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秋山呵呵一笑,说:“特使见笑了,老板不敢当。我何家本是货殖府后人,说起来是半军半商,本该早些到特使麾下听令才对,只是之前未得到确切消息,所以不敢造次。阿尔塔加,是我为了方便做生意改的胡名。”

张迈听他言语之中也不忘本,连连点头,道:“我也听郑渭提起,说货殖府各家的财富,起家资本乃是我安西唐军的军资…”

何秋山听到这里心中吓了一跳,还好脸上没变色,幸好就听张迈继续道:“不过过了这么多代人,这笔军资利滚利、钱滚钱,这里头更多的便已是你们祖上的心血,不过以后唐军的行动,也需要你们多多支持。”

何秋山听他并未有将何家家产全部充公的意思,才算稍微松了一口气,忙道:“这个自然。我们这些唐裔商人,天天就盼着朝廷天兵降临,我们也有个靠山。以后唐军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事情,只要能帮得上手的,特使尽管吩咐就是。”

张迈笑道:“好说,好说。日后随着咱们安西唐军的崛起,商机将会越来越多,钱与其让外人赚了,不如让自己人赚不是?而且现在咱们唐军的部队,一是保国,二是保民。咱们既是自己人,我们的政策也会稍作倾斜,以后若是生意上有需要的话,也可以向当地的军方请求保护的。”

何秋山大喜,他的玻璃生意注定了是得做跨国买卖,利润大风险也大,如果有一支强大的军事势力做靠山,往后的发展前途实是不可限量。

张迈又问:“那么在撒马尔罕的几个家族,又都经营些什么?”

郑济道:“穆家经营药材,鲁家经营丝绸中转以及衣物,杜家经营粮食,田家经营马匹,但这只是主项,说到其子家与分支,尚有数十户,若再加上其他不入六大家族的货殖府后裔,说一句遍及河中各行各业也不夸张。本来经营铁器的也是货殖府后人的大项,但由于被当政者禁止,经营铁器的几家却都没落了。”

张迈听得暗暗惊奇,心想:“怎么会这样巧合?”

郑济提到的这些行业,或者具有巨大的商业利润,或许涉及到重要的军国物资,正是他这段时间以来希望布开的商业网络。只是商业网络这东西,不是想展布就能展布,这里头需要大量的商业人才和商业脉络,那可不是一年两年就可以培养起来的,而通常是得以一代人、两代人来计算,张迈这段时间又将主要精力放在军事与外交上,没法在这上面花大力气,所以只能搁下,这时被郑济一提,心头猛地大动。

但一转念便明白过来:“是了,这不是巧合,而是当年货殖府先贤的布局。”

当初货殖府的设立,本来就是为了给安西唐军筹措资金以及军事物资,所以便有如此设置,只不过唐军武人一系与货殖府分离以后,武人一脉偏处西北新碎叶城,日渐失去影响力,而商人一脉越发越大,却又都忘记了最初的理想与目标,变成了纯粹只是父子相传以逐利润的商人。

马小春等张迈回过神来,低声提醒道:“特使,说了这么久的话,还没请几位贵客入席呢。”

张迈这才想起自己还和客人站着说话,一拍脑袋,笑道:“看看我,见到了故人,都高兴得糊涂了。”

邀请了他们入座,本来第一次见面,待客当以茶为上,但茶叶在西域来说太贵,所以马小春仍然安排了以葡萄酒奉客。

酒过三巡,席上张迈却不再谈公事,只是问问撒马尔罕那边的生活,以及薛复与郑湘初遇的情形,张迈听说郑湘这次来是被迫要嫁给哈桑,嘿嘿一笑,命人将软禁的哈桑带了出来:“请哈桑将军一起用饭。”——因张迈心想哈桑在和萨曼的交涉中可能有用,所以带在身边——请他坐在最末,给了一张凳子,另外铺了一张皮毯,上面摆了些酒食。

张迈虽然没特意羞辱他,但哈桑仍然大觉尴尬,看了一眼张迈,低了头,再看一眼郑济,猛地道:“你们阿齐木家,还敢说没有里通外敌!”

郑济都是见过哈桑的,眼见这人在布哈拉和在撒马尔罕时都是趾高气扬,没想到今天会落得如此下场,听了他的话又吃了一惊。

张迈这一年来在战争与阴谋中历练,语言掌握得十分迅速,这时也懂得了一些天方话,哈桑的这句话结合情景他也猜到了意思,笑道:“什么里通外敌,郑家本来就是我大唐后裔,这是回归母国罢了。”

他说的自然是汉语,薛复就将之翻译了过去。哈桑瞋目呲牙,只是不好发作。郑济却担心了起来:“这句话要是传到布哈拉,阿爹和大哥就别想辩白了。”

却听张迈对哈桑道:“哈桑将军,要不你也考虑加入我唐军吧。”

哈桑大怒,说道:“要我投降?你做梦!哼,我们埃米尔一定会设法救我回去的。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要不然等我回到萨曼,一定设法兴兵回来报仇!”

张迈却半点未被他激怒,只是淡淡笑了笑,说:“行了,别吹牛了,你是否能回萨曼去,决定权在我。就算我放你回去,总有一天也仍然得回到这里来,或许到时候跟你坐在一起成为我座上嘉宾的,还会有你们的埃米尔——奈斯尔二世陛下吧。哈哈,哈哈。”

郑济与何秋山听到这话吓了一跳,听张迈的意思竟是要将萨曼的君主也拿下!若在几个月前,张迈说了这话他们都会觉得这个张特使是在臆想妄言,但如今唐军所已开创的一个又一个的战绩,却让人觉得这样的事情未必没有可能。别的不说,就说眼前,如果唐军能够再创造一个军事奇迹——攻下西鞬,那么河中那赤裸裸的胸脯就将任凭张迈抚摸了。

尽管萨曼方面已经调兵遣将,在短短半个月内从各地调来了两万多的兵马增防,但唐军连“二十万大军”都瓦解掉了,在大多数人的心里,这两万大军听起来便不那么保险。

“难道,唐军真的有打算进军河中么?”郑济思忖着。现在,郑家已经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一场大兴大衰、大起大落的转折就在眼前了。而掌控着家族生死存亡的人——

就在眼前!

