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迈笑道:“不要紧,我已经留下一支偏师,让他们负责攻取讹迹罕,咱们就在葛罗岭山口坐等捷报就行了。”

“偏师?”李圣天心中存下了这个疑问,便暗中观察,等班师之后,走到中途,果然发现有一支部队脱离,李圣天悄悄策马赶去一看,只见那支部队约莫四五千人,个个衣衫破旧,拿着杂色兵器,骑着劣马,回到军中后忍不住摇头,对重臣马继荣道:“张贤弟什么都好,就是太好强了,他明明不得不撤兵,但脸上过不去,所以留下一支最弱的部队,打个幌子。那样几千人马,哪里可能攻得下一座坚城?”

那边讹迹罕在唐军围城之际,本来满城惊惶不已,哪知唐军围了没两天,攻都没攻一下就忽然撤了,诺里又喜又惊,派侦骑前往打探,发现唐军这一退竟然退到了三百里外的葛罗岭山口,与此同时,却不断有曾做过唐军俘虏的人逃到了讹迹罕,带来了不少消息。

诺里亲自将这些人调来一问,才知原来唐军主力西进以后,内部空虚,疏勒内部的数万被贬为奴隶的俘虏趁机起事,眼下疏勒已是烽烟四起。诺里分头审问了几个人,个个说法都一致,便相信这个情报不虚,又暗自庆幸。

过了两日,东北又传来消息,却是回纥大汗阿尔斯兰听说联军战败,亲帅十万大军,已经进逼到了雅尔。

诺里心头大喜,对手下说道:“唐寇毕竟根基不牢,他们要是固守葛罗岭山口处理内部问题,或许还不会闹出这么多的麻烦,如今却是内外交困,我看他们未必过得了这一关!”又加急向布哈拉方面派遣使者请求援军,说道:“如今库巴已经打通,只要大军开到,讹迹罕便可以正式并入萨曼了。”

又过了数日,不断有小股部队跑到讹迹罕附近请求入城,这些部队都是衣衫破旧、武器驳杂,像是牧民起义军,诺里不肯轻开城门,派人出外一问,那些部队都道:“库巴大将阿西尔将军趁着张迈离开疏勒,登高一呼,聚众反抗唐人,如今已经杀到了葛罗岭山口,正在和唐军激战。”

诺里也听过阿西尔的名头,知道他是库巴的两大战将之一,讹迹罕的前任莱伊斯马克迪西曾和他提起过,说此人十分忠勇善战,就是有些太过迂腐。

“忠直、迂腐而善战…”

那是梦幻一般的部将啊,世上只有一种人会埋怨这种部将,那就是已经拥有他的主人——就如瓦尔丹。

又过数日,却见一支骑兵开来,一般的也是破衣劣马,满脸沙尘,但人数却有两三千,城外早先到达的十几支小部队望见纷纷拥了过去,高叫:“阿西尔将军!阿西尔将军!”

为首那将领正是薛复,他抵近扣城门,请求入城,诺里派认识阿西尔的人登城张望,都道:“没错,是阿西尔将军!”甚至认出了他旁边的士兵都是诸胡联军中的人物。

诺里这才派人出城,问薛复为何会来,薛复道:“唐寇主力走后,我在后方起事,夺得了一些兵器战马,本想夺取疏勒城,奈何唐寇奸猾,无法如愿,只好带兵杀出了葛罗岭山口,在山口一场大战下来,死伤过半,才到得此处,如今我们兵疲马累,如果莱伊斯能开城容纳,我们数千将士将感激不尽,希望莱伊斯能容我们进城,共同抵抗唐寇。”

当初瓦尔丹能够攻取讹迹罕,主要也是靠薛复骁勇善战,而且马克迪西要对城内进行清洗之际,薛复又曾出言劝阻,所以讹迹罕无论是老居民,还是新来者,都对他很有好感,个个道:“如果有阿西尔将军入内,那么就一定可以保得讹迹罕平安了。”

诺里再无怀疑,又派人对薛复道:“入城之后,你却得听我号令。”

薛复道:“如果莱伊斯肯收容我们,我等愿效死命。”

诺里大喜,才开了城门,亲自到城门口迎接,微笑道:“早就听说阿西尔将军勇敢无敌,今日才算见到了真人。”

薛复微微一笑,说道:“我如今已经改回汉姓了,姓薛,名复。”

诺里谔谔:“什么?”

薛复轻轻一笑,双腿一夹,冲了过去,将诺里一把提起,同时他麾下兵将一冲而进,占定了城门,讹迹罕的守军惊慌失措,也不知该如何反应,薛复喝道:“我如今已经投效大唐,官封都尉。全城士兵听好——投降免死,不降者杀!”

诺里目瞪口呆:“你…你说什么?你不是阿西尔么?唐军如今内外交困,大军也已撤退,你为什么却…”

“什么内外交困,那都是用来哄骗你的。”薛复淡淡笑道:“至于大军撤退…我军主力若不撤退,只怕你也不会轻易上当!”

