的作用!你们这么做,是还在怀疑我们对博格拉汗的诚意吗?”

张迈结结巴巴道:“库巴这边,也,得有兵…”

郑渭正要把话补足,说库巴毕竟是圣战者的根据地,总得留下足够的兵马防守。

但瓦尔丹已经激动得胡子吹起:“库巴,库巴!博格拉汗的事业,是圣教东进,普及万里东方的百年伟业!与之相比,库巴又算得了什么!东征,东征,现在就东征!我们受博格拉汗供养已经好几年了,可自疏勒之战以后,就一直没出过什么力气!这次,我们就要让博格拉汗看到真神的力量!让博格拉汗看看我们的诚意!霍兰将军,你就放心吧!阿尔斯兰既然敢勾结祆教,那这件事情就再不是回纥大汗与副汗之间的矛盾了!战争一打响,全世界的天方圣徒都会涌来帮忙的!一场仗打败了,我们还可以打十场!几万人的军队打没了,后面会涌上来几十万人!只要博格拉汗坚持到底,我们!圣战者,一定会取得最后的、彻底的胜利!”

第092章 我诈

萨曼,布哈拉,王宫。

“陛下,白水城那边传来了消息。”

“嗯?”

“怛罗斯…似乎被一群来历不明的强盗攻破了。”

“什么!”

拜占庭帘幕被掀起,一个英武的君王踏着波斯地毯走出来,他的脸上有道淡淡的刀疤,年纪其实还不老,眉角却已有深深的褶皱。

这并不是一个长于深宫的君主。

“强盗?”奈斯尔二世重复地问了一句。

“是。有从怛罗斯逃出来的人说,是一伙叫唐寇的家伙,怛罗斯的留守将领塞坎也被他们困死在沙漠里了。之前他们用了诡计,让我们以为怛罗斯仍然在萨图克的手下手里,但最近随着越来越多的消息传来,似乎那伙唐寇打下了怛罗斯以后就没有离开,一直住在那里了。”

白水城位于怛罗斯西南,相比于怛罗斯东南通向库巴、讹迹罕的拔汗那群山,白水城是一个更近也更安全的选择,所以在灭尔基的道路断绝以后,怛罗斯逃跑的居民一般都会逃往白水城。尤其在唐军大部队南下以后,郭师道手中兵力不足,要将怛罗斯严密地儿控制起来也变得越来越艰难了。

“留守将领塞坎?萨图克不在怛罗斯?”

萨图克出兵碎叶河北,那是将近半年之前的事情了,但萨图克对萨曼方面也瞒得甚紧,所以布哈拉方面竟然不知道萨图克不在怛罗斯。

“好像不在。”

“哼!没用的东西!”萨图克居然不在怛罗斯!正如张迈的行动一次次瞒过了回纥,萨图克的行动也瞒过了萨曼。“移驾屏葛!我要就近看看这群东方人在搞什么勾当!”

库巴。

在瓦尔丹的强烈要求下,张迈同意了尽快进军讹迹罕。按照张迈所描绘的包围圈,如今阿尔斯兰和博格拉汗的势力分布就像一盘围棋——彼此相围、彼此相困:库巴、怛罗斯地区和疏勒围住了讹迹罕;讹迹罕、灭尔基、碎叶沙漠唐寇围住了怛罗斯地区;怛罗斯地区和博格拉汗所在的雅尔又围住了灭尔基;灭尔基、亦黑、八剌沙衮又围住了博格拉汗所在的雅尔;最后是亦黑与讹迹罕又围住了疏勒…

这是何其混乱的局面啊,简直就是一个围棋的劫争。

但瓦尔丹等人却从中看到了希望!

“讹迹罕是一个关键!”瓦尔丹叫道:“只要尽快将它拔除,怛罗斯、库巴、疏勒以及讹迹罕将连成一片,那样形势就将对我们大大有利!”

实际上,攻打讹迹罕的建议库巴的圣战者不是第一次提出了,但以往萨图克总是表现得十分消极,并不肯采纳他们的建议。

萨图克心目中的战略,乃是集中力量先取八剌沙衮,八剌沙衮一旦攻取,讹迹罕这样的边陲之地可以不攻而下。相反,假如从讹迹罕动手,就会对阿尔斯兰打草惊蛇,一旦阿尔斯兰找到了理由号召两河诸部排斥萨图克,将他排挤出黑汗王朝的体系之外,萨图克再要从外部攻进来,难度可就大了。

为了一个偏僻的讹迹罕加上一个更加偏僻的库巴,而惹来八剌沙衮方面的警惕,这样的赔钱买卖萨图克自然不肯做。

但是圣战者们却总是认为,博格拉汗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太过畏缩了——“前进前进前进!如果博格拉汗早些听我们的劝告,就不会有今日的困境了!”