郑济看着张迈,想。

夜宴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了,当然,这轻松愉快是属于张迈的,对哈桑来说这根本就是一场屈辱,而郑济的心情实际上也没有他脸上所显露的那么轻松。

这次宴会之后,郑济仍然要回何秋山家居住,张迈问了他居住的情况之后,说道:“郑二哥眼看暂时是回不去萨曼了,不如就在宁远城住下,宁远城两次易主,原来祆教的贵族、大将全部死绝了,如今空置的大宅子不少,我让有司拨一座给你。”

郑济听他居然叫自己郑二哥,那真显得亲近得很了,忙说:“无功不受禄,我怎么好接受如此大礼?”

张迈笑道:“这座大宅子,就算是我拨给郑渭的吧。按照他的功劳,我便拨十座大房子给郑家也不算什么。再说,这些大宅子若是太久没人住也容易破败。郑家在这边暂时没什么产业,但在疏勒有个棉衣工坊,暂时是郑汉在管着,二哥且在这里歇歇脚,回头找个机会到疏勒去,以二哥的大才,这棉衣工坊在二哥手里当有远大发展。”

郑济一奇:“阿汉?他才几岁?就经营一座工坊了?”

“是啊。”郑豪道:“而且那工坊的规模还很不小呢。”跟着描述了理论上由郑汉经营的那家棉衣工坊。

郑济听郑豪说那家棉衣工坊有着几百个奴隶在集中劳作,负责着唐军一半的棉衣生产——那可是一件多大的生意啊,心头不由得大震。他们郑家在撒马尔罕的伙计,加起来也不过几百人而已。不过从郑豪的描述听来,显然郑汉眼下的能力远远未能发挥这家工坊的潜力。

“听豪叔所,阿汉现在是在一个叫奈布的商人的指导下经营工坊,哼,这等大业,怎么可以由外人来做太上皇?老三是干什么去了?”

但他随即就想到,身为安西大都护府首席政务官的郑渭,多半是分身乏术以至于不得不如此。

可如果这家工坊、这批劳力到了自己手里,再加上郑家已有的商脉的话,那所能创造的利润将难以想象。

更何况,郑汉能够成为这家工坊的主人,显然背后有着安西大都护府的支持,唐军不但给了地方、给了人力,甚至还给了原料——这种支持力度,郑济从出生到现在连做梦都没想到过。在俱兰城也好,在撒马尔罕也好,当权者对他们家族的生意从来都是压榨加防范,甚至是掠夺加打压!像这种得到当政者支持然后对外扩张的事情,以前他是连想都不敢想,可现在这一切却变得触手可及。

而旁边的何秋山也是听得垂涎三尺,他之前对张迈关于“咱们有商机会先照顾自己人”的暗示还不大放在心上,这时整颗心却热切了起来,寻思着:“自己人…自己人…若能成为‘自己人’,那我何家可不知道会有多大的发展呢。”

“御用商家!”

郑济与何秋山同时想到了这一点!尤其是郑济,他知道这个词语所代表的含义,离他已经很近、很近,近得几乎是自己一开口这一切就可以变成现实。

张迈许诺的那所大宅子,第二天就拨了下来,与之相随的还有十五个奴隶。郑济这次来是带了一批伙计和家人的,因战乱分散于宁远、库巴,如今也都聚集了起来,家人有六个,一老仆、二壮年、一童子、二丫鬟,伙计有二十几人,本来寄宿于何家,这时便都搬到新宅子去。

老仆指挥着家人、伙计、奴隶打扫庭院,郑济则挥笔题了个匾额“郑氏别苑”,挂了上去,当晚就点了灯笼。府中一切粗就,论舒适远不如撒马尔罕,但那块匾额挂上去以后,郑湘就觉得自己是回到家了。在过去几个月饱受旅途颠簸、战乱惶恐的家人们也都个个满脸欢喜,干起活来倍加卖力。

这样一个宅院,也不是一天就能打扫完的,月亮爬起后,家人就各自去休息了,郑济却睡不着,踱到后花园,左思右想,看看张迈所赠的这座大宅,琢磨着:“我郑家究竟是在萨曼好,还是在这边好?”

在萨曼的话,财富虽多,却是第二、第三等人,若在唐军的话,虽然张迈对自己显得十分亲近,而三弟郑渭又身居高位手掌大权,若是郑家迁到安西都护府境内,那以后只要唐军存在一天,郑家就不止是大富,更有可能大贵。

然而郑济毕竟不是眼光短浅的市井之徒,这段时间他暗中观察,已经看到了安西唐军的许多隐忧,觉得这个新兴势力膨胀得太快,多半有外强中干之患,如果唐军强大了,郑家水涨船高,那自然是好,可如果唐军失败了,那郑家便得面临万劫不复之祸。

这不止是一场生意,简直就是一场赌博。

郑湘这晚睡在陌生床上,新鲜感之外更多的是不习惯,就走到后花园散心,发现兄长未休息,走近前来问他为何还不睡,郑济知自己这个妹妹从来不懂外面的事情,也就没打算和她商量,只是随口问道:“妹妹,想撒马尔罕不?”