守军眼见诺里被捉,登时都乱成一团,薛复执了诺里,冲往莱伊斯府,薛苏丁与马呼蒙、马顺、乌力吉等带领人马四出剿杀城内守军,攻占各处据点。

当诸胡联军败亡的消息传来时,整个讹迹罕就已经人心慌乱,待得唐军围城,城内更是惊恐莫名,其时是战是降已在一线之间,只是诺里坚持要抵抗,这才让唐军多费了一些功夫。这时眼看诺里被擒,城门被夺,城内守军自此已全无战意,先后投降,只一日功夫讹迹罕便全城平定。

薛复夺了讹迹罕之后,马上派人向张迈报捷,张迈接到捷报后对诸将笑道:“如何?”郭师庸等纷纷道:“特使知人之明,无人能过,属下等佩服之至。”

张迈哈哈一笑,说:“不是什么知人之明,只不过我确信薛复是已经认同了我们理念的人,我们彼此是伙伴,所以应该互相信任。”先派郭洛飞骑前往讹迹罕接掌城市,这边才来邀请李圣天道:“我麾下那员偏将已经取了讹迹罕,并回报说城内囤积了不少粮草,足供大军半年之用,咱们这便出发吧。”

李圣天听到这个消息大感意外,他可万万料不到那支被他看做“幌子”的破烂部队,居然也能夺取讹迹罕,而且这么快。

大军继续西进,这一次走得快了,前锋三日后便抵达讹迹罕,李圣天见城头早已经都换了唐军旗帜,这才相信。进城以后,见城内市井平静,张迈见来迎的只有郭洛和薛苏丁,问道:“薛复呢?”

郭洛道:“我抵达之时,他已经不在城内了。”

张迈转头望向薛苏丁,薛苏丁道:“薛复说,特使给了他一个月的时间,现在时间还没到呢,他将讹迹罕交给我以后,带了两千人赶去夺取库巴了。”

这一下张迈也有些诧异了,他是见识过库巴的险要的,说道:“库巴虽小,却是一座筑在山上的堡垒!他才两千轻骑,只怕拿不下来。阿洛,你带兵赶去增援他吧,告诉他,库巴是否打下都不要紧,若拿不下就回来吧。”

一句话还没说完,城外数骑飞驰近前,却是马顺,径自跑到张迈跟前,跪下禀道:“启禀特使,库巴已经平定,薛都尉如今正要往大宛旧境招募遗民、搜寻汗血宝马,请特使派遣将领前往库巴把守!”

诸将听了无不错愕,于阗君臣更是大骇,张迈也忍不住怔了一怔,问道:“他怎么打下库巴的?”

马顺道:“我们没有攻打,萨曼的人望见我军旗帜,远远的就已经逃了,城内只剩下一些圣战者旧部,薛都尉上前一喝,他们见是薛都尉,就都开了山城大门出来迎接了。”

张迈这才绽开了笑容,对郭洛道:“郑渭大有远见!”

这话李圣天等都听得不明所以,只有郭洛、奚胜等明白,因当初起兵之时,郑渭就说:“如今西域正是乱局,人人震于我军威势,不出一月,东至高昌、西至萨曼,南至印度,北至八剌沙衮,都将轰传我军威名,沿途部族、城镇都有机会一招即降!”

薛复进兵能够如此顺利,除了他本人的战术得当之外,在大势上也是借了郑渭这股战略之风。

唐军自起事以来,每攻一城都大费功夫,从来不像今天一般,行军千里如入无人之境,连取三城亦不费吹灰之力。

库巴落入囊中之后,讹迹罕的形势便大大不同,原本张迈只打算将之作为一个边镇,如今有库巴作为外防,这里就变成一个可以发展的腹地了。唐军原本的战略也可以加以修整。薛复又到位于库巴西北的大宛国故地,招揽来了不少宁远国的遗民,以弥补讹迹罕地区的人口损失,还带回了一百匹纯种汗血宝马、五百匹第二代汗血宝马而三千多匹杂交良马,献给张迈。又带来了一批善长照顾汗血宝马的老牧民。

六月初二,当薛复带着这批人马赶回讹迹罕时,城内忽然放出一声响炮,薛复等为之一怔,却见城内鱼贯走出十余个部族的酋长与使者来,齐声道:“恭迎薛将军。”却都是过去半个月赶来归附的周边部族,再跟着,唐军诸将分成两列走出,最后才走出一匹威严无比的汗血宝马,马上坐着的却是张迈。

薛复微微一惊,赶紧跳下马来,单膝跪在汗血王座之前,道:“特使,薛复回来了,不辱使命。”跟随他而来的兵将牧民也一起下马跪下,齐呼:“参见特使。”

张迈也赶紧跳下来,扶了他起来道:“咱们是朋友,是伙伴,不必行这样的大礼。你看看——”

一指城门,只见上头新铭刻了三个汉字:宁远城!

张迈道:“我在此宣布,升都尉薛复为中郎将,讹迹罕即日起改名为宁远城。”

薛复看着“宁远”二字,眼中不由得渗出了两点泪花,一时间却说不出话来,张迈挽了他的手,笑道:“走走,咱们进城喝酒去。于阗刚刚运来了一些极品葡萄酒,我正好借花献佛,好好犒劳一下你,给你洗尘。”

不知不觉间,一股“恐唐风”在西域吹开了。

连张迈也还没发现,“大唐威胁论”一夜之间在整个西域抬头了。

萨曼,布哈拉。

“什么!库巴也陷落了?”

