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直将张迈说得心旷神怡,握住了马继荣的手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段时间我广派人手打听东方消息,却未有一人能将河西的形势说得如马太尉这般透彻,日后西域一统,太尉的这番宏论便是开辟第一功!”

马继荣连称不敢,这时外间传来消息,说于阗箭队在第一轮比赛中大获全胜,张迈笑道:“于阗箭手果然不同凡响!看来郭漳他们这次要遇到大敌了。来来,马太尉,咱们一起瞧瞧热闹去,看能否赶上第二轮。”

疏勒农业渐上正轨、商业逐渐繁荣的同时,温宿、蔚头却还保持着畜牧的特色。

杨易去年占领这两个地方之后,慕容统计人口,在两地共得牧民九千三百多帐——游牧民族之帐,相当于汉民族之“户”,代指一个家庭的单位。

从去年到现在,郑渭一方面要供应西征军的战事,一方面要经营疏勒、莎车的建设,所以斩断了对温宿、蔚头的补给,要杨易自己想办法,这两个地方在西域本来就穷,所以杨易要自力更生并不容易。

杨易当时就想了一个狠招,一夜之间驱逐了所有的回纥牧场主,将原有的草原富户的羊马骆驼全部分给各族贫民,这个政策虽然让杨易遭到了数千富户对杨易恨得牙痒痒,但数万贫民却因此对杨易衷心拥戴。

虽然如此,但由于这两个地方的经济力量实在太弱,要供养三个折冲府的全脱产将兵便显得十分吃力,如果要加重赋税则势必造成牧民们的离心。因此杨易便只用一个折冲府戍守温宿城,用一个折冲府参与畜牧,最后一个折冲府在天山山林与绿洲草原之间游猎,戍守军队由赋税供养,畜牧军队自给自足,游猎军队要自己承担七成的食物。三个折冲府轮流值任。

饶是如此,日子仍然过得十分困苦,但因为杨易是带头戍守、带头放羊、带头打猎,将兵们看在眼里就不敢有怨,牧民们看在眼里反而更生出了对杨易的爱戴,特别是那些老牧民,逢人就说:“咱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情,见过了多少迪赫坎们和老爷们,就没见过一位像杨将军一样爱民如子、与所有牧民同甘共苦的。”

有道是“不患寡而患不均”,温宿与蔚头内部处于一种均贫的特殊状态中,民众虽然贫苦,但只要饿不死就人人无怨,对许多原本处于赤贫状态的牧民来说,这样的生活甚至已算很幸福了。

杨易以此确立了他在这两个地区的统治,骨咄回到龟兹后好几次派兵作试探性攻击,但温宿民心已归杨易,上下协力,竟让骨咄因此无法西进一步。

到了去年秋天,杨易又从牧民之中选出精壮者七千多人加以训练,号为“牧骑”,编制上不入折冲府之内,只是牧闲训练,并不脱产。

那时唐军的西征已经结束,部分地区的粮食也已收了上来,杨易就问张迈要了一些粮食和武器,粮食方面郑渭没有给足,但武器方面却尽数拨了过来,共有弯刀二千三百把,横刀二百口,弓箭一千七百副,长矛三千柄,短矛一千柄,木盾一千个,铁盾五百个,此外其它兵器三千多具,形色甚杂。

杨易就将这些武器分发下去,将这七千牧骑武装了起来。

秋天过后,天气渐冷,山林上的野兽或归巢避雪,或入穴冬眠,已无法为温宿的猎队提供足够养军的补养,绿洲上青草也渐渐枯萎,虽然在枯草期到来之前牧民们就准备了不少草料,但进入寒冬以后羊马却必定会瘦下来,畜牧的补养也将变得更加吃力,这时温宿便面临两个选择,一是应各族族长的请求,迁徙到莎车去,二是有牧民听说疏勒的农田大熟,请杨易向那边求粮过冬。

杨易与慕容春华、哥硕、温宿武道:“我们这边若真个断粮时,只要向疏勒那边说一句,张特使不会不理,但我当初既然向郑渭拍胸口保证了说能自己能独力摆平东方之事,若现在去低头求粮,不免让他们看低了。”

温宿武道:“那将军认为如何?”

