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没过两天,阿尔斯兰果然派遣使者,驾了一挺木筏渡河求见,如今唐军接连得胜,回纥人对立在赤缎血矛之下都是敬畏交加,再无当日的狂妄,见面之后使者便代传大汗阿尔斯兰的话,请求停战,同时希望唐军能够释放俘虏,两家停战。张迈冷冷道:“停战?你们说打就打,说停就停,却将我安西唐军当成什么了!我已经自疏勒、于阗、宁远调动三路大军汇聚在此,就等着与你们决战。”

那使者吓得够呛,恹恹回去禀报了。

李圣天道:“贤弟,你还真调动大军往这边来了?真的还要打下去?”他也收到了国内传来的文书,因国主长期在外,国中人心不稳,大臣们也都劝他回去呢。

张迈与他耳语道:“大哥放心,我也就,咱们且敲阿尔斯兰一笔,然后就回去。”

李圣天大喜,连道:“贤弟好机谋,好城府,连我都被你瞒过了。”

这时亦黑方面又传来飞报,却是萨图克通知冲天砦,说霍兰已经率领游骑兵突入碎叶河下游,希望唐军能够在真珠河一带再次发动攻势,牵制阿尔斯兰。同时刘岸向张迈请命,准备借道怛罗斯出使萨曼。

得到这个情报之后,张迈心中就更有底了,批了刘岸许他出使之后,便在亦黑坐等消息,同时命郭洛收拾船筏,作出要渡河作战的假象。

结果第二日回纥方面便再次派出使者,来的竟然是科伦苏,他进城之后也不问儿子的事,直接就谈公务,仍然是希望与唐军握手言和。

张迈冷笑道:“言和?我正准备着到八剌沙衮与阿尔斯兰回猎,在这里谈和,太早些了吧。”

科伦苏道:“张特使何必诳我?贵军的虚实我还是知晓一些的,若非如此焉敢劝我们大汗南下?只是上天眷顾你们,让你们连打了两个胜仗,但我回纥虽然损折过万,却未伤筋动骨,贵军连连取胜,内部忧患只怕却是加剧了,此时罢战对我们两家都有利。若再拖将下去,那只有两败俱伤。”

张迈仰天哈哈一笑,道:“我安西境内民心振奋、士气如虹,哪里来的什么内患?倒是你们,好像后院已经起火了吧。”

科伦苏的脸色黑了三分,沉吟了好久,才道:“张特使,你们中原兵法有一句话: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张特使你是用兵的大行家,上次越河火砲一战就将这虚实之策用得出神入化。如今我大汗派遣使者过河议和,张特使却忽然命人在南岸大排船筏,作出一副要过河决战的模样——但这等伎俩吓得住别人,唬不了我。张特使,咱们也不用扭扭捏捏的了,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退兵,痛痛快快地把条件开出来吧。”

张迈笑了笑,说:“那好吧,你让阿尔斯兰上一道降表,由我转呈朝廷,再送上儿子到疏勒为质,那样我或许可以考虑放你们一马。”

科伦苏眉头皱了起来,说:“张特使,你这要求未免过分。我军虽然小损,仍然有两面作战的能耐。两河草原上还有十万部众待命!我军主攻时过不了真珠河,若改了唐军攻,我军守,贵军也未必能过河一步。若等我主解决了萨图克那叛徒再次南下,那时候可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张迈淡淡道:“你们能否解决萨图克,我没兴趣,不过你们要打我自然随时奉陪,在我赤缎血矛之下,来五万人是死,来十万人也是死。”

看看双方又要谈崩,李圣天道:“贤弟,阿尔斯兰虽然可恶,但科伦苏却是西域难得的贤着,你看着他的面,不如将条件放宽些吧。”

科伦苏听了这话心中一阵警惕,李圣天不卖阿尔斯兰的账却给自己面子,这话要是传了回去自己多半会有大麻烦,但他此次出使确实也是因为收到后方的告急,阿尔斯兰急着班师,所以命他无论如何要达成和议,这时候虽然明知道再谈下去会给家族埋下后患,却想:“国事为先。”

张迈笑了笑道:“若依兄长,却该如何?”

科伦苏抚摸长须,笑道:“不如这样吧,就让阿尔斯兰留下羊两万头、马八千匹,作为此次战争的赔偿,听说阿尔斯兰大汗有个女儿,年貌正当,双方既然议好,不如就结个亲家,让阿尔斯兰将女儿送到疏勒,你们订下翁婿之谊,由我来做媒人,双方结成亲家,以代替阿尔斯兰向长安称臣,如此岂不美哉?”

张迈慌忙摇手道:“这可使不得,我已经成亲了呢。”

李圣天哈哈笑道:“那又有何妨?男子汉三妻四妾,贤弟也才只有一位夫人,再娶一位没关系的。”

张迈心想那羊两万头、马八千匹倒是不错,至于娶阿尔斯兰的公主却只当作一个玩笑,不料科伦苏却道:“公主下嫁一事,需与回去大汗商量,至于羊马,我军却未带得许多,只有马三千匹,羊八千头,若张特使肯善了,不如我们就以此达成和议如何?”

郭洛在旁道:“三千匹马,八千头羊,换成钱还不够我军此次军费的半成。你们少说也得留下六千匹马,一万五千头羊。”

科伦苏道:“五千匹马,一万二千头羊,再多我也没办法了。”

郭洛望了张迈一眼,张迈勉为其难道:“这点羊、马也算不了什么,看在科伦苏相爷的份上,就且答应吧。”

科伦苏又道:“这些羊、马,却不是什么赔偿,只算是贵我双方的一次互市,到时候请张特使命人送小麦、麻布过河,则我军也将留下马匹、羔羊。”

他没说小麦、麻布的数量,显然只是要找个台阶下,李圣天在旁道:“两家既然议和,礼尚往来,倒也应该。至于公主嫁娶的事,也请相爷抓紧,我等着在疏勒再喝张特使一杯喜酒呢。”

科伦苏咳嗽了一声,不置可否,便要告退,张迈忽道:“相爷,卡查尔的事情,你就不问问了?”科伦苏心头一震,他虽然沉稳老辣,但事关儿子生死毕竟不能不关心,声音微颤,道:“张特使,犬子是败军之将,如今性命又握在你手上,却不知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张迈道:“他这一次夜袭可杀了我们不少人,我准备杀了他给部属报仇,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也算诀别。”

科伦苏脸色微变,低头长叹了一声,好久,才狠下心来道:“不用了!”

