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萨图克已经向大唐称臣,所以向宁远求援自然在所难免。

此时郭洛独掌宁远军政,库巴与冲天砦分别有一个府的兵力,亦黑驻有两个折冲府,宁远本城还有四个府,再加上民兵以及服从调遣的诸部,郭洛这时如果全面动员的话已经能发动上万大军,不过他却一兵一马也未出动,却将萨图克的求援使者转送到了疏勒。

张迈接见了求援使者之后,马上风风火火地将这件事情当做一件大事、要事、紧急事来办,他召集了诸教诸族的智者贤者,要集众人的智慧商讨出一个帮萨图克解围的妙计来,结果大家探讨着探讨着却偏了题,一开始张迈发下来的议题是“如何援救”,到了后来却辩论成“该不该援救。”

萨图克在疏勒时对异族和非天方教徒采用的都是高压政策,自然是没少得罪人,这时诸教诸族的“智者”“贤者”们既见萨图克落井,哪有不趁机下石的道理?所以这场“智囊”会议探讨到最后得出来的结果竟然是:“救他干什么!他根本就是自作自受!”

“就是!他害死了郭老都护,我们都还没找他算账呢!”

“不止如此,他在疏勒的时候,可还得我们好惨,给我们加了那么重的赋税,简直把我们当牛马一般使唤了!”

“他还偏袒回纥,又偏袒天方教,外族人冒犯了回纥都要处死,回纥人欺压我们他却当作看不见!这家伙,简直就是个祸胎,是个灾星!”

“没错,没错!就该让他去死,理他干什么!”

眼看一次商议如何解救怛罗斯之危的“智囊”大会就要变成对“张怀忠”的声讨大会,张迈才叹息道:“诸位冷静,诸位冷静,萨图克过去确实做过了不少坏事、恶事,不过最近以来他貌似也有了悔改之意,我们大唐素来是宽大为怀,既然他有心悔改,咱们也不能不给他一个机会啊,大家说对不对?”

众人一听这才赶紧转口,叫道:“大都护说的是。”

但还是有人说:“不过张特使,你也得防着他点。这人反复无常,他这次投降我看未必是真的,将来有机会也许还要反骨的。”张迈虽然兼任安西大都护,但钦差的身份仍然在,所以两种称呼大家还混着叫。

张迈道:“这位大师说得甚是,不过既然他接受了我们的封号,那我们还是尽量帮帮他吧。希望我们的善意与宽仁能够感化掉他的戾气,让他从此真正地改邪归正,不负我们大唐的厚望。”

诸族智者、诸教贤者都称赞起来:“特使(大都护)心胸广博,对张怀忠这么好,他将来要是不知恩图报,那是苍天也不容他了!”

张迈这才派出使者,前往八剌沙衮调停。

这时阿尔斯兰由于进军不顺,也有了罢兵的打算,只是两次大动干戈都没有战果,就此罢手面子挂不住。恰好张迈的使者到来,阿尔斯兰便趁机下台。这场岭西回纥正副汗之间的战争,便在张迈的调停下告终。

在阿尔斯兰方面,罢兵算是卖了张迈一个不小的面子,修补了之前因为悔婚而产生的罅隙。而萨图克则不得不再一次上表向张迈谢恩。

想到萨图克向自己上的那道谢恩表里头的那些肉麻得叫人起鸡皮疙瘩的词汇,张迈忍不住莞尔一笑,不过到达司马署以后,张迈才知道这次不是西线有事,而是东线出了问题。

“毗伽派使者来了。”李膑说:“他们要求我们将温宿、蔚头两地归还龟兹。”

毗伽是高昌回纥的大汗,根据从于阗方面间接得到的消息,大概十年前东方曾开来一支强大的骑兵,号曰“契丹”,打败了高昌回纥却未灭其国,只是将之收为属国,高昌回纥自依附了契丹以后非但没有衰落,国力反而有所增强,面对契丹时它是附属国,但面对龟兹时它又变成了宗主国。

张迈在葱岭以西打下了赫赫军威,但葱岭以东的诸国对他却还不怎么畏惧,只是听闻其名不敢小视而已。

张迈道:“杨易进攻蔚头、温宿,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怎么他们现在才来交涉?”

李膑道:“高昌回纥有南北两大王城,一为北庭,在天山以北,一为高昌,在天山以南,其国军民还保持着举族迁徙的习俗,夏天则居北部王城,冬天则越过天山南归到高昌过冬,迁徙时国主以及主力部队都会随行。杨易东进的时候,高昌回纥正在北庭避暑,想要增援龟兹也是鞭长莫及,而如今应该是已经回到高昌了,所以就介入了此事。”

张迈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杨易一口气夺了蔚头、温宿,却能保持将近半年平安无事,这里头原来还有这个原因。杨易既然用兵东方,对高昌回纥的习性定然有所了解,我又让他全面负责东面之事,这次毗伽派来使者要求我们归还蔚头、温宿,杨易本人怎么说?”

李膑道:“奇就奇在这里了,以往东方有使者来,杨将军都是自己打发了去,然后向大都护府提交一份回禀文书而已,态度强硬得不得了。这次却放了使者过来,又对毗伽的使者说,割地乃是大事,他无法做主,所以让毗伽的使者直接来疏勒求见。”

张迈道:“那杨易有给司马署带什么话没?”

“他带来的话那就更奇了,”李膑道:“我军上下,谁都知道诸中郎将中,以杨易脾气最不好,尤其是对外素来强硬,尤其听说他在温宿日夜训练兵马,又广派细作侦查龟兹情报,显然将有用兵之志,但这次他竟然说,龟兹可汗骨咄如果真要温宿,那就给他好了,无所谓。”

张迈琢磨着杨易的这句话,一开始也觉得不像杨易说的,想了好一会,才忽然明白过来,笑道:“我明白杨易的意思了。来啊,让礼曹替我好好接待毗伽的这个使者。”

张迈兼任大都护以后,在原先五曹的基础上又新设了礼、商、农三曹,其中礼曹参军事由法信接任,接待外来使者的事情,便由礼曹主管。

第二日张迈便接见毗伽的使者,如今张迈在西域的地位已经非同小可,毗伽虽然不怕他,可也不想惹他,已经交代了使者不能失礼,唐军这边也待之以上宾,所以宾主之间交谈甚欢。

虚礼寒暄过之后,张迈道:“毗伽大汗威名远扬,如雷贯耳,我老早就有心要结识他了。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来理龟兹的这场闲事!当初萨图克勾结了岭西诸国诸族诸部,集结了二十万大军犯我疏勒,龟兹的骨咄不知好歹,竟然跑来帮萨图克的忙,虽然骨咄最终也没帮上什么忙,不过他的这个举动着实可恶!我要是不教训教训他,往后如何外威诸国,内服百姓?”

