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会场上资历最浅的一人,且郭太行等也向来认为他只会冲锋陷阵,筹谋大事时内心并不尊重他的意见,但这时被他一说,却都齐齐向张迈看来,都道:“不错,咱们都听特使的。”

张迈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那是一张张期待着自己负责的脸。

位高权重,有时候远不是一种享受,更是一种责任,乃至枷锁。

以前郭师道还在的时候,自己有时候也偷偷懒,将责任卸到郭师道肩头上去。张迈有什么建议时还能天马行空,看看郭师道的意见再作定夺,但现在,他的一句话说出来,就可能是定论了。

沉默了一会,张迈才道:“先和哈桑谈谈吧,看看他的诚意如何。毕竟哈桑也只是一个大将,而不是萨曼的国主,有一些事情只怕也不是他能独立下决定的。我们称臣与否,将来我们派使臣前往布哈拉时,再与奈斯尔二世当面谈。”

会议散了以后,诸将各自归营。石拔要去轮值时,郭洛却让他回家,道这一次他作战辛苦,放他三天假。

石拔叫道:“现在大敌还没退走呢,我不要放假。”

郭洛笑道:“你就放心回家吧,若有战事时,我会派人去通知你,不会把你落下的。”

石拔这才答应。他如今也是都尉了,功曹论功行赏,有司便拨了一座府邸给他居住——却是以前疏勒大将莫兰特的旧邸。

石拔刚刚又立了一大奇功,如今他在军中声威之盛已是直追杨易,加上满城谁都知道他是张迈嫡系中的嫡系,心腹中的心腹,所以谁都来巴结他,才到家,就看屋里堆满了礼物。老婆奈氏本来正笑吟吟地清点东西,见到老公扑了过来,幸好石拔天生神力才抱得她动。

见到满屋子的东西,石拔道:“我告诉你几次了,别乱收人家的礼!”

“我没有乱收!”奈氏道:“这个梳妆盒是特使夫人送来的,这些布匹郭少夫人送来的,还有这个两匹丝绸,是我哥哥派人送来的…”不是唐军的高层,就是亲戚朋友,“特使夫人、郭少夫人那边,我都回礼了,我哥哥那就不用客气了。至于一些明显是来巴结的,像莫贺那些人,我就都退回去了。有我当家,你担心个什么呢!”

奈氏颇有乃父乃兄之风,算账清楚明白,石拔这才转为笑容,夫妻俩相携入内,免不了亲亲我我,晚间石拔老摸着奈氏的肚皮听,埋怨道:“咱们和特使一起成的亲,你看特使夫人的肚子都鼓起来了,怎么你老没动静啊。快给我生一两个出来啊,以后我回家也有儿子玩。”

奈氏笑道:“你晓得什么。我告诉你。”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啊,特使夫人那个肚子,成亲的时候就有了,人家那是奉子成婚的。不过对外装着不知道而已。”

石拔奇道:“你哪里听来的?”

奈氏笑道:“这你就别管了,反正我们女人圈里的风,吹来吹去的,哪有什么秘密?不过呢,最近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可你一直在营中,我等不到你回来,可着急死了。”

石拔问:“什么事?”

奈氏又把声音压低了些:“我最近听说东方传来一个消息,道大唐灭亡了,是不是真的?”

石拔大吃一惊:“你…你听谁胡说的?”

“这很多人都在传呢。”奈氏道:“现在城内听说此事的,少说也有几千人,女人和老人间传得最厉害,开口就是:我有个秘密和你说,不过你千万别告诉别人…个个都当做秘密事来说,却又不敢公开讲,大家心里都憋得慌。石郎你跟我说说,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那当然是假的,流言!流言!”石拔叫道:“你以后别信这些东西。”

奈氏就不大敢说话了,但过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道:“郎君,不是我逆你的意思,不过我这些天打听得这些话,真不像假的,要是流言,不会传得这么真。若是真的事情,你不理它,它仍然在。我看,我们还是得及早应对、及早打算才是。”

“应对?打算?应对什么?打算什么?”石拔有些不耐烦。

奈氏压低了声音道:“郎君啊,满城谁都知道,你是特使的人啊,特使他巍然不倒时,你自然风生水起,但他要是…要是地位有所动摇,那咱们的日子也会跟着不好过,眼下大唐灭亡这件事情,万一是真的,受影响最大的可就是张特使。他可是长安来的特使啊,虽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圣旨鱼符,但总归是顶着钦差大臣的名号,但要是大唐灭亡了,他该用什么来号令军民呢?虽然他功劳卓著,但汉家有一句话,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谐。只怕这件事情要是坐实,对他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影响。他是咱们的上梁,上梁一动,你也会跟着歪斜。所以这件事情,咱们得及早应对、及早打算。如果有机会,你得给他提个醒,或者想个办法,把这件事情消解于无形。特使的地位稳如泰山了,咱们的日子才能过得顺。”

石拔呆住了,这个少年从藏碑谷跟张迈出来时还什么也不懂,这一年来南北征战,武功日强,立下了赫赫战功,连外族也都知道了他的声名,但就他本人而言,其实仍是十分淳朴,很少将战场之外的事情放在心上,直到这时,才在妻子的指点之下,开始去洞察这个浊世的世故人情。

第153章 自强而后国强

这晚郭师庸轮值,张迈正要歇下,如今大胜之余,他也不用担心胡军夜攻,忽然石拔来了,说请他出去喝酒。张迈笑道:“府中就有酒,何必出去?”