张迈见他心肠如此之硬也忍不住佩服,李圣天又来求情,叹道:“两军交战,各为其主,卡查尔将军也是一员骁将,其英勇委实令人敬佩,张特使,不如你就行个好,让阿尔斯兰大汗出一笔钱将他赎回去吧,也免得科伦苏相爷白发人送黑发人。”张迈笑道:“那好,那就让阿尔斯兰用五百匹马、两千头羊来换卡查尔——我相信他值这个价钱。”

科伦苏惨然一笑,此次南下他在战略上发生误判,卡查尔的夜袭行动又直接导致兵败,使回纥大军陷入进退不得的两难局面,回去之后阿史那家族哪里还有好果子吃?这时摇了摇头,道:“不用了,谢谢国主的好意。大汗他不会为犬子出这笔赎金的。”

张迈和李圣天对望一眼,李圣天道:“大汗若不出,却不知阿史那家族出不出?”

科伦苏心头一动,便知对方确实是有意放人,五百匹马、两千头羊虽然是个不小的数目,但他阿史那家却也还拿得出来,这时道:“若张特使能许我阿史那家赎回子弟,那我合族上下自是感激不尽。”

第170章 班师疏勒

亦黑之战终于在初秋落下帷幕,岭西回纥、安西大都护府与于阗三方面各派重臣,由科伦苏、郭洛与马继荣在真珠河河心的一艘大木筏上歃血为盟,议定以真珠河为界,北为回纥,南属大唐,两不侵犯。

双方又议定每年春秋两次分别在雅尔、亦黑开通互市,以通有无。

这次盟约,史称“筏上之盟”,又叫“真珠河之盟”。

盟约的内容张迈基本上是满意的,只有一点让他感到颇为意外——对于李圣天随口提起的那桩婚事,阿尔斯兰竟然口头答应了,而郭洛在木筏上商议盟约时竟然也没反对。

“我说大舅子,”张迈在郭洛回来后说:“我可是有老婆的啊,而且我老婆还是你妹子,你居然在筏上答应这件事情,不怕汾儿找你算账么?”

郭洛道:“国事为重。这桩婚事如果能成,对我们稳定北方大有作用。”

张迈笑了笑道:“没见过你这样做哥哥的,不过这事我反正是不会去和汾儿提的,你要帮我办这婚事,你自己去和汾儿说。”

双方签订盟约之后,萨图克便免掉了科伦苏宰相的职务,如李膑所料,他对卡查尔也不再叙用,只留下五千人把守雅尔,自己却率领大军匆匆赶回八剌沙衮。

石拔叫道:“阿尔斯兰回去得这么匆忙,后方一定是出了大事。特使,请你给我一千兵马,我追着他们的尾巴,管保杀到八剌沙衮去!”

张迈哈哈一笑,说:“现在就算占了八剌沙衮,对我们也未必是好事。”便不许石拔再提此议。

战争结束之后,张迈赠送阿尔斯兰小麦若干,李圣天赠送了阿尔斯兰麻布若干,而萨图克则回赠了马五千匹、羊一万二千头,张迈又许回纥人赎回俘虏,至于赎金数目则依据各人的品级而定,小兵只需羊一头就可以赎回,至于主将卡查尔则要了马五百匹、羊两千头的天价。科伦苏人在军中,没带着这么多的财产,但张迈也真卖他面子,由郭洛居中作保,只要他写了一张欠条就将人送回来了。自此科伦苏与张迈、郭洛之间互有书信秘密往来,按下不提。

除了那些家族里有钱有势的回纥兵外,还是有三千多人没被赎回,按照唐军的惯例,这些战俘都是要贬为奴隶的,张迈正为这些人的口粮发愁时,宁远和疏勒方面跑来了三个掌柜,分别代表宁远何家、郑家和疏勒的莫贺,希望唐军能够将优先将这些战奴租给他们,原来何家准备将玻璃手工业扩大生产,而莫贺则准备建立一家棉衣工坊与郑、奈两家竞争,郑济则是刚刚盘了一块河谷,准备种植葡萄酿酒,三家的资金都很厚,都看准了当前的大好局面准备大展拳脚。张迈忽然发现这些战奴是不怕没有销路的,但郭洛知道此事后却建议张迈谨慎处理此事,因这三家要办的都是手工业,虽然能够带来赋税,但眼下安西唐军更需要的却是粮食。因此张迈便将此事压下,三家回去以后,各自寻思失败的缘由。

眼见敌军退去,全军上下人人都松了一口气,知道此后有一段日子可以休息了。

这时疏勒那边又传来了一个消息,却是郭汾在七月底已经给张特使生了一个千金,母女平安。张迈听到消息高兴得手舞足蹈,郭洛却怔了一怔,似有不足之意。

到八月中旬,张迈也和李圣天班师回了宁远,仍然留温延海镇守亦黑,大军抵达宁远时满城百姓无不轰动,商家父老张灯结彩,夹道欢迎。这时刘岸已经出发,借道怛罗斯进入宁远,何春山赶了回来向张迈回报刘岸的出使事宜。不过让张迈感到意外的是,萨图克竟然再次派人示好,派来的使者也极尽谦恭,萨图克的年纪比张迈大得多,对张迈却自称愚侄,那是以侄子自居,而认张迈作叔叔了。

当初苏赖向刘岸提出了三个条件交换,其中第三个就是要唐军资助粮饷帮他们渡过难关,而萨图克部则向大唐称臣,前两个条件交换刘岸和苏赖谈妥了,第三个则没有答应,不想萨图克虽然没收到粮草,却还是继续向唐军示好。

张迈笑问何春山道:“怎么,我一石粮、一头羊都没给他,他居然也不恼?”