当时杨易笑道:“咱们穷得快揭不开锅了,不如就去借点粮食,兴许就能过冬了。”

哥硕问道:“去哪里借?”

杨易笑道:“往西边是自己人,往东边是敌人,借自己的不如借敌人的!”

温宿武比较淳朴,道:“龟兹?他们肯借么?”

杨易笑道:“多半不肯,不过也轮不到他们不肯!”

诸将这才知道所谓“借粮”实际上是“抢劫”,都笑了起来,哥硕却道:“龟兹人口众多,仓廪殷实,兵马也不在少数,如果贸然挑衅只怕会大开战端。”

杨易却道:“龟兹确实有钱,但穿鞋的怕光脚的!我看死了骨咄不敢大面反击的。”

便组织了九千兵马,以三百人为一营,化装成草原、沙漠间的马贼,突入到龟兹地面烧杀劫掠。

龟兹有着西域极大的绿洲,土地之肥沃犹在疏勒之上,是安西地区人口最稠密的地区之一,良田处处皆是,务农人口占了十分之六七,天山脚下的牧场也比温宿要肥得多。

杨易过去几个月早就派人探好了道路,却一直没什么动作,这时却忽然扮成马贼劫掠乡野与牧场,骨咄半年来虽然严防死守,但防卫的重点都放在龟兹本城,但杨易却将目标瞄准其乡野与牧场,所以龟兹人措手不及,第一轮劫掠就被抢去了羔羊七八万头,马匹六七千匹,骆驼八九百峰,小麦数万石,又掳掠了不少人口,问龟兹人要赎金,等到骨咄反应过来,派兵追赶,杨易已经满载而归。

杨易回到温宿以后,马上派出使者,来个恶人先告状,责问骨咄为什么派人假扮马贼,劫掠温宿地面,这一来可将骨咄和他的宰相们都问懵了,叫道:“我们假扮马贼?分明是你们唐军假扮马贼才是真的!”

但这等口水仗一打起来那便没完没了。

杨易第一轮劫掠所得已经足够弥补这个冬天的粮食缺口,但他还是安排了三千多人继续假扮马贼劫掠,算是练兵,不过劫掠规模却小多了,龟兹是四平八通之地,东西无险可守,三千“马贼”来来去去,把骚扰得日夜不宁。每次劫掠过后,杨易必派人来责问龟兹“为什么又派人假扮马贼,骚扰我温宿?”作风之无耻下作简直令人不齿!

骨咄还真让杨易给看透了,虽然明知是杨易搞鬼,但震与唐军之威,却就不敢尽起大军向西进军,国人见他软弱,渐渐离心。

这时毗伽已经带着他的族人回到高昌,骨咄便派了使者求援,希望这位宗主国大汗能够施加援手,毗伽嫌骨咄麻烦,又骂他坐拥大军却对兵力少于自己的杨易全无办法,但高昌回纥的宰相约昌却道:“龟兹一旦失守,我们便要直接面对安西唐军,这帮人新近兴起,来历不明,从他们对龟兹的所作所为看来分明仍是一伙流寇。这样的人难成大气候,却极难剿灭,又叫人防不胜防。为今之计,还是应设法保全龟兹方为上策。”因此建议毗伽连同阿尔斯兰向疏勒方面施压。