“是!”

奈斯尔二世重重地坐倒在他的宝座上。

似乎失算了呢。原本以为只是一支出奇制胜的游骑兵,没想到几个月过去,情况会产生这么大的变化!

当哈桑战败被俘、数万大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时,奈斯尔二世和布哈拉的市民一样,都认为是敌人的谣言,或者是由于什么缘故产生的误传。

“十几万大军被一伙流寇打败?那怎么可能?”

在那几天里,这成了布哈拉街头巷尾最好笑的笑话。

但很快各种不利的消息就陆续传来,先是那个威名赫赫的萨图克·博格拉汗从葛罗岭山口逃出回来,跟着据说又逃回了怛罗斯。据说他的背后,是大唐派出了十万大军追赶了过来!

再接着,不出一个月,讹迹罕也陷落了,然后不到五天时间,库巴也陷落了。

奈斯尔二世警惕地抬起头来,问他的宰相巴勒阿米:“西鞬怎么样了?”

西鞬是和库巴距离甚近的一座边防重镇,如果说,讹迹罕和库巴之间的距离大概是三到五天的话,那库巴与西鞬之间就是朝发夕至!如果西鞬也失守的话,那么广袤而富饶的河中地区就将彻底向唐军敞开她诱人的胸脯了。

“唐军的游骑曾数次逼近西鞬窥视,不过暂时还没发生冲突。”巴勒阿米说道:“我们在西鞬有七千精锐,应该可以抵挡一阵——加入唐军真有意进入河中的话。”

“七千?七千太少了!”奈斯尔二世说。

“臣下已经从屏葛调兵了,而且白水城的兵将也都会随时出动。”巴勒阿米说。

“一定要守住西鞬!”奈斯尔二世道:“如果出现危急,那就从撒马尔罕直接调兵过去!西鞬的防线绝对不容有失!”

如果说之前西域各大势力对唐军的态度表现得过分蔑视的话,那现在就是对唐军的实力有一种来自恐惧的高估了。

在疏勒攻防战之前,奈斯尔二世根本就没将安西大都护府当作一个能够威胁到自己的势力来看待,在他看来,疏勒被唐军夺取对萨图克·博格拉汗来说也只是一个“意外”,他对东方所作的种种安排,最大的目的不是为了扼杀唐军,而是不希望萨图克因为一个“意外”而过分衰落,以至于阿尔斯兰趁机统一回纥。

但战争永远是颠覆人们观念的最有效手段,疏勒攻防战的全面胜利,再加上唐军接连攻占了讹迹罕和库巴,这战绩比起一千个口若悬河的辩士更有说服力。

对于唐军号称“十万大军”的宣传,许多人甚至都不敢怀疑,毕竟这是一支打败了“二十万大军”的部队啊,想来也应该拥有更强的军力才对。

“大唐,大唐…那个怪物,真的重新崛起了么?”奈斯尔二世呢喃着。

看见宰相还没有退去,他问道:“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

巴勒阿米道:“陛下,其实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和这支唐军讲和?毕竟,在和萨图克联合之前,我们与这一支唐军之间并没有旧怨。而这次的事情,其实是可以用‘误会’来解释的。仔细想想的话,我们之前都还未曾和他们有过直接接触呢。”

“可是这支唐军,是可以信任的么?”

“这个…不接触的话,怎么知道呢。”

八剌沙衮。

“大汗回来了!”

金帐之外响起了一个十四五岁少女的欢呼。

“父汗!”

但那只大手只是摸了摸少女的头顶,随即大迈步走进那座以黄金做顶的巨大黄明绸帐之中。

少女走到母亲的身边,低声问道:“母后,父汗怎么了?他不开心吗?”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阿尔斯兰趁着土伦离开巢穴,忽然宣布没收了他在伊丽河中游乃至上游的所有领地,进一步巩固了碎叶、伊丽两河流域的统治权,甚至将势力延伸到了天山北麓,阿尔斯兰的骑兵前锋甚至跑到了轮台(今乌鲁木齐)附近,直到毗伽可汗的骑兵迎来才退回。双方在天山之下折箭盟誓,发愿互不侵犯,自此,阿尔斯在东北方向暂时便无后顾之忧,可以集中力量来解决在南方和西面图谋不轨的两个弟弟了。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当他才回到伊丽河谷,就听到了土伦的噩耗,而等他回到热海,诸胡联军大败于疏勒的消息也陆续传来!

阿尔斯兰不顾全军将士疲倦,就想直接前往怛罗斯,收取这一块暂时失主的领地,但还没赶到灭尔基,就听说萨图克已经回到了怛罗斯,同时唐军攻克讹迹罕的消息也传到了!

虽然死了一头野猪,伤了一头贪狼,但伴随着两头野兽的伤亡而崛起的,却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敌人!那究竟是一头下山的猛虎,还是一条初醒的睡龙?