何春山告诉张迈:“萨图克听说阿尔斯兰在亦黑两战失利以后,马上派遣霍兰与术伊巴尔以三百骑为一队,共五十队人马从沙漠纵入碎叶河下游,大肆劫掠,所获不止粮食万石、牛羊万头,还俘获了不少人口,甚至威胁到了八剌沙衮,要不是阿尔斯兰及时回去,说不定两河流域又要易主了。如今他虽然退回了怛罗斯,但经此一战元气渐复,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捉襟见肘了。萨曼人见他如此悍勇,又变得有些怕他了,已主动派人与他议和。萨图克说这次能有机会进入碎叶河,全靠特使在亦黑拖住了阿尔斯兰,他所得俘获可以说都是特使的恩赐,所以派人前来示好,仍然愿意称臣。”

张迈沉吟许久,道:“此人能屈能伸,更难得的是落魄到这个地步手下居然还有不少人肯跟随他,更能在绝处逢生、重新振作,真是个枭雄!阿尔斯兰的地盘虽然比他大,人口虽然比他多,但却未必是他的对手。加上这次痛定思痛,往后行事一定更加坚忍,这人留着必成大患,得设法除掉他才行。”

郭洛、郭师庸连忙苦劝,都道:“不是不知此人是个祸胎,但如今我军军粮已尽,根本就没法动弹,还是等到秋收之后再说吧。”

张迈道:“暂时无法用兵,便得用上其它手段限制他的发展。”

李膑道:“特使可行钦差之权,代替朝廷封他为休循侯,怛罗斯镇守使,赐他汉姓汉名。若他受封,便将胡沙加尔以及萨图克的两个儿子送还给他,以示亲近。”

张迈一奇:“你这哪里是限制他,分明是帮他。”

李膑道:“欲先取之,必先与之,封侯拜将、送还儿子都是安他的心,让他觉得咱们已准备和他尽弃前嫌。萨图克麾下有不少天方教教众,胡沙加尔是败军之将,又不肯投降,留之无用,破城时不降罪,现在杀之徒遭恶名,不如将他还给萨图克。胡沙加尔痛恨天方教误了疏勒之事,到了怛罗斯以后必与天方教教徒有斗争,这是给他安个内患。萨图克若改汉名,又受我册封,则是去天方而归华夏,萨曼那边必然对他不满,这是给他树个外患。等到内生祸患、外树强敌,我们再寻个恰当的时机邀集三家,分合进击,不怕灭不了他。”

张迈大喜道:“妙计,就怕他看破机关,不肯受封。”

李膑笑道:“他对特使连叔叔都叫得出口了,这么肉麻的事情都做得来,多半是会受封的。他若是不肯受封,那就是无心与我们修好,那时候另有计较。”

张迈当即派何春山为使者,赐萨图克姓张,名怀忠,又表他为怛罗斯镇守使、休循侯,又从李圣天所赠的于阗美玉中挑选一块,命巧匠刻了印玺,又造了一面大旗,上书:“大唐休循侯、怛罗斯镇守使张”。

临行时张迈对何春山道:“你此次去怛罗斯,除了留心萨图克的反应之外,还要记得探访我们杨定邦将军的下落,上次刘岸、郭汴他们归来,独独不见杨定邦。刘岸问过苏赖,但据苏赖说他也不知道定邦叔的下落,此事大有蹊跷。”何春山领了命令,即日出发。

李圣天没在宁远呆多久便要求回国,张迈也惦记着妻子还有刚刚出世的女儿,道:“我与大哥一起来,自然应该一起回去。”留郭洛统帅四个府的兵力镇守宁远,亦黑、库巴、冲天砦兵将皆受其节制,其他兵将包括薛复在内都尽随张迈班师。

路上行军事务都有安守敬主理,原来郭漳那日爆发神射之技,半日间连射八十余箭,当时还不觉怎么样,结果第二日起来双臂疼得差点想将之砍掉,随军医生用上草药涂抹,好多天也消不了肿,晚上也疼得睡不着。郭师庸舐犊情深,便向张迈请了个假,一路衣不解带照料着儿子。

大军经过葛罗岭山口时,哨堡已经建成,托云关的根基也已经筑成,不过关隘所在却不在原来的哨堡遗址,而在旧哨堡与托云小镇之间,此处有一眼山泉可用,海拔没有旧哨堡那么高,说到地势险峻虽比旧哨堡有所不如,但关口建成以后这里将为成为一座可以容纳数百户人家的小城,郑渭计划着在托云关建成之后将托云小镇的居民迁到此处,作为关城的后勤户。

合舍里道:“明年这个时候特使你再来瞧瞧,这座关隘就能建成了。到了那时我们把守雄关,俯视,敌人就算是有百万大军也叫他干瞪眼。”

张迈大喜道:“那可有劳老族长了。”

部队继续东行,终于进入绿洲地带,唐军此次西征鼎定了托云关外数百里的疆土,西南和于阗的关系又处于蜜月期,疏勒地区竟成了一个后方,战后人心安定,治安迅速好转,西至宁远、东至于阗的商路开通以后,往来商人络绎不绝,原本逃入山林间的百姓也大多陆续回归,到有司登记户口,加之郑渭治理有方,阔别数月后回来,这里已经大不一样,到处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时中秋都过了,沿途青黄相间,收成季节已经进了,安守敬望见,急忙下令全军慎行——“有踩中稻田者杀!”

李圣天也是一个贤主,见唐军如此也同样传下了严令。

张迈是城里人,虽然五谷不分,但稻子和麦子却还是分得清楚的,几个月前离开时没注意到,这时见映入眼帘的不是小麦而是稻子,不免有些奇怪,找李膑来问,这几日里李膑一直陪伴着甫脱虎口的妻儿,见张迈来问,笑道:“特使你不知道么?嗯,过去几个月你满心都在军事外交上,这农务上的事情有些我们就没跟你说。”

原来唐军将诸胡逐出葛罗岭山口之后,小麦播种的季节已经误了,幸好杨定国在莎车时已作了两手准备——从于阗引进了一些稻种,在莎车就已经播种生秧,一等张迈将萨图克赶出疏勒马上将秧苗运了过来插种,种不了稻子的地方,就种其它的杂粮以及苜蓿。杂粮糊口,苜蓿喂马。

水稻对水的需求比较大,在西域并非主流,但一些地方也可以种植,今年疏勒、莎车地方的天气显得比往年来得炎热,正适合水稻的生长,长势也还算过得去。

张迈大喜道:“这么说来,今年过年可有大米吃了。”

到九月初三,大军终于抵达疏勒,杨定国率领郑渭等迎出三十里,齐贺张特使凯旋归来。

杨定国等与李圣天相见自有一番虚礼,张迈望见迎接的队伍中有一辆大马车,竟然是用四匹马来拉的四轮马车,心中奇怪,因为疏勒一切草创,风俗又尚武,无论文武出行需要代步都骑马,载人用的马车多是一马、两马,用上驷马那主人的地位一定不低,更何况那四匹马都是百中挑一的良驹,便问道:“那马车里头是谁啊?”

