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洛看见,道:“还是我出去一趟,就算有埋伏,那我们就硬杀出一条血路来!”

石拔等高叫:“不错!我等愿誓死随郭将军破敌!”

要找张迈,却找不到他。

当晚二更时分,郭汾听到消息,赶来相送,看着即将出城的哥哥,眼里忍不住渗着泪水——因知道这一次出城敌人是有准备的,哥哥此去,成败难料,她本来也是一个坚强的女子,但不久前才听到父亲的噩耗,弟弟身陷敌营生死未卜,如今哥哥又要去冒险,万一有个好歹,郭家满门就只剩下郭洛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儿子了。想到此处,郭汾再坚强也忍不住悲戚,但大战当前,所有人的性命都不是自己的,郭家为西域唐军将门之表率,无论男女,心中都有一种责无旁贷的使命感,正是这种使命感让郭汾不敢流露出半点阻拦的意思,只是含泪无声。

郭洛笑道:“干什么干什么!爹爹当初独留俱兰城断后,可曾退缩过?怎么你嫁入了张家之后,反而变得婆婆妈妈的了?”

杨清在家里先把眼泪哭干了,带了一群女眷来送行时却道:“夫君尽管去!妾身在这里温好酒,等待夫君破敌凯旋。”

若是杨易在此定要哈哈大笑,郭洛却只是点了点头,表情很淡地说:“这才对!”

时当季春,疏勒西门内侧却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秋意。

郭汾见张迈不在,问:“特使哪里去了?”

有知道的说:“特使到工坊去了。”

郭洛道:“现在正是夜战的好时机,我就不等迈哥了!将士们听令,随我出城杀敌!”

三千骑兵一起应命,翻身上马,城门正要打开,马小春飞骑赶到,叫道:“特使有令!暂停一切出城烧草山之行动。各府将士除轮值者之外,均回营休息待命。”

郭洛一怔,问马小春道:“怎么回事?”

马小春道:“我也不知道,不过特使好像有办法了,舅爷,你就先回去吧。”

郭汾见哥哥不用出城犯险,毕竟欢喜,连声道:“他一定是想到办法了。哥哥,你就听他的。”

第151章 唐骑幽灵斩胡酋

诸胡联军在西北角埋伏了两日,也不见城内派军来攻,土伦笑道:“汉人毕竟胆小,见我们有防备,就不敢来了。”

却有人来报说:“唐军数千人,护着个抬木筏的数百人,从东门出发,朝东南而去了。”

土伦一愕:“汉人要弃城逃跑?”但他很快就知道这不可能。萨图克冷冷说:“他这是趁我们兵力集中在西北,要开东南前往莎车的路。”

果不其然,这一日郭洛亲自带兵护着五百人,冲往东南,那五百人每两人抬着八十个木筏,本来抬着木筏行动不便,幸好这两日胡人在城东配备的兵力明显少了,郭洛护着他们到了河边,五百将兵将木筏放好跳了上去,郭洛这才引兵回城。这五百人都是唐军之中略通水性者,其领军者是来自夷播海旁的室辉,北沼黑头乌护生活在夷播海旁,既游牧,也渔猎,所以室辉也会游水,也能驾船。

郭洛眼见他们上木筏后便引兵撤回,霍兰听到消息后要赶去截击,萨图克却道:“算了,又让张迈赢了一个小边角,不过看来张迈是打算放弃对我们草山的攻袭了。”

中亚地区位处大内陆,乃是普天之下水军力量最薄弱的地区,即便像疏勒河这样重要的内陆河,在许多河段也都是又宽又浅,一年大部分时候都可以纵马踏过,所以水师几乎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安西唐军也好,诸胡联军也罢,十有八九都是旱鸭子,室辉带领五百将士,乘坐八十木筏在这一段河面游弋,就足以控制这一段的水面了。

张迈东略控制疏勒河,那就相当于是重新打通了和莎车地区的联系,又小胜了一场,但这一回萨图克的心情却并未受到影响,因为从西北吹来的风已经强劲了起来,一场预计中的大攻势开始了。

“就是今天了!”