石拔说道:“在家里喝酒,没那气氛。”

张迈不由得莞尔:“小石头如今也学会一点生活情趣了。”便换上便服,跟郭汾说自己要和石拔出去喝酒,如今郭汾的肚子已经挺了起来,道:“现在?还有酒家开门做生意的么?”

疏勒的酒馆茶馆在围城期间也没有全部停止营业,但所有店铺做生意的时间都集中在白天,一到黄昏就大多关闭了。张迈笑道:“总能找到一家肯做我们生意的吧。”

郭汾要增加卫护人马,张迈道:“有小石头在呢,我们两个联手,就是在千军万马之中也能杀进杀退,对吧,小石头?”

石拔连连点头,郭汾却呸了一声说:“吹牛。”暗中却还命人悄悄跟去:“如果没见到什么事情就别现身,不用扰了特使的兴致。”

张迈和石拔、马小春配了横刀,从小门出了钦差府,一路沿着东西大道,走了一段转入小路,张迈身份特殊,平日一动周围卫护动辄百数十人,虽则威风八面,却少了许多做小市民时自由自在的乐趣,这时和石拔两个人夜里走踏这座被自己攻下又守住了的城市,心中自有一番感慨。

他对城中哪处可以攻、哪里处可以收几乎了若指掌,但对哪里有小酒家却不清楚,还是由石拔带着,道:“我知道有一家小店,店面虽小,卖的葡萄酒特别好喝。去年冬天常和我大哥在那里喝酒御寒。”

那小酒店却在城东,离钦差府有好长的一段距离,两人穿街走巷,走着走着,忽听不远处隐隐传来哭声,张迈皱眉道:“眼下我军大胜,全城上下人人欢喜,怎么却有哭声?是战死将士的家属么?还是俘虏?”走了过去,来到一处废墟前,却是七八座上次天方教屠教行动中烧毁的房子,七八座房子连在一起,形成一片不小的平地,周围都是房子,这里便如藏在市井中的一个小广场一般。

这时却聚着两三百人,点着二十几盏油灯,相对垂泪,低声叹哭。

张迈皱了皱眉,心想:“这是什么人?”手按横刀,靠近断壁颓垣,那些人也没派人看守,张迈靠近了一望,在灯火中瞧见是些老人,隐约见到其中一些面目似曾相识,再听几个人说话的口音,却都是唐军民部的老部民了,心中一宽:“原来只是耆老们在此聚会叙旧。”

还在新碎叶城时,每到晚上无事,人们偶尔也会到屋外空旷处聚坐闲聊,所以张迈也不以为异。

两三百人中有七八十个老人,另外有一百来个孩子,更有几十个壮汉,当是他们的子侄,剩下的就是一些妇女。张迈既然来了,就且听他们说些什么,却听耆老们絮絮叨叨,说些家常,讲些过往,谈起新碎叶城时的日子,谈起灯下谷时的日子,谈起怛罗斯时的日子,最后终于讲到眼下,却个个都盼着战争早些结束。

张迈已经从他们说话的声音中认出了七八个相识的父老,那些壮汉更有好些是张迈的亲兵,觉得自己在这里窃听不太礼貌,正想要不要出去相见,却听一个做过俘虏的老人说起了在回纥军中的见闻,一漏嘴,说到了龟兹牧民说契丹人已经进入高昌的消息。

有人惊呼:“契丹…是灭了我们大唐、占领了中原的那个胡种么?”

张迈吃了一惊,心想:“什么?契丹灭了我大唐?这是哪里传来的谣言。”在他印象中大唐好像不是亡在契丹的手里,而且契丹人好像最强大的时候也就在黄河一带打来打去,占领的地方貌似也没越过燕云十六州啊,大唐被契丹灭亡,中原北契丹占领,这可从何说起?

但场中老者纷纷叫道:“嘘——这话也说得的么!”

那些壮汉却都惊诧起来,问他们的父祖是怎么一回事。老人们被逼不过,这才说出了这段时间在疏勒城中潜流暗传的那几个消息,其中最震撼的莫过于大唐已经灭亡!

张迈在断壁后面听得心中骇然,他骇然的不是消息的本身,早在下疏勒时,他就已经从东面迁徙来的明教教徒处听说了这个情报,他和郑渭李膑细细审问这些明教教徒,觉得他们不似作假,可是有一些情报,却和张迈记忆中有所不同,也不知道这些牧人听到的消息本身就有误,还是这个世界的历史与他记忆中的历史有所出入。

不过这时候张迈吃惊的,是“大唐灭亡”的消息,居然在疏勒城内流传了这么久又这么广泛!而自己却毫无察觉!