据探子来报,这支唐军已经调集了极大的兵力,西出葛罗岭山口,除了攻克讹迹罕之外,也占据了亦黑,其接下来的走向也委实令人惊疑。

自继位以来,阿尔斯兰的目标就是先扫平族内的种种障碍,统一岭西回纥,然后再用兵河中攫取财富——这是支配了他将尽二十年的思维惯势。但现在却崛起了一个有可能改变自己这种思维惯势的势力。

大唐?

想起那个可怕的庞然巨物,所有来自漠北的游牧民族都忍不住心里发抖!

龙之民族与狼之民族,数千年来一直就互为天敌,也互为宿敌!

只是,狼之民族已经换了一拨又一拨,而龙之民族却自古至今屹立不倒!

朝代换了,但华夏的基石却是越垒越高!

“大唐?张迈?”

阿尔斯兰想起了萨图克派人传给自己的两句话,当时阿尔斯兰看到这两句话时,只当那是一个笑话,但现在这两句话却重新在他的脑海之中冒了出来,而且不再是笑话,而变得就像预言——

“我们在哪里,哪里就是华夏!”

“我们在哪里,哪里就是大唐!”

第158章 这边的家

六月的宁远城,显得很闷热。内陆地区缺乏海风的滋润,空气干燥,白天日照时间很长,虽然适合葡萄生长,却不适合人类活动。

不过,这天气下却正是宁远商业最活跃的时间。因为在这个时候,即便是在海拔数千米的高原上,山路也大多开了。

往年在这个时候,宁远(原讹迹罕)的商人早已出发,先向东,然后折而南下,走葱岭山路,迂回前往拔特山地区,然后进入到河中或者印度做买卖。

今年商人们却多了一种选择,由于统一在一个政权底下,东面的商路敞开了,数日之前,官方宣布葛罗岭山口将有限地向民间开放,只要到官署处领取一张过关令牌,就能通过葛罗岭山口,一路同行至疏勒,乃至于阗。

郑豪骑马进城,发现这里的市井已经恢复了平静,由于城内没有像疏勒的市井那样受到战争的破坏,这里的市面看起来要比疏勒还要繁荣些,店铺已经开始做生意,尊重固有习俗却有革掉一些陋习的新律法已经颁布,大都护府的第一个分支衙门——宁远的功、仓、户、兵、法五曹也已建立并开始运作,一切都在迅速走向正轨。

“这变化,可真快啊!”

郑豪也没想到,去年秋天他经过讹迹罕时,这里还控制在祆教教徒手里呢,不想短短半年间,这座城市就数次易主了,如今连名字都改了。

这一次郑豪来宁远,为的不是公事,而是私事。他是赶来找他的老朋友马呼蒙的,想商量一下郑渭和珊雅的婚事。

和两个老人的热切态度相反,郑渭和珊雅对这件事情一直都表现得很冷淡,当初薛复还是一个奴隶时,郑豪也不敢多提,但现在薛复已经成为安西大都护府中郎将,乃是军方新贵,又在短短两月之中屡立奇功:水战之策淹杀了萨曼数万大军,提前带来了疏勒攻防战的完胜;跟着夺取讹迹罕,让唐军多了一座具有相当规模的城市;随后又收取库巴,巩固了安西都护府的西部防线。三场大功接踵而来,声势之猛,竟是直逼杨易!

而郑渭则是大都护长史,乃是安西大都护府文官之首。现在再提郑、薛联姻,那简直就是门当户对了。再加上两人一个郎才,一个女貌,小时候又是青梅竹马,郑豪简直想象不出还有比他们两个更匹配的璧人了。

只不过他与郑渭再说起此事时,郑渭还是淡淡的,没什么响应,说自己太忙了。确实,疏勒才恢复和平,正处在大规模的重建当中,偏偏这时候又新得了一座宁远城,各种各样的事务千头万绪,身为文官之首,在文官力量严重不足的情况下,郑渭确实是忙得恨不得将自己劈成两个人来用,每天都是批阅公文直到四更,然后天一泛白就起身。但是公务再忙,也不该因此而误了终身大事啊。

所以郑豪就请了个假,自己跑来宁远,想找马呼蒙商量,正走在大街上,忽然听见有人喊自己,郑豪回头望去,登时张大了嘴巴,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街口站着一人,约莫三十岁上下年纪,容貌和郑渭有五六分相似,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正是那个从萨曼赶来的商人——哈克·本·阿卜杜勒·阿齐木,不过这时已经换掉了他入城之处的一身阿拉伯装束,改成了汉装,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

这个“哈克”,在郑豪的心里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汉名——郑济,他也正是郑渭的二哥。

当初郑家两部被隔绝的时候,郑济早已是青年,和如今容貌变化不大,所以郑豪一眼就认了出来,赶紧跳下马鞍,行礼叫道:“二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郑济笑了起来:“这话说来可长了。来,咱们到老何家里再说。”说着一指头背后那个中年人,郑豪认得是讹迹罕的玻璃商人,也是当初货殖府干部的后代,汉名叫阿尔塔加,如今则早已改回了汉家姓名,叫何秋山。郑豪是来过讹迹罕的人,自然与何秋山有联系,还曾托他给迁往撒马尔罕的郑家带信呢。

三人先到何府去,坐定之后,郑豪再问郑济为什么会到宁远来,郑济却道:“先别说我,说说你们这边的事情。我听说安西唐军的文官之长——大都护长史名叫郑渭,不会真是我三弟吧?”