龟兹出战其实背后是毗伽的主使,这一层干系张迈不是不知,却故意略过了不提装糊涂。

毗伽派来的这个使者心想:“你的脸皮可真厚!虽然说疏勒曾经是大唐的边镇,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啊?就最近来说,分明是你抢了萨图克的老家,然后萨图克带人要抢回来却打不过你,最后成了一条灰溜溜的丧家之犬,现在你得了势,却反过来说萨图克冒犯你了。”

不过道理总大不过事实,现在张迈拳头够硬,他说的话毗伽的使者便不敢轻易反驳。

更何况对于汉人来说,有一个叫外族人深恶痛绝之处就在于其国历史长得令人发指,而且她的历史不但有长度,而且有深度,不但有深度,而且有强度,其仁义道德的理论体系是一套又一套,干什么都能自圆其说,其强盛时期又太长,比如西域这个地方,汉人虽然不是最先在这里生活的,却是最有权力在这里生活的——因为比汉人更早的统治者要么就已经边缘化,要么就死尽死绝了!

所以呢,外族人要和汉人斗只能靠拳头说话,万一拳头也没汉人硬,说起道理来也就说不过了。毗伽的使者也没愚蠢到去和张迈理论谁才是疏勒的合法统治者——因为张迈只要抬出“疏勒自汉唐以降就一直是我华夏之领土”一句话来,毗伽的使者就请匈奴人和月氏人的亡灵附身才能和张迈辩论了。

“张大都护,”使者微微一笑,说:“骨咄擅自出兵,固有不是,但杨易将军率兵将他赶出八百余里,赶得他仓皇败逃,回到龟兹之后在国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这份教训也够了。”与萨曼、八剌沙衮的那些使者不同,高昌回纥的这个使者不但长着一头黑发、一双黑眼、一脸黄皮肤,而且唐言竟然也说得很流利,根本用不着翻译,只是不可避免地带着一些西域口音:“如今,还请张大都护看在阿尔斯兰大汗和毗伽大汗两位大可汗的份上,将温宿、蔚头交还给龟兹。”

与会的刘岸、李膑等听到这句话心中都是一凛,暗忖:“他这么说什么意思?莫非毗伽与阿尔斯兰有所勾结?”

碎叶、伊丽两河流域,与高昌回纥的北部疆域本来就连成一片,所以两家有紧密往来是必然的,成为世仇或者成为联盟都不值得奇怪。不过若这两大回纥汗国真的结盟,对安西唐军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

张迈哼了一声,道:“龟兹的事情,又和阿尔斯兰有什么关系?”

毗伽的使者微微一笑,说:“这里有一封书信,请张大都护一阅。”说着呈上一封书信,却是回纥文字,李膑接过,看了一遍说:“确实是阿尔斯兰的书信,制式、落款笔迹、印章都没错。”

张迈道:“他说什么?”

李膑道:“他希望我们卖他一个面子,将温宿和蔚头还给骨咄。”

张迈嘿嘿一笑,道:“卖个一个面子?派了一个使臣,带了一封书信,就想要我们割让蔚头、温宿八百里绿洲?阿尔斯兰和毗伽的面子可真是够大!”

毗伽的使者纠正道:“张大都护,这不是割让,而只是归还。”

张迈冷笑道:“那还不是一样!哼!我张迈做人交朋友都是有准则的,要我请客吃饭,随时都可以,但要我割地?什么时候都免谈!”

第002章 决策东征!

眼见张迈的态度如此强硬,毗伽的使者道:“张大都护,莫非你真要同时与我高昌以及八剌沙衮开战么?”

高昌在东,八剌沙衮在西,若是同时进攻安西,唐军势必首尾难以相顾,张迈想到此处,脸色不由得黯然下来。

毗伽的使者见状,趁机道:“温宿、蔚头虽然是绿洲,但水浅地薄又无险可守,得之不足以强国,弃之无损于大局,与其据此无用之地而招诸国之怨,不如弃此鸡肋而结大国之欢。张大都护以为如何?”

张迈沉吟不语,命诸将诸曹都退下,然后才道:“尊使唐言流利,言语雅正,莫非也是我大唐后裔?”

毗伽的使者笑道:“在下乃是回纥汗族宗派,不过我曾祖一代曾与敦煌汉家名门联姻,所以说来也有几分香火之情,幼时又在寺内读书,得蒙高僧指点,颇晓中原诗书,也取了个汉家姓名,唤作卢学道,字明德。”

张迈大喜,道:“那便是自己人了!”因叹道:“卢兄才学见识,令人敬佩,我也不瞒明德兄了,我其实也不愿与毗伽可汗为敌,只是温宿、蔚头虽然无足轻重,但我新任大都护便下令割地,若消息传出,只怕军民会认为我对外软弱,从此对我离心离德。此外边将杨易拥兵自重,飞扬跋扈,又因打下了蔚头、温宿,便自认为建立了不世奇功,一直主张对外用兵,虽被我强行压住,但我要是答应了贵国大汗之情,割让两地,只怕会引起他心中不平,趁机生事。这内外两处忧患已经困扰了我多时,正如明德兄所言,蔚头温宿虽然弃之不足可惜,但我国内自有难处,因此难以从命。”

卢明德心中一喜,暗忖:“原来他有这样的内忧。”乃说道:“张大都护,英雄处世当分清楚轻重缓急,外患能解则解,内忧当除则除,若是一味顺从部下穷兵黩武之求,而向敌国逞强,我只怕大兵压境之时,内忧外患一起发作,那时候张大都护便悔之晚矣。”

张迈听得悚然变色,默然良久,才道:“如今我已经稳住了西线,疏勒百姓也是人心思安,若能内除悍将,外联大国,那我在疏勒这花花江山便坐稳了。明德兄,你学问渊博,腹中必有良策,若能帮我指点一条明路,助我消除内忧外患,张迈必有重谢!”

卢明德目光闪烁,却道:“我只能跟张特使说,与两大汗国对抗绝非明智者所为,至于安西国内之事,就不是外臣所敢介入的了。”

张迈沉吟良久,引了卢明德进密室,然后才说道:“卢兄,我已看出你在此事上必有独到见解,张迈不是要你介入我安西内政,只是想向你请教一个消除这内忧外患的良方。”

卢明德再三缄口,张迈再三请教,又道:“只要卢兄肯出言指点,事若成必然有重谢,事若不成我也不敢有怨。”卢明德这才微微一笑,说:“其实这个倒也不难,张大都护如今既为安西之主,只要下一道命令将杨易押解到疏勒,服则囚禁,不服则杀,那不就行了?”