从那些老人的反应看来,他们根本就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了,甚至一些青年兵将脸上也无诧色,张迈回头看了石拔一眼,借着月光见他脸上也没有惊讶之色,心想:“这个消息,小石头也是听过的。哼!李膑的耳朵是聋了还是怎么,竟然连这么重大的变故都没发觉!”

却听场中响起了抽噎的声音,方才是老人们怀旧而哭,这时却是一些初次听说此事的青年士兵忍不住痛哭起来,他们的父兄一边安慰,一边对他们说:“这个消息,你们知道就好,千万不能传出去,免得影响了本城的军心民心。”

张迈再也忍耐不住,挺身出了断壁,步步走近,道:“你们这样子,就不影响军心民心了?”

二十几盏灯一起抬了起来向他照耀,十几个认得他的人齐声惊呼:“特使!”几个亲兵当场单膝跪倒,行了军礼,好些父老也匍匐在地,心中惶然。

张迈带着石拔,走到中心,扶起众父老道:“都起来吧,你们年纪比我大,我受不起。”这才坐下,道:“坐,坐,都坐!咱们说说话。”

众父老局促不安地,跟着张迈来的一队士兵猛地从断壁之后现身,吓得老人孩子都叫了起来,张迈不悦道:“你们来干什么!”挥手:“我和叔伯们聊天,你们走远些!”室辉领了命令,命人散了,却是占据周围路口。

张迈从一个老人怀中抱过一个孩子,对父老们道:“大家别管他们,咱们聊咱们的。就像在新碎叶城,或者灯下谷时一样。”

肖叔也在人群之中,说道:“特使,如今你已是数万大军的统领,一方诸侯,威震西域了,没想到对我们这些糟老头子还这么平易。”

张迈嗤的一声,道:“什么威震西域,说得早了,再说我也不是一方诸侯。我也不会做一方诸侯。说好听了,我是长安来的特使,但那也是祖上几代人的事情了,其实我就是大伙儿的子侄,是在危难之中,蒙大家推举出来领大家冲杀敌人、重建家园的一个领军者——这才是我真正的身份!至于其他的名头,都是虚的,都是假的。”

废墟上许多青年将兵都听得暗暗点头,均想:“不错!”

张迈因问肖叔:“肖叔,关于大唐灭亡的消息,你是从何处听来?”

肖叔知道瞒不得,当下将自己还做俘虏期间,有一日如何来了一群龟兹牧民和他们一起放牧,跟着他如何打听东方的消息,如何听说大唐灭亡等一一和盘托出。

张迈一边听着,一边推敲,忽然一拍大腿,叫道:“好萨图克!那次劫牧场,我还以为我们是占了便宜,没想到却是中了他的诡计!”

“什么?”

张迈道:“将你们救回来的那次出击,我猜回纥人有可能是故意放水,他们预先让你们从龟兹牧民处听到这些消息,然后再故意让你们被我军救回城来,借着你们的口,来散布大唐灭亡了的消息。因他知道,如果是用别的法子将消息传进来,比如射箭书,或者通过奸细散播谣言,都很难让我们相信,但是借着肖叔你们的口来告诉城中子侄媳女,那就谁都不会怀疑了。”

肖叔等惊得呆了,愕愕道:“这么说…我们这群糟老头子,是不知不觉间中了回虏的奸计了?”

张迈点了点头,肖叔等忍不住嚎啕哭了起来,捶胸顿地,跪倒匍匐,叫道:“我们该死啊,我们该死啊,还以为是逃出生天,结果却是胡人送我们回来添乱的,如今城中听说过这个谣言的,少说也有几千人了,那是帮了胡人的大忙啊!”

数十人一起痛哭,声音惊动了周围的居民,住在这一带的多是唐军的军眷,也有一些新投诚的妇孺,或者受看管的奴隶,听到声音,便陆陆续续有人过来看是怎么回事。王二嫂子、珊雅等都闻讯赶来。

室辉见来的人越来越多,进来劝张迈回府。张迈喝道:“慌什么!这里都是父老兄弟,会出什么事!”

看着父老们哭成这样,张迈急忙劝住,说:“这些是回纥人的诡计,怪不得诸位叔伯,再说,打仗靠的是堂堂正正之师,靠这样的阴谋诡计,又有什么用处?不见我照样已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了?”

劝了好久,老人们才渐渐止住。张迈劝说的时候,王二嫂子等后来者也都从身边的人处打听明白了方才的事情,纷纷道:“原来如此!都是胡虏狡猾,无所不用其极,连老人家都利用,竟然用这么卑鄙的手段来散布流言。”“对,不过有特使在,他们的这点阴谋诡计又哪里能得逞?”王二嫂子更道:“对,对,他们非但不能得逞,反而将咱们的叔伯父祖们送了回来,我记得当时我们还劫了他们千百头羊马呢,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场中大部分人都笑了起来,肖叔等的情绪这才渐渐平复。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近前道:“特使,这么说,大唐灭亡的消息,是假的了?”