郑豪笑道:“不是三公子,还能有谁?”

郑济、何秋山都忍不住大喜,郑济道:“这么说,现今威震西域的这支安西唐军,真是新碎叶城的那帮人了?”他们早就从别处听说此事了,只是新碎叶城的唐军太过弱小,而眼前的安西大都护府声势又如此雄大,两者落差过巨,以至于他们有些不敢相信。

郑豪道:“不错!”当即将唐军如何起兵,如何越过碎叶沙漠,如何到俱兰城,郑渭后来如何加入唐军大略说了。

何秋山喜道:“听你这么说,郭杨鲁安诸家,还有张特使,对咱们货殖府的后人还有几分香火之情啊。”

“那是当然。”郑豪道:“怎么,二公子你还没去见过张特使么?听说他到这里已经快一个月了啊。”

郑济苦笑道:“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唐军势力大张,威势之盛,远近无不畏服,张特使隐隐然已与阿尔斯兰、奈斯尔二世鼎足而三,我在这里只是一介外来商贾,想要见他,也不容易。”

其实郑济若真要见张迈,也不会见不着,唐军眼下的威名是托了疏勒攻防战的余威,其实论起实力来远不如萨曼与回纥,正要大力招揽各方面的势力与人才。宁远城才刚刚攻下,也需要和本城有实力的商人打好关系,若张迈知城内就有两个颇有影响力的货殖府后裔在此,哪有不接见的道理?但郑济不急着求见张迈,也还有另外的打算——他是希望在见到张迈之前自己先做好充分的准备。

这时听完了郑豪的叙述,郑济才道:“我在这里也有些天了,一直打听各方面的消息,只是没见到咱们本家的人,有些事情不敢确定。葛罗岭山口也是三天之前才对民间往来开放,所以我也还来不及到疏勒去找老三,不过今天遇上了你,我也就放心了。”跟着将自己此次为何会来宁远的经过大略说了,郑豪大怒道:“将小姐嫁给哈桑?而且还是给他作第四房妻子——这如何使得!”

郑济苦笑道:“现在他已经成为阶下囚,自然不使得,但当时却实在没办法。”

郑豪道:“那大小姐如今也在宁远么?”

“不,她还在库巴。”郑济道:“当日薛复的兵势来得太过突然,真可以用迅雷不及掩耳来形容!我都来不及出城,宁远,嗯,当时还叫讹迹罕的,就被攻下了,没过几天,听说库巴也被他给拿下了,这人可当真了得!如今老何已经派人去接,不过库巴是前线,我们派去的人是否能接到湘儿,却还是个未知数。”

郑豪道:“二公子放心,回头我就到军中走一趟,以咱们郑家在现在在安西,一句话放出去,哪有办不到的事情?”

郑济道:“好,接到湘儿之后,我再去疏勒,见见老三,然后再去拜见张特使。”

郑豪沉吟了一下,说:“二公子,如今咱们郑家在安西是最大的家族之一了,老爷如今都在萨曼,你既到达,眼下便是郑家之主,张特使又正好在宁远,他这个人最重情义,你之前还没弄清楚咱们唐军的状况,迟疑不出那也情有可原,但现在既然知道了却不去相见,日后张特使知晓,只怕会见怪。”

郑济道:“我却是不晓得这位张特使的性情,所以才想先见见老三,跟他商量一番再拜见,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请你帮我们引见吧。”

郑豪答应了,就要前往钦差行在,忽然想起了自己这次要办的事情来,心头一喜:“二公子来了,那三公子的这桩婚事多半就能成了!”

他虽然也算郑渭的半个长辈,可毕竟是下人,郑渭不想成亲时郑豪也不能太过越礼强劝,但郑济是郑渭的哥哥,哥哥命弟弟成亲,这个口就好开了。

郑济见他忽然回来,有些奇怪,郑豪便将这次的来意说了,郑济讶道:“薛复的妹妹?不会就是这次攻克讹迹罕、库巴的那个薛复吧?”

“就是他。”郑豪道:“他也就是宁远的王子,二公子虽然没见过他,但咱们老爷和他父亲却是至交。”

郑济颔首道:“若是这样,这门亲事却是当对之至。放心吧,这事就包在我身上,只好老三还认我这个二哥,我保管叫他成亲。”

郑豪欢天喜地地去了,赶到钦差行在,求见张特使,其时正是午后,马小春见是他来,说道:“老郑啊,特使正在睡午觉呢。今天早上他去训练那支新军,忙了一个上午呢,累得慌,你要是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就等等吧。”

马小春所说的“新军”,正是薛复带的那支部队,那五千人如今都已经换了新军装、新兵器,甚至连战马都换了。这支军队在薛复的带领下连克两城,如今正是军方新宠,可装备张迈给了,番号却还迟迟不颁布,因唐军兵曹有严格的规定,要想成为继十三府之后的正规军,仍然得经过郭师庸的考核,得接受张迈所主持的政治教育。