“这个行不通!”张迈道:“杨易屡有战功,而且他又是我妻舅郭洛的妻舅,三家做的是连珠姻,我若无故杀他,不但国人不服,而且家中会有大变。再说杨家在军中根基深厚,他父亲又是副大都护,位高权重,父子两人一内一外互相勾结,我别说是要杀杨易,就算只是解他的兵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卢明德沉吟道:“若是如此,只能用‘死荣’之计了。”

张迈忙问:“什么是死荣之计?”

卢明德道:“国有大将,即亲且重而为主上之患,欲除之则恐国人不服、社稷动荡,便遣之以迎大敌,使之死于疆场,而后人主再厚加封赏,如此则大患得除而人心不失,内忧外患一并治愈。”

张迈大喜,道:“若能如此,那当然是好,只是杨易乃是我安西第一猛将,本身已有万夫不当之勇!手下三府将兵个个如狼似虎,听说这半年他又在温宿、蔚头募集人马七千多人严加训练,将牧民全变成了轻骑。如今已成了气候,就是真要坑害他恐怕也不容易。”

卢明德笑道:“狮子如果落入陷阱,爪牙再怎么锋利也就都没法伤人了,苍鹰如果被网罩住,就算平日能飞翔万里,在罗网中也就只能坐困等死。人主要杀大将,何愁没有机会?只要结一外援,布置好陷阱,拿捏好时机,再下一道命令让大将往陷阱里头钻,一轮箭雨就能帮张大都护永远解决掉这个心头之患。”

张迈道:“只是我却去哪里找这样一个外援?卢兄,这事还是得请你帮我一帮。”

如今安西唐军崛起得太快,杨易吞并了蔚头、温宿以后,已经严重威胁到了高昌回纥的安全,卢明德心想自己若能挑拨得安西境内君臣火并,无论最后谁胜谁负,对高昌回来来说都大有好处,口中却说道:“这个我如何帮得上?”

张迈见他不肯,哼道:“若是卢兄不肯帮忙,这割让温宿、蔚头的事情就不必再提,这就请回高昌去吧。”

卢明德一愕,才道:“其实如果张特使要接纳外援,龟兹、高昌都愿意帮忙,若张大都护需要在下奔走,在下也乐于效命,只不过安西刚刚吞并了温宿、蔚头,这边夺人土地,那边却又要来交朋友,骨咄与我毗伽大汗可未必能够就信任张大都护你啊。”

张迈大喜,挽了卢明德的手,低声道:“吞并温宿、蔚头的,是杨易,不是我。温宿蔚头算得了什么!如果这事能够成功,这温宿、蔚头,就当是两国帮我解除内忧外患的酬金。至于明德兄这边,我另有重谢。”顿了一顿,又说:“不过此事须得做得机密,我想派我的心腹使者随明德兄回去,明里就说与骨咄、毗伽两位可汗商讨开通商路之事,暗中却借机与明德兄一起布置天罗地网。明德兄以为怎么样?”

卢明德笑道:“这样安排最是妥帖。”

高昌、龟兹在回纥人进入之前就都已经是西域古国,商业氛围十分浓郁,张迈已经打通了河中商路的消息卢明德也都已经听说,如果能顺利实现通商,那么对安西这边来说是将丝绸之路向东延展一千五百里,而对龟兹、高昌两国来说是驳接上安西、萨曼已经形成的四五千里丝绸之路,同样是龟兹、高昌两国商人是渴盼的事情。

张迈便派了李膑前往,卢明德见是个残废,暗中冷笑,心想:“看来这位张大都护也只是外表风光,内里或许已经被杨氏架空了,手头都无人可用。”他在疏勒留了三日,张迈每日都亲自作陪,又送了一柄宝刀、一匹汗血宝马给他,把卢明德乐得心下开花。

三日后卢明德辞行,李膑也跟着去了,张迈马上请来副大都护杨定国、大都护司马刘岸、大都护长史郑渭,召集见在疏勒的中郎将郭师庸、安守敬、薛复,再加奚胜、唐仁孝和石拔三个都尉开会,人一到齐,张迈道:“先说一个人事变动,奚胜功劳卓著,能力超群,我想升他为中郎将!”

众人都称应该,一起向奚胜贺喜,石拔更是鼓起掌来,大叫:“早该升奚大哥了!”

奚胜素来低调,但这时脸上也挂满了笑意——他妻子刚刚给他添了个儿子,如今又升了官,可以说是双喜临门。

张迈又道:“如今我们已经在疏勒站稳了脚跟,今年的农忙也已结束,只等来春冰破就种春小麦。我准备在来年小麦一熟,便举兵东进,与沙州归义军在龟兹、焉耆一带会师,一举收复安西四镇中剩下的两镇,各位以为如何?”

诸将听了这话都忍不住精神一振,石拔更是热血沸腾,叫道:“那当然好,我都等不及了!”

张迈望向郑渭,郑渭道:“这个时间很不错,只要小麦有平常年景的收成,东进的军粮便没问题。”

杨定国道:“只是我们若要东进,却要防止敌人从西线突入。如今西线虽然,如果东进的大军能够速战速决,西线诸国就不敢妄动,但如果东线战事拖延,那时就算萨曼不动手,萨图克和阿尔斯兰也会心生异志。”

张迈道:“未虑胜,先虑败!我们在西线有两条防线,第一条是库巴、冲天砦、亦黑三座,这三个地方都是易守难攻的山城,如今郭洛手头有八个折冲府的正规军,此外这几个月里他又训练了数千民兵,再加上我们之前已经把西面诸国打怕了,我相信以郭洛的本领,应付西面的变故应该没有问题。退一万步讲,万一局势恶化,郭洛抵挡不住,那便撤入托云关,凭关而守,保住疏勒应该不难。我现在所担心的,却是疏勒这边能调用多少兵力东征。”

疏勒攻防战前夕,安西唐军共形成了十三个府的正规军,此后西征路上,又在宁远练成三个府的新军,共有十六个府,西征结束之后,安西唐军转入建设阶段,除了东面的杨易和西面的郭洛各有训练民兵、牧骑之外,疏勒本地几个月来却一直没有扩军。如今这十六个府的正规军力里头,托云关驻有一府,莎车驻有一府,郭洛统领关西八府,杨易统领东方三府,疏勒之内只剩下三个府的正规军,正是外强中虚的格局。

郭师庸道:“我们除了十六个府的府兵之外,尚有骑卒五千人,步卒五千人,这一万人都已解甲归田,但如今农忙已过,可以从中挑选精锐进行训练,从现在到明年小麦收成还有半年多,在时间上足够将他们练成一支精兵。”