郭汴这时已经回来,笑道:“姐夫你瞧瞧去,不就知道了?”

张迈心中一动,隐隐便猜到了,赶紧策马奔了过去,掀开车门,里头坐着三个妇女,中间那人抱着个婴儿——不是郭汾是谁?

张迈欢呼了一声,将妻子连同孩子一起抱了起来,郭汾叫道:“小心些!”张迈哈哈笑道:“你放心,我抱得你住!”

郭汾笑道:“都已经称雄一方的人了,做事也不顾言表。叫属下们瞧见非笑话你不可。”

张迈笑道:“是真英雄方能本色。我见到老婆孩子心里高兴,干什么都好,管别人说什么!”

看看郭汾怀里的孩子,一张小脸却皱巴巴的,张迈看看却觉得孩子眉毛鼻子挺像自己的,心里头便有一种痒痒的感觉,欢喜极了,却说不出来,低头亲了一口,他胡子没刮干净,这下子可把孩子给刺痛了大哭起来,张迈吓了一跳,叫道:“怎么哭了!”

郭汾哄住了孩子后,才说:“没事。”靠在丈夫怀里,看看丈夫眼睛瞧着女儿,眼神中满是说不尽的爱意,低声道:“我这肚子真不争气,也没给你生个儿子。”

张迈哈哈笑道:“儿子女儿都一样,见到你们母女平安我就放心了。再说急什么呢!以后大把机会。”

第171章 马蹄之下无国界

当日何春山尚未出发时,刘岸出使萨曼,刘岸是正使,郑济作为翻译与向导跟随在旁,却故意从怛罗斯借道,他到怛罗斯时见城垣荒废,农田不修,行数百里地方上尽是青草,牛羊遍地,帐篷满野,至于城市则较上次离开时更为破落,不知萨图克是无力修补还是无心修补,然牛羊食草而肥,细听牧歌,亦颇有雄悍之意。

上次刘岸出使时唐军微弱,萨图克对他也只草草应付,不当一回事,这时却亲自到境内迎接,又送到边境,一路毕恭毕敬,把刘岸的扈从卫士都捧得有些飘飘然,都道:“萨图克被我们打怕了,以前悍勇得犹如虎狼,现在却温顺得好像小猫。”

刘岸暗中冷笑不已,回顾郑济道:“郑兄以为如何?”他与郑济虽然交往不久,但一路以来言谈投机,互相佩服,已经结为好友。

郑济道:“萨图克似乎是在准备做一场变革,不过不是往良善处改,却是要往野蛮处改。至于这事对咱们安西是好是坏,则要视乎我们如何处置了。”

刘岸默默点头,心道:“郑家子弟果然不同凡响,眼光见识均甚独到。”

苏赖亲自领兵将刘岸送至白水城,守将阿布哈兹见唐军使者从怛罗斯入境,不敢怠慢,慌忙护送了前往布哈拉。

进入河中地区后这里又是一番景象,在药杀河与乌浒河这两大内陆河流之间有着西域罕有的大面积农田灌溉渠,奈斯尔二世掌权以来又戮力于内政,勤修水利,广开商路,使河中地区显现出西域罕有的繁盛,尤其是到达撒马尔罕以后,人烟之稠密为刘岸生平所未见,这可是一座拥有四十多万人口的大城市啊。这个时代河中的生态尚未遭到毁灭性破坏,全盛时期的中古撒马尔罕城,其人口数量也比当代的撒马尔罕城还多,至于国际地位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郑济指着撒马尔罕对刘岸说道:“此城在我大唐时名康居,乃河中第一名城,屈指算来,当在春秋战国时代便已存在,古属波斯,为昭武族所建,周围土地膏腴、水土丰美,昭武族农术之悠远流长又不在我唐人之下,余粮甚多,能养数十万之众,且地当枢纽,东则华夏、西则波斯,南则印度,所有商人都在此交接,所以财富之繁盛称冠西域,即便疏勒全盛时期亦有所不及。如今又正值治世,城内富商多如牛毛,许多世家论历史比起萨曼王朝还要长,若光就财力而言,眼下尽集安西境内全部财富,恐怕尚不及此城十分之一。”

刘岸闻言颇为惊诧,有些不信,但想进去参观时,护送士兵却并不带他进城,只是从城外远远望一望此城的气象,但闻丝竹管弦、歌声笑声隐隐传来,真是太平丰饶地,温柔富贵乡。

刘岸听着郑济的描述,先是又惊叹又羡慕,然而转念一想,对比起来怛罗斯与撒马尔罕之后心想:“怛罗斯破败之余,民生艰辛,萨图克麾下不分男女老幼个个艰苦劳作,撒马尔罕富庶繁荣,但人人脸上都有贪生逸乐之色,虽然这里比怛罗斯更好生活,但要是一起战事,胜负之势却就难说了。”

一念及此又想起安西唐军来:“我军又如何呢?”刘岸自回归之后都还没机会好好到安西全境走一趟呢,只是凭着各种间接印象,觉得安西境内眼下是兼有怛罗斯与撒马尔罕的两种特质,似乎是同时在朝富、强两方面发展,只不过在冷兵器时代,国家的富、强二字既可以互相促进也可以互拖后腿,因富庶而丧失斗志导致富而不强的王朝在中外历史上比比皆是。

想到这里刘岸便想起孟子的两句话来,暗道:“若要在改善我安西之民生又同时能保持我军之战力,则内需有法家拂士,外需有帝国大患!若一味地苟求和平,到最后只能沦为一个肥弱之国!”