欧马尔建议合兵一处,张迈却反对这样做,他认为两支军队要整合需一定的时间,“可咱们现在却耗不起这个时间,勉强归一个主帅统领只怕反而要误事,不如就作两支联合军队分头并进,互相呼应又互相配合。”

当然,他说这几句话时仍然是结结巴巴的,只是由李膑来代为陈述。

这个说法倒也合理,瓦尔丹便接受了这个提议。张迈向真珠河畔传出命令,唐军当即拔营,库巴的军队也全员行动。

圣战者一共有六千多人的作战部队,此外还有一万多的民夫。

“全部启程——目标是讹迹罕!”

“全部?那样,库巴不就空了吗?”

欧马尔质疑说是否值得为博格拉汗的一封信就这样赌上库巴圣战者的所有资本,瓦尔丹却冷笑了起来:“值不值得?你也不想想,我们的存在,为的是什么!”

不等欧马尔回答,瓦尔丹就大声道:“我们存在的理由,就是要开辟新的道路,在不信者的土地上确立真神的统治!就像穆圣和他的伙伴们,以及之后所有天方君主所做的那样!这是我们与真神的契约,是圣战的最终阶段!为了这个目的,别说库巴这个小小的山谷,就算是繁花似锦的撒马尔罕城,我们也应该舍弃!”

阿西尔听得热血沸腾,欧马尔道:“可我总觉得,霍兰这伙人的来路还有一些疑点。他们对我们也没有完全说实话。”

本来,欧马尔是极度趋奉“凯里木”的,但发现自己被骗了一起以后,态度就转了一个大弯,对“霍兰将军”一伙都不肯轻易相信了。

可他还是低估了瓦尔丹。

“疑点?什么疑点!不管他什么疑点!”瓦尔丹嘴角裂开了一丝不测的笑容:“其实这不是什么疑点,而是我们的大好机会!”

“啊?”

“博格拉汗羁縻了我们这么久,却一直不动用我们,是为什么?他说是时机未到,我却觉得是他还在犹豫!他还有畏惧——不是对阿尔斯兰的畏惧!是对我们的畏惧!他还在害怕,他还没有彻底摆脱怯懦的束缚,他还没有彻底投入真神的怀抱!”

在阿西尔等人面前,瓦尔丹心中还有没说出来的话!

一直以来,萨图克与圣战者之间就在进行微妙的博弈,萨图克是想利用和控制圣战者,宗教于他乃是工具,扩张领土、征服诸族才是他的目的!可圣战者们却反了过来,他们的目的就是宗教本身,而不是世俗的利益!

瓦尔丹不是为了拥护萨图克而拥护萨图克,他们拥护萨图克的目的是因为萨图克能够帮天方教打通统治东方的道路!

而萨图克本人则是想利用圣战者,却又不想被圣战者们所控制的。所以他对库巴这边是又讨好又羁縻,在未真正取得对圣战者们的控制权之前,他一直很谨慎地不让他们坐大。

瓦尔丹从张迈口中听到萨图克陷入困局的消息后反而欣喜若狂,就是因为这将是圣战者控制萨图克的大好机会!

甚至——就算这个消息有造假的成分,但只要战争打响,一切就将脱离萨图克的控制!

“所以我们就要借着这次机会,彻底打消他的犹豫!只要我们一进兵,那博格拉汗就没有退路了,他将彻底站在阿尔斯兰、站在八剌沙衮的对立面!那时候他能依靠的就只有我们天方教,那时候他将彻底融入真神的怀抱之中!霍兰对我们,当然还是没有完全信任,但从他气急败坏的行动我们可以看出,博格拉汗的处境是相当的不妙!这个时候,他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我们。所以这一战势在必行!而且这一战只要打响了——我们就赢了!”

这一战,只要打响了,萨图克就会被迫完全站在天方教这边了!

库巴圣战者根本就不怕战败!因为他们败了也不要紧,西方还有数以百万计的天方教徒,若听到东方吃紧的消息反而会激发他们的狂热,会源源不绝地涌来,成为东进的动力!

所以瓦尔丹不怕战败,他需要的只是开战,只要开战了萨图克就没有退路,只要开战了天方教就一定能够取得胜利!

现在瓦尔丹要的,只是一个动兵的借口而已!

张迈已经准备回去了,留下郑渭在两家之间作为沟通的使者,在他回去之前,瓦尔丹请张迈将巴伊塔什带来,“现在他的父亲不在这里,我希望作为老师可以较好地指点于他。”

张迈明白,这是一种变相的人质要求,犹豫了一下,通过郑渭说:“那是我们的少主啊。如今博格拉汗祸福难料,我们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我们无法顺利解除鸭蛋的围困,而令博格拉汗有什么不测的话,那我们将拥立巴伊塔什做我们的新汗!”