这五千人张迈将之析为三府,在收取库巴之后,便拉到城外,重新回炉,接受郭师庸的军事训练。只是这批人认为自己未投降之前就已经是胡军中的精锐,又刚刚打过胜仗,个个觉得自己牛逼得一塌糊涂,教训起来另有一番头疼处。郭师庸和郭洛都管不了他们,差点就要发火将他们解散,但这个老将毕竟是有眼光的,知道这样的骄捍之兵有脾气乃是常情,并非不可原谅的过错,还是忍了下来,与张迈反复商量,最后决定由张迈、郭师庸、薛复三人组成最高教官指导团,共同对这三府新兵进行训练。

郑豪道:“也不是很紧急的事情,我就等等吧。”

等到未时初刻,行在外开进了一辆马车,驾车的竟然是薛复,马小春和郑豪见到都有些啧啧称奇,薛复在加入唐军之后便接连立下三大功劳,在宁远这段期间又常和张迈呆在一起,张迈与他是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相形之下似乎郭洛都见生分了一般,正是新贵兼新宠,连于阗国主见到他都十分敬重,不料今天竟然做起了车夫。

马小春叫道:“哎哟,这车里坐的是谁啊?敢让薛将军驾车?”

薛复呵呵一笑,满脸春风中夹带着些许羞赧,猛地看见郑豪,又是一愕,跟着叫道:“豪大叔,你怎么在这里?嗯,这可太好了。”早在他还是疏勒城里一个奴隶,郑豪就曾接济过他,所以薛复对郑豪也颇为尊敬。

这时薛复敲了敲车门,用天方话对车里说了一句话,马小春微微皱眉,这段时间安西大都护府戮力推行唐言,唐军高层之间都尽量避免用胡语对话,薛复是中郎将中最迟加入的,本来最该自觉避嫌的,怎么忽然说起天方话来?

却见车门掀开,里头走出一个妙龄少女来,望向郑豪,一双眼睛眨了眨,似乎在认人,郑豪看了她两眼,却猛地惊喜叫道:“大小姐?你怎么在这里?”他脱口而出说的是汉语,这少女却听不大懂。

便听屋内张迈的声音叫道:“外头哪家的大小姐驾到啊?”

马小春道:“特使醒了!”引了三人入内,张迈看看薛复,看看郑豪,最后眼睛落在那少女身上,赞道:“好漂亮的姑娘。薛复,这是你的相好么?哈哈,自古英雄美女两相吸引,男人事业一顺桃花运就找上门来,只是我没想到你的动作这么快。”

薛复脸上又露出些许羞赧来,不好说是,又不愿意说不是,那女孩子见张迈眼睛不住地在自己身上瞄,又听不懂他说什么,有些怕生,一低头躲在了薛复身后,张迈笑道:“小妹妹,别怕,大哥我成亲了的,再说你有薛复这么个护花使者,还怕谁欺负你么?”

那少女似乎不大听得懂他的话,只是躲在薛复背后不出来。

张迈笑了笑,问薛复:“这是谁家的姑娘啊,看起来有点脸熟。”

薛复说道:“她是郑长史的妹妹。”

张迈讶异道:“郑渭的妹妹?哦,确实有点像。我听说郑渭有个妹妹叫郑湘的,可她的人应该在撒马尔罕才对啊,怎么会在这里?”

薛复道:“她是跟着她二哥到了库巴,她二哥来宁远办事——那是我们兵出葛罗岭山口之前的事情了,之后因为我们忽然攻占了宁远、库巴,他们兄妹俩隔绝了,护着她的老家人不知我军底细,更不知道她三哥已在我军身居高位,心中只知道惊怕,最近竟然企图越境回萨曼去,却被巡逻的骑兵给截住了。我这次去库巴办事,恰巧遇上了她,几番攀谈下来,才发现竟然是儿时的相识,所以就带她回宁远来,本想设法把她送到疏勒她三哥那里去,不料又在这里碰见豪叔。”

张迈拿眼将薛复上扫下扫,见了薛复和郑湘相互之间的眼神与神情,已知道他二人这一路来多半擦出火花了,随口揶揄道:“这么说,你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也就是个企图越境的嫌疑犯,你堂堂一方大将,遇上这事上前过问一下也就算了,居然还和人家攀谈,还攀谈了几次,还谈到小时候的事情上,看来我们安西大都护府的将军们,职责倒也宽泛得很啊。”

薛复的脸不由得有些红了,他在战场冲杀英勇无前,运筹帷幄在诸将之中也罕有其匹,但生活中却还是一个比较单纯的人,否则如何会有那样坚定纯洁的信仰?在女人的事情上也十分保守,既不如杨易之豪迈,甚至也不如郭洛之落落大方。

张迈笑道:“郑大小姐啊,你就算怕被我瞧见,也该往郑豪身后躲啊。怎么躲到薛大情人背后去了?”