不久抵达布哈拉,此城也是一座古都,论经济之繁荣不如撒马尔罕,但说到历史之悠久则犹在撒马尔罕之上,且此地为天方教在河中地区的中心,是整个天方教世界最重要的宗教重镇之一,城内的天方寺、天方神学院以及其它天方教祭祀场所多达一千多处,乃是天方教徒眼中第一等的圣地,在教徒心目中占有崇高的地位,在教史上被称为“高贵的布哈拉”、“为所有天方教教众带来荣耀与欢乐之城”。

可刘岸到了这里,却觉得全身都不舒服,因想到了最近一次和张迈的通信,心道:“张特使言道,与阿尔斯兰、萨图克的战争,为政治与军事上的战争,与萨曼的战争,却还多了一层文教之争。回纥诸汗,其国有武无文,灭其政权则其地可有,其民可教,但对天方教诸国却要困难得多。”

因此张迈认为,对付萨曼和对付萨图克的手段必须是完全不同的。

沿途人知是安西唐军的使者,不断有人来投石问路,却都是些巨商豪贾,郑济也设法向外界传递了一些消息,但很快巴勒阿米就来接手,并下了严令隔绝其内外,使刘岸无法和外界产生接触。

布哈拉宫中君臣为了唐军使者的到来,这次刘岸从怛罗斯入境,对萨曼来说显得太诡异了,跟着西鞬方面传来了一个消息,说萨图克已经正式向大唐称臣,大唐还将把纳入怛罗斯版图之内。而在此之前,阿尔斯兰在亦黑战败的消息已经接踵传来,更让萨曼人感到可怕的是,就在亦黑战争期间,郭师庸和薛复还常常拉了大军在宁远与库巴之间公开军训,向过往行人展示军力——

安西唐军究竟多少兵力?那头在亦黑和阿尔斯兰相持而且还打了胜仗,这边居然还有那么强大的兵力留在宁远,这让巴勒阿米不得不将之前对安西唐军的预判全部推翻了。

难道安西唐军竟然能同时两面作战么?

这群唐人这么会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原本以为他们后劲不足,但现在看来似乎错了。

巴勒阿米认为,只凭一伙起自边荒的人马,不可能在短时期内拥有同时压制西域三大势力的力量,唯一的解释就是其后更有大援!

难道,安西唐军的后面,真的有一个重新崛起的大唐?

想一想,中原从上次衰退到现在也有上百年了,作为全世界最强大的一个传统强国之一,用一百年的时间来恢复国力和重新崛起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或许,也只能这么解释吧。

萨曼位于安西四镇与怛罗斯以西,对于中原的消息,自然更加闭塞,所以猜疑也就更多。对于从怛罗斯或者宁远方向传来的消息,巴勒阿米都不敢轻易地全盘相信,这时摸不清安西唐军的虚实,但还是决定以接待对等国家使者的礼仪来接待刘岸。

“且探探他的口风再说。”

刘岸便在这样的形势之下走近了布哈拉的王宫,还在新碎叶城时,安西的军民们每每说起河中的富庶,说起关于布哈拉王宫的传说,言语之中都充满了艳羡,但这时当刘岸亲眼看见,映入眼帘的确实是一片金碧辉煌,但刘岸却已经没有了那种羡意,在他看来,远为简朴的疏勒宁远,甚至贫苦的怛罗斯,在这个乱世上才更有生存能力。

“羔羊虽肥,徒惹狼群垂涎罢了。”

而出现在眼前的奈斯尔二世,那种养尊处优后自然形成的气质,又与布哈拉的王宫显得十分匹配,旁边的宰相巴勒阿米,在精明之中不失醇厚,书卷气中还带有一份宗教的虔诚,正是在西域十分难得的治世人物。

反过来,奈斯尔二世和巴勒阿米看刘岸,则像瞧见了一个刚刚进城的乡下人,刘岸身上穿的是疏勒新产的单衣,头上戴着一顶貂尾武冠,脚下穿着一双布鞋,和萨曼君臣的峨冠博带相比有些寒酸,但衣衫整洁合体,进退不失法度,巴勒阿米暗中点头,寻思:“人不可以衣冠度量,这个唐军使者气度不卑不亢,确是上国使者风范。”

双方礼见毕,巴勒阿米命人呈上茶来——西域茶叶极贵,以茶款待刘岸,那是敬他是大唐来的贵客。

刘岸通精通多门语言,阿拉伯话和波斯话都能听懂无误,说起来却不流利,这时便只用唐言,而由郑济居中翻译。双方闲叙之后,转入正题,巴勒阿米便问刘岸此来所为何事。

有些出乎他们意料,刘岸不提疆土,不提商路,却道:“在下此次是为我大唐在萨曼境内的子民而来。”

奈斯尔二世眉头皱起,说:“萨曼境内都是本王的子民,哪来大唐的子民?”

刘岸道:“张特使言道:凡我境内纳税守法之户,即我大唐之国民,我大唐朝廷与安西大都护府将尽一切能力保护其生命、财产与尊严;凡我华夏之后裔不忘祖宗承绪与圣人教诲者,即我大唐之子民,无论其在何方,我大唐朝廷与安西大都护府都将尽一切能力维护其生命、财产与尊严。故唐民之后裔虽在境外,我大唐之军府政府均不敢推卸对他们的责任。”

这番话在正气凛然之余透着逼人的霸气,奈斯尔二世也不由得心中涌起一股无法发作的憋闷来,终于化作重重的一哼!

巴勒阿米淡淡一笑,说:“生长于萨曼境内,那便是我陛下之子民,纵然他是外国帝王的子孙也当遵守我萨曼之律法,此为我国之尊严所在,断断不容他国侵犯。”

刘岸也笑了起来:“华夏子民既入萨曼,当然要遵守萨曼的律法,但他们若遭受不公正之待遇,那便如子弟在外受人欺辱,作为父母兄弟,纵然是翻山越岭、跨国越境,也要出头干预。”

巴勒阿米冷笑道:“萨曼在我主治下一切太平,万事公正,不管是波斯人后裔也好,回纥人后裔也好,婆罗门后裔也好,唐民后裔也好,均一视同仁,实在不劳张特使挂怀。”

刘岸道:“会让我大唐后裔得到公正的待遇,与其他部族一视同仁,这句话只是相爷说,还是埃米尔也是这个意思?”