故此便有了卢明德的西行请张迈将蔚头、温宿割还给龟兹一事。

卢明德出使疏勒后得到了张迈的秘见,惊喜之下自以为将建立不世奇功,不料到了温宿却被杨易给扣押了起来,这一扣就是三个月。

终于,在杨易接到来自疏勒的一封飞马快信之后,卢明德重见天日的时候总算到了。

第005章 设阱人

马继荣抵达的第二天,张迈就向归义军派出使者,从马继荣之请,特地派出礼曹参军事为正使,刚刚从东方前线回来的嘉陵为副使,精选僧侣一百五十人,新任都尉田浩为随行护卫,带了礼物与贡品,取道于阗前往沙州。马继荣也旋即返回。

这个时候,卢明德还被拘押在温宿城内,几个月的囚禁将这个读过汉家诗书的回纥才子也折磨得烦躁了起来。

被囚禁的头半个月,他每日都对着大门破口大骂,要求杨易给予他作为使者应有的尊重,然而没人理他,如此过了十几天,他渐渐心虚了起来,一个月后心虚变成了担心。

“大汗那边,应该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为什么还不赶紧派人来解救我?”

“还是说,大汗还不知道?”

“还是说,大汗也无能为力?”

“还是说,大汗没将我当一回事?”

就在他快要绝望了的时候,一次吃饭时在里头吃到了一个蜡丸,蜡丸之内有张小纸条,写到:“耐心等候,李字。”

李字?莫非是李膑?

在那之后他的心情开始平复,他毕竟是高昌的使者,杨易虽然扣押了他却没将他押进了牢房,只是将他软禁在温宿城内的一座土屋之中,每天都有人日夜轮流地监视着他。

时间一久,卢明德便观察到那些监视者是分为三班,上午和下午的两班监视者沉默无言,晚上那一班的两个看守却有些多话,总是细声细语地抱怨着疏勒那边不将温宿的守军当自己人看。

“疏勒那边吃得饱穿得暖,我们却在这里喝西北风!杨将军亲自带领人去放羊、打猎,他们疏勒那边却坐在那里收税,收了那么多的粮草,却一点也不照顾照顾这边,都不知道张大都护是怎么想的!我们这边都快饿死了,眼看去年劫来的粮草快吃光了,夏草又还没养足,接下来这两个月都不知道该怎么过!”

“大都护府那边还不肯拨粮下来吗?”

“是啊,他们说什么没钱,可没钱给我们支付粮饷,却有钱去搞什么箭术擂台!你说这气人不气人?这个张迈,我看他是对我们杨将军…”

“嘘——小声点。”

假装睡觉了的卢明德其实却听得一清二楚,心道:“看来姓张的和姓杨的果然有很大的矛盾,现在正卡住了杨易的补给了。”将这些信息与以前得到的情报相互印证,对自己的推断就更有把握了。

那两个士兵一个是个大嘴巴,另外一个比较谨慎,但入夜之后无事可做,还是忍不住絮絮叨叨,卢明德从他们的言谈中才知道自己离开疏勒后,张迈便办了一个箭术擂台,让由唐军神箭手组成的箭队挑战整个西域的箭术高手,如今这个擂台已经进入到了高潮。

“听说连于阗都派人来了,五月初三的那一场比赛,擂台内外真是人山人海,据传不但大都护亲自观看,连于阗的大公主也入场观看。唉,可惜了,咱们没那眼福去瞅瞅。”

“哼,眼福,我宁可要口福!这两天配给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再这么下去,我怕我们得去啃草了。”

“你懂什么呢?五月初三的那一场擂台,彩金多得可怕!听说有几万头羊、几千匹马,上千峰骆驼,上万石小麦呢!赢家能够得到两成的彩金呢。”

“啊!这么多,这笔钱要是给了我们温宿,我们可就不愁过冬了。那后来呢?结果谁胜了?”