四月初二,开战以来最激烈的攻城开始了。

这一日哈桑也行动了起来,配合地进攻南门,伊斯塔也屯兵于东门,带领圣战者步步逼近,霍兰则在北门游弋,而萨图克却带领一万主力和一万二千步卒,赶到了西面和土伦会合。

“看来今天敌人将从西门进攻!”

郭师庸下了判断。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几十架奇怪的攻城器械集中在了西门之外,郭师庸看了一眼之后,叫道:“是登城车!”

疏勒的城墙高四丈八尺,而那些登城车都高达四丈余,也就是说,胡人的将士站在上面,一跳就可以跳上城墙了。

几十百架的登城车,每一架可以站二三十人,几十架就可以站上千人,若被这些登城车逼近那将士相当大的威胁。

除此之外,还有两座瞭望车,瞭望车的高度超过七丈,但在中古时代,这样高的器械是很难制作的,尤其在达到一定高度以后,每增加一尺难度都会倍增,所以它必须分成三个部分——底座、中段和上层望台。底座约四丈余,装了轮子可以推到城外,结构类似于登城车,推到城外选好的地点以后,将轮子塞住,四周固定——因为轮子承受不了接下来添加的两个增座,会增加倒塌的机会。将中座吊上去放好,这就需要用上中亚机械大师萨迪所设计的复合吊轮,中座安防好了以后,瞭望车的高度已经超过五丈,这时候再吊萨迪预备好的零件上去,拼成最顶层的望台,瞭望手登爬上去,便能观察到城内的唐军的动静了。

只是这个东西太过笨拙,且光是安装时间就得用上一个时辰,如果被城内守军冲到,很快就能将之砸垮,所以这是萨图克第一次用。

就在瞭望楼搭建的同时,土伦也聚集了所有的云梯,而在萨迪的领导下,萨图克第一次用于攻城被破坏了的投石车,已经被他修复了大半,且又在底座安了轮子。也都推到了西门之外。

“萨图克把老本都拿出来了啊!”张迈在城头高呼道:“只要今日这一仗将他打败,胡人将再也没有胆子,也没有力量攻城了!”

聚集在了西门的五府精兵和一万民兵、八千辅助民壮齐声高呼:“大唐威武,唐军必胜!”

而城外,萨图克聚集了联军将近一半的兵力在此,马蹄声踏得地面震动,先行出动的是精骑,然而却排在最后一行,再跟着是下了马的步卒,推着盾牌与拒马,一步步地逼近。

“放箭!”

箭雨先行开路,跟着拒马、盾牌手层层推进,虽然还未进入到弓弩的射程范围之内,但却已经进入到投石车的射程范围。

取的手挥动令旗,城内五十五架投石车此起彼伏地发射砲弹——不是石弹也不是土弹,而是火弹。

巨大的火球从天而降落,被击中的胡人有的当场死亡,一时没死的也满地爬滚,火球巨大的威力。只不过以火弹来对付士兵,杀伤效果虽好,成本未免太大。但是现在不用,还等什么时候呢?

“投石车,进!”回纥军的机械大师萨迪大叫着,这对他来说也是挽回名誉的一战!

八十架装了轮子的投石车推到射程范围,呼呼呼向城墙、城头抛射石弹、火弹。他们每投射出一枚砲弹,就要推动换一个位置,让城头唐军的取的手没法找准攻击位置。这样一来大大地降低了投石车的使用效率,但也避免了像上次那样,成为一个呆靶子放在那里听任唐军的投石车砸。

然而慕容秋华还是有办法,投石车要攻城,不敢也不需要太近,也不能太远,他计算出了城外投石车排放的最短与最长距离,又在这个区域选取投石车摆放几率最高的五个地区,然后每十一架投石车为一组,对准这五个区域狂砸。

“发砲!”

火球、土弹呼啸出城,慕容秋华的计算是在浑沌中体现出相对精确,不管城外的投石车如何移动,总有几架时不时要进入到这个区域,在浪费了七八成以上的砲弹的同时,却也击破了胡军的三十多架投石车。

唐军的投石车在攻击攻城部队的同时也攻击敌军的投石车,而胡人的投石车只是集中攻击城墙上的守军以及城楼的设施。

“轮屋,上!”

两千步卒藏在一个个巨大的“房车里”步步推进,这个房车其实却只是四个木板拼成,木板露出孔窍来,下面安装了轮子,步卒躲在里面推着轮子前进到射程范围之内,既然可以透过孔窍向城头唐军回击,又可以躲在里头等待机会。

“冲车上!”