郭师庸所说的这两部人马,在唐军的编制上都是“民兵”,但受过严格训练,又数经战阵,战斗力并不在普通胡兵之下,西征期间都曾参与其役,也立了一些战功。

薛复道:“疏勒数万奴隶当中,不少原本就是兵将出身,当日我们虽已经挑选,但其中仍有余才。而且经过这几个月的陶冶,许多人都已经习惯了追随我军的生活,我以为若从中再行遴选训练,应该可以选练出数千劲卒作为辅助部队。以佐东征之功。”

张迈点了点头,道:“好,这件事情你来负责。”

安守敬道:“自我军大破诸胡联军,又逼退了阿尔斯兰,西域震动,远近诸胡来依附者极多,见有二百余部,到宁远者男女二万多人,到疏勒者男女三万多人,这些人我们都将之安置在较为偏远的草原上,任命其族长老为长官进行治理。这些部族,有许多都是喜动不喜静,留在疏勒,容易惹是生非,但带到前线却正好用其所长。我听说宁远那边郭洛已经从中精选骑卒编入行伍,我们这边一直忙于农事,如今既然要用兵,何不将这些部落召集起来加以训练,这些人习惯了逐水草而居,迁徙之时只要带上牛羊干粮便可,对军粮的耗费也少,却可以作为辅翼战力,二来将他们带离疏勒,也可为本地减少地方问题。”

张迈道:“这也是一个好主意,这件事就劳烦安将军了。”

当即分派任务,以郭师庸总领练兵事宜,奚胜任左副总领,负责训练步兵,薛复为右副总领,负责训练骑兵,安守敬则负责布勒来归诸胡。在元春之前,选出骑卒三千六百人,步卒四千二百人,薛复从奴隶中选出四千多人,郭师庸又从托云关、莎车两地调来不少老兵宿将,连同原有三府将兵作为主干,混编为新的十三个府。

编成之后,说起训练地点,刘岸道:“如今我们开通商路,境内耳目众多,如果让外间的人知道我们大举练兵,不但东面龟兹、高昌会预先得到消息,就是西面萨曼、回纥也会惊恐不安。”

于是就谎称要修堤造田,在疏勒河上游划下一块禁区来,将新军拉到里头训练。

张迈这边却是每日宴饮游猎,斗鸡走马,又想出了许多心思来丰富疏勒地方的娱乐生活,张迈本想发展一下蹴鞠,只是这玩意儿在体育类娱乐活动中属于比较高级的一种,要玩好不容易,而且在疏勒的群众基础也不好。

这时郭漳手臂的伤势逐渐痊愈,在张迈的支持下在举行了一个箭术擂台。箭术擂台以组队进行,每队十人,每人射三箭,共射三十箭,以中靶多者为胜。这个擂台是公开举办,无论是谁,都能参加。

打擂的规矩是所有参与者先行比赛,每十日一次,由优胜者向郭漳挑战。张迈特地从军中挑选出九个神箭手与郭漳一起组队,九个人不仅都有百步穿杨的本事,而且久经战阵,心理素质极好,安西境内的民间虽也有不少箭术高强之辈,但要组成十人一队就相当困难,擂台从正月初三开始,连续一个月斗了三轮,郭漳所率领的神箭队都是遥遥领先。射箭这项军事运动可是人人都看得懂的,所以到后来观看的百姓越来越多,不止挑战擂主的日子激动人心,参与淘汰赛的场面也有不少观众。到了第三轮擂台进行时,擂场附近已经挤了上万人。

张迈眼见这个箭术擂台影响不错,就决定将打擂时间延长,准备进行到三月中旬。

疏勒、宁远既聚集了一批商人,其中自然不乏好事之徒,便攒了个赌局,马小春耳目灵敏,没两天就给他知道了消息,这天几个大东家正在商议,忽然张迈带着士兵闯了进来,把这些人吓得够呛,只听张迈冷冷道:“在我治下,你们竟然敢私开赌局!”

这些人一听都吓坏了,纷纷跪下磕头,连称:“小的以后不敢了,小的以后不敢了。”

张迈哼了一声,道:“我让郭漳开擂台,那是要扬我军威,你们却私下开赌取利,当我们唐军的神箭手是什么了?”看看这些人都吓得脸色苍白,慌忙求情。

张迈见吓得他们够了,脸色才转为温和,笑道:“不过咱们刚刚光复疏勒,本大都护又才添了一个千金,眼下又是正月,正该来点喜气,就破例一次吧,不过得公开博彩,不可暗箱操作,更不能干扰射手的发挥。此外,彩金的一部分得拨出来,作为接济城内鳏寡孤独之用。”

张迈先投了一笔彩金:羊一百头,马三十匹,骆驼二十峰,丝绸二十匹,茶叶十五斤,赌郭漳的箭队赢。

众东家一听,这才转惊为喜,均想:“原来大都护自己要做大东家。”纷纷响应。

没半个月,就积攒了羊一万头,马五百匹,骆驼三百峰,小麦两千袋,疏勒城中大宅子两座,丝绸、茶叶、黄金、白银、珊瑚不计其数。

杨定国听说了这个数字之后不由得惊骇不已,他可没想到疏勒民间这么有钱。

下赌金者也有赌挑战者赢的,也有赌郭漳的箭队赢的,但却是以赌郭漳的神箭队赢的占了多数。

结果二月初三的擂台打下来,郭漳的箭队再一次轻易胜出。观看者眼见郭字神箭队的箭术如此了得,无不道:“这还怎么比,神箭队太强了!谁都赢不了的!”

但到了下一期还是有不少人把宝押在了挑战者身上,只因买郭字队的人多了,赔率自然就低了,赢了也赚不到多少,可是如果押挑战者,虽然赢的机会较小,赔率却高得多,赌徒之性最爱冒险,所以一路都有不少人压挑战者,企图以小搏大。

按约定,将以彩金之一成赏给获胜者,因此一轮擂台打下来,郭字队便得到了不少赏金。张迈又从疏勒的军库中选出三把绝品良弓,镌上:“西域第一神射手”、“西域第二神射手”、“西域第三神射手”的字样,赏给了郭漳为首的箭手。

结果这样一来,可将西湖诸国的箭手们都给得罪透了!胡儿八岁能骑马,十岁便开弓!西域方圆万里的大地上,张弓射箭的人何其之多!就是妇女也多擅此技,所以听说了此事之后无人服气,没有不想来挑战的。

再则有道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么一大笔赏金摆在那里,谁能不动心?更何况比赛获胜还将得到“西域第一神射手”的殊荣,那可是名利双收的大美事!