郑湘怔了怔,随即哭泣道:“想又怎么样?二哥,我们还能回去吗?当初也只是传闻说三哥在唐军军中,咱们家就受了那样的大罪了,现在三哥是真的在唐军啊,而且还身居高位。当初萨曼和唐军其实也没什么过节,如今唐军却淹杀了萨曼几万大军,连哈桑都做了阶下囚。又被夺走了宁远这样一座城市、库巴那样一座要塞——这些消息传到布哈拉,咱们家都不知道会怎么样了呢。”

郑济大吃一惊,暗骂了自己一声:“我糊涂了!糊涂了!还想着什么赌博、押宝!其实现在我们根本就没得犹豫了!要么是公开与唐军一刀两断,但那样也未必能保证奈斯尔二世不动我们的;要么,就只有和唐军共同进退了。”

第160章 开疆拓土八百里

薛复在郑湘回去以后,心中牵挂,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第二天备了礼物,就想去郑府拜访,走在半路上就被张迈的使者传唤:“特使召薛将军议事。”

薛复不敢耽搁,急忙赶来钦差行在,他骑的是张迈赐还给他的银雷飞电,片刻便到,入府时只石拔到了,不久郭洛、郭师庸、奚胜相继到达,最后抵达的是李膑。李膑是军师,入门之后推轮椅到张迈左侧,张迈右边是郭洛,李膑之下是郭师庸,薛复坐在郭洛下手,就武将排位而言,位在二郭之下。此外还有嘉陵作为书记。

七人坐定后,张迈取出一通加急文书来,说:“大家看看。”李膑接过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

文书传到薛复手里时,张迈知石拔斗大的字认识不到一箩,一边道:“当日咱们大军西征,出葛罗岭山口,却命杨易以偏师把守东北一路,结果…”张迈顿了顿,继续道:“杨易非但不守,反而纵兵出击,龟兹回纥震于我军军威,不敢抵敌,一路败退,杨易则步步进逼,没费多少力气便拿下了蔚头,跟着在温宿出奇制胜,又击败了龟兹回纥,占领了温宿。如今正隔着沙漠,与龟兹回纥对峙。”

那蔚头在今新疆巴楚市附近,位于疏勒东北约四百多里,温宿在今新疆阿克苏市附近,在蔚头以东约三百余里,都是天山南麓的绿洲,不过这两个绿洲都远没有疏勒来得大,且东西无险可守,所以杨易能借着唐军战胜之威就这么横扫过去张迈等都并不意外。温宿再往东五百里,那就是龟兹了——也就是大唐安西大都护府的所在地!如今则是龟兹回纥的大本营所在。

龟兹有着西域最大的绿洲之一,水土之肥沃犹胜疏勒,大唐时光是军方屯田就有十万亩,又位于西域交通要道上,自古便是陇右道的经济与文化中心,也是大唐帝国在西域地区的政治中心,其战略意义之重大犹在疏勒之上!

石拔听说,欢喜雀跃,叫道:“那是捷报啊。”见郭师庸、郭洛脸色沉重,问道:“怎么了?”

郭师庸叹了一口气,道:“阿易这一番可是鲁莽了。春华怎么就不劝劝。”说着摇了摇头。

夺取蔚头和温宿,虽然扩张了唐军的领土,但并无太大的战略意义,杨易可以轻易夺取,回纥方面一旦军势重振,同样可以迅速夺回。而现在唐军的兵力、财力,是万万无法同时进行两面作战的。

想到这里,郭师庸又叹道:“如果当初我们答应了阿易的要求,让阿洛去替他的话,这样鲁莽的事情应该就不会发生。”

和杨易的战报同时附来的,还有杨定国以及郑渭的文表,两人都对杨易的轻进显得很不满,“趁胜扩张”虽然是郑渭的提议,但他也并不主张两面出击。杨定国已经发出书信,加以斥责。

郭洛道:“如今我们正与岭西回纥、天方萨曼周旋,如果惹得东方高昌回纥也来攻,那又将是四面树敌!我军外虽强壮,内里实弱,万万不可能同时与阿尔斯兰、萨图克、奈斯尔二世、毗伽同时为敌。为今之计,只有迅速巩固西线,同时命杨易固守东线,千万不能再惹出事端来。”

石拔却笑道:“其实他们就算四家联手,也没什么——之前不已经发生过一次了吗?”他说的正是疏勒攻防战。

郭师庸哼道:“疏勒攻防战我们的胜利也不容易。那样的事情,可一未必可再。幸好此事尚有回旋之余地,龟兹回纥无故犯我,杨易将他们击退,道理上也站在我们这一边。蔚头、温宿两地,可属龟兹,也可属疏勒,我们可速速派出使者,前往龟兹,责问骨咄为何犯我,我料他们被杨易一路追杀,定然怕了,只要他们服软,我们就可趁势下台。先示威,后施恩,且将温宿还他,以安其心。”

李膑微微点头,石拔却叫道:“数百里之地,打下了之后,就这么还给人家?”

郭师庸道:“那数百里之地根本就没用!若是如库巴、灭尔基那样,就算只是一座巴掌小城,也当戮力争夺,因为那是控制萨曼进出宁远地区的咽喉,那蔚头、温宿却是一片平坦草原,绿洲虽然不小,但得失之间,不足挂齿。”

张迈见薛复一直没有开口,问他:“薛复,你是什么意见?”

薛复显得有些犹豫,这段时间张迈虽然和他走得很近,但和二郭、杨易想比自己毕竟是个后来者,这时杨易办了一件让安西大都护府高层都甚为不满的事情,薛复心里虽然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却又顾虑着直说出来会否得罪人。

张迈似乎瞧出了他的顾虑,道:“你不用想太多,有什么就说什么,咱们军帐会议的传统,向来是将一切都摊到桌面上来,就算是当面和我吵架也没什么的。”

薛复得到了张迈的鼓励,这才反问道:“小杨将军那边,有多少兵马?”

安西军西征的时候,薛复还只勉强列入都尉的行列,在都尉之中敬陪末席,尚未进入核心层,都还没资格参加最高级的军事会议,所以对杨易的军势状况一无所知。

张迈说道:“杨易手头有三个府的兵力。此外还有一些民兵。但这次他带兵东进,估计最多也就带那三个府的兵力。人数虽少,却是我军的一支精锐,杀塞坎,夺灭尔基,夺下疏勒,夺疏勒,用的都是这支兵马。”

薛复道:“张迈说来兵马并不多,那么小杨将军知道我们虚张声势、以攻为守的计划么?”