“你说的不对!”瓦尔丹说:“不是你们拥立,是你我一起来拥立!我是巴伊塔什的老师,难道我会害他吗?他在我这里就是在真神的怀抱之中,只会得到更加强大的力量,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我保证,巴伊塔什到达这里以后将受到库巴所有圣战者的拥护!我们也将像敬爱博格拉汗一样敬爱他!因为他将是伟大的博格拉汗的继承人,是新的天方国家——天方回纥的伟大君王!”

张迈又犹豫了一下,才答应了,派了马小春回去“接巴伊塔什”。

杨定国接到消息后犯难了,巴伊塔什确实在他手里,可当然不能将他交出去,便与郭师庸、杨易商量,郭师庸想了想,说道:“我的小儿子郭漳,他和巴伊塔什的年纪差不多,人也还算机灵,让他去吧。”

“可是…”安守敬道:“可是上次库巴派来的使者,在怛罗斯是见过‘巴伊塔什’的啊。”

他这么一提,众人便都记起,那个叫欧马尔的圣战者已经到过怛罗斯,而当时假冒巴伊塔什的,就是郭汴。

难道要让郭汴去?

那似乎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可问题是,眼下郭汴的父兄都不在跟前,杨定国等人又哪里好拍板让这个孩子去做人质?

“要不…”慕容春华道:“我们把小汴叫来问问吧。”

“叫他?”杨易冷笑:“那干脆直接给他下令不就得了?哼,以那小子的脾气,一听这事肯定嚷嚷着要去的。”

正为难时,温延海派人来报:“东面…东面…”

来禀报的骑士喘着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东面怎么了?”杨易急问。

“东面…小郭都尉,回来了!”

唐军目前有两个都尉,老郭都尉是郭师庸,小郭都尉,就是郭洛!

第093章 疏勒往事(一)

听说郭洛回来,杨定国忙领着诸将出迎,到了辕门外,果见郭洛,但和他一起回来的却还有五个陌生人,其中有两个是和尚。阿布勒与郑豪、郑汉、杨涿却没见到。

既然有外人,杨定国等便不忙着和郭洛叙别来之情,郭洛给众人介绍那两个和尚说:“这两位是大昭寺的法信大师、嘉陵和尚。”那法信年约四十余,嘉陵却是个二十来岁的俊俏小和尚,郭洛又介绍另外三人:“这三位,是明教的朋友。”三人中为首那人五十来岁,郭洛介绍说:“这位是摩里长老。”另外两个年轻人,却是他的子侄。

杨定国等见大昭寺和明教的人都来了,心中暗喜,均想看来郭洛的疏勒之行看来是大有收获。

郭洛因见张迈不在,心知局势有变,介绍完之后,道:“五位远来,不如且先休息休息,回头我军再来为诸位洗尘。”

杨定国等不明形势,就全凭郭洛主张,等那五人走后,诸将入帐,杨易才抓住郭洛的手臂,叫道:“阿洛!疏勒那边的事情,成了,对不对?”

郭洛点头微笑说:“是好消息。不过,这边是怎么回事?大军怎么开到这里来了?还有,特使呢?怎么不见他?”

杨定国等当即将郭洛走了以后所发生的事一一道来,郭洛听说老父断后,忧形于色,再听说老母病亡于途中,忍不住失声痛哭,杨易见他回来又带来了好消息,本来兴奋得不行,急着要问他怎么回事,待见他如此哀伤,也就跟着难过,他和郭洛的情谊与别人不同,却不大会安慰人,还是杨定国、慕容春华等在旁好言劝解。

杨定国道:“阿易,你去叫汾儿、汴儿来,陪阿洛说说话。”

心想郭洛陡然听到噩耗之下,有两个血亲在身边会好很多。

郭洛心中悲苦之极,但却抹了眼泪,强忍着心中哀痛,说道:“我不要紧,我不要紧。娘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她老人家去的时候虽然我不在身边,但有汾儿、阿汴和迈哥在,有众位叔叔兄弟在,想必去得…”说着又忍不住眼泪直流,只是拉住了杨易:“别去,大事为重。汾儿他们我待会再见,你们先跟我说说之后怎么样了,为什么特使不在?”

杨易便将如何遇到库巴圣战者、张迈去库巴、传回了哪些消息等一一说了,郭洛的心渐渐宁定下来,将听到的消息在心中过了一遍,道:“若这么说,形势对我们却颇为有利。只要能打通讹迹罕,那么我们的东归大事,便指日可成了!”