在术伊巴尔的指挥下,三辆巨型的冲车出场了。

这个巨大的冲车上、左、右都有铁皮包着,铁皮外层又木板,木板上面又是一层铁皮,撞木安放在中央,士兵都藏在里面。这个东西太过坚固,就算是投石车一时也砸不烂它,滚水浇不怕,甚至从城上泼下石油火攻一时也难以奏效。

不过这个东西太过笨重了,从出现在战场到移动到城门费时甚久,城内唐军完全有反应的时间,而房车里的步卒则是这个笨东西的保护者,三台冲车,一台直奔城门,而另外两个则向城墙开去,看来是要直接撞墙了。

与此同时,土伦麾下的云梯部队也蠢蠢欲动。被回纥人视为大杀器的登城车也嘎啦嘎啦地响了起来。不过这登城车行动的速度却实在慢得离谱。

远程攻击的箭雨与投石车你来我往,已经战到白热化阶段,而近战攻击的部队也在逐步靠近。

城内,郭师庸叫道:“该出城了!”

对大冲车的破坏,效力最佳的莫过于出动近战兵种!

唐军这次守城最大的优势就是——有一支能出城野战,且战而能胜的部队!如果唐军能够压制回纥的近战部队,冲到攻城器械附近,那么别说冲车,登城车、瞭望楼全都能轻易破坏掉。

但这次出城的,却不止是郭洛。

由于看透了回纥此次攻击的重点将不是东北高岗上的那座城外营寨,所以奚胜所掌控的步兵府也被秘密调回城来,这次出城攻击的,将先是郭洛上前冲击,跟着奚胜引陌刀战斧部队从后扫荡!

“给我将西门外的垃圾,都扫到热海去!”张迈发出了进攻的命令!

咯咯咯…

千斤闸被轱辘吊了起来。十余架房车迅速挡在了冲车前面,要在唐军出动之前。

“唐军要出来了!”冒死冲在最前的步兵发来了信号!

“好像是时候了!”苏赖说。

负责攻城的术伊巴尔也发出了命令:“点燃草山!”

巨大的草山终于焚烧了起来,在北风之中猎猎作响。

草山旁边,还有二十多架很大的扬尘机在摇摆,扬尘机的作用本来是鼓起灰尘,散播石灰用来迷蒙敌人的眼睛,但这时却被用来辅助浓烟方向。

二十几架扬尘机加在一起鼓荡起来的风力,能够有限地影响烟雾的走向。

草山才开始焚烧而烟雾尚未大浓之时,郭洛已经冲出了城门!

房车中的步卒从里面跑了出来,挺起了长矛防御,而土伦则率领五千强悍的游牧骑兵冲了过来,要与郭洛硬碰!而作为先锋者,恰恰是石拔!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唐军出城的主要目的是破坏攻城器械,但要破坏攻城器械之前,却得先战胜敌人的步骑!

投笔岗那一次的对敌,石拔是没想到土伦有那样强悍的力量,吃了一惊,又陷身重围,这时强对强,硬碰硬,以近乎对等的情况战在一起,在城外开辟了一个混乱的战场。

城内慕容秋华的投石车原本有部分会攻击较近区域,这时却都将射程调远,以免误伤友军。城头射下来的也再不是混乱箭雨,而是需要取准的强弓。

骑兵的相互冲击中,重步兵也将出城,就在这时城头却发出了惊呼,甚至惨叫!

毒烟之性惯往上走,所以城墙城头首当其冲!而第一阵的烟,是加了毒草的毒烟!

看到毒烟袭来,城头防守的唐军将士有的撤了,但仍然有相当一部分竟然不撤,但没多久,便在浓烟滚滚之中见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匍匐到底了。

“哈哈!”听到瞭望楼的将士的禀报后,术伊巴尔忍不住放声大笑:“这批蠢货!连逃跑都不会么!”