“一开始是于阗人领先,但后来郭漳稳扎稳打,还是慢慢扳回了两轮,虽然赢得很冒险,但最后还是我们唐军的箭队胜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嘛。不过听说八剌沙衮和萨曼那边也有人组了队伍来挑战,所以五月二十三的那一场恶战,也许那时候疏勒会更热闹。唉,要是张大都护待我们不像一个后妈那样狠心,能让我们也去参加擂台,说不定那样彩金我们也就有份了。”

“怎么?你还想去大擂台?就凭你?哈哈…”

黑夜重新进入宁静以后,卢明德心想:“看来安西唐军内部不和的事情,就连下面的人也都清楚得很。”

到了五月中旬,卢明德终于再次见到了一个熟人,竟然是喀喇瓦,原来高昌那边眼见卢明德久久不归便再次派遣了使臣前往安西,经历了许多周折,到四月底才见到了张迈,张迈听说卢明德还没回到高昌,先是惊奇,后来派人彻查下去才知道卢明德已经被杨易扣押了几个月了,震怒之下便派人跟随新的使者喀喇瓦,同时下了命令当着喀喇瓦的面将杨易斥责了一顿,并喝令他立即释放卢明德归国。

从被软禁的土屋中出来后,杨易又归还了他所有的财物以及部下,坐在杨易身边的李膑给卢明德使了个眼色,卢明德便注意到自己的部下里头混着一个陌生人,便猜测这人乃是李膑的人。

喀喇瓦接了卢明德离开温宿城之后,路上卢明德才问起高昌如今的形势。喀喇瓦却冷冷道:“我出发时大汗还在高昌,现在大概已经返回北庭去了。”

“现在就回北庭了?”卢明德惊道:“那要是西线出了事情可怎么办啊?我这趟回来”

“你还好说,”喀喇瓦道:“大汗在高昌等了你多久你知道吗?可一直就不见你回去,所以才派了我来啊。咱们高昌回纥南北迁徙是上百年传下来的习俗,总不能因为要等你就不走了吧。老朋友,不是我说你,这一次的差使你是完全办砸了!”

卢明德惊道:“不是我辜负了大汗的嘱托,而且我也确实取得了重要情报,实是杨易无理取闹,将我扣押了起来,我也办法啊。”

“作为使者,这些事情也都该考虑到的吧。”喀喇瓦说道:“而你却在温宿束手无策,被扣留了几个月,一个消息都没传回来,等到我来救你,对方回一句说是边将擅权,我们就拿对方没办法了。”

温宿到龟兹的路本来就不好走,这一路上喀喇瓦絮絮叨叨,都没好脸色给卢明德看。

卢明德心中郁闷,暗想:“我已从张迈那里得到了重要的情报,如果进展顺利的话,不但能够帮龟兹收回蔚头、温宿,而且还能削弱唐军,断其一臂。如今和张迈也仍然能够联系,这番回去本来就能依计行事,只可恨被杨易扣住,如今时间上却变得不凑巧,若要等大汗从北庭回到高昌再行此事,那岂非要等大半年?那时候局面变成什么样子就难说了。”

不久到达龟兹,卢明德心道:“约昌与我素来不和,如果我就这么跟喀喇瓦回去,那就是无功而返,大汗就算不降旨责罚以后也不会再重用我了。不如我先立一项奇功然后再回去。”便告诉喀喇瓦说自己在龟兹还有事要办。

“有事?什么事?”

卢明德道:“大汗这次派我出使疏勒,目的是替龟兹收回蔚头、温宿二地,如今二地还没收回,我怎么回去回命?请我兄替我回禀大汗,就说等我完成了使命以后自然回去。”

喀喇瓦笑道:“现在大汗已经回到北庭,我们在天山以南兵马不足以攻灭疏勒,没有这份底气,你凭什么去和张迈谈?咱们就算要向唐军施压,也得等主力从北方回来再说。”

卢明德道:“龟兹是我西部屏藩,温宿、蔚头又是龟兹的西部屏藩,二地若不收回,龟兹就无安稳之日,龟兹若不安稳,我们高昌就有西顾之忧。此事干系重大,万万不能拖延到明年。”

喀喇瓦笑道:“你要是决意要这么做,那我也不拦你,不过你自己小心些了,我可不想为了你再去一趟疏勒。”