消息不胫而走,不久东至于阗、龟兹,西至撒马尔罕,北至八剌沙衮,对疏勒的这个箭术擂台便无人不知。

自于阗以至于撒马尔罕,民间对自己的箭术有把握的箭手无不跃跃欲试。就是不会射箭的,也要设法到疏勒来参与这个难得一见的盛会。连李圣天也有些不服,道:“郭漳的箭术虽然神妙,但难道就真的能独步天下?就是我于阗国内,难道就没人与之抗衡么?”

箭术擂台原拟截止到三月中旬,因这时正是农忙季节,各地都要种春小麦了,所以这个擂台就停了三期,但由于各路豪杰纷纷要求参加,连于阗都有人来,甚至萨曼和八剌沙衮方面也有人请求入境比试,郭洛还为此特地驰书问是否允许他们入内。张迈笑道:“让他们来,让他们来!打擂台嘛,当然是越热闹越好!”

四月下旬,来自于阗的王家箭队抵达时,箭术擂台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他们一路过关斩将,如果能够顺利淘汰所有对手,将预定会在五月初三挑战郭字队,自于阗以至于撒马尔罕,人人都关注着这一次的大比拼,而这一期的彩金也远远超过了历届。

神箭大赛举行得如火如荼之际,境内一些老成派对此却颇有微词,担张大都护因此而玩物丧志。

消息传到布哈拉,萨曼的宰相巴勒阿米却高兴了起来,笑道:“我原本还担心这个张迈有虎吞天下之志,现在看来他终究是难成大器!才小有成就便开始耍玩逸乐了。咱们有这样的人做邻居,以后可以高枕无忧了。”

第003章 将与令公会猎于龟兹焉耆间

正月,张迈在疏勒举行箭术擂台期间,卢明德已经打道东归,路过温宿时,李膑道:“此去需得小心,最好化装成商队过去,不然只怕会节外生枝。”

卢明德冷笑道:“我是高昌使者,光明正大入境,自然要光明正大出境,他焉敢对我怎么样?”

李膑道:“你不知道杨易的脾气,这人是我们副大都护的儿子,杨家的嫡子,手中又握着兵权。郭杨安三家世代联姻,我们安西的兵力大多握在他们手中,就是张大都护平日也要让他三分,若他看谁不顺眼时,哪管什么使者?”

卢明德却还是不肯,说道:“我身为大国使者,归国之际岂能鬼鬼祟祟,自堕威风?再说,乔装改扮能瞒过去就还好,万一瞒不过去,那不是贼也变成贼了。”

不想到了温宿,杨易看卢明德时已没什么好脸色,再在使团中见到了李膑,问:“你怎么却在使团当中?”

李膑道:“大都护派我回访,同时与骨咄可汗、毗伽大汗商议开通商路的事情。”

杨易不信,道:“我怕却是有什么阴谋诡计!你这个降徒,别是偷跑出来的吧。”

卢明德为人心细,在疏勒时已多方打听得知李膑是萨图克那边投降过来的人,对高昌回纥来说,安西唐军乃是个新对手,高昌方面所得到的情报大多是间接情报,要么是从商人那里道听途说,要么就是从岭西回纥以及龟兹人那里间接听来,对安西内部的了解远不能与萨图克这个和唐军斗了好几个回纥的人能比。

这时见杨易如此说话,卢明德心想:“张迈号称钦差、特使,听说也是外来人,郭杨两家才是旧族豪强。”便推断张迈不用旧族却用降人,这里头便有本土派和外来派的区别。“看来安西唐军威名虽盛,但内斗也同样严重。”

不管李膑如何分辩,杨易就是不信,道:“待我向疏勒那边问问,如果你真的是大都护派出去的,我再放你过去不迟。”

竟然借着这个由头将整个使团扣押了起来,又逼问卢明德前往疏勒何事,卢明德大怒,道:“我前往疏勒是向张大都护交涉归还蔚头、温宿,此事你本知道,这时却还来问我干什么!”

杨易道:“我可不信有这么简单。你最好老实交代,这次带着我军一个降徒出境,为的究竟是什么!”

卢明德怒道:“我乃是明明白白出使,就要清清楚楚回去,你若不信时,大可派人往疏勒问一问。”

杨易笑道:“你放心,我一定会问清楚的,不过问清楚之前却要委屈尊使在温宿暂住了。”

卢明德叫道:“我乃是高昌使者,如今就要回国,你无故扣留我,要是误了行程,让我高昌国内对安西生出误会,发生什么事情你可担当得起来?”

杨易笑道:“就是天塌下来,我也照样扛住!”

卢明德冷笑道:“要是两国因此而交兵,你也负得起这个责任么!”

杨易却笑了起来:“两国交兵?你是说要打仗?打就打,你当我怕么?我巴不得开仗呢!就是你们没胆子!”

他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这下卢明德可没辙了,不管卢明德如何抗议,杨易仍旧将李膑和他们隔开了,李膑迎往别处,使团却扣在了温宿城内。

卢明德押下去以后,李膑拇指一竖,笑道:“杨将军,好威风,好煞气,真不愧是我军拥兵自重、飞扬跋扈的边疆大将!”

杨易慌忙摇手,笑道:“李副司马就别来损我了,也就在他们面前做做戏,我的性命也都是大都护的,他一道手令下来,就算是要我提着脑袋去疏勒见他我也不敢不从。”

李膑含笑道:“杨将军不但是大将、猛将,更是福将,要提杨将军的脑袋,大都护他如何舍得?”

两人相视大笑,杨易这才问:“如今怎么办?要扣押他们多久?”

李膑道:“且扣住一段时间吧,最好扣押到春夏之交,同时也可试探一下毗伽对龟兹有多重视,试探一下骨咄的骨头究竟有多硬!反正我军现在打防守战是不怕的,有这份底气,时间便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四月下旬,和于阗的王家箭队一起抵达的还有一列长长的车队,检校太尉马继荣领着一千兵马,护送着一辆镶金嵌玉的豪华马车,马车一直开到钦差行在、大都护府邸,府门大开,出来迎接的竟然是大都护夫人。

郭汾脸蛋比起成亲之前丰润了许多,显得更有福气些了,也更加符合唐人对女子的审美标准。

“福安公主到。”

长长的唱报声中,车门打开,遮阳伞慌忙跟上,车上走下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来,一头黑发仿佛秀云,皮肤白皙,五官标致精细,一双腿尤其修长,郭汾见了便想起杨清的介绍来,于阗龟兹都是能歌善舞的西域古国,这位福安公主也是一位跳舞的高手。

郭汾迎了上去,很热情地道:“妹妹怎么才来,路上颠簸,可辛苦了。”