萨图克则对唐军将士的宁死不退表示了敬佩。

浓烟之中,取的手无法继续提供瞄准的消息,城内投石车的攻击也全面停止了。

烟势渐浓,渐渐飘到城楼之外的战场上,混战中的步卒与骑兵吸入毒烟之后,轻则双眼被熏得难以睁开,重则口鼻流血,马也狂躁了起来,双方都已经无法战斗。

郭洛和土伦都吃了一惊,几乎同时下令撤退。

砰——

城门也关了起来。

在这第一股毒烟的笼罩之中从城楼到城墙,再到城墙之外的战场,一时间突然都静了下来,而城头还匍匐着几千具宁死不退的唐兵尸体。

郭师庸秉承“多门、开门”的战略,因此西门这边一共开了三个小门,加上各种垛孔,缝隙极多,滚滚浓烟逼迫去,城墙之后的几十米内也都被笼罩在内。

此时胡军瞭望楼的作用发挥了出来,正是那两台瞭望楼的存在,让萨图克得以了解到城内唐军的情况。他这才发现,原来唐军在西门之内,将一些建筑物联起来,相当于是增筑了一道城墙,构成了一个瓮形第二防区——那简直就是一个内置的瓮城。然而此刻这第二防区也充满了毒烟。

在毒烟之中,有不少人撤退了,却还有一些将兵坚持着用身体堵在城门后面,似乎是宁死也不肯离开岗位,可是随着在毒烟之中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所有人都慢慢地伛偻,有的则暴跳,最后无不伏倒。

苏赖叹道:“这烟吸上一口也不至死,但要是在烟雾里被熏得太久,吸入了太多,口鼻不断喷血,最后就算不死也得暂时废掉。”暂时废掉,也就是一段时间内丧失战斗力。

萨图克为这些宁死不退的唐军将士的悲壮而赞叹,对手下道:“虽然是敌人,但他们的英勇,值得我们尊敬。”顿了顿,又笑道:“但是他们的愚蠢我们也要引以为戒!其实毒烟不能持久,他们若暂时退却,虽会被我们抢占先机,但总比白白损失成千上万的兵力来得好啊!”

他原本的计划是:用烟熏走唐军,然后利用烟势减弱的空挡,抢登城墙,拿下城楼,但他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唐军宁死不退,这样一来却也让萨图克提前尝到了胜利果实的一角。

这股毒烟过去以后,继续飘来的便只是普通的烟雾,大烟会迷蒙人的双眼,却不至于毒死人。

烟雾是胡军放的,所以他们拥有掌控进攻时间的主动权,术伊巴尔挥旗下令进兵,第一拨步兵,纷纷低头闭眼,推着云梯、登城车、冲车前进,许多人眼睛没闭好,被熏得双眼直流泪,大部分人都咳嗽着,却还是忍耐着继续作战。

这时候,城内的唐军却还没有动静,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

太高的东西移动不易,登城车由于这个原因移动速度竟还在冲车之下,最先抵达城门的那台冲车狠命一撞,城门竟然就开了!原来唐军狼狈逃回去的时候,竟然连城门都没闩好!

最前面的胡军一起欢呼了起来,争先恐后抢进城去!

胡人虽然是攻击方,但一直以来却总是处于挨打的地位,见到胜利来的如此之快,连萨图克也不免有些意外,土伦更是狂笑一声,跳上了战马,领兵冲了进去。

“胜利了,胜利了,终于赢了!”

土伦麾下的兵将争先恐后地抢进城去,他们这一部本来就不以纪律严明见长,这时更是队列都有些散乱了。

一部分的登城车也已经靠近城墙,一些士兵没等挨近就跳了过去,然后也不管匍匐在地上看样子已经死了的唐军将士,就朝阶梯跑去。所有人的目标都是——瓮形防区的第二道防线!突破了那道防线这场仗就全面胜利了!而且有两个急于抢攻的胡人将士没注意到的小细节:这些唐军将士匍匐的地方,恰好都在不妨碍他们行动的地方,而且他们的身边都跌落着一个小玩意儿。

从城门直接闯进去的部队,行动速度当然更快,由登城车跳上城墙的人才几十个时,放马冲入瓮形防区的人数已经超过一千!

“给我爬上去!”

土伦也冲了进来。

唐军在第二道防线上顽强地抵抗着,但这毕竟不是一道正式的城墙,且胡人们刚刚取得胜利,信心百倍,战斗力也好像骤然提升了,这一刻谁也别想阻挡他们!