卢明德道:“放心,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的了。”

抵达龟兹城时,骨咄关心西面的局势,亲自来迎,又摆了宴会给两个使者洗尘,再询问这一番两位使者交涉的情况,喀喇瓦不置可否,说话阴阳怪气,按照中古时代的国际惯例,宗主国的使者进入藩属国以后,总得设法刁难一番,敲诈些钱财花差花差,更何况这次是龟兹有求于高昌,所以喀喇瓦这副模样一表现出来,骨咄马上会意,便让宰相洛甫献上了一份厚礼,共是黄金一百五十两,喀喇瓦大喜,心想:“龟兹可真是有钱!”瞄了卢明德一眼心道:“这家伙昨日要我先回去,理由说得冠冕堂皇,依我看多半是想单独留下好好敲诈一笔再回去。”

但他得了一百五十两的黄金,心愿已足,便道:“温宿蔚头的事,是卢明德全权负责,你们问他就好。”看看天色尚早,也不进城就离开了。

骨咄忙再来问卢明德,卢明德心想:“若我一开始就表明张迈的意思,他们得来太过容易便不会重视,而且多半还要起疑。”因说道:“进城再说。”

进了龟兹城后,骨咄再给宰相使了个眼色,洛甫便再次奉上黄金一百五十两来请卢明德笑纳,卢明德也不是个清廉的人,先收了,然后道:“我这次西行,本来大有进展,可惜回来的路上却被唐军的边将杨易扣押住了。如今我高昌回纥已经迁往北廷,我看还是再等半年,待我族主力回到高昌,再向安西唐军施压吧。”

“再等半年!”龟兹的宰相洛甫惊道:“去年秋后我龟兹便受尽了那杨易的骚扰,他假装成了马贼,却以为别人不知道么?十二月大寒之后略有收敛,但最近又蠢蠢欲动了。我们如今实在是受够了!龟兹军民实在是等不到半年了。”

卢明德道:“如果唐军实在过分,龟兹为何不反击?你们也是回纥,只挨打不还手,也不嫌丢了我们回纥人的脸!”

龟兹的可汗和宰相面面相觑,一时无法回答,洛甫叹道:“尊使啊,那个杨易手上,如今也有上万骑兵了,而且唐军的西征军又已经回来了。”

“那又如何?”卢明德问。

洛甫叹道:“当日岭西回纥博格拉汗集结了萨曼、回纥十几万的军马,却也给安西唐军打得落荒而逃,我们龟兹虽然也有几万兵丁,却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能够自保就已经不错了,主动攻击那是不敢的——除非是由毗伽大汗出兵,那我们龟兹尾随高昌大军,兴许还可以与安西唐军决一胜负。”

卢明德道:“可你们就这样一味地退缩而不反击,终究也不是办法,我们高昌之所以保留龟兹这个藩属,一来是因为我们彼此是同族,二来是想在西面立一个藩属,若你们这样懦弱无用,哼,那我们还留着你们有什么用处?”

这句话里头暗藏威慑,骨咄心头一震,卢明德又道:“不过这次我出使疏勒,经过多番交涉,安西唐军的张大都护已与我达成秘密约定,他本人还是肯将温宿、蔚头割让的。”

骨咄大喜,道:“真有此事?”

洛甫道:“若是这样,那我们龟兹百姓可就都要感谢尊师的大恩大德了。”顿了顿,又说:“不过那个张迈真的会割让?那不是他在虚与委蛇?”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若你真的已经和唐军达成密约,怎么他们还会囚禁你?”

卢明德笑道:“张大都护之所以肯割让两地,自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你们可知道安西境内,如今有两派势力斗得厉害?”

骨咄洛甫忙问:“那两派势力?”