福安公主打量了郭汾一眼,心想:“她就是张大都护的原配夫人。果然是一身的英气。”忙道:“张大都护与父王兄弟相称,奴家如何敢与夫人姐妹相唤。”

郭汾一边挽了福安公主的手入内,一边道:“他们叫他们的,我们叫我们的,妹妹比我也小不了几岁,自然叫我姐姐,若叫我夫人太显生分了,若叫我婶婶,那不把我叫老了?就是我那外子,也不会喜欢你叫他叔叔啊。”

如今于阗疏勒车马往来,日日不绝,张迈也与李圣天结成了通家之好,郭汾与曹王后之间常互传口信、馈赠礼物,郭汾又常邀曹王后到疏勒一游,曹王后辞以足疾,却让女儿过来代为问候,所以有了这一番福安公主的到来。

儿女相携进入府内之后,那头张迈便派人来请马继荣,于阗王家箭队的队长来请示打擂事宜,马继荣道:“尽力而为,胜负事小,两家交情事大,但你们也不能折了我于阗的威风。”

吩咐下去以后,马继荣便入府来,张迈已在后园葡萄架下等着了,摆着些瓜果点心,斟着两杯葡萄酒,这样的场合并非正式接见,却显得更加亲近。

见马继荣来,张迈笑着相迎,马继荣慌忙行了外臣之礼,道:“张大都护,数月不见,风采更胜去年。”

张迈哈哈大笑,邀了他坐,道:“什么风采更胜去年,是人胖了。当年刘备说自己太久没打仗就屁股上长肉,我如今只闲了几个月,何止屁股上长肉,肚子也有些隆起来了。”

他和卢明德说话时尽量用些古雅的词,这时与马继荣却不忌俗语,马继荣见他对自己显亲热,心里也高兴,但想他引了刘备在新野时的那个典故来,暗想:“莫非他也耐不住寂寞了?”

口中笑道:“如今安西东达温宿,西尽库巴,东西边境达二三千里,我入境以后,一路但见人人鼓腹欢歌,疏勒、莎车近百年来,从未有今日之太平昌盛。”

“行了行了,咱们自己人,不用说这么多场面话。”张迈笑道:“安西的情况也没那么好,东西二三千里,南北呢?哈哈,其实就是一条线上串起来的城镇绿洲罢了。这点根基还浅薄得很呢。再说百姓的生活怎么样我心里也有底,饿不死罢了。要想让他们过上小康日子,这路途还远着呢。”

马继荣心道:“听他这话并未松懈,那么路上听来的‘张大都护开始逸乐游玩’的传闻并不确切。”

张迈便问些于阗的情况,听说于阗的商户因为商路开通了赚了不少钱,喜道:“人家都是萨图克称臣大大抬高了我在西域的地位,我却说这些都是虚的,能给于阗的百姓也带来一点好处,那才是我最大的荣耀呢。”

马继荣慌忙道:“张大都护爱民如子,泽及邻邦,着实令人敬仰。”

张迈道:“泽及邻邦这话可太抬举我了,不过咱们都是大唐藩属,能帮上点忙我肯定要帮,何况这事对疏勒与于阗来说乃是双赢的事情呢。其实我这些年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西域所有唐民能够团结起来。如今东方各种各样的传闻很多,有些说大唐已经灭亡了,也有些说大唐已经再兴,就都没个准信,总之要依靠中原的力量将西域诸国重新统一短期内是看不到了,所以就只能靠我们自己。今天于阗与疏勒已经联合了起来,并向西拓展到了宁远,接下来如果能够向东与沙州瓜州也联系起来,那就更好了。若我们三家能够同心协力,还怕什么回纥、吐蕃?保管连阿尔斯兰、毗伽这些胡儿也得向我们低头称臣!”

马继荣在于阗时就已经在揣摩安西这边的想法,当初李圣天就曾主动提出要联合安西、于阗、沙州三家一起向中原朝贡,而张迈在与东方联系的事情上也显得十分积极,这时道:“我主对于东方之事也十分上心,自上次与张大都护提过要联合朝贡,回国后便着手安排了贡物,如今连出使人选也定下了。”

“哦?定了谁?我认得的不?”张迈问。

马继荣微微一笑,说:“就是不才了。”张迈哈哈一笑,马继荣又问疏勒这边准备得怎么样,张迈道:“我们的贡物还得再等等,人选嘛,却也定下来了。”马继荣忙问是哪位。

张迈也微微一笑,说:“就是不才了。”

马继荣一愕,跟着大为惊讶:“张大都护要亲自前往长安?这…那疏勒这边可怎么办啊?”

张迈笑道:“我本来就是长安来的钦差啊,虽然是祖上传下来的差事,但别人既然认同了我这个特使,如今朝廷的嘱托又有了点眉目,总得设法回去复命交差。至于疏勒这边的事务,到时候我自会安排。我安西与别国不同,大都护府人才不少,内忧安邦之臣,外有定国武将,就算我离开个三年五载也不会有事的。只因是我要亲自去,所以准备便得充分些。”

马继荣心想:“原来他是要自己去,若是这样,那这次的使团规模肯定很大,我回于阗以后可要,趁早做好准备。”因道:“张大都护若要亲自东行朝贡,到时候必定路过于阗,我主闻之必大喜,届时定当扫道恭候张大都护的大驾光临。”

张迈道:“谢谢马太尉了,不过我听说东行的道路有南北两条,似乎天山南麓比昆仑北麓要好走些,不知是真是假。却要请教马太尉了。”

马继荣道:“南路绿洲较为稀散,北路绿洲则较多较密,几乎是数千里相接相望,道路确实比南路好走,以前西域统一于大唐治下的时候,我们于阗的人回中原也常常先走疏勒,然后再折而向东,不过如今北路都掌握在回纥人手里,所以我们也只能走南路。南路有几段沙漠太阔,水和食物的补给比较困难,但只要准备充分也就没问题了。”

张迈点了点头,道:“如今我正和龟兹、高昌和谈,他们或许会借道给我们,如果谈成了,不如我们两家就走北路吧。如果最近于阗那边和沙州还有联系,不妨跟曹家通个风声,若有机会,我希望能与曹令公会猎于龟兹、焉耆之间。”

马继荣心头微震,口中道:“会猎于龟兹、焉耆之间?”心想莫非张迈这次所谓的“朝贡”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张迈又道:“我与于阗之间亲如兄弟,无事不可言,不过和沙州曹令公却未谋面,马太尉,按照你对曹令公的了解,你觉得刚才我的那句话,可以提前通知他么?”