当进入瓮形防区的胡人达到两千人时候,“当——”一声悠扬的钟声响起,同时有无数人诵念起了佛经,恍若佛教的僧侣在招魂。

虽然听不懂在念什么,但成百上千人一起念经,那种低沉、肃穆的声音却直入所有人心灵深处,一股浓郁的宗教氛围笼罩住了整个西门区域。

当——

钟声二响时,那些匍匐着看起来已经死了的唐军将士,忽然一个个像幽灵一般站了起来!

虽然是在大白天,但看到这一切时城外瞭望楼上的回纥瞭望兵都忍不住全身发毛!

他们远远看见都如此了,至于近在咫尺瞧见“七孔流血”的“尸体”忽然蹦起来,那种心理震撼有多强烈就可想而知了!

这已不是士气崩溃,简直连行动力都吓得丧失了!

“鬼,鬼,鬼啊——”

无数的人在一瞬间魂飞魄散!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怎么回事?”

上得战场的,大多已经历练出了胆魄,但那明明是在毒烟中坚持不下,在自己眼前倒下的人,怎么会忽然蹦起?

城墙与城楼有三千多人,瓮形防区各处有两千多人,内置的各处设施还有一千多人!

内置的各处设施里头埋伏的都是弓弩手,而瓮形防区内的三千人则是陌刀手、战斧手、长矛手!

登城车上面对城墙上忽然跳起来的“唐军尸体”,其惊骇暂且不提,已经进入城内瓮形防区的两千多胡人,更有一大半心胆俱裂,就算不信鬼神的也已知道自己陷入了重围!所有胡人不是吓破了胆子,就是彻底慌乱!

“轱辘手,放千斤闸!”慕容旸下令。

“放个屁!”就在城门口附近的刘黑虎挥起陌刀,叫道:“不要放闸!让他们进来!”他一举那把全军最重的陌刀:“想熏死我们?你们下地狱去吧!”

下地狱去——

这是第一次陌刀手没有听从那秦地腔调行事!

在绝无回圜余地的瓮形防区里,一千多把陌刀与战斧同时向内侧劈来,那是何其壮观的景象啊!

尤其当面对一群丧失了斗志的对手时,这就不再是战斗,这是惨无人道的屠杀!

瓮形防区就像一个豆浆机,陌刀与战斧搅动着,长矛攒刺着,内置设施的垛孔则不断射出弓箭,渣滓不断倒伏,浆液则不断飞溅,冲入瓮形防区两千多胡人都是胡人中的精锐,就算是遇到最恶劣的局面他们本来也应该可以支持一段时间,但这时垮塌的速度却快得超乎想象!

土伦仓皇地东张西望,眼前的形势已经超乎他的预见,甚至超乎他的想象!

头脑不算太过灵活的他,在和尚们诵经的氛围中更是迷惘了起来。周围的部下不断死去,仿佛是被从地狱爬出来的幽灵拖进了火狱。

这里真的是人间吗?

地狱之门的距离,从未如此之近!

有几个近卫总算反应过来,大叫:“可汗!快走!我们中计了!”然而城门的两侧,是刘黑虎率领最强悍的陌刀队守在那里——只让进,不让出!

砰砰砰——

内防线同时开了三道门户,郭洛所调集的三千六百将士,一股气冲了出来,瓮形防区内已经萎靡待死的军马,根本就没能挡一挡他们的马蹄!

冲在最前的,是石拔——他的坐骑连捷在投笔岗会战中受伤颇重,这时却换了一匹更加神骏的汗血宝马,獠牙棒砸开了一条血路,冲到土伦身边时,他一棒砸烂了土伦的马头!獠牙棒下抵,抵住了土伦的胸口,同时他的副将跳下马来,斩下了土伦的头颅!便将头颅献给了石拔!

石拔左手举起土伦的头颅,跟着引兵冲了出去!

“斩杀土伦了,斩杀土伦了!”