奈斯尔二世不悦道:“本王登基多年,深知公正以待万民乃是为政第一要义,张特使虽然英雄无敌,但说到治国,本王纵然愚鲁,却也还不用张特使来教。”

刘岸叫道:“好!我们要的就是埃米尔与相爷的这句话!只要有了埃米尔的这句承诺,那我们安西与萨曼便可交个朋友。”

巴勒阿米含笑道:“这个朋友,如何做法?”

刘岸说道:“愿以平等相交:埃米尔待张特使以礼,张特使必待埃米尔以敬;萨曼待我安西以诚,则我安西必待萨曼以信;萨曼视我安西如昆仲,我安西亦将视萨曼如兄弟;若萨曼视我安西为大敌,则我安西亦将视萨曼如仇寇;若萨曼将以兵甲相向,则我安西亦有陌刀相迎。”

巴勒阿米道:“然则疆界如何?”

刘岸道:“若是礼敬诚信,疆界可各派一文吏,勒石立碑而定,若是大敌仇寇,马蹄之下无国界。”

刘岸走后,奈斯尔二世问巴勒阿米道:“宰相,你看如何?”

巴勒阿米道:“且不说唐军之战绩,就论眼前这位使者,非是大国如何能有?安西有此人物便非可欺之邦。为国家长治久安计,宜与讲和。”

奈斯尔二世道:“但我三万大军覆灭于疏勒,这事大损国威,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

巴勒阿米道:“三万大军中,真正从本国出发者不过万人,其余都是附属国部,得失不值萦怀。眼下萨图克也已向大唐称臣,若是我们再与唐军启衅,万一张迈命萨图克从东北攻来,他自率大军进攻西鞬,那时候我国所将损失的,恐怕就不止是一万大军了。”

奈斯尔二世点头道:“宰相所言有理。”

第172章 扶持还是背叛——一念之间

李圣天在疏勒留了三天,受到了热情的款待,之后便启程回国。于阗方面早已派出大臣来到莎车迎候,一路上不断见到有商旅往疏勒方向走,望见李圣天的车冕纷纷伏在地上行礼。

“怎么去疏勒的人这么多?”李圣天问。

通事舍人吴顺规道:“我国农牧虽足以自产自足,但红岩、美玉诸矿产,牦尾牦皮等货物,都为他国所需,往年西路隔绝,商旅唯有向东越过大荒漠,循昆仑北麓至沙州,这一条道路极尽奸险,小商家难以通行,所以货物大多内积,而他国对我于阗货物需求又累年增长,工商之家外销困难,家境多困顿。而今西路开通,沿途又有唐军保护,且听说安西也在和萨曼议和,货物到莎车之后可经过马鞍山口进入吐火罗、印度,经过疏勒过葛罗岭山口可达萨曼,向西的商路便通了,所以我于阗的商人都赶去赴集。”

李圣天道:“原来如此。”

回到于阗城,满城皆来贺胜,李圣天问留守大臣刘再异:“我外出期间,国家可有事故?”

刘再异道:“张特使疏勒一战,威震遐迩,与国主联袂西征又屡传捷报,吐蕃人闻我们与安西结盟后悉数退避,数月间不敢来犯。因此国中无事。”

李圣天大喜,因到护国禅寺上香以答谢佛祖保佑,问护国寺长老道:“我此次与张特使西征,颇多杀伐,可有损我佛慈悲?折我福分?”

护国寺长老善证道:“我主驱逐胡虏恶教,使我佛大法遍覆疏勒,重入宁远,与张特使都是佛门大护法,积下的乃是无上功德,只有添福,岂会折福?”

李圣天更欢喜了,回到宫中,又问太子李从德:“你为监国,可曾关心国事?可曾走访民间?”

李从德才十五岁,说道:“儿臣不敢忘记父王教诲,自父王离开以后,儿臣每日在诸大臣的辅佐之下理政,每三日便往诸寺礼佛,每半月便到民间走访,聆听民间疾苦。”

李圣天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我此次助张特使西征,颇耗钱粮,你既曾到民间,可知子民对我出兵以助安西,是喜是怨?”

李从德说道:“我国连年大熟,仓廪丰实,西征之费乃是公家仓库,百姓不知。但儿臣听得民间谈论,百姓都是支持父王与张特使结盟的,谈起西征都津津乐道。”

李圣天大为欢喜:“果真如此?”

“是的。”李从德说道:“与安西结盟之后,工商之家便多了一条商路,百姓也就多了一条赚钱的路子,因此乐与疏勒结盟。又我国境内有不少吐蕃,常常闹事,难以禁绝,自安西军威震西域又与我于阗结盟,这些吐蕃听到消息之后就都老实多了。百姓既有钱赚又得安宁,所以高兴,每次听说西征得胜都欢呼雀跃,高呼万岁。”

李圣天听得心花怒放,回到后宫,曹王后来接,先请安道贺了,因见李圣天喜上眉梢,便问:“主上此番西征,定然是建立了不世奇功,所以如此欢喜。只不知作战辛苦否。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不知将士伤亡严重不。”

这位曹王后是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的女儿,出世便逢乱世,亲眼看着他父亲如何平定乱局、接掌沙州,此后数千里远嫁到此,眼界开阔,乃是个有识见有阅历的女人。

李圣天笑道:“兵将也没多少伤亡,张特使好不厉害,这次西征都是他的人在前面出力,我们自身并未打过狠仗恶仗。只是跟在后头就坐收战功。”

曹王后道:“大军出征数月,未建奇功,有什么值得主上这么欢喜?”

李圣天便将回国后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笑道:“我虽然未建奇功,但凡有得利,张特使都不忘分我一份。回到国内,自留守重臣到护国法师到太子到文臣武将乃至百姓,人人都赞同西征,可见我当日力主与安西结盟是对的。往后我们背靠昆仑,前临大漠,左归义军,右安西军,一边是挚友,一边是亲家,商旅通畅,农田肥沃,国库之中有余钱,百姓家中有存粮,内政通而外交和——我于阗三十年无忧矣!”