看着张迈那充满自信的笑容,马继荣内心终于确定:“他果然是要向龟兹、焉耆用兵!这次不是朝贡,乃是东征!”又想:“我只是一个外臣,他却将这么重大的事情透露给我,究竟是出于对我的信任,还是要试探我,试探我们于阗?”

他这次来疏勒主要有两件事,一是护送公主到疏勒一游,一是询问安西唐军的朝贡使团准备得怎么样了,至于于阗王家箭队随行来此参加箭术擂台那只是附带的事,不过这几件事情也都是比较轻松的活儿,不料这时忽然从张迈口中听到如此重大的情报,一颗心登时沉重了下来,说话也变得更加谨慎,不敢有一字差错。

迟疑了好久,才道:“张大都护,去年我们两家的大军才西征回归,军民休养生息还不到一年,忽然又要用兵的话,会不会太频繁了?虽然在下也听说过安西唐军有‘规复四镇’之宏愿,但这等大事宜缓不宜急,且眼前又无良机可趁,是否多等些时候,等两国军粮蓄积更丰饶些且敌人又出现了可趁之机,再乘机东进,不知张大都护以为如何。”

张迈道:“不然,正因为现在诸国都认为我们以我们的条件短期内不会再大举用兵,这反而才是用兵的最好时间。我们内部士气高涨,境内养着一帮虎狼之士,若是不及时动用,安逸得久了他们的爪牙反而会钝掉。从来一个国家也好,一个家族也好,总有那么一段时间是急速扩张期,在这段时期内天天都会成长,年年都会扩大。我认为安西眼下就处于这样的扩张期中。内部我们士气高涨,外部敌人缺少防范心,各方面的条件都要求我们尽快扩张,如果犹疑踌躇,只怕反而会折了内部的锐气,错过了这个机遇,以后就算积蓄了百万存粮、十万甲兵,也未必能有今日这样一往无前的勇气了。至于机会,就算暂时没有,我认为也是可以创造的。”

马继荣心想:“这么听来,他显然心意已决,那我还劝什么呢!不如顺水推舟,助他一臂之力,将来功名富贵或者就都在此了。”他内心其实也是看好张迈的,便道:“这等大事我需得与我主商量。不过下臣认为,如果要和沙州曹氏分合进击,两家东西相距数千里,使者一来一回,一反一复,这事非得大半年才能讲论清楚,依下臣看来,不如先约了曹令公与我国国主,三国君主先行聚首,当面约定用兵之策,那样会比派遣使臣往来商议更快。”

张迈微微颔首,心想:“听他这话,对我倒像是真的有心。”却又摇头道:“我不会等,疏勒与沙州相距数千里,彼此又未接触过,想要靠几个使者来回奔走而订立共面大敌的盟约太不现实。我约曹令公会猎于龟兹、焉耆之间,只是提前给他通个声讯,并非一开始就要依赖他的大军。不过之所以提前和马太尉商议此事,就是想借重一下马太尉识人知人的眼光,如果马太尉觉得曹令公不是值得信任的人,那么,就连通知都不用了。”

说完拿眼看着马继荣,要看他如何回答。

第004章 食敌而肥

马继荣心道:“张大都护孤身以赴新碎叶城,一年之内转战八千里,破回纥,克疏勒,威慑诸胡,成就如此霸业,非只人力,此亦天意,今番看他言语必然是有备而作,一旦成功,往后龙飞九天,不可限量,我若有心依附,现在就得决定。”

因此便不再说场面话,认认真真地给张迈分析道:“大都护,曹氏之归义军,已非当年张氏之归义军。当年安史之乱以后,吐蕃趁我大唐内虚,攻入陇右、河西,先后攻陷凉州、甘州、肃州,河西节度使遂逐步西移至沙州,孤守待援二十年方才陷落。河西人才之大聚于沙州,实由此肇始。”

大唐在河西走廊的州县设置,自西而东分别是沙州(治所在今敦煌)、瓜州、肃州(治所在今酒泉)、甘州(治所在今张掖)、凉州、兰州,就文化沉淀的深度与人才的数量质量而言,当然是越靠近中原地区的文化沉淀越深、人才数量越多越好,这是由于越往东离中原越近,受到大唐中心的文化、教育的滋润就越大,尤其凉州是河西节度使所在地,乃是河西走廊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

吐蕃人先攻入作为河西节度使所在地的凉州,河西军民来不及向东退入陕西地区,反而被迫西撤,先退到甘州、肃州,最后退到了原本是整个河西地区最偏远的沙州,在这个过程中,相当于是迫使这一时期整个河西地区的汉人精英大部分集中到了沙州地区,从来有人才的地方就有创造力,人才的西移导致了甘、肃、凉诸州在此后百年中日渐残破,反而是沙州地区日益兴盛,成了河西走廊的菁华之地。

河西走廊的这种人才分布变化,与安西四镇郭杨鲁郑四家不断西迁的变化也有共通之处,张迈听了不住地点头,道:“原来如此。”这段时间来安西唐军也用各种手段探查到了不少关于河西的情报,但都是零零散散,由一个深悉河西历史与现状的智谋之士提要钩玄地叙述这个地区的局势,这却还是第一次,因此张迈听得十分用心。

马继荣继续道:“只因沙州有了如此根基,所以吐蕃虽然一时攻克了城池,但汉人的复国之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沙州陷落之后约六十年,吐蕃势力稍衰,汉家豪杰马上反击,于大唐宣宗大中年间出了一位英雄揭竿而起,赶走了吐蕃守将,一举规复了沙州、瓜州,河西诸州百姓闻信纷纷响应,此势犹如东风送野火,数年之间,席卷瓜、沙、伊、西、甘、肃、兰、鄯、河、岷、廓十一州之地,后又收复了凉州。”

张迈以往都是自己振奋别人,这时却被历史上这位英雄的壮举所振奋,慨然道:“这位大英雄,想必就是张义潮公了。”

“正是!”马继荣道:“归义军全盛之时,辖境跨有十二州之地,民户百万之众,其中西州、伊州,便已是今日高昌回纥的半壁江山,今日高昌回纥号称西域强国,但与全盛时期归义军相比却是远远不如了。”

那是河西汉民在大唐衰退以后的一个重新吐气扬眉的时代,只可惜,这次重振持续的时间只维持了三十多年,随即又陷入了混乱。

马继荣叹道:“只因中原未能复振,河西虽强盛一时也挡不住整个大局的衰势。到我大唐大顺年间,归义军内部发生政变,大将索勋篡位夺权,虽然张氏一族不久后便除掉了索勋,重立张义潮公之孙张承奉为主,但这次内乱已经让归义军元气大伤。这时吐蕃虽然也衰落了下去,但回纥却强盛了起来,甘州首先被回纥攻占,跟着肃州也叛立不再听张氏之号令。”