三府精骑就如同决堤的潮水般从城内冲了出来,跟着直插回纥军中。后面再跟出来的步兵,则沿途砸杀城外攻城器械以及其附属部队。

从看到城墙上匍匐的唐军将士忽然一起跳起来,萨图克就知道不妙,他总算在石拔冲出来之前集结起了八千多人的部队,放弃攻城的阵势而改成了野战的阵势,但是土伦那个血淋淋的头颅却已经让所有攻城部队为之胆丧,近乎崩溃的士气让他无法挽回败局。

隐忍了一个多月的唐军在这次出城一击中释放出了所有的战斗力,骑兵冲垮了土伦的大营,步兵砸烂了瞭望楼和冲车,带走了部分投石车,俘虏了包括萨迪在内的超过一万名的俘虏。

萨图克虽然背靠营寨守住了最后的防线,但这一战之后,攻城方被截成了南北两片,西面的围堵彻底解除。

疏勒的攻防,进入了全新的局面。

第152章 疑虑

那天张迈想起读书时一次手工课上做简易防毒面具的经验,还记得:那防毒面具的制作十分简易,材料也不难得,大体上是一个塑料瓶子,一把尖刀,一块海绵和一些木炭。

他便回去找哈立德和纳菲尔商量,三人找了一个与可乐瓶差不多大的小木筒,截成两三寸长,跟着在筒底扎了小洞,将木炭装入其中,然后由哈立德及其助手用布料做成了海绵的替代体,作为内塞,木炭是多孔结构,可以吸收有毒物质,又不妨碍空气的畅通,而且材料取得又容易,乃是制作防毒面具的不二选择。

那草山烟熏的毒性,虽然能让人口鼻出血,手脚痹痛,吸入过度甚至可能导致死亡。但被木炭过滤之后,伤害就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了。

第一个面具又是琢磨做法又是试验,做了四个多时辰,但第一个完工之后,接下来就容易了,张迈召集了几千个妇女,全城收集类似于小木筒的东西,收了一万多个,然后将制作过程分成三个工序,没多久便造出了几千个简易的防毒面具。

第三日回纥前来攻城,燃烧草山放毒烟,张迈将计就计,让一部分战士戴上防毒面具,在浓烟熏来的时候闭紧了眼睛,假装中毒倒地,果然萨图克、土伦一见之下都以为得逞,土伦领兵进击,却反而中了唐军的埋伏,满地装死的唐军在回纥人冲进来后忽然暴起袭击,土伦更因此兵败身死。

唐军趁势追击,冲垮了土伦的大营,杀敌五六千人,俘获超过一万,萨图克倾尽全力、准备了一个冬天的攻城器械自此全部覆没,羊马的损失也相当严重。张迈将几十架投石车以及大量的战俘、牛羊带回城内以后,整个疏勒欢声雷动。

疏勒西门一战之后,疏勒的攻防局面产生了重大变化,这种变化不止是数量上的增减,更有心理上的变迁。

“萨图克完了!”回城之时,张迈豪情万分地宣告这一点,而与此同时,萨图克军中则笼罩在一片绝望当中。

萨图克麾下这时尚有本部两万三千多人,库巴圣战者以及讹迹罕降军八千人,土伦死了以后,他的余部五六千人也都投奔了萨图克,回纥附属诸部也都到他帐前听令,屯聚在疏勒北部直听萨图克调遣的兵力仍然超过四万人。光从兵力来说,归萨图克直接控制的部队数量反而多了。

可是,这一支部队还能打仗么?军粮已经开始告急了,攻城器械损折殆尽,连大机械师萨迪也被俘虏了,攻克疏勒城的目的已经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连番受挫之后,来自葛罗岭山口以西的所有部族都想回家了。当天晚上,萨图克军就开始出现逃兵,而原本投靠过来的本地胡族,这时也都转了方向,纷纷向城内派遣使者,求张迈不计前嫌,求张迈可怜他们一时糊涂,求张迈再次接纳他们。

而更可怕的是,苏赖打听到了一个消息——

“哈桑好像派人进城。”

“什么!”