众人本为郭洛丧妣而默哀,这时又皆转喜,忙问郭洛疏勒那边是什么形势。

郭洛道:“我带着阿布勒他们,一路潜行,到了葛罗岭山口附近,却扮作了从怛罗斯俱兰城逃往疏勒的商民,说是奈尔沙希家的侍从。奈尔沙希家在疏勒也是大富豪,各方面关节都打通了,因此一路并无阻碍,便进了疏勒本城,其时疏勒城内,已有关于怛罗斯被我们唐军攻陷的传闻——当然,在传言中都是将我们叫做‘唐寇’,而且各种形容都很不好,大抵上是将我们形容为无恶不作的强盗、野蛮人了。”

杨定国眉头蹙起,心想:“若疏勒人有这等先入为主之误解,对以后我们进入疏勒可大大不利啊。”

却听郭洛道:“阿布勒本想将我们在城内安顿好了之后就往下疏勒去找明教的长老,不料他家主要成员全部陷身于怛罗斯地区,虽然老奈尔沙希前往俱兰城时已经做好了一切安排,但几个大掌柜听到消息之后还是忍不住心慌意乱,见到了阿布勒后都来寻他问老商主的事,阿布勒被缠住了一时走不开,便先派了个管家,送我们几个出城前往大昭寺。咱们在怛罗斯虽然闹得天翻地覆,但葛罗岭山口以南却没受到什么影响,那里的商人也好,农夫也好,牧民也好,日子都是照过,城门虽有盘查,但也不是很严,有着奈尔沙希家的保护,郑豪带着我们出城进城,也没受到什么阻拦。”

郭洛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脸上露出无限眷恋的神色来,杨易问:“阿洛,你怎么了?”郭洛说道:“我是想到了我在疏勒城外见到的情景,那田野,那风光,我分明从未见过,但到了那里时,却感觉好像很熟悉——似乎自己曾梦见过一般。”

“梦见过?”杨易忙问:“究竟是怎么样的情景呢?”

郭洛却道:“我一时也说不上来,将来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总之我到了那里,就有一种回家了的感觉。”

诸将闭上了眼睛,默想郭洛说的那种虽未曾见却仿佛梦过的感觉,心中都是向往不已。若不是这时有更急迫的事情要谈论、解决,杨易非缠着郭洛马上将疏勒的见闻一一道来不可。

郭洛继续道:“我们在郑豪的带领下到达了大昭寺,主持法如大师听说郭、杨、郑三家子弟一起到来,竟然率僧众出来迎接,将我们接入方丈中去。我见法如大师见到我们时的脸上的欢喜,便知他是出自真心。这位高僧不止佛法通明,而且娴熟世务,见我们来必有机要秘事说起,因此到了方丈之后,便只留下都寺、监寺、提点、院主、首座、书记等八位高僧。”

“虽然我也曾听郑渭说法如大师是鲁家后人,但双方毕竟是初见,也不敢就将事情和盘托出,法如大师也未造次,先问了我们这数十年来的旧事,我便将我们如何与郑家分裂、如何越过碎叶沙漠、如何在新碎叶城艰苦经营之事情大略讲了。当时方丈之内众位大师听了无不唏嘘长叹,口念佛祖,道:‘吾族军民,历尽千辛万苦却未丧本心本志,那真是佛祖保佑了。’”

杨定国、郭师庸等听了这句话都想:“看来疏勒佛民,对我华夏甚是认同啊,果然非俱兰城那些数典忘祖之辈可比。”

郭洛继续说道:“这些往昔之事,有一些法如大师等因为与郑家有书信来往,知道一些,但一来郑家未将所有事情都相告,二来我们的许多事情郑家也不知道,所以对我们新碎叶城的大多数情况,几位大师其实也是第一次听说,当我说到我们如何组织游骑兵出掠碎叶河下游,从回纥人手里救出受苦受难的唐奴,逐杀作威作福的回纥时,我注意到其中几位大师——包括这次跟我一起来的法信大师都忍不住眉飞色舞!当然,直到这时我说的都还是特使到达之前的事情,但几代人的事情交代完,已经费去了大半天的时间,但诸位高僧却全无倦意。法如大师道:‘我等虽急着想知道远方同胞的消息,但郭世兄不远千里而来,可不能饿坏了他。’便款待我们吃了斋饭,然后仍归方丈,秉烛夜谈。坐下之后,我却先不继续讲述,而问起疏勒这边的往事。”

杨定国暗暗点头,心想:“阿洛做事,有步骤、有理节,若是阿易去,多半没法做到这样。”

郭师庸等亦甚盼知道当年四家第一次分裂的原因是什么,分裂之后留在疏勒那边的唐民又是怎么样的处境,杨易更忍不住催促了起来。

郭洛道:“当时我问了之后,法如大师忽然沉默了下来,低头看看从天窗中望着射进来洒在蒲团上的月光,忽而叹息,道:‘往事不堪回首,但亦不可不回首。祖先做错了的事,当铭记而不可讳言。知往昔之过而不惮改,方能除却异日之心魔。’诸位大师听说,齐声口宣佛号。法如大师便起身取了一本历代方丈的月志来,摊开了让我阅读,一边在旁解说。”

那本月志上的第一页,郭洛清清楚楚地记得大昭寺的第一代方丈在页面上极其痛心地写道:“若知留疏勒而受辱如此之甚,当日便当与郭、杨、郑诸君弃此敝庐,共赴不测之途,即便身死人亡,亦不失英雄快意!以吾祖汉唐之烈,傲视宇内,而子孙为犬为马、为奴为婢,屈膝乞活,忍泪吞声,一念之差,而遭如此心厄,虽保首级,却为亡国之奴。异日不肖子孙有何面目与祖宗相见于地下!哀哉!痛哉!”