郭师庸道:“这个自然知道,不过我们就怕阿易这小子轻起战事!冒功轻进,若引得高昌回纥大举向西,我们可就危险了。”

薛复却道:“小杨将军能够屡建奇功,岂是偶然?既然知道我们的全盘计划,焉知他如今的行动不是‘以攻为守’?”

他的这句话让张迈忍不住点头,说:“不错,就算阿易贪功鲁莽,但有春华在他身边,如果阿易真的乱来,料来不会不劝谏。”

薛复继续道:“温宿距此一千五六百里,前线发生什么事情,天时地利人情是否有什么样的变化,我们不可能掌握得比杨将军更加清楚。因此末将以为,与其我们在这边遥控指挥,不如信任杨将军,同时派人提醒他在东边的重大责任,我相信这样会有更好的效果。”

他的这一番言语,说得李膑、郭师庸、郭洛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李膑心道:“这位薛王子,可不止会打仗而已啊。看事情有够透彻,分寸拿捏得也好,也不知道当初瓦尔丹是怎么用他的,竟然会落得如此结局。”

张迈笑道:“薛复所言有理!”便派嘉陵为使者,先前往疏勒,让郑渭将疏勒以东的所有权限——包括军、政与外交大权全部交给杨易自行处置。

唐军西征之后,已在宁远和疏勒之间建立了一条“六百里加急”驿站线,每八十里就设立了一个驿站,每个驿站都养着若干匹的第二代汗血宝马。

嘉陵领了命令,当日就出发,经过葛罗岭山口的时候,见合舍里正带了九千名奴隶,趁着天气好,正在修建哨岗,在郑渭的计划中,第一年是将哨岗与驿站修好,然后第二年准备将之增筑为一个关口,张迈连名字都改好了,准备就叫“托云关”。

沿途不断换马,两日内便抵达疏勒,这里正在大搞建设,疏勒河上游的禾苗也都已经冒头长得绿油油的,农夫们这一年里农牧结合,种田的同时也搞定居牧业,苜蓿长势尤其旺盛。唐裔农夫带领着奴隶们料理禾田,薛复招引的牧民则为这个地区带来大宛畜牧业的千年秘传,疏勒在经过一轮大战之后,人心思安,民众可不晓得什么唐军“外强中干”的内幕,只是听说东西两方面节节进取,疏勒境内又平稳安定,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积极进取的豪情,眼神之中也都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就连数万奴隶也不敢稍有异心。

嘉陵进了城,赶往大都护府衙门,告诉杨定国和郑渭张迈的决议,杨定国听张迈不但不斥责儿子,反而加大了他的权力,有些担心张迈是瞧自己面子,他对儿子严厉得有些过头,就要拦住嘉陵不让他前往东方,道:“待我先给特使写一封信!阿易这次做错了事情,不撤职就算好了,怎么还能加重其权力?”

郑渭看了张迈的决定之后,想了一想,却说:“不,杨老,我觉得特使的决定是对的。”

杨定国微感诧异:“你说什么?”

郑渭道:“杨易断不是愣头青,加上身边又有慕容春华等人在旁辅佐,他既然这么做,必有他的道理。其实咱们的担心或许多余了。”便说服了杨定国,让嘉陵继续上路,又说:“你到了温宿时告诉杨易,疏勒的钱粮很紧,他既然打下了温宿、蔚头,那么军队的补给就请他自己想办法。在西征大军未回来之前,疏勒这边没法给他提供粮草了。”

嘉陵心想:“不给粮草,你这不是变着法子逼着小杨将军回来么?”

疏勒与东方的前线一样建立了一条驿站线,不过设置比较稀疏,约莫一百二十里才有一个民兵营,换乘马匹也不是千里马了。两日后抵达蔚头,又两日抵达温宿,他一口气跑了八百里路,到了杨易的大营时已大感疲累。

温宿位于天山南路,有两条水量不在疏勒河之下的内陆河流经境内,并在温宿附近会合,这条河继续向东南,便会注入新疆最大的内陆河——赤河(即今塔里木河),沿岸形成一个不小的绿洲,这时正值夏季,水丰草盛,温宿草原之上风吹草低后,映入眼帘的怕不有十几万头羊马。不过这里的牧养场景和疏勒相比又是另外一种情况,牧民们大多只是粗放粗养,不像疏勒那般农牧结合,精耕细饲。

原来当日骨咄眼看唐军这么厉害,心中惧怕,不敢在疏勒境内久留,没多久便退到蔚头,跟着退到温宿,随时准备要回龟兹,不想他一退杨易就随后赶来,骨咄退出蔚头,杨易就收了蔚头,骨咄退到温宿后,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好回去向国人交代时,杨易却以轻骑三千人日夜不停越过沙漠,夜袭温宿城,骨咄猝不及防大败而走,若是走得慢些只怕就被杨易给拿住了,温宿附近的部族震于唐军疏勒完胜诸胡联军的威名,又见骨咄战败,纷纷倒戈转投了杨易。

自此,俱毗罗沙漠以东的领地与部族尽属唐军,杨易又截获了骨咄留下的大批羊马粮食,当下就在温宿草原放牧起来,同时向疏勒、宁远告捷。

杨易眼看自己轻轻松松就为安西都护府拓地八百里,收众五万余,不免有些得意,没想到疏勒方面接到捷报之后非但未曾嘉奖,反而来了一个使者将杨易骂了一顿,因为派人来骂的是自己的老爹,所以杨易连反口都不能够,正在营内生着闷气,便听张迈的使者到了。

杨易对手下三员大将——慕容春华、哥硕与温宿武道:“咱们越过沙漠,摸过草原,数百里奔袭,却换不来一句好话——要是特使也来骂我,我就辞官,回疏勒养老去!”

他是前线大将,论年龄却比部属们还轻,四十多岁的哥硕听说他要养老,明知道这是气话也不由得莞尔,慕容春华道:“特使岂是旁人,定能理解我们的苦心。”亲自出营来迎了嘉陵进去。

杨易见是嘉陵,冷笑道:“假和尚,你怎么还不还俗?”