张迈招他近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孩子?我看着你有些眼熟。”

那少年道:“我叫田瀚,是田浩最小的弟弟。”

田浩是张迈十个近卫之一,当初张迈才到新碎叶城时,郭师道拨给了他十个近卫,那是张迈第一批手下,唐仁孝、温延海、刘黑虎、慕容旸、贺子英与这个少年的哥哥田浩都在其中。这一批人,自然而然就成了张迈嫡系中的嫡系,如今几乎个个都升到校尉以上了。

张迈拉了田瀚坐在自己身边,拍了拍他的背脊,道:“回纥人传了这个消息来,是要打击我们的军心——那是可以肯定的了。不过,要是真如他们所说,长安真的被胡虏攻陷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田瀚想也不想,就道:“那特使你就带领我们,大伙儿杀回去,驱逐胡虏,夺回长安!”

这不过是一个十几岁少年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说得周围数百人无不动容,石拔叫道:“好小子!有你的!”

张迈也忍不住放声大笑,道:“杀回长安?我们能够吗?”

“我们当然能够!”田瀚道:“我们在新碎叶城时,才几千人,现在可有几十万人了呢!几千人能够杀到这里,攻占疏勒,几十万人,怎么不能杀到长安区!”

他的声音犹自稚嫩,但周围的青年却都听得热血沸腾,室辉本来呆在断壁之后,也忍不住出声响应。

肖叔老泪未干,这时也喃喃不断:“不错,不错!就算长安真陷落了又怎么样,咱们能够驱逐回纥,夺回疏勒,为什么就不能驱逐契丹,夺回长安?”

百来盏灯如点点星光,每一点都照向张迈,他现身之前,这个废墟之上充满了疑虑,老人们憋着满肚子的犹疑,不知如何是好,但这时阴郁的氛围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不分老幼的振奋。

张迈让大家一起将身子转向东方,说道:“我们现在远在疏勒,和中原隔绝了太久,那边发生什么情况都是有可能的。在未来的几年里,我们也将会听到各种各样的消息,但是,我希望大家记住一件事——”他的语气顿了顿,变得铿锵若陌刀击地“大唐的存灭,不在于李家一姓!而在于我们!我们在,大唐就在!所以今后你们不管听到什么样的消息,都不需要犹疑,也不需要害怕!”

他拉过了田瀚,问道:“知道为什么么?”

田瀚想了想,说:“因为大唐就算灭亡了,特使也能带领我们重建大唐!”

张迈再次放声大笑:“对,对!说得好!过去很多人误会了,以为大唐强大,所以唐民才强悍,其实这种认识颠倒了!真正的情况应该是:因为唐民强悍,所以大唐才能强大!那么唐民是谁呢?”

田瀚等孩子叫道:“是我们!”

张迈又道:“对,是我们,那我们还活着吗?”

周围的唐民纷纷叫道:“我们当然还活着!”

张迈又道:“既然我们还活着,大唐又怎么会灭亡!我们热爱我们的母国,不是因为她强大,所以我们才去投靠她,而是因为她是我们的母国,所以如果她是强大的,那我们将会让她更加强大,如果她是虚弱的,那我们也要振兴她,让她强大!过去数千里的征途,从雪山到沙漠,从沼泽到大河,我们都走过来了,多少的敌人,我们也都打败了——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不管东方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管前面的道路是怎么样的,我们都会活下去,我们都会战斗下去,我们都会胜利下去,而且终有一天,我们将横扫天下!”

少年们都仰望着张迈,青年们都注视着张迈,老年们都眯着眼睛,信任地看着张迈,张迈过去一年中所取得的战绩,让他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说服力,这一刻没人怀疑他的话,东方来的消息,无论真假,都已经再也不能动摇他们的信心。

不久之后疏勒城内的重建工作继续开展,一栋栋新房子矗立了起来,但这片废墟却被保留了下来,就为了纪念这一夜发生的事。

从废墟中走出来时候,忽然见断壁之下坐着一群人,却是被假释的奴隶。

修理渠坝之后,有一部分人表现得十分活跃,作为嘉奖,杨定国便嘱咐他们快些学会唐言,等一学会就帮他们脱了奴籍,其中有七个人被安排着住到这附近来,刚才也在壁后听到了张迈的话。

张迈隐约认得其中一人,走近了,讶道:“薛复?”

中间那人正是薛复,他能搬到这附近来住,中间珊雅暗中走了不知多少门路,这个春季在妹妹的照顾下,他容颜也渐复神采,只是毕竟多了一道疤痕,容貌要想变得如先前那样俊美已不可能,但须发都割短了,一看之下,却比以前更具男子汉气概。

薛复站起身来,行了礼。

张迈道:“今晚我心情不错,陪我走走?”