这几句话,郭洛竟然整个儿背了下来,这时重述出来,帐内诸人无不感叹。

杨易道:“这么说来,他们果然都是我大唐留在的疏勒的军民了?”

郭洛点头道:“是。当时我亦如此问。法如大师指着自己,说道:‘老僧虽已出家落发,然我俗家本来姓鲁,祖上正是令祖郭昕公麾下疏勒镇守使鲁阳。’”

法如本是鲁家后裔的事情,诸将早听郑渭提起过,但这时听法如自己承认,那感受又自不同!杨定国捻须开颜,便如听到一个几十年没见面的故友的消息一般,郭师庸却想起了一件事情,道:“当初曾听郑渭道,大昭寺主持,代代都是鲁家子孙,这话当时我就觉得疑惑,他们鲁家若做了和尚,这又如何能传子传孙?莫非大昭寺的和尚,都改了佛家的规矩,不禁婚娶么?”

郭洛道:“庸叔莫急,待我慢慢说来。”

第094章 被遗忘的人种替代

郭洛回想起了当晚方丈中的情景,烛光之下,法如老和尚脸上有一种像当初郭师道述说怛罗斯分裂时的忏悔之色。

“那已经是七代人以前的事情了…当时,回纥、吐蕃势大难当,四镇孤立无援,而东归之路也已被切断,龟兹、焉耆、于阗先后陷落,疏勒亦已不保,我们三千余人退到疏勒附近的一个山谷之中,可那也不是一个可以长久居住的地方。”法如告诉郭洛道:“而且在山下,在疏勒的河谷、绿洲上,还有一万多沦陷于敌人掌控之下的唐民。”

当时的国际局势与眼下不同,对疏勒威胁最大的还不是回纥,而是吐蕃。吐蕃人在发现唐军遗部踪迹之后,派人入山谈判。

“谈判?”听到这里杨易心想那多半没好事。

以杨易的性格来说,那的确不是一件好事,不过对困厄中的大唐遗部来说,那却是一个诱惑——吐蕃人承诺,只要唐军放下武器,就会放过所有唐军军民的性命。

杨易听到这里心里很不舒服,和他一样,当年郭、杨、郑、安等首领都强烈反对投降,因为他们不愿意做奴隶!骄傲的大唐将士,宁可选择死,也不愿意将自己的生命与前途交付在异族手中!

当时的大都护军帐会议经过商量后决定冒险西迁——因为其时从疏勒到讹迹罕到河中地区局势都颇为混乱,唐军虽然势单力薄,但在那样的乱局中仍有生存的可能。

可是却有一部分人在吐蕃人的招降书前面低下了头。

“就是鲁家的人,对么?”

郭洛听到法如讲述这段历史的时候,选择了沉默,因为不想让法如难堪,而杨易却直接问了出来——虽然是对着郭洛,但假如当初去疏勒者是杨易的话,他还是很可能会直接问出来。

“是的,为首的就是鲁家。”

鲁家的先人认为,吐蕃与大唐之间有激烈的争斗,可也有联姻的历史,尤其是疏勒唐民大多信仰佛教,而吐蕃当时也已逐步接受了佛教信仰,这样一来,双方就有了互信的基础。

如果从“保全性命”这一条说将开去的话,鲁家的人博对了,吐蕃人确实没有对答应留下来的唐民进行灭绝性的屠杀,只是没收了所有唐民的武器,且禁止他们习武,然而事实还不止如此!

法如老和尚已经年逾六十,佛门高僧,可是提起那段历史,脸上也忍不住出现了愤慨悔恨之色!

当时留在疏勒的一万多唐民,被吐蕃人分成十八批,全部驱赶到疏勒城外的河谷耕田。每一批约数百人,吐蕃人设一个寺庙作为管理结构,由吐蕃僧人进行掌管,而鲁家等主要将领,也都被勒令出家为僧。

疏勒的唐民,本来无论是军还是民,都得进行军事训练——有一些农夫本身是士兵进行季节性的屯田,就算是本职是农民的也得负担起一定的军事任务——也可以说疏勒的农民也是一批民兵。

可是如今,失去了武器与其它发展方向的唐民,只得老老实实地疏勒的大小河谷、大小绿洲中种田。

汉人是一个奇特的民族:你给他武器与训练,他就能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战士之一;你给他机会经商,他就能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商人之一;你给他机会求学,那么他将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学者之一;你给他工具,他就会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工匠之一;如果你给他一块田地让他种田,他就能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农夫——没有之一!