嘉陵奇道:“谁是假和尚?”

杨易哈哈笑道:“你小子有老婆,有孩子,难道还能是真和尚么?”

嘉陵双手合十,念了个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不和他纠缠这私事,却道:“杨将军,前线如今的战况如何了?”

杨易笑道:“形势一片大好!骨咄被我打得丢盔弃甲,损失惨重。现在龟兹境内人心惶惶,就唯恐我现在冲过俱毗罗沙漠杀过去,连三岁小孩听到我杨易的名字都不敢哭了。据探子回报,骨咄还派了人去毗伽那里求援了。”

嘉陵惊道:“毗伽?高昌回纥?那怎么还是好事?”

“那怎么不是好事?”杨易笑道:“你不知道奇袭温宿那晚骨咄逃得有多狼狈,他去向高昌求援,就证明他觉得自己打不过我,怕了我,如果他觉得挡得住我,何必去求毗伽?所以这当然是好事。”

嘉陵道:“可是如今我军大军屯聚于西面,八剌沙衮和布哈拉的去向都还未定,疏勒内部又颇为空虚,杨将军你在东方虽然暂时取得胜利,但万一惹得高昌回纥大军西进,那岂非要将我安西都护府拖入两面作战的泥潭之中?”

杨易瞪了他一眼,冷笑道:“谁说我要拖得安西两面作战的?谁说毗伽会来的?当初特使给我下的命令,是要我独当东北之事,可他并没有限定我该怎么做!到现在为止,我并没有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他语气甚冲,慕容春华在旁边解释道:“嘉陵师父,我们一月之内突袭八百里,并不是为了争功劳,而是与西征军一样,以攻为守。骨咄震慑于我军威势,他既然退,咱们就得进,如果我们不进,可取而不取,他们反而要生怀疑,那时候疏勒反而会遭受更大的压力。至于毗伽,他三四个月内是不会来的。就算他答应了要增援龟兹,至少也要等到冬天,高昌回纥的军队才会抵达。”

嘉陵问道:“为什么?”

慕容春华目视哥硕,要他来回答,哥硕知道嘉陵是代表着张迈,不敢怠慢,说道:“高昌回纥至今保留着游牧的习俗,其都城其实有一南一北两个地方,南面的是高昌(在今吐鲁番盆地),北面的是北廷。高昌回纥夏天都会举族迁往北廷,只余下部分人马留守高昌,冬天才会迁回高昌。如今正是炎夏,高昌离龟兹也有一千余里,北廷更是位于天山之北。骨咄去求毗伽,他的人得辗转两千里,等毗伽决定要来,那也得先翻过天山,然后再向西走两千多里才能到我们这里。所以现在来说高昌回纥对龟兹人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我们几个月内也不必担心毗伽会加入对我军的围攻中来。”

嘉陵道:“原来如此。那么杨将军是打算止于温宿,威慑龟兹了?”

杨易冷笑道:“兵家之事,哪里说得准?我是否进兵,那要看西面的形势,如果西面迟迟不定,那我就想进兵也没办法,说不定仍然还得缩回疏勒去。但如果西面的事情早些解决,说不定特使还没回到疏勒,我就将龟兹打下来了。”

慕容春华觉得杨易这几句话说得狂了,咳嗽了一声,暗示他收敛。

杨易却不理他,挥了挥手问嘉陵道:“你这次来,是特使派你来骂我的吗?”

嘉陵微微一笑,说:“特使的事情,且押一押,我是经过了疏勒再来的,先传大都护府郑长史的话。郑长史说:疏勒的钱粮很紧,杨将军既然打下了温宿、蔚头,那么军队的补给就请自己想办法,在西征大军回来之前,疏勒那边没法给东线提供粮草了。”

杨易冷笑道:“谁要他来提供了?你回去告诉他,我不要他一袋小麦、一头羔羊,只要他别给我添乱,东线的钱粮我都自己解决。”顿了顿又说:“你再告诉郑渭,少在我面前哭穷!疏勒有多少家底我也晓得的。听说宁远打下以后,西征军暂时也不用疏勒这边转运粮草了,于阗那边又被特使诓了八万石粮食、十几万头羊,这些粮食羔羊也全都在疏勒呢。他郑渭现在会缺钱?真要缺钱缺粮,还能同时修托云关、修渠坝、修驿站?哼,这些事情,骗得了外人,瞒不了我。”

嘉陵见他一肚子的火气,也不跟他较真,笑道:“好,我回头会一五一十跟郑长史说。”

杨易又道:“好了好了,说吧,特使准备怎么骂我?我做好准备了。”

嘉陵清了清喉咙,这才传达张迈的命令:“钦差有令:西征大军班师之前,自蔚头以东,含蔚头在内,一切军务政务,均由杨易便宜处理;东线涉外事务,亦全权交杨易便宜处置。战局责任,亦由杨易全权担负。”

杨易呆了一呆:“这…这是什么意思?”

嘉陵笑道:“意思就是说,现在这里谁也管不了你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还有,对龟兹也好,对高昌也好,你说的话,就是特使说的话。当然,所有的后果,杨将军也得一力承当。”

慕容春华和哥硕一听这分明是在给杨易增权,无不喜上眉梢,杨易却继续呆了好一会,才猛地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我老爹也不信任我,我在前线拼死拼活,他还派人来骂我。最后还是迈哥理解我!嘉陵,你回去后就跟迈哥说,告诉他杨易不会给他添乱的。东面的事情让他放心,我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会将这边的局势稳住。”

哥硕道:“之前副大都护遣使来责,我们担心后方对我们的行动有意见,所以那件事情便搁下了,如今特使对我们既如此信任,那件事情是否继续进行?”

“那当然!”杨易道:“一切照旧。我爹那个老糊涂就不用理他了,万事有迈哥呢!那件事情,给我继续干!”