薛复答应了,马小春就过来搜他的身,张迈喝道:“干什么!退下!”命人牵过两匹马来,一匹给薛复,一匹自己骑了,出了小巷,走上大街,走了几步,道:“今晚本想喝酒,谁知道却遇上了众父老,聊了这么会天。我在壁后的时候,还不见你,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薛复道:“我就住在附近,听见哭声,里头好像有经常照顾我的丁大爷的声音,就出来看看。”

两人随口闲聊,略不及国事军务,便说些汗血宝马的事情,张迈露出口风,说军中正缺个马监副使,马小春心道:“特使对这姓薛的真不错,上次攻入疏勒之后也特别召见他,如今又要给他个官做。”

不想薛复却淡淡道:“我不懂养马。”当场就拒绝了。这个亡国的王子心中自有一股从来不曾摧折的骄傲。

张迈没想到他拒绝得这么直接,心中有些不快,薛复忽道:“特使,我能否求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薛复道:“现在城内的奴隶当中,有一些是被拖累的。他们的本质并不坏,只是当初被瓦尔丹挟持,不得不听命罢了。如今也都有了悔意,希望特使明察,帮他们脱了奴籍。”

张迈道:“你说的这些人,都是你的旧部吧。”

“不完全是。”薛复道:“但里头确有我的旧部。”

张迈道:“我唐军之中本来没有奴隶,现在的这批奴隶,要么是战俘,要么就是犯了大罪,被法曹依律判为奴隶。奴隶要脱籍有三个条件,一是年资要足,必须三年之内未犯错,才有资格;二是得学会唐言;三是得立功。这三个条件都满足了,自然就会脱了奴籍,如果条件不到,我也没办法。”

薛复凄凉地一笑,说:“唐言,日久自会,但要三年之内不犯错,那却难了。人非圣贤,这些又都是有脾气的人,眼下做了奴隶,心中难免不平,十天半月的还可以忍受,若是一年半载下来,只怕是大部分会忍耐不住,做出错事来。”

张迈道:“那就让他们设法立功吧。”

“立功,可也得特使你给个机会。”薛复说道。

张迈道:“你想要一个什么机会?”

薛复勒停了马,张迈也就跟着他停下,薛复低头了一会,才道:“特使,你刚才说,只要唐民们在,那么大唐就永远都在!那么你心目中的唐民,又是哪些人?”

张迈道:“凡是能够认同自己是唐民的人,就是唐民。”

薛复道:“只要自己认为自己是,就是?”

“当然不是光凭一张口说。”张迈道:“认同不认同,看的是行动。”

薛复沉默了片刻,道:“我们这些当过奴隶,或者正在当奴隶的,也有这资格么?”

张迈道:“伤疤就是伤疤,就算过了多少年它也仍然会存在,很难完全消除,但功勋与德业,却可以让伤疤成为骄傲。成为奴隶的人,要想取得和其他人一样的成就,得到和其他人一样的生活,会更困难些,但我们永远不会关上这扇大门。”

薛复看看周围,张迈挥手让马小春等且离得远些,薛复道:“这两个月,特使每数日都会向城内军民报知最新战况,所以我对战况也略有耳闻。如今土伦已经败亡,围城三足已去其一,剩下的就只有萨图克和哈桑。形势总的来说是对唐军有利,不过如今已到四月了,若战事再拖延下去,双方最后只会两败俱伤。我斗胆猜测,唐军要么就是在准备速战速决,要么就在准备议和了。我想问问特使,你是打算战,还是和?”

张迈道:“战又如何,议和又如何?”

薛复道:“如果议和,那就和我们这些奴民没什么关系,但如果开战,我希望特使给我一个机会。”

“你?”

“对,我,还有我的那些兄弟们!”

“你们要什么机会?”

薛复道:“一个数日之内,打败哈桑的机会。”

张迈看看薛复,忍不住笑了起来,问道:“你倒说说,你和你的兄弟?有多少人?”

“大概有一二千人,但我不需要那么多,只要特使给我五百人,甚至三百人,就够了。”

张迈失笑道:“哈桑可是有三万多人啊!我现在城中有精兵七府,可以上阵的民兵也有两三万,这都觉得出城作战短期之内难以取胜,而你说你用三五百人就想打败哈桑?”

但薛复脸上却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样子,他很认真:“是!”

张迈也渐渐收了笑容,道:“如果我给你这个机会,你准备怎么打?”

薛复不答,却道:“如果我能够克建此功,特使能否答应我,帮我刚才提到的那些人脱了奴籍?”

张迈沉吟道:“如果你真能做到,我可以答应你,但仍然有一个前提,他们必须学会唐言。”

薛复道:“好!”他抬起手来,道:“君子一言!”

张迈便与他在马上击掌,道:“快马一鞭!”

第154章 决坝

萨图克和哈桑的战线都在收缩,疏勒西门一战击破了诸胡联军攻克疏勒城的幻梦,苏赖左算又算,都觉得除非是唐军自身出现重大失误,否则联军想要反败为胜的可能性已几近于零。

尤其在打探到哈桑已经派人入城之后,萨图克的心情就更加阴晦了。

“现在对我们来说能够做的,就是如何善后了。”在只有两个人时,苏赖对萨图克说。这个结论实在太伤士气了,如果传将出去,只怕除了本部人马之外,其他依附部队都将逃散殆尽——没有士兵愿意跟随一个没有前途没有希望的领袖。

在这样的形势下,唐军每天都派骑兵出城巡弋,这日更有一支二三千人的部队从东门开出,径往东南段的疏勒河畔去了。领军的是郭洛,不过这支部队中,还有大概五百人甚是惹眼,这五百人不是兵器精良、铠甲闪亮,相反,个个衣衫破旧,骑着劣马,手里拿着些被唐军府军淘汰了的兵器,马后带着些工具,却正是薛复和他挑选出来的五百个奴隶。