在他们的努力下,疏勒周边的农田很快就欣欣向荣起来,可是吐蕃统治者并未以善意回报唐民的这种勤劳。

所有的唐民都被迫附属于一个寺庙,他们的劳动力由吐蕃僧人随意支配,他们的人身甚至可以用于买卖、抵押,乃至赌博!寺庙的主持,有权力对附属唐民施加任何刑罚,甚至生死、婚嫁的权力,也都掌握在吐蕃人手中!

“法如大师告诉我,那个时候,吐蕃人对我唐民是要杀就杀,要打就打,唐民生下了儿子,无法保全其性命,生下了女儿,无法保全其贞操…”

杨易等听得双眉竖起,目眦欲裂,忽然之间,慕容春华道:“以前我们总觉得新碎叶城的生活很苦,但现在想想,我们却比当初留在疏勒的唐民好多了——至少我们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啊。”

诸将感叹了一番后,杨易又问:“后来呢?”

“后来,疏勒的唐民终于迎来了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就是吐蕃人的势力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逐渐侵入的回纥人。

法如大师对郭洛道:“当时回纥人在攻入疏勒之前,曾派了人来与我们密谈,相约在他们攻入回纥的时候,要我们起来响应。回纥人答应,如果疏勒被回纥占领,他们会将唐民从吐蕃人的魔掌之下解救出来。”

听到郭洛转述之后,杨易叫道:“这些回纥人,怎么可以信任!如果答应了他们,那也不过是前门拒狼、后门引虎!”

郭洛道:“当时我也如你这般跟法如大师说,法如大师听了之后长叹一声,道:‘我们今日回望过去,确实如此,可是当时疏勒唐民实在是被压迫得太惨了,当时已经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有了一个转机便抓住了不肯放手,哪怕这个转机是多么的渺茫!终于,在经过一轮严酷的斗争之后,吐蕃人被赶跑了,回纥人进来了。’”

赶跑了吐蕃人以后,久受欺辱的唐民狂欢了一个晚上,可是,也只有一个晚上而已。第二天一早,当唐民的首领们去找回纥的可汗,希望确认一下回纥人的许诺时,得到的回复却是——

一切照旧!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里时无论是郭洛也好,杨易也好,竟然都表现得十分平静,再没有一点愤慨了。当时法如老和尚问郭洛:“你不气愤么?”

郭洛想说自己气愤,可却实在气愤不起来。这段时间唐军诸将跟着张迈,不止是士气提了上来,就是思维方式也都有所转变,在某些问题的看法上,诸将都开始变得和张迈接近——甚至一致了。

“把争取自由平等这样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大概没有比自己更愚蠢的事情了吧。”

在那个宁静的夜晚,郭洛竟然对法如等人脱口而出,说了这句话。八个老和尚无不变色,而法如也大吃一惊,道:“这…这话…唉!郭世兄说得没错,把这样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这却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哪怕做出这等事情的是我们的祖宗,却也不必讳言。”

当时郭洛微微一笑,说:“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张龙骧说的。”

“张龙骧?那是谁啊?是哪一位大儒?”法如问。

郭洛却道:“请大师继续将旧事讲完,我才好讲我新碎叶城近来才发生的事情。”

法如等都被他勾起了好奇心,很想知道那位“张龙骧”是谁,不过还是按耐了下来,继续述说。

和回纥人交涉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疏勒虽然迎来了新的统治者,但唐民的命运并未因此而改变,原因很简单,因为唐民已经被解除了武装,他们手中没有了武器,则回纥人定下什么规则,他们也只有遵守的份了。如果不想遵守,那就只有死!

不过,对疏勒唐民来说比较庆幸的是,回纥人的统治策略和吐蕃人不大一样,这些来自草原的可汗手段比起来自高原的吐蕃更加灵活一些,或者说,他们不想太过费事。既然吐蕃人已经建立了以寺为单位、唐民全体附属于一个寺庙这样的体制,回纥人就直接拿过来用,他们在赶走了吐蕃僧侣以后,启用了唐民僧侣来做各个寺庙的主持,当然,这些主持没有了吐蕃僧侣那么多的特权,他们对回纥来说唯一的作用就是替可汗收税。

回纥定下的税率高得可怕——就是所有田亩所产的六成!

六成——那是什么概念啊!