郑湘却一点反应都没有。薛复道:“她不大听得懂唐言的。”张迈一怔,随即想起郑渭和自己说起他家的事情,好像也提起过他妹妹都不大会说唐言的,若在以前他多半会很愤慨,这时却很平静,又因郑渭的关系,爱屋及乌,便只是笑道:“不要紧,她哥哥是咱们的大都护长史,料来她将来的丈夫多半会是我大唐的将军,以后还怕不会说唐言?慢慢学回来就是了。”

郑豪听了心想:“特使对我们郑家真是厚爱之至。”

张迈和郑渭本来就投缘,如今唐军正转入内部建设阶段,国力一往内政事务上倾斜,大都护长史的权力自然也就重了起来。加上此次唐军西征,开拓疆土五百里,郑渭实有建策布局之大功,所以郑家在这当口自然就显得炙手可热了。

郑豪再看看躲在薛复背后的郑湘,忽又想:“啊!如今哈桑已经成为阶下囚,大小姐的婚事就可以重新考虑,如果大小姐嫁给薛王子,然后三公子再取了珊雅公主,那我们郑、薛两家便结为一体、不可动摇了。”

想到这里忍不住一阵暗喜。

这时张迈已让请众人坐下,忽然想起什么,道:“你刚才说她随她二哥来的,而且她二哥已经到了宁远?”

薛复还没搭腔,郑豪已经道:“是的,特使,我家二公子眼下正在宁远,我也是今天进城才恰好碰见他。今天老奴进府,就是要禀报这件事情。”

张迈咦了一声,道:“郑二公子既在城中,怎么不早些前来相见?”

郑豪忙说道:“特使,虽然我们二公子早在我们攻下宁远之前就已在城中,但他是被萨曼逼着押运粮草到此,一路惶惶,入城后没多久又遇上了城池易主的大事,虽然我军也打出了大唐旗号,二公子也听说了三公子在都护府任职的传言,但终究不敢确信,所以一时不敢贸然来见。”

张迈颔首道:“那也是。”就命马小春设酒待客,让郑豪则前去请郑济、何秋山来见。

薛复用天方话对郑湘道:“你二哥也在城里,要不你先随豪叔去见你二哥?”

郑湘这时也认出了郑豪,点头答应了。她毕竟是大家闺秀,虽然和张迈语言不通,但也看得明白张迈的身份,起身向张迈盈盈行礼,这才告辞。

出得府来,已是黄昏,西边一片橙色的云块布展开来,旷远而艳丽,郑湘这时的心情也如此,数日之前还惶惶不可终日,但现在先是遇上了薛复,跟着又见到了郑豪,心已经完全定了下来。

出府后问郑豪:“豪叔叔,我三哥真在这边做大官吗?”

郑豪扶了她上马,一边说:“是的,三公子在安西这边是大都护长史。”

“大都护长史,那是个什么官啊?”

郑豪道:“这个…如果用国家来说,就差不多是宰相。”

郑湘呀了一声:“那就是像巴勒阿米那样的了?”

“差不多。”郑豪道。

郑湘想起快要逃到西鞬的时候,一队五十人的唐军将一队一百多人的萨满骑兵赶回城去的情景,说道:“那咱们安西比萨曼怎么样?比他们萨曼强,还是弱?”

她虽来自萨曼,但想想爹爹在撒马尔罕朝不保夕,三哥却在这边做宰相,不知不觉间就说“我们安西、他们萨曼”了。

郑豪笑道:“这个嘛,现在可就难说了,领地是他们大些,人口钱粮也是他们多些,不过他们萨曼刚刚被咱们打得大败,连失了两座城池,所以现在也很难说谁强谁弱。不过过得几年,肯定是我们比他们强!”

“这个我知道。”郑湘微笑道:“我在边境上,看他们的骑兵,也很怕我们的骑兵呢。”在两个月前,她还在为自己得去嫁给哈桑而默默哭了不知多少次呢,只是为了救父亲、救家族而不敢不从,而如今,却便如大雨之后,天色万里放晴。她度过少女时代的撒马尔罕离得虽远,但三哥既然在这边,这边也就有了一个家。

“就不知道,阿爹、阿娘和大哥他们怎么样了。什么时候他们也能过来一家团聚,那就好了。”

希望三哥和四弟回来天伦团聚,是郑家多年来的心愿了,不过三哥既然在这边做到如此高位,郑湘纵然对世事时局不大了了,内心深处却也明白:要三哥到撒马尔罕去已经不可能了,家族要想重新合二为一,唯一的可能,就是整个“阿齐木家”搬到安西境内。

不过,那应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吧,因为“阿齐木家”并不止是一户人家,更代表了一条成熟的商脉。

第159章 货殖府后人

唐军解除戒严令之后,宁远城夜里也有一些店铺开始了经营,虽到黄昏,一些商店也点了灯,准备迎接夜市。

近半年来,这座城市经历了数次易主,第一次是从祆教徒手中换到天方教激进派手中——那简直是一场噩梦,再跟着萨图克来到,接掌了这座城市,虽然因此停止了对异教徒的迫害,可是为了准备对疏勒的进攻,萨图克几乎是榨干了这座城市的民力。然后没多久,这里又成为了回纥与萨曼的共管之城,并且萨曼的控制力很快就显现出优势地位。出于将这座城市打造为东部边城的考虑,三月以后陆续有各种物资运送至此,一定程度上让这座濒临破败的城市恢复了生机,但很快地,东方传来了可怕的消息——进攻“唐寇”的联军战败了!