对于派这支人马出城,唐军高层发生了一场不小的争执,大部分的将领都反对让薛复出城,觉得他们这一去多半就不会回来了,这些人甚至可能会投靠敌军,虽然给胡人增加五百人的战斗力也不算什么,但由于他们久在城内,如果投敌会在情报上给唐军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

李膑也反对这件事,但他见是张迈提出来的主张,说道:“就算要让他们出城,至少也得派个监军,办什么差事都好,让薛复做个副手就行了。”

只有郑渭力保薛复此行必然不负张特使之望。但赞成他意见的声音却寥寥无几,唐军的军帐会议向来是众言堂,张迈也常常会尊重大多数人的意见,只有在对了双方争执不下的情况下才出面作出选择,但这次他却一反常态,在大多数人的反对声中却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已经决定了要用薛复的主意。既然用他的主意,就不必派人掣肘他,让他出城!城内诸府,从现在起就配合他的行动,全都给我动起来。如果他真的背叛,那就是我瞎了眼睛。我会对自己的失误负全责。”

正是在张迈的独断下,薛复才算得到了出城的机会,在他随郭洛出城之前,张迈又让李膑继续去和哈桑谈判,郭洛出城时哈桑正与李膑派去的使者谈判,萨图克也没敢派兵来拦截,这支骑兵一路上毫无阻滞就走到了疏勒河边,疏勒的河水,比起半个月前又高了一些,水量更加大了,沿岸的羊马都喝得很欢。

对岸八十余个木筏望见唐军旗号,载了百余人过来,前几日室辉因带一个重要的消息入城,将木筏队交给副将指挥,这时才回来重新接掌,木筏上走下数十骑来,当头一人须发半白,正是杨定国。

郭洛在岸边接了杨定国,两人有叔侄之亲,虽然阔别多日,却也不叙虚礼——知此处非久留之地,就要回城,杨定国见有五百个人却随室辉留下,不免一奇,再看那五百人的首领是薛复,喜道:“薛复终于肯加入我军了啊。”

薛复在马上向杨定国行了一礼,道:“特使派遣我们出外办事,若有性命回来,再来给副大都护请安。”

杨定国也不多问他要办什么事,就挥手道:“去吧!祝你马到功成。”

薛复便带了五百人马渡河,室辉送了他到对岸,嘱咐道:“薛王子,你这番能够出城,是特使力排众议的决定,你可千万不能负了张特使啊。”薛复淡淡一笑,引了人马径向东南而去。

西岸哈桑、萨图克的探子远远望见,只道他们是去莎车,不料薛复走出十余里,到西岸视野不及处,忽然转而向西南,一路越走越是崎岖,终于上了山,入夜后停了下来,晚间也不燃火,只是啃干粮,喝烈酒——这酒也是张迈特别拨给他们的。

喝了酒后,薛复就在月下点兵。这五百人都是宁远遗民以及库巴圣战者中贬为奴隶者,薛复在数千人中十里挑一,挑出这些人来,又安排了两个得力将领马顺、乌力吉出列,做自己的副手,在星月之下对五百众道:“大家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薛复在宁远是亡国储君,在库巴的士兵当中也有极高的威望,当初瓦尔丹决定屠杀异教徒时,是他不顾被瓦尔丹斩杀的危险挺身而出,瓦尔丹兵败身死以后,薛复又放弃独善其身的机会,自愿做奴隶和旧属们在一起,所以宁远国的人和库巴的人甚至原天方教的人,对他无不敬爱有加。一些温和派的天方教徒甚至认为,薛复的行为才是天方教教徒的楷模。

马顺出列,说道:“我们不知道要做什么,但只要是王子所命,我马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乌力吉也说:“阿西尔将军,我们这条性命,早就当它完了,如今也不管是什么事情,总之我们都跟你一起闯。”

薛复道:“大家不要叫我王子了,也不要叫我阿西尔,从今往后,我将正式改回汉名,姓薛,名复。大家若不嫌弃,就叫我一声薛大哥。”

五百众一起叫道:“薛大哥!”

“好!”薛复道:“今天我们之所以会在这里,是我奉了张特使的一项命令出城。在西域的群雄之中,我以前最佩服的是萨图克·博格拉汗,虽然他有弑叔之名,但夺疏勒,克怛罗斯,北逼阿尔斯兰,西迫萨曼,东征西战,数年之间威震西域,但是现在,有一个人让我更加佩服,那就是打败了萨图克·博格拉汗的张迈张特使!”

五百众心中都是一凛,他们都是张迈的阶下囚,可是对于这个将自己贬为奴隶的张特使,心中却都充满了敬畏,西域的男儿都敬畏强者,而张迈就是这样一个强者!这五百众都觉得自己败在张迈手中是心服口服。尤其这段时间在唐军之中,时时听唐民说起唐军起兵、转战、克敌的经过,这些俘虏都是越听越是敬佩,越听越是畏服,觉得自己虽然败了,但败在这样一个人手下,也不算冤枉。

薛复继续说道:“张特使在新碎叶城起兵之时,兵不满千,民不满万,但却在短短一年之内,万里辗转,来到疏勒,攻破了这座大城,跟着更背靠疏勒,力敌回纥、萨曼的十万联军!经过疏勒西门一战之后,现在全疏勒谁都清楚,联军的败亡,只是迟早的事情了。他的辉煌战绩,已经压倒了萨图克·博格拉汗,纵观西域,诸国君主的势力或许有比他更加强大的,但说到英雄无敌,却没有一人比得上他!”