曹王后却道:“主上,妾身却另有看法。”

“哦?梓潼有何看法,愿闻其详。”

曹王后道:“百姓经商得利,感谢的是开通商路的张特使,吐蕃不敢放肆,畏服的是屡战屡胜的安西军。至于驱逐胡虏卫护佛门的,也都不是主上。主上此次西征,虽得小利,然损耗粮草数万石,疆土未拓,威名未建,何足为君王者欢喜?却将内外人心都送给了张特使,此妾身深以为忧。”

李圣天正在欢喜劲头上,听到逆耳的话后脸色一沉:“你胡说什么!张特使与我情如兄弟,他的威福,就是我的威福,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不见满朝文武、国中百姓,禅寺大师,乃至太子都对我此次西征称颂不已,可见此事乃是顺天命、得人心么?”

曹王后道:“佛门无忠心,百姓贪小利,满朝文武,但见主上心喜,谁敢犯颜直谏?太子年幼,所虑未远,所以宫内宫外,说的便都是讨好主上的话,却无一人为主上作长远打算,此事更足为忧。”

“够了!”李圣天道:“张特使与我情如昆仲,他心胸宽广,犹如高山大海,与我更是情谊深笃,岂是你们妇道人家的小肚鸡肠可比?我绝对相信张贤弟的为人,此后不许你再提此事!”

厌了曹王后,便另去别的妃子处休息。因被曹王后这一番话,惹得大半天不自在,然他和曹王后毕竟是结发夫妻,生有二子三女,情谊深厚,与张迈虽然投机,究竟没有夫妻间的感情来得深,晚上睡下回想,念头慢慢转了过来,隐隐觉得王后所言不是没有道理。

一时想道:“安西,安西,我于阗不也是安西四镇之一么?他们若要规复安西四镇,疏勒是第一步,立定脚跟之后,这于阗、龟兹、焉耆焉能放过。”

一时又想到:“不会不会,张贤弟乃是正人君子,他手下一帮文臣武将也个个都光明磊落,他若真有意算计我时,当日在宁远也好,在疏勒也好,只要将我扣住,然后偷袭我军,以他们的能耐,我们如何抵挡?然而他却好好放我归来,可见对我于阗并无歹意。”

然而又想:“天下事,但大利所在,便无情义。就算张特使是个正人,但将来他安西越来越强时,难保其下属不会怂恿他来夺我于阗之江山。”

转而又想:“我于阗僻处昆仑北麓,正是吐蕃下西域之屏障,自汉迄唐,中原王朝大盛时节纵在于阗设立州县,也都并未灭绝我尉迟氏,反而对我族颇多依赖,将来就算张特使沉雄西域,以于阗之地理位置,以我与他的渊源,他亦当容我独立,为其南藩。”

两种想法此上彼下,一时难以决断。思想斗争了好久,第二日终于召来了马继荣与刘再异两大重臣,将自己的担忧与他说了。

马继荣道:“主上既想到了这些,可有打算与安西绝交?若是要与安西绝交,如今正是好时候。”

李圣天微微一惊,道:“绝交?”

马继荣道:“不止是绝交,如果现在出兵,灭亡安西的可能性也极大。”

李圣天更是惊骇:“马太尉这话太偏激了!我召你们来只是为将来未雨绸缪,说到绝交又何至于!我们与安西交往正厚,这时忽然绝交,国中百姓非惊诧莫名不可!马太尉你何出此言?”

马继荣道:“主上且听我道来。如今唐军对外威名盛极一时,西占宁远、东逼龟兹,回纥请降、萨曼请和,西域诸国,无不震惧,然而就我看来,张特使平日谈笑风生,对外咄咄逼人,其实都是强撑出来的。此时此刻的安西唐军却是一只纸做的老虎——不戳破了就吓人,戳破了便萎顿在地。只是西域诸侯都被他们吓住了,不敢动手而已。唯有我们是他们的盟友,从内看去,所以才瞧出了不少端倪。”

刘再异未离于阗,对安西唐军的情况没有马继荣了解,便问:“都有哪些端倪?”

马继荣道:“其一,征战连月,士卒疲累,之前靠的是连胜之威,所以强行鼓起了士气,如今一松懈下来,非有一段时间的休息,难以恢复。便如唐军的那个神射手郭漳,虽然当日连射八十一箭,威震回纥,但过后听说手臂就伤肿了,到现在还没恢复,安西军的情况也与此类似。”

李圣天点头道:“这倒也是。”

马继荣又道:“其二,粮草不继。亦黑之战已显奇怪——宁远明明还有不少兵马,张特使却只带了那么点人,若非如此,那晚真珠河巡骑充足的话,何至于让敌人渡过河来?后来虽然反败为胜,却也是战术运用得当所至,若就布置而言并非万全之策。然则张特使为何只带那么少的人马进入亦黑?依我看不是托大,而是不得已而为之,因其粮饷极度匮乏,为了剩下转运之费所以才将所带士兵压缩到了极点——这一切都是经过计算的。”

李圣天再次颔首,道:“有理。唐军粮饷缺乏,这事张贤弟倒也未怎么瞒我。”

马继荣继续道:“其三,内有隐忧。安西军崛起得太快,扩张太快,士气虽然高涨,但其内部一定存在很多问题,这些问题要解决总需要时间。这次他们赶着萨图克匆匆西征,必然顾虑后方不稳。比如我们才出葛罗岭山口时,薛复风头何其劲?但亦黑一战却未启用,虽然或许是郭洛更善步战山战,然而内里是否有人事上的考虑,却也难说。薛复之事,对安西军来说当只是冰山一角,其在疏勒、在宁远,定然也都有类似的难题无法解决。听说疏勒境内如今还有几万奴隶,如果安西军一路高歌战胜,这些奴隶不会出问题,但一旦出个岔子,那就会如同回纥人的渡水浮囊一般,破损了一个口子就得沉江灭亡。”

刘再异道:“若听你这么说来,安西军也就是表面风光,内里隐患却是不少。”

马继荣道:“除了这三点之外,有一件事更是暴露了安西军是色厉内荏,那就是他们自西征以来,就不停地向外界示强——我主还记得回纥宰相科伦苏出使时所说的话不?”