古代的农业生产率,可没后世那么高,动不动就亩产千斤——那是不可想象的。众所周知,汉朝文帝时期的田赋为十五税一、景帝时更降到了三十税一,这属于历朝比较宽松的田赋税率了,而儒家孔子、孟子理想中比较合适的田赋则是十税一——即田亩所产的一成,而现在,回纥却要收六成,这几乎是正常税赋的六倍!尽管到了唐代,农业生产工具和作物品种已经比周汉时代进步了许多,可六成的赋税仍然是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数字。

(想象一下,如果可以有六成的农产品剩余,这相当于接近一半的人口可以从农村解放出来。)

可是,失去了武器的疏勒唐民在这样的苛政之下唯一的选择却不得不接受。

虽然压迫仍然严重,但是这对唐民来说却是一个夹缝中的机会,因为赋税虽然高得吓人,可有一点却改善了——那就是唐民们得到了一点有限得可怜的自主权,即在这个可怕赋税制度之下,他们可以选择干什么或者怎么干。

在这种时候,唐民展现出了极为强大的韧性,他们在各寺和尚的组织下开始了开荒行动,在地广人稀的疏勒地区开出了一片又一片的农田,回纥人的制度定得严酷,但他们的管理手段却很粗糙,他们计算了唐民已经开垦了的土地,并按照每亩土地丰年的收成来制定田赋标准,然后要求大昭寺每年都按照这个数字缴纳田赋。可是当时大昭寺的主持却发现了一个管理漏洞:虽然要提高每亩农田的单位产量不容易,但如果在这些既有农田之外,开垦出新的农田呢?

疏勒地区河流众多,可以灌溉的无主荒地成片!利用这个管理制度的漏洞,开垦出了一块又一块的新田,用自己的刻苦与辛劳节省下了一升一斗的粮食,并挖地三尺地藏了起来。与此同时,因应吐蕃统治期间唐民人口锐减三成的形势,大昭寺的主持积极提倡各家各户多生多育。

从回纥进入疏勒,到回纥对这个管理漏洞反应过来,一共有九年的时间,那九年的时间对疏勒唐民来说是一个辛苦而短暂的黄金时代,在这个黄金时代里,有六年时间是家家都能吃饱饭,吃饱了饭就有力气,白天下田干活,晚上上床干活,男人全副心思地种田,女人全副心思地生孩子!

这九年的时间里,疏勒唐民生出了一万两千多个婴儿,正是这一万两千多个婴儿,为日后保持疏勒唐民的人口基数奠定了基础。

库巴,张迈看着已经动员起来了的圣战者们,和回纥不同,这些圣战者可都是典型的白种人!

这时张迈注意到一个问题,他发现像萨图克、霍兰等人,黄种人特征还是比较明显的,和后世他在喀什等地见到的维族人长得很不一样。这个时代回纥人与汉人的差别,大概就像内蒙的蒙古人与北方汉人的差别那样——究竟是有还是没有,凭着肉眼观察很难下判断,而且这种差别有可能会随着居住、生活条件的改变而改变。

“看来不仅是宗教问题啊,人种上也存在很大的可疑。”张迈心想:“难道说,白种人相对于黄种人的遗传基因表现得更加明显?所以混血以后,就都变成更像白种人了?貌似没听说过这种事啊,还是说…”

还是说…伴随着宗教替代的同时,也曾发生过“人种的替代”?

那可就是一个可怕的推论了——被遗忘了的屠杀!

“回纥的历代可汗都不喜欢‘唐民’的叫法。所以后来疏勒的唐民就自称为佛民了。”郭洛道:“当初郑渭说,疏勒有五万佛民,但这个数字其实不对,只是大昭寺对外的宣称而已。”

“怎么,没有么?”杨易问。

“不是没有,”郭洛笑道:“是不止!”

在主体民族人口越来越少、汉族新增婴儿只占据全国新增婴儿一半的当下,向所有努力生孩子的父母们致敬。

第095章 疏勒往事(二)

郭洛回到唐军大营之后,先讲了疏勒方面的见闻,“疏勒唐民虽得了那九年的休养生息,但到第十个年头,回纥人便发现了其中的猫腻,当下重新丈量土地田亩,重定田赋,所以自那以后,数十年来疏勒唐民都过得极为困苦,只是手无寸铁,无法与回纥对抗。我待他们讲述完了往事,确定了他们的真心诚意,这才将特使到达之事以及这段时间来我们的进军情况大致与他们说了,法如大师听说朝廷派了钦差进入西域无不欢喜若狂,诸位大和尚听说我们连破回纥大军,又占据了怛罗斯,也都喜上眉梢,法如大师道:‘怛罗斯地势狭小,无险可守,又四面临敌,不如疏勒,前有关隘可据,后有于阗为援,内部农夫尽是大唐遗民,进可攻退可守,可以久驻。’便邀请我们南下,并派了两个使者前来。我在大昭寺呆了两天,跟着又与阿布勒前往下疏勒,和明教的长老们取得了联系,明教的长老们本来就有准备起事,听说我们可以作为外援无不雀跃,也派了三位使者跟了我来,不想我们才走到这附近,就遇到了自家的侦骑。”