马顺、乌力吉等都暗暗点头,觉得薛复的话并非虚语。

“可是,如果只是这样,那我也只是佩服他而已,但张特使却不止让我佩服,更让我尊重,因为我发现,在他接掌了疏勒以后,这个地区正在建立一种全新的秩序,光是他对百姓的善待,就不是博格拉汗以前能够做到的,他说的宗教平等,也不是一句空话,几个月来,他对渠坝的重视,也让我们看到他是如何将百姓的民生放在心上,他又常常走到民间,亲自聆听百姓的声音,且与父老们坐在一起,而这些,便是号称‘贤君’的奈斯尔二世也做不到的。”

“就在三天之前的那个晚上,当我在那片断壁之后听他说,听到他对父老说:我是你们的子侄,是在危难之中,蒙大家推举出来领大家冲杀敌人、重建家园的一个领军者;听到他对将士说:因为唐民强悍,所以大唐才能强大!听到他对子弟说:不管东方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管前面的道路是怎么样的,我们都会活下去,我们都会战斗下去,我们都会胜利下去,而且终有一天,我们将横扫天下!我听了这几句话以后,心中便想,这人才是真正值得我追随的人!”

那天晚上张迈在废墟上说的话,在第二日就传遍了全城,就连这些奴隶也多有听说。

“于是我问他,像我们这样的奴隶,有没有资格成为特使你口中的唐民,成为大唐的一份子?而他说…”

薛复说到这里停了一停,五百人都翘首等待着他的答案。

薛复将张迈的话一字不易地重复了出来,甚至连语气也不曾变:“伤疤就是伤疤,就算过了多少年它也仍然会存在,很难完全消除,但功勋与德业,却可以让伤疤成为骄傲。成为奴隶的人,要想取得和其他人一样的成就,得到和其他人一样的生活,会更困难些,但我们永远不会关上这扇大门。”

马顺乌力吉叫道:“薛大哥,张特使是说,如果我们立功的话,就能脱了奴籍,然后像其他唐民一样生活,是这样吗?”

“是的。”薛复道:“但我的想法,却不止如此!我的想法是,假如我们要加入唐军,那么我们就不止要做唐军的一分子,而且我们还要成为唐军的梁柱!所以,我向他请命,许了一个大诺,要了一个极危险的任务,又从几千奴隶当中,挑选出最有勇气的一群猛士来——也就是你们!”他望向山坡的方向:“现在,危险就在眼前,荣誉也在眼前,我明日就会前进了,如果你们不怕死,就跟我来!如果你们有谁怕死,就在我今晚睡着以后,牵了马匹,静静离开,自寻生路去吧。”

他说完就找了个避风的地方睡觉,第二天醒来,五百众一个不少,集结了等候他的命令。

“看来你们都想清楚了。”

马顺乌力吉上前说道:“薛大哥,我们都想清楚了,不管是如何危险的事,我们都会追随你到底!”

“不是追随我!”薛复道:“是和我一起,追随张特使。”

马顺等改口道:“是,我们愿意和薛大哥一起,追随张特使。”

“既如此——”薛复翻身上马,叫道:“走吧!”

五百人继续纵马上山,走到马匹无法前进时,才将马匹系好,背上工具,继续向上走,马顺、乌力吉都有些诧异,去年冬天修理渠坝他们也都是来过的,这时走了这么远,已发现正是往山上的某个坝区走。

“薛大哥,我们这是要去干什么啊?”

“很快你们就看见了!”

又走了老远,渐走温度渐低,终于来到了去年冬天他们修筑的最高的那段渠坝前面。

当初大隋修建这道防山洪疏雪水的渠坝,在设计上就花了大力气,基本上是依着地形,沿着天然的障碍将一些岩石连接起来,即便如此,工程的强度仍然十分惊人,去年薛复他们作业的这一段,其实也只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加以修补,还说不上重建。

才隔了短短几个月,眼前的景象却已完全不同,去年冬天,雪花飘飞,脚下的土石都冻得硬邦邦的,如今却是春暖花开季节,即便是在山坡,也感觉不到多少寒意了,连脚下的泥土踩起来也觉得潮湿松软。

马顺、乌力吉等来到坝前,跟着薛复爬上坝去,一望之下不由得失声惊呼!