李圣天在马继荣的提醒下便记起了当初科伦苏来使时,曾称赞张迈是用兵行家,擅长“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之道,点破了张迈实际上自身有着重大内患,却打肿脸充胖子故意表现得威猛无比。

马继荣道:“张特使表面上显得十分张狂,但他越显得凶,其实心里就越没底,若是真要用兵时,多半反而会谦谦温和故意示弱。依臣看来,安西唐军如今正如骆驼背负千钧重物站在一片薄冰之上,望之似站立得平稳,实际上只要再加一条稻草便会踏破冰面淹没水中。正是此故,其与萨图克虽有大仇却不敢不纳和议,非仇恨已消,只是暂时无能为力,甚至出使萨曼,也是故意借道怛罗斯,就是借萨图克归附之威,好让萨曼得知:连萨图克都投降了,你们又当如何?这其实都是内心深处不够自信使然。唐军之虚弱由此可知!此时我主若有雄心,可派一上将,直袭莎车,然后席卷而西,唐军猝不及防之下,疏勒、宁远都可旬日而下。”

刘再异也没想到马继荣竟然有这样大胆的提议,听得震惊不已,李圣天却听得直摇头,道:“不行!我们怎么能做此不义之事?再说,张贤弟麾下,如郭洛、如薛复,均是一时俊彦,冲锋之将如石拔,神射手如郭漳——这些人物,我于阗又哪里找得出来?至于老将如杨定国、郭师庸,也都非泛泛之辈。听说屯于温宿的杨易,更是安西军第一猛将!其人才如此众多,就算一时虚弱,我们也未必能够成功。”

马继荣道:“国主所虑也是,不过能灭了安西军的,放眼西域,如今也就只有我于阗了,且我于阗也只有这个机会,若错过了这一遭,以后就再没机会了。等安西军缓过劲来,西域只怕就再难有人是他们的对手了。现在他们的势力也不比我们强多少,但如果再扩张下去,成就了王霸之业,则我主恐怕就再难与张特使平起平坐了。”

刘再异道:“马太尉所言甚是。主上,当断则断,若主上顾念仁义,则将来要做好北面以事张迈的准备。若主上不愿屈己事人,则用兵宜在今日!”

李圣天沉吟了好久,好久,才道:“我于阗本是小国,我只求保境安民,本无雄吞天下之志。再说,就算我们能够攻灭安西,也未必守得住疏勒、宁远,到时候回纥、萨曼、龟兹必然蜂拥而至,瓜分这片领土,那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不过是将一个逐渐宁定的安西变成一个混乱国度罢了。袭击莎车疏勒的事情无需再提,今日召你们来,只是商量如何巩固我们和安西的交谊。”

于阗乃是千年小国,国内自君主以至于庶人都有以小事大的思维传统,所以李圣天有如此决定马继荣也不以为异,道:“若是如此,与其晚事,不如早事。据东方沙州传来的消息,大唐或已灭亡。张特使以钦差身份,万一长安不守,李姓覆灭,则他的特使身份便名不正而言不顺。不如趁着如今消息未确,主上便以于阗国主、大唐藩属身份,扶他摄安西大都护事,监临西域,来个顺水推舟。如此一来,则将来张特使纵然建立了王图霸业,也会记住我主的这份恩情。”

李圣天连连点头,道:“马太尉这才是谋国之言!好,就按太尉所说的来办,你且下去准备准备吧。”

出宫之后,刘再异低声问马继荣道:“你此次随主上西征,觉得那位张特使是怎样一个人物?”

马继荣道:“其人犹如天外飞龙,胸襟眼界、谋略手段都非我马继荣所能蠡测。”

刘再异哦了一声道:“太尉眼光素来极高,这位张特使能得太尉如此推崇,看来真是一位不世出的英雄了。”

那边李圣天回到后宫,因想起此事发端乃是曹王后的提醒,便仍然来见曹王后,却将方才商议的过程与决定都与曹王后说了,又道:“多亏了梓潼提点,否则我不召见问话,马太尉刘都督都不肯开口剖析这份利害呢。”

曹王后道:“主上能将事情想得透彻,妾身便安心了。不过妾身以为,若真要与那位张特使巩固交谊,只是顺水推舟,扶立其为安西之主,仍然是不够的。”

“若依梓潼,尚需如何?”

曹王后道:“亲亲、尊尊,自华夏为政治者之经纬也。自古要使家国之间得以紧密结合,莫若联姻。若那位张特使只是止步于疏勒,则两家平等交好,不在话下。但万一那位张特使真有通天彻地的本事,竟让他规复了安西旧疆,称王称霸,则欲使张特使不忘陛下之恩情,唯有结亲,方可多几分保证。”

第173章 开荒大元帅

疏勒地面飘起了农歌,许多的田野的稻穗都沉甸甸的。西域这地方,如果天气适合,灌溉充足,种出来的大米也是很好吃的,不过产量就让张迈有些纠结了,农夫们辛辛苦苦忙了大半年,一亩地的产量还不够两石,差不多只够一个人在和平时期一个月的口粮,张迈想想上一辈子所见所闻,动不动亩产千斤以上,自然觉得一亩不足两石太少了,但杨定国等却已经对这个亩产喜出望外了。

“唉,自己当初口袋里怎么就不带上一把杂交稻种呢?”张迈想。

疏勒地区的稻田的种植面积约二十五万亩,预计可以收成四十余万石,莎车地区由于没有误了农时,大半的好农田已经种植了小麦并已收成,共收得了三十八万石,另有三万亩的稻田,预计也可收成五六万石的稻子。

黍稷大麦以及杂粮的播种面积是水稻小麦的五倍,但产量肯定不如稻麦来得高,高产草料的种植面积又是杂粮播种面积的十倍,其产量则尚难估计。此外尚有大片未曾开发的天然草地,那些则是粗放型牧地的所在了。

郑渭敲打的算盘告诉张迈,今年秋收如果顺利的话,疏勒、莎车两地可统计的粮食数量大概为两百万石左右,如果只算粮食产量,哪怕只是和平时期本地区的人口消耗,那也可以说是紧巴巴的,打仗就打不起来了——因打仗时士兵对粮食的消耗一般都在平居生活消耗的三倍以上,如果出征地区较远,这个数字还会不断地翻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