差不多就在嘉陵到达温宿的时候,西线几个方向却同时出了大事。

宁远城东北面的亦黑,驻防的温延海发现有来历奇特的骑兵开到真珠河北岸巡弋,同时有新的军马进驻到那座叫做雅尔的小城。

宁远城北面的山地地带,本有一条难走的道路通往怛罗斯地区,当初唐军南下就是从这里走来,张迈进入宁远之后,已派了贺子英在通往怛罗斯地区的必经之道上,征用了一个土著的山寨加以扩建,取名“冲天砦”,既因此砦地势险要,也暗含“入鱼入海、如鸟冲天”之意,以纪念当初唐军走过这一条路之后便风生水起的历程。并安放了两个营的兵力在此以防萨图克,但贺子英等来的却不是萨图克的偷袭,而是来自怛罗斯的求和。

与此同时,萨曼也有使者抵达了西鞬,并向库巴方面派来了信使。

大西域地区合纵连横的局面,掀开了新的一页。

第161章 伐交(一)

萨曼的使者到达之后,很快便被人护送到宁远城。

郑济关心撒马尔罕那边家人安危,对萨曼使者的到来十分上心,不停让郑豪去打听消息。

那萨曼使者进城之后,却先由李膑接待,安西唐军今时不同往日,张迈的一众部下在西域的地位也都水涨船高,但萨曼的使者斯提尔见李膑是个残废,冷笑着说:“大唐没人了么,怎么派个连走路都不成的人来接待我?张迈呢?”

李膑也不动怒,微微一笑,说道:“接待上邦大人物,接待下国小人物,让我这么个残废来也就差不多了。”

斯提尔怒道:“你敢说我萨曼王朝是下国?”

李膑问道:“贵国国主号‘埃米尔’,请问尊使,埃米尔在天方言语中是什么意思?”

斯提尔道:“那是对大统帅的尊称。”

李膑道:“也就是总督,对吧。”

斯提尔道:“差不多。”

李膑笑了起来:“贵国国主自称埃米尔,那也就是天方教阿拔斯王朝的总督,连国王都算不上,最多也不过是个藩属,都还不算国——我说是下国,还是抬举萨曼了。”

斯提尔登时语塞,萨曼虽然实际上已经独立,但在名义上仍然承认天方教阿拔斯王朝的宗主权,每隔一段时间还向巴格达方面进献贡品、向哈里发循例报告军务,其与阿拔斯王朝的关系,类似于东周时期大诸侯国与周天子的关系,此事天下皆知,所以李膑说萨曼不算一个完全独立的国家,斯提尔也无法反驳,他哼了一声,说:“我们埃米尔对哈里发,那只是宗教上的尊重,其实我国早已独立,疆土东西三千里,南北三千里,境内大河穿梭,土地肥沃,商业发达,人口数百万,民众信仰虔诚,文化繁荣昌盛,河中地区在我们萨曼王朝治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盛。所以周边的国家、部族,无不归附,事实胜于名义,埃米尔如今已经成了比国王更加尊贵的称呼了。”

李膑笑道:“萨曼富饶是富饶,强盛则未必。疆土东西三千里、南北三千里,确实也富庶肥沃,可惜险要不多,若有一支劲旅,突破了西鞬、白水城一带的防线,铁蹄踏处,数日之内可以席卷河中,兵临布哈拉城下。人口数百万,恐有夸张,民众信仰虽宗一教,却分两派,逊尼派与什叶派之间的冲突不死不休,奈斯尔二世陛下也只能遮遮掩掩、修修补补,也没听说已经彻底解决。国家内有大患,外有强敌,偏偏却又富而不强,我怕一旦有事,边防线一垮塌,布哈拉王宫里几代积聚的财富,撒马尔罕天方寺中的文化典藏,都会随着铁蹄声响一起易主,奈斯尔二世多年来的种种努力,到头来也不过是为真正的强者做嫁衣罢了。”

斯提尔一张脸被李膑说得涨红,叫道:“你也就讨这嘴皮上的便宜罢了,我不和你斗口。”

李膑哈哈笑道:“我是个残废,我看你也不像个武官,咱们两个碰头,不斗口还斗什么?若说真刀实枪的战斗,我们大唐的将兵早就领教过了,可惜疏勒一战、宁远一战、库巴一战,都没遇到多大的抵抗,贵国西鞬的守军又龟缩不出,对此我们薛复将军可遗憾得很呢。”

斯提尔叫道:“你们那哪里是打仗,分明是偷袭。对,你们唐军就只会偷袭!”

“我们只会偷袭么?”李膑笑道:“尊使又没见过我军打仗的战场,怎么好妄下定论,我看不如这样,我们请见过我军打仗的哈桑将军出来,让他给我们说说我大唐军队是否只会偷袭,怎么样?”

斯提尔又难堪了起来,哈桑眼下就在手里,若是将哈桑叫来,哪可能有有利于的萨曼方面的话来?斯提尔本人在国内倒也能言善辩,只是萨曼刚刚丧师辱国丢城池,事实站在对方那头,所以句句都落了下风。

这时他见言语上占不了上风,就不再随李膑绕下去,只当刚才的对话没发生过,却说道:“我今日乃是代表我萨曼奈斯尔二世陛下,来问贵军张特使,为何在讹迹罕屯聚重兵,又派遣骑兵时时闯到西鞬城下,甚至越过我国边境,你们这么做究竟意欲何为?”

李膑道:“越过边境?我大唐与你们阿拔斯王朝,有核定过边境么?我安西大都护府与你们萨曼,有约定过边界么?”