归义军的辖地,除了西伊沙瓜四州,其它州县全部在甘肃二州以东,甘肃二州一被截断,再加上西、伊二州也相继被回纥侵占,则归义军实际控制的土地,就只剩下沙州与瓜州了。一个震骇一时的极强势力,转眼间变成了一个边鄙小国。

“张承奉继位以后,不甘坐困沙、瓜二州,因此便大肆扩军,可惜他志大才疏,又于开平四年自立为天子,结果反而失尽了民心。他对外接连被甘州回纥击败,对内又搞得沙瓜百姓流离失所,最后还被迫认甘州回纥可汗为父,归义军之沦为回纥人之附庸,由此开始。那已经是近三十年内的事情了。”

张迈听到这里心头微震,寻思:“大唐虽然衰落,但在汉人心目中的影响力却仍是根深蒂固,我未穿越前那个时代离大唐有一千多年了,提起大唐来还是人人忍不住热血沸腾,更别说现在了。张承奉败就败在过早称帝,他一称帝,再事扩张就不是为了国家的大业,而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了,谁还会跟随他?朱元璋那‘高筑墙、广积粮、缓成王’的九字要诀,张承奉没学会,我可得牢牢记得。”

马继荣继续道:“就在张承奉内外交困之际,沙州又有一位英雄趁机兴起,平定了沙、瓜二州的乱局,这便是曹议金曹令公了。曹令公对内安抚百姓,仍奉中原为正统,去天子之号,自任节度使,对外仍称归义军,并与甘州回纥、高昌回纥以及我于阗联姻,沙州、瓜州二地自此以后便走向宁定,工商发达,农畜蕃息,文教兴盛,人口增长也十分迅速,成了万里西域最宜安居乐业的地方。若就富饶而论,可与河中的萨曼东西并称。”

张迈自此对沙州归义军情况的把握又深了一层,问道:“马太尉刚才说的,却都是沙州瓜州地方如何富庶,人民如何安乐,文教如何兴盛,却不知在武功上,归义军近十年来对外可有傲人战绩?”

马继荣心道:“张大都护好厉害,一下子就抓住了归义军的要害!”他迟疑了好久,才道:“曹令公是我主之岳丈,算来也是我的主子,继荣作为臣下本来不该妄言主上,但在张大都护面前,继荣就不怕斗胆说两句:曹令公吸取了张承奉的教训,一改穷兵黩武而用文教理民,对内崇尚佛教,民风未免稍弱,对外近二十载未有大战,其国兵马虽然不少,但是否有善战之士,却就难说了。”

张迈道:“如此说来,曹令公的军政大略却不免有矫枉过正的嫌疑了。”

马继荣不敢说是,却只是陈述事实:“曹令公执政以后,四方逃亡百姓不断来归,二十年间人口增长了不止一倍,但领土却未拓展一寸,对外也不敢轻言边事,只是以外交手段守住了沙瓜二州数百里之地,虽然富甲西域,如今却只是小国气象。”

张迈心念转了几转,又回归到最起始的问题上来:“照这样说,若我约曹令公会猎于龟兹、焉耆间,他是会兴奋赞成,还是怀疑抗拒?”

马继荣又沉默了起来,张迈知道双方的言谈到这里已进入最关键的一部分,马继荣肯否吐露心声就看接下来这几句话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深深一揖,道:“现在西域的汉人势力七零八落,如果能够将大唐的旧藩联合起来,那么汉家在西域重振便指日可待,今日听马太尉所言,恐怕曹令公也未有带领西域唐民走向全面复兴的志向,如果放任这样一盘散沙的局面继续下去,就算眼前能够维持,过得一代人、两代人,迟早会被胡虏各个击破。张迈在这里代表陇右道百万汉民,代表自班超以降在西域沥血奋战的历代汉唐将士向马太尉请命了,望太尉能点破迷津,为我大唐西域军民指出一条光明大道来。”

说着就拜了下去,马继荣慌忙扶住了张迈,叫道:“张大都护是朝廷天使,这样的大礼我如何当得起!”

张迈道:“如今以我与郭、杨、郑、薛等人的才能,保住疏勒不是难事,但如果只是维持现有的疆土规模,在我们这一代人老死以后,不出三代人安西一定土崩瓦解、被人吞并!因此此次东进关乎我安西全军的生死存亡,更关乎西域汉民的兴衰荣辱,还请马太尉不要因于阗、疏勒之别,不肯教我一条善策。”

马继荣听张迈将话说到了这份上,忙道:“张大都护,马继荣虽然是于阗之臣,但更是大唐之民!事关大唐,我岂没有一点责任?大都护快快请起,继荣虽然愚钝,但也必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迈大喜,两人重新坐好了,刚才张迈的一揖一拜是对马继荣的一种暗示,告诉他这一番问策不会白要他的,马继荣是个明白人,自然也明白张迈的意思,这才认真为唐军筹谋了起来,说道:“这些年曹令公为确保在归义军在西域的地位凝聚人心,对内不断宣传大唐正统,所以沙、瓜二州百姓无不以身为大唐子民为荣,这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大都护既要东进,若能得到这股力量,再加上安西军的精兵强将,那么在河西便势必无往而不利!这是其一。”

张迈喜道:“那其二呢?”

“其二,就是不能让曹令公一开始就抗拒安西。”马继荣道:“曹令公是守成偏安之主,非虎视万里之雄,若大都护一开始就表示要与他会猎与龟兹、焉耆之间,就算曹令公肯接纳,他手下的文臣武将也势必担忧大都护的东进会将沙、瓜二州卷入战火,必会促请曹令公谨慎行事。两国一旦隔阂起来,大都护的主张就无法进入沙州,更无法影响到的河西的唐民了。”

“那我应该怎么做?”张迈问。

“大都护若在北路有什么计划,自请进行。”马继荣道:“但对归义军,则仍然宜派遣使者,最好是派遣佛门高僧为使,走南路往沙州向曹令公告捷,曹令公对外的策略是广结盟友,以安四境,若听说了安西这边的事情必定乐与疏勒结盟。同时使团进入沙州以后,却让随行僧侣广布传闻,将安西军千里转战之传奇事迹、力挫诸胡之军威军势在沙瓜百姓中广为传播,我料百姓听说后必定对安西唐军的英雄们心生景仰,其中热血豪烈之士亦必翘首以盼张大都护,等到盟约既成,而沙州百姓又都对张大都护起了敬仰爱戴之心,那时张大都护再派人求援以军事行动,则曹令公就算不想与大都护会猎,也势在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