回纥人在西门发动攻击的时候,哈桑也在南门助攻响应,虽然没有收到战果,但他也很庆幸当初没有和土伦、萨图克会攻西门。土伦战死以后他也看清了局势,知道要攻下疏勒已经不可能了,再呆下去,他自己也会有危险。手下见唐军军势如此威猛心里也都害怕,纷纷劝哈桑赶紧退兵。

“那是萨图克的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就是,咱们帮他帮到这地步,也算仁至义尽了。”

哈桑心里也打起了退堂鼓,只是他还希望能够体面地结束这场远征,再则也是担心自己撤退的时候唐军从后追击,所以当晚便派人进城,求见张迈。

钦差府。

重臣宿将,全部到齐。

“有三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张迈道:“第一个,莎车那边局势稳定,所以杨副大都护近期可能会回来。虽然城外南北两支人马都被我们打落了胆子,但为保没有意外,到时候,还得有人去接一接。”

郭洛道:“我去吧。”

张迈点了点头,又说:“第二个好消息,龟兹人那边听说我们大胜回纥,已经打了退堂鼓,我们的探子发现他们已经撤到离下疏勒三十里之外驻扎,看来咱们这边对萨图克只要能继续保持优势,东路来的胡马应该就会自己退去。”

奚胜道:“杨易居然没有乘势追击?”

张迈笑道:“好像没有,昨天趁着萨图克军势颇乱,下疏勒那边派了人迂回绕了过来,向我禀明了军情——这段时间他似乎都以守成为主,偶尔出城,也只是配合守城的行动。不过下疏勒那边民心安稳,城防无隙,大家不用担心。”

郭洛笑道:“我们对下疏勒唯一的担心就是杨易求胜心切。若老鹰肯耐住性子守好老巢,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张迈呵呵一笑,继续道:“第三个好消息,哈桑派人来了。五天之前,咱们派人去和他联系,他却将我们的人赶了出来,如今却自己求上门来了。”

在场的将领都发出了嘿嘿的轻笑声。西门一战的战果超出了大伙儿的预期,但他们这时回想又觉得理所当然。现在疏勒整个战局的主动权已经牢牢握在唐军手中了,唐军想攻就攻,没有机会攻击就退回城内,稳立于不败之地,而萨图克与哈桑则只要有一个不慎,那就得面临灭顶之灾。

“却不知哈桑想怎么谈。”奚胜问。

张迈笑道:“他打算将萨图克给卖了。”

诸将都咦了一声。

奚胜又问:“哈桑想怎么出卖萨图克?”

张迈看看李膑,示意由他回答。李膑道:“只要我们答应哈桑开出的条件,他就会和我们联手夹击萨图克,哈桑的使者甚至暗示,如果要用计谋,由他们设计擒拿萨图克,那也没问题。”

唐仁孝、石拔等都脸上都露出了鄙夷之色。唐仁孝哼了一声道:“萨图克摊上这么一个盟友,真是他三生有幸!”

倒是郑渭、李膑,对此觉得理所当然。

“不过,”张迈道:“哈桑这么做,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唐仁孝问。

张迈沉吟不语,李膑道:“哈桑的使者这次来,谈的不止是当前的战局,还有往后萨曼和我们如何相处等重大问题。比如,哈桑表示如果我们双方能够化敌为友,那么他们将承认我们对疏勒与莎车的统治。”

石拔冲冲地就道:“疏勒和莎车本来就是我们的,为什么还要他们来承认!”

然而文官如郑渭、郭太行,武将如奚胜、薛苏丁等,却都知道萨曼的承认,还是有相当重要意义的——那将意味着唐军正式成为西域群雄中的一员。

唐军自起事以来,虽然内部自爱自重,但外人却总是将他们称为唐寇,完全是当做流寇来对待,甚至连于阗方面,对唐军的态度也是亲过于敬。如果能够得到萨曼的承认,那么将来无论是东归也好,自立也好,都将更加的名正言顺。

“此外,如果我们和哈桑联手,那么疏勒的战局,就有望在半个月内彻底平定。”李膑继续说:“恢复和平之后,我们就可以重新种地了。昨天我们才得到莎车那边的最新情报,莎车那边的小麦都已经出苗了,而我们这边却还是一片荒芜。如果能赶在四月之内结束战争,那么我们仍然可以种植春小麦,这可是来年收成的大问题。虽然,这场仗再打下去,我们肯定不会输的,可如果战事拖得太久,误了农时,只靠莎车的产粮,只怕来年我们就算不饿死,也得闹大饥荒。”

石拔对种田没什么兴趣,听得打哈欠,奚胜却是种田好手,点头道:“不错,战争之后,确实得把所有人力都投入到农事上来,民兵得全部解甲,如果有可能,十三府将兵也应该部分参与屯田。其实我们现在虽然取胜,但因是本土作战,在战场上我们是占尽上风,但在国事上我们却危险得很。”石拔对奚胜还是佩服的,听他这么说,也就跟着点头。

“此外,哈桑还表示,如果我们两家结成盟约,那么我们与河中地方的商路将畅通无阻,若得与河中通商,那我们的物资补给将会多一条来路,财政收入也会大大增加,这也是一件大有利益的事。”李膑说着,回顾郑渭:“郑参军,你看如何?”