“果然没错。”薛复喃喃道:“山下河面早已破冰,融雪怕也有一两个月了,但更高的山上,骤融的积雪应该在这几年才达到高峰。”

青藏高原以及天山山脉一带,如果冬天气温太低而第二年气温骤升,所爆发的冰川融雪洪灾极为可怕,在局部区域其水量之大不在暴雨洪水之下。由于海拔的不同,山上山下存在着一定的温差。冰雪融化是悄然进行的,现在山上的这片积水怕不已经积累了几十天。

这还是他们去年见到的山坡么?不是,不是!这简直就是一个高原大湖,而且这个大湖不是静止的,而是流动的。在更高的山巅上,还不断有山洪冲下来,幸好这道渠坝不是湮堵为主,而是以诱导为主,大量的积水被泄入,逐渐引向东北——然后从一道支流中汇入到疏勒河的上游去。这道渠坝的作用,让积雪融水能够一点点地引向疏勒地区最大的河道,让积雪融水流入疏勒河的路径变长,然后平缓地流往下游,变害为利。这就像春运的时候,火车站设置了弯弯曲曲的通道,人为地将买票的队伍变长,来使人流可以慢慢地通过,而不至上千人一起堵住出入口没法动弹。

但今年的气温上升得太快,融雪洪水显然已经抬高到渠坝所能承受的边缘,虽然有这样的分洪措施,但这道渠坝仍然有拦截不住这些积雪融水的趋势了,在一些地方不断有水漫过坝墙。如果渠坝失守,融雪山洪势必直冲下山,那将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可怕灾难。

“薛大哥,”乌力吉记得他带来的工具中有铲子、有石头,有极粗的大绳子,便问:“是要我们给这道渠坝加高么?可我们才五百人,人手不够啊!”

要抗拒这么可怕的洪灾,别说五百个人,五千个人都嫌少。

“我们不是要,给堤坝加高,我们是要决堤!”薛复说。

“什么!”听到的人无不骇然!

但薛复显然却不像在开玩笑。

“动手吧!”薛复说。

马顺和乌力吉面面相觑,齐声问道:“薛大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薛复道:“这是我们建立大功的好机会。”

“大功?”

薛复带着他们站在渠坝上往山下望,从这里连疏勒都望不到,可是,“如果我们掘崩了这渠坝,你们说,大水会冲向哪里?”

马顺想了想,说:“不远处有一条小溪,只怕大水会顺着那条支流冲下去。然后和疏勒河会合——哎呀,忽然冲下这么大的水势,都不知道疏勒河能否经受得住。”

“你说的对,疏勒河的河床太浅,肯定经受不住的。”薛复补充说道:“不过马顺,你可知道你所说的小溪,在哪里与疏勒河的主干会合么?”

马顺摇了摇头,薛复道:“就在疏勒城的对面,你再想想,还记得么?”

马顺想了想,脸色一变,他记起来了,如果从疏勒城的南城门往南望,确实会有一道从山上弯弯注入的小溪,可是那道小溪,怎么可能承受得起背后那可怕的山洪?马顺更想到,如果大水猛然冲到的话…他叫了起来:“疏勒会被淹没的!”

薛复却摇了摇头:“不,这水虽然大,但应该还不至于能淹没整座疏勒城,疏勒城的地势,是那片地区最高的一块,但如果疏勒都被淹到的话,你说驻扎于城南河边的萨曼人会怎么样?”他一挥手:“动手吧!”

马顺还有些犹豫,乌力吉却早已动手,挥去石头就往渠坝掘去,薛复赶紧喝住他:“你干什么,不要命了么!”

这渠坝如果决堤,大水冲了出来,这五百人就先得淹死!

薛复先眺望周围的地势,找到了一个可以避水的所在,然后又下令取出绳子,系在周围最粗大的树根、岩石上,五百人每人腰间都绑了一条,然后才开始掘坝,先将渠坝削薄了一层,削到只剩下一二寸粗细,坝墙那边的水已经蠢蠢欲动,随时都可能破坝而出将山上所有人都吞没,数百人干到这里那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看看有一大片的渠坝都已经被削薄了,所有人都渗出了一身的冷汗,刚才的作业,只要有一个不慎,挖穿了哪怕其中一个点,就有可能让山洪忽然间迸发。虽然他们腰间都捆了婴儿手粗的大绳子,但面对这么强大的水势冲击,就连树都有可能被连根拔起,更别说人了。在这样的距离下真淹进了山洪之中,五千条性命也都同时送了。

“好了,最后一击,让我来。”薛复下令,然大部分人都躲到那个可以避水的岩洞之中,只剩下他自己,他这次带来的工具中有一把巨大的铁锤,只因劳累过度,这时抡起,竟然感到有些吃力。乌力吉忽然跑了出来,叫道:“薛大哥,我帮你!”

岩穴之内,五百人都要跑出来,却被薛复喝住。他笑着看了乌力吉一眼,道:“这一下下去,可能我们就完了。”

乌力吉笑道:“不怕!能和薛大哥一起死,那也是我的荣耀。”

薛复哈哈大笑,道:“小时候学唐言,晓得中原有一句话:不成功、便成仁。现在想想,这句话分明是为我们造的。来,起锤!”两人奋力,一起挥动大锤,重重地砸在了坝上,噗一声,坝壁陷了进去,周围产生了直径数尺的龟裂,薛复再发一声吼,大锤再次扬起,渠坝穿了一个小孔,一道冰凉的水涌了出来!巨大的压力从这个小点上迅速扩散,龟裂以惊人的速度传递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