二十万大军啊!居然就在葛罗岭的那边土崩瓦解!再跟着,大唐安西大都护府就像一个猛然膨胀的热气球一样,没多久的时间就将影响力扩大到此。这场战争之后,就连敌对势力也开始改口,不叫唐寇,而称唐军了。

当薛复用计成功、唐军开进城内时,居民们是带着无奈与惶恐,迎接这个陌生的大唐边藩政权,居民们一开始很担心这伙有着“流寇”之名的唐军会对城市开展掠夺,但现在看来,这却是一个内政制度颇为完善的政权,担忧中的掠夺并未发生,其军队甚至连扰民的情况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比麦克利更加有效的管理。

尤其是张迈进驻以后,由于库巴的攻占确保了境内的安全,张迈下令开放城门,解除戒严,又派出骑兵队伍打击城外的盗贼,派出步卒打击城内的偷枪犯罪,居民们和郊区的联系逐渐恢复,城内以及周边地区的治安迅速。

在郑豪处得到确切消息之后,“阿尔塔加”府已经挂上了“何府”的匾额,匾额是早就刻好的了,字还是郑济的手笔,这个青年毕竟比郑渭还要大几岁,尽管比郑渭更加务实,在少年就没有那种“大唐梦”的主观倾向,但他受祖父的汉文化教养实际上却比郑渭更加深而且固,一笔楷书写下来四平八稳,只是毕竟十几年没动了,略显生疏。

何府在宁远城也是有数的大家族,府邸大门就面对着大街,一匹马缓缓走近,牵马的是郑豪,而马上那个少女…

在何府门前等候的郑济揉了揉眼睛:“妹妹!你怎么会…”

郑湘早在郑豪的搀扶中下了马,扑进郑济的怀里,禁不住哭了起来。

终于见到二哥了,她知道,自己终于安全了。

本来想郑豪一到就去拜访张迈,但既然见到了郑湘,还是先将她接到屋内,问是怎么回事。

郑湘哭泣着,将自己在库巴如何彷徨惊恐、老家人如何设法与宁远争取联系而未能够、如何随着一群萨曼商人一道决意偷回萨曼、如何被唐军截获、如何遇上薛复、如何回到宁远、如何见到郑豪、张迈一一和二哥说了。

一番话说完,郑济的眼眶也有些湿了,看看天色将黑,郑豪忙将自己见到张迈后张迈的言语转达了,又道:“二公子,张特使请你前去赴会呢。要不让大小姐先到何府歇息,你与我一同前往,如何?”

郑济点了点头,安抚着妹妹,然后道:“好,不过要叫上老何。”

何秋山叫出妻女接了郑湘进去,然后便随郑济郑豪一起来到大唐钦差行在。

马小春已经摆下了一个晚宴——因最近唐军上下厉行节俭,所以宴请也变得十分朴素,只是一菜一汤而已。

薛复听说郑济到了,他是有心的人,知道郑济此刻相当于是安西境内郑家之长,便迎出厅外。

郑济看他一副有些文静——若非那道伤疤简直称得上清秀的脸,心想:“他真的是那个水淹萨曼大军,取坚城、收要塞,一月之间名扬西域的将军?”便上来和薛复叙话,谢他救了郑湘。他是纵横商场的人,辨颜察色何等厉害,刚才郑湘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提到“那些薛将军”时脸上的神色变化却瞒不过他,这时见到了薛复的人,心里想着:“湘儿看来对他有些意思,不知他成亲了未。”

就听厅中张迈笑着叫道:“你们郎舅两个就且别自顾自说话了,不如先进来见见我这个媒人吧。”

马小春在旁边搭腔,奇道:“特使,你怎么是媒人?”

张迈笑道:“郑渭的妹妹要和薛复谈婚论嫁的话,这个媒人我自然是做定了。”

郑济在厅外听见了这两句话,心中对张迈以及安西高层的人际关系又多了几分直观感受:“这个张特使果然狂中带着豪情,且从他的语气推断,和三弟的交情也非泛泛,多半十分亲密,不止是上司下属的关系,要不然不会说这样的话。”

走进大厅,行了一礼,说道:“货殖府后人郑济、何秋山,见过钦差张特使。”

这人真不愧是郑家年轻一辈的干练人物,只从各种外围情报推断,就把握到了张迈的心理,这时轻轻一句话,便撞到张迈心坎里去了,张迈本来稳坐主人席上,这时却赶紧站了起来,满脸喜色,说:“货殖府后人?这位也是?”

张迈欢喜,是因为看到郑济言语之间不忘大唐、不忘祖宗。

郑济道:“货殖府原来共有干部二十七家,如今泰半凋零,数枝红艳,除了我郑家之外,穆、鲁、杜、田、何五大家族的财力亦皆可观。其中,穆、鲁、杜、田都在撒马尔罕,何家则在讹迹罕——也就是今日的宁远城——经营玻璃。这位就是何家的家主何秋山。”

张迈甚是欣喜,又问:“我知道宁远的玻璃制造得不错,只是这段时间忙于军务政务,还没来得及会见商界的人物,听说宁远玻璃业最大的一家叫阿尔塔加,何老板的工坊,规模层次比那个阿尔塔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