他说完自己在疏勒的见闻后,就要安排慕容春华去邀法信、嘉陵两人来与诸将相见,至于接见明教使者的安排则靠后,疏勒唐民与明教教众,虽然同是愿意响应的友好势力,但亲疏之间毕竟有别。

慕容春华才去,杨定国道:“等等。”先将库巴圣战者要巴伊塔什前往的事情跟他说了,郭洛心中一沉,道:“若阿汴不去,回纥人对我们心有疑虑,未必肯放特使回来。就算放了特使回来,心中也要有疑,往后进军,必有阻滞。”这件事情,杨定国等都不好决断,但郭洛既是郭汴的长兄,又是全军决策者之一,这样公私两难全的事落到了他头上,他是无法裁夺,也得作裁夺,不忍决定,也得下决定!郭师庸可以推给杨定国,杨定国可以推给郭洛,郭洛却推给谁去?

难过了半晌后,郭洛还是叫了弟弟郭汴和郭汾近前,跟他说知此事。为何要叫上郭汾?因此事涉及到郭汴的性命,既是国事,也是家事,所以郭洛让郭汾在旁。

郭汾一听脸色大变,虽然郭洛只是叙述此事,言语间并不夹带命令或者劝说的语气,但郭汾知道弟弟的性子,只要是跟他说知此事,不用说,郭汴定然会去!郭洛纵然不下命令,亦与他已经下令无异,长姐总是偏爱幼弟,口中不敢说什么,眼睛却不禁怨怨地看了郭洛一眼。

果然,郭汴一听叫道:“这有什么好犹豫的?我去!”

郭洛沉声道:“你可知道,这样一去意味着什么?”

郭汴嘟嘴道:“还能什么,不就是做人质吗?”

杨定国在旁叹道:“孩子,孩子啊,这次去做人质,不但要机灵、聪明,而且…唉!我们这次的事情,到最后一定是要穿帮的啊,所以去的人只怕十有八九会…会遇害的!”

“我知道!不就是死吗?那又怎么样!”郭汴全然不知死为何物一般道:“这几个月来,咱们打了多少硬仗啊,我都只能干眼红,我就恨自己年纪小——其实我年纪也不小了!可你们就是不让我上阵杀敌,如今倒好,有了个立功的机会,你们一定要让我去!”

郭汾抓住了郭汴的手,道:“阿汴,阿汴…”

郭汴笑着安慰姐姐:“别这样,你放心,我把巴伊塔什的神情动作都模仿得熟了,不会有破绽的。”

至于样貌,反而不在考虑范围之内,郭昕是郭子仪的侄子,但人在万里之外做安西副大都护、四镇节度使,按例,家眷都得留在长安,河西走廊被切断后,眼见东归无望,为了留下血脉,临近晚年郭昕才又娶了于阗尉迟氏女为妻,这百年间身处西域,包括郭昕在内有三代家主娶的都是胡女,所以郭洛郭汴身上本有混血血统,杨家的情况也差不多。

忽然听得一声哽咽,却是郭汾忍不住哭了出来,郭汴要叫时郭汾早扑过来搂紧了弟弟,只是默泣,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郭汾也知道这是为了合族大业,心想老父在后方支撑危局,自己才失去了母亲,不料转眼又将可能失去一个弟弟,可这事偏偏自己又不能阻止,甚至不能出声,所以一腔的悲苦只得往肚子里吞,咬着牙,说不出话,只是眼泪却止不住。

郭汴被郭汾哭得心酸,用力推开了她,转过身去,使劲抹了抹自己的眼睛,把眼眶里的眼泪都挤掉,回过头来怒道:“姐你哭什么!白白折了我的锐气!不许哭,不许哭!这件事情是我的荣耀!我不许你哭!”

大帐之内,老中青三代男人一点声响都没有,尽皆沉默,只有郭汾忍不住自己的啜泣声,忽听帐篷门口一个声音道:“善哉!善哉!”

却见帐门站着两个和尚,正是法信和嘉陵,二人到了帐外,听见帐内之事,向慕容春华问明了始末,二人大是感动,嘉陵走近帐来,握住了郭汴的手,道:“小兄弟,你小小年纪就有这等舍身成仁的大勇,佛祖必定保佑。此去定能平安。”

郭汴与杨定国、郭师庸等如同亲人,嘉陵对他来说毕竟只是个陌生的远亲,在他面前更不肯示弱,昂起头来,笑道:“放心,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不过不是佛祖保佑!而是我相信我姐夫!就算我进了龙潭虎穴,我姐夫也一定有办法接我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