他这两句话轻描淡写,实际上大有玄机——将大唐与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并列,而将安西大都护府与同样是名义上藩镇、实际上独立的萨曼并论,那便是当前安西唐军对自己的定位——不是李膑一人的构思,而是包括张迈在内唐军高层深思熟虑后得出来的结论。

斯提尔也隐隐听出对方的意思,说道:“贵我双方虽然未曾约定边界,但自西鞬以东,自来便是我萨曼领土,贵军骑兵屡屡闯入我萨曼境内,便是对我国的不尊重。”

李膑听了他这句话心头一喜,便猜到布哈拉方面已不准备收取库巴、宁远,只想保有旧疆,其实安西唐军高层要的也就是这个结果而已,但李膑却道:“我们大唐自天子以至于庶民,皆以信义立本,若曾与你们有过边界约定,岂会无故侵犯,但我们安西与你们萨曼,以前并未约定过疆界,既然未曾约定疆界,那所谓侵犯又从何说起?”

斯提尔道:“所以我今天来,就是代表我国问贵军一句,你们究竟是以流寇自居,以野蛮人自居,还是真的以大唐自居,如果你们是以大唐自居,煌煌大国,岂能没有疆界的概念?我记得你们唐朝的大诗人曾经说过:‘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我国进军疏勒,本是误会一场,过去的事情也就算了,但如果你们继续侵扰我国边境,则我萨曼的骑兵也不是好惹的。”

李膑听他居然能引出一句杜甫的诗来,颇感意外,心想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微微一笑,说道:“我们大唐的将士,‘远离自己的故乡,不是为了寻找天堂,而是河中的面包与椰果,把他们吸引到了这遥远的西方。’你们的哈桑将军勾结萨图克,侵入我疏勒,围攻我疏勒城长达数月,士兵们的愤怒,不是你吟唱一句诗歌所能安抚,将军们的野心,也不是贵国派来一个使者说几句好话就能满足。西鞬并非一条不可逾越的边界线,马上论英雄,强者乃为尊!大唐与天方、萨曼与安西的界限究竟在哪里,我想贵我两国的将军们会比我们更加明白。”

斯提尔听李膑居然能够引出阿拉伯大诗人艾卜·太马木的名句并加以篡改,也暗暗佩服,但见李膑步步紧逼,脸色还是有些黑,道:“那么贵国的将士,还是一定要开战么?哼,哈桑将军带来的军队,还有我们驻扎在讹迹罕、库巴的军队,在我们萨曼也不过是杂牌部队罢了,我们的主力可都还未曾出动呢。你们可别以为打了几个小胜仗,就以为自己可以战无不胜!”

李膑却笑道:“那你也可以去打听打听,打败哈桑、攻占宁远库巴的薛复,在我安西大都护府是什么地位——他也只是一位偏将,带的军队也只是我军的偏师,我们的主力军队说战无不胜实在有失谦虚,但要横扫河中、席卷西域,却也不在话下。”

斯提尔哈哈一笑,说:“横扫河中?难道你们还能一边应付回纥的进攻,一边还向我河中用兵?哼!我可不相信你们有足够的兵力!”

李膑笑道:“我们需要你相信。”

看他胜券在握的模样,斯提尔反而动摇了起来。

李膑还在萨图克麾下时,就已经对萨曼的情况有所了解,在听说斯提尔抵达库巴之后,更是连夜与张迈、郑济反复商量,郑济这时已经有心归附,对萨曼的情况可以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此张迈与李膑对萨曼国内的形势乃至君主、宰相的性格都有了相当的了解,这场外交之战尚未开始,唐军已是知己知彼,摸透了对方的底线,萨曼方面对安西唐军的情况却还处于一片迷蒙之中,结果自然是李膑大占上风。

当初奈斯尔二世派哈桑领兵援助萨图克,本来以为是绝无危险、有利无弊,但如今战火却烧到了河中地区的边界上,若与唐军开战,胜利了也不过收取宁远、库巴,对萨曼来说算不上大补,万一有个闪失,西鞬的防线被突破,那河中地区就危险了,萨曼甚至有可能面临亡国之危。可能性损失比可能性收益大得太多了,所以布哈拉从君主、大臣到民众都不愿意和安西唐军开战。

有道是:“穿鞋的怕光脚的。”萨曼的底子确实是比安西要厚实得多,但正因为富,所以更不愿意打没把握的仗。

斯提尔见李膑来来去去,丝毫不肯松口,心想:“看来他们的将军经过连番胜战之后野心勃勃,无论如何都要开战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场交涉便在剑拔弩张之中不欢而散,斯提尔跟随侍从下去休息之后,张迈与郭师庸从后面出来,郭师庸道:“李参军,你怎么把他的话头都给堵绝了?如今亦黑方面传来消息,八剌沙衮蠢蠢欲动,或许我们不日就要移师北上,对付阿尔斯兰了,这个时候,无论如何得先将萨曼安抚下来啊。”

李膑却道:“这个我也知晓,可是越是这样,我们越不能急啊。老将军,你守疏勒时稳如泰山,怎么这会沉不住气了?”

郭师庸嘿了一声,说道:“我守城的方略,都是静夜思索,慢慢想出来的,因为想得清楚,所以自然就稳。你与这个萨曼使者打口水仗,却是面对面没个缓冲,我是怕你一时嘴巴说得快了,忘了我们的初衷。”

李膑笑道:“这个老将军不用担心,接下来的事情我自有安排。不过我还缺一个人。”

张迈问:“缺什么人?”

李膑道:“能从中穿针引线的人,那我们才趁势下台。这人必须有求于萨曼,却又能够影响我们,且必须对我们效忠。”

郭师庸道:“到哪里找这样的人去?”

张迈想了一想,笑道:“刚好,宁远就有这样的人!”

郭师庸哦了一声:“谁?”

斯提尔回到唐军为他准备的馆舍,闷闷不乐,这次巴勒阿米交给他的任务,包括刺探唐军虚实、达成可靠的和平协议、救回哈桑等重要将领、保证天方教教徒在大唐境内安全等等,他是一项都没完成。

李膑那强硬的态度让他摸不准对方的底线,巴勒阿米虽然表示如果唐军军势确实雄壮,可以考虑作一定的让步,但这让步也不能是台面上的让步,毕竟国内也有相当的压力,如果斯提尔无法完成巴勒阿米交给的任务,他没法回去见巴勒阿米,但如果带回去的协议太过屈辱,他回到布哈拉以后更没法向国人交代。

这晚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了三更时分,忽然有人秘密来访,馆舍之外本有唐军的士兵把守,来访者居然还能进来,斯提尔就知道来人身份必然特殊,邀请入内后,灯光下一看,不由得怔了,来的两个人,有一个他竟然认得——不是撒马尔罕家的“哈克”是谁?