郑渭道:“我们这一路来,总是不停地打打打,仗也确实打得太久了,接下来也是该转入建设了。”

石拔道:“既然和萨曼联手有这么多的好处,那我们就答应他吧。虽然我觉得不够爽。”

张迈忽道:“李膑,你怎么尽说好处,为何不说哈桑提出来的条件?”

条件?还有不好的条件?

所有人都朝李膑往来,他知道接下来的话这些悍将多半不乐意听,却还是说了出来:“哈桑要我们在疏勒建国之后,向他们称臣,做萨曼的附属国。”

诸将都为之一怔,会场静了下来,好一会没有声音。

石拔第一个叫了出来:“什么?要我们做他的附属国?我们堂堂大唐男儿,怎么可以去向胡虏称臣?狗屁!”

奚胜一喝:“石拔!你说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容你说粗口!”

石拔憋了一下,低了低头,却还是道:“不行,不行!我们明明是打了胜仗的,都将萨曼人打得抬不起头来了,为什么还要反过来,去做人家的奴才国?不行,不行!”

李膑道:“也不是真的附属,只是名义上的附庸而已,萨曼出动这么大的军队远征,若是无功而返,对国内、对属国该如何交代?这是给他们一个下台阶。至于我们疏勒内部的事情,该怎么办,我们还是怎么办。再说,如果我们称臣的话,那么在民事上就更容易和河中连为一体,商路也会更加畅顺,这对我们接下来对内部的开发也是很有利的。等将来我们的力量强大了,若国力能与萨曼分庭抗礼了,再摆脱这附属之名也不迟。”

会场上几个中年都默默点头,似觉得李膑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那正是老成谋国之言。

石拔却叫道:“可我们不是大唐安西大都护府吗?既然是大唐的边藩,却去向萨曼称臣?往后长安问起来,我们怎么办?”

场中老成者都有些尴尬起来。其实在一些人心目中,对于大唐憧憬也是觉得是口号多过是事实,非常真诚、毫无保留地相信张迈在公开场合中说的那些话的,整个会场只怕就只有石拔一个。其他人,对张迈所宣扬的大唐理想大体上在半信半疑之间,安西唐军能够走到现在,大唐理想固然也起到一定的作用,但更多的是由于战场上的不断胜利。

李膑道:“这也是权宜之计。我听高昌那边来的人说,归义军据有千里之地,百万之民,可也向那边的回纥称臣。而中原那边,也没怪罪他们,反而因他们能够守住疆土而降旨嘉奖。所以我们若是迫于形势,委曲求全,长安那边应该也会体谅我们的。”他就像对着一个孩子在循循善诱一般。

石拔一奇:“归义军?”

李膑道:“嗯,是敦煌那边的边藩,同属陇右,和我们差不多。不过他们的实力比我们强多了。”

石拔道:“东方有消息了啊,怎么没听你们说起过?”

李膑眼皮垂了垂,东方那边的消息,可不止是好消息,他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却道:“总之一个虚名,却能换来至少数年的和平,这是极其难得的事。等咱们休养生息两年,缓过劲来,以后再另作图谋也不迟。”

奚胜心道:“向萨曼称臣,可不止一个虚名这么简单。这里头有利有弊。但李膑的主张也不是没有道理,眼下我军军威盛大,却是外强中干。内部有一大堆的问题等着处理,如果一个应对不善,这座看似辉煌的大厦随时都会垮塌,这件事情,可真是为难得很哪。”他崛起于基层,是唐军将领之中较有思想的人物,看得也颇为深远。其他如唐仁孝等也都各有考量,默不作声。

只有石拔口无遮拦:“好吧,我也听不大懂,不过我听特使的,特使只要点头,那我就没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