郑渭的父亲郑万达虽然仍是郑家家主,但近几年家业都交给了儿子,长子郑淮在内主持,次子郑济在外奔走,郑家做的是大买卖大生意,和萨曼各个阶层的精英都有联系,所以认得斯提尔。

斯提尔见是郑济,冷冷道:“哈克,原来是你!哼,在布哈拉时,你们父子还老叫嚷着自己冤枉,现在看来你们分明是在演戏!我们已经打听清楚,安西唐军的宰相就是你的弟弟凯里木!”

天方话中没有“长史”一词的精确对应翻译,所以探子回禀的时候,直接就说郑渭是安西大都护府的宰相。

郑济苦笑了起来,说:“斯提尔,你这么说,确实还是冤枉了我们。不错,我弟弟凯里木如今确实是安西唐军的文官首领,地位和巴勒阿米大人在萨曼的地位差不多,唐军的最高领袖张特使对他也是言听计从,只要我弟弟说什么,张特使从来没有驳斥的,但在唐军攻破宁远城之前,这件事情我们却不知道。”

斯提尔哼了一声说:“事实摆在眼前,现在你是说什么也没用了,没有人会再相信你了。”

郑济说道:“是的,我也知道,现在我无论说什么,布哈拉那边也不会相信,再说我弟弟如今在大唐这边身居高位、手握大权,我也没打算回去了。今晚我来,是想向你打听一下,我在萨曼那边的家人怎么样了?奈斯尔陛下可有为难我的父亲、兄弟、妻儿?”

斯提尔一声冷笑:“你说呢?”

郑济的脸色沉了下来,说道:“斯提尔,我告诉你,今晚我来是和你做交易来的,不是来求你的——我现在是代表我弟弟,也就是安西大都护府的宰相凯里木私下来和你密谈,而我也知道你是巴勒阿米的人,你我的身份现在是对等的,所以我希望你也能拿出一点诚意来。”

斯提尔依然冷笑:“身份对等?我跟你说,你们阿齐木家如今是犯了叛国罪,害得国家损失了三万将士,丢失了一座城市、一座要塞,这样的大罪,只等查明了证据,马上就要抄家,不但你们,就连你们的亲戚朋友,都要受到牵连,这件事情,就算是巴勒阿米相爷也保不住你们。”

“抄家?还要牵连亲朋?”郑济愤然道:“我们犯了萨曼的哪条律法?要受这么重的惩罚?”

“哪条律法?”斯提尔道:“通敌叛国——这一条律法够治你们的罪了吧!”

“我们什么时候通敌了?”郑济道:“整个河中谁不知道,我弟弟凯里木好多年前就和我们分开了,他做什么事情,我们又哪里知道?既然不知道,凭什么要治我们的罪?说到底,还是因为我们是唐人,而如今安西唐军又已经威胁到了萨曼,对吧?”

斯提尔没回答他这句话,但那眼神已经是在默认。

郑济见他如此反而收起了愤然,改了一种语气,轻轻道:“斯提尔,这半年来在战乱之中,安西境内的天方教徒死了一大半,剩下的有许多也都改了信仰,可是仍然还有几千人活着。这件事情,不晓得你知道了不?”

“我听说过。”斯提尔道:“那又如何?”

郑济道:“我弟弟说了,如果布哈拉方面敢对我阿齐木家动手,那么这几千人就将会受到十倍的报复。在萨曼的唐民后裔如果死一个人,这边的天方教徒也必然有一个要立刻去见真神,我阿齐木家如果有一个人丧生,这边则必然会有十个人陪葬!”

斯提尔脸色一变:“你们敢!”

“没什么不敢的。”郑济在布哈拉时,见到萨曼的官员都是唯唯诺诺,半句强硬的话也不敢说,这时却昂起了头,道:“我弟弟还说了,如果奈斯尔二世敢将我阿齐木家连根拔起,那么他这辈子剩下的时间就什么都不做,只干一件事:就是推动唐军戮力向西,以踏平河中报仇为平生志向!”

斯提尔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但从郑济严肃的脸色之中却感觉得到对方所言不虚,斯提尔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哈克”,已经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任布哈拉搓圆捏扁的哈克了,他的腰杆已经挺得笔直,眼光中也充满了自信!这不仅是对自己的自信,对郑渭的自信,更是对他背后那一股强大军事力量的自信!

忽然之间斯提尔隐约感到:西域唐民们亡国奴的日子即将一去不返了。

“难道大唐真的重新崛起了?”

若不是这个帝国已经重新崛起,其国民如何能有这样雄霸凌人的气势!

在很多时候,外交官们从一个人的眼神中,就能看到他背后整个国家的气象!

第162章 伐交(二)

两人相对沉默了许久,斯提尔才说:“你们阿齐木家暂时还没事,不过陛下已经命人看管了起来,现在你们家是一条狗也别想离开撒马尔罕了。”

郑济松了一口气,说道:“若是这样,那我们这笔交易就还有得谈。”

“怎么谈?”斯提尔问道。

郑济轻轻笑了笑,神色也轻松了许多,坐了下来,先给斯提尔介绍他带来的那个人:“这位是何秋山,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他还有个吐火罗名字,叫阿尔斯塔,他也是唐人,和我们郑家——也就是阿齐木家乃是世交,对唐军上下也很有些影响力。”

斯提尔点了点头,却不知道郑济为什么要带这么个人来。

郑济与何秋山坐到了斯提尔的身边,这么做不是为了显示亲密,而是为了向斯提尔传达一个信息:他们要和斯提尔说机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