卢明德当下给两人分析道:“外人看来,安西唐军如今声威炫赫,其实内里却不是铁板一块。我已经打听明白,那个张迈是个外来的使者,是去年才到达安西唐军的老巢——新碎叶城的,虽然如今唐军立了他做大都护,但唐军旧家族的势力却很大,而这些旧家族,对张迈又是一派既拥立又利用的态度,而张迈那边对杨易也是多方限制。所以眼下安西唐军内部,按照我看来,应该已经分为外来派和守旧派两大派系,张迈和一干刚投降的人是外来派,而杨易则是守旧派。你们可听说如今疏勒大熟?而且工商又十分繁荣?但那张迈却一颗粮食也不给杨易,这才逼得杨易又得自己放牧,又得自己狩猎,到了去年冬天更逼得到龟兹来抢劫。”

骨咄和洛甫对望了一眼,洛甫向骨咄点了点头,说道:“按理说,疏勒是安西军的腹地,温宿是边疆,腹地是要接济边疆的,可疏勒去年大熟,但疏勒那边却没给温宿这边运粮来,还有就是那个杨易似乎也被逼得自己去放羊挤奶——这些情报我们倒也都探听到了,只是不知这里头还有这样的缘故。”说到这里,洛甫不忘拍一下卢明德的马屁:“还是尊使英明,去了疏勒一趟,竟然就挖出了对方这么深的内幕,若不是尊师点破,我们都还蒙在鼓里呢。”

骨咄道:“要是这样说,那么安西唐军倒也不是无懈可击。”

“何止是无懈可击!”卢明德笑道:“张迈现在是恨杨易恨得要死,只是杨家势力太大,他没法动他罢了。”

骨咄和洛甫再次对视了一眼,洛甫道:“尊使这话是说…”

卢明德道:“如果我们能够帮张大都护葬送掉杨易,那么张大都护将会十分乐意将温宿、蔚头交还给我们。”跟着才道出了张迈和他的秘密约定,要回纥这边设置陷阱,然后就由张迈下令让杨易往陷阱里头跳。

两人一听都忍不住惊喜起来,骨咄叫道:“原来尊使已经和张迈达成了这样的密议,为何却不早说?”

洛甫却有些持重,道:“这个,不会是张迈的诡计吧?我听说这伙安西唐军可是诡计多端,接连设了好几个骗局了呢。”

“不会的。”卢明德笑道:“这件事情,我前前后后已经将所有可能性都考虑过了。如果张迈是使诈,但是设置陷阱是由我们来,主动权掌握在我们手上,如果发现形势有异,我们随时可以住手,那么安西唐军将偷鸡不成蚀把米,而我们不会有损失。这是第一。”

骨咄与洛甫都称是。

卢明德继续道:“如果张迈确实是和杨家有冲突,只是要借我们的手铲除杨易,实际上却不打算将温宿、蔚头归还我们,那我们也不吃亏,因杨家一旦被铲除,唐军实力必定大减,仍然有利于我们西进。这是其二。”

“不错!”

“而且如果我们所料不错,张迈一旦对杨家动手,安西唐军内部必定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那时候萨曼和八剌沙衮必定都会施压,他内外交困之下,只怕也没能力来和我们争夺温宿、蔚头了,则龟兹西线的危机可以解除。这是第三。”

骨咄和洛甫都觉得卢明德所言不错,这次的事件主动权确实掌握在自己一方手中,就算是最坏的情况——张迈整个儿是在使诈,至少也不会比眼下屡受杨易侵扰却无还手之力来得更差。

“可是我们就算设了陷阱,又如何通知张迈呢?”

“这个不用担心。”卢明德笑道:“这次我回来的使团里头,就有一个张迈派来的人,通过他我们可以将传到疏勒,同时也能够从他那里知道张迈下一步的动作是什么。”

而接下来他们要做的,就是等待动手的时机,以及确定陷阱的位置。

第006章 敦煌

嘉陵随着疏勒派往沙州的使团,于四月下旬出发,使团文官之首是法信,武官之首是田浩,副将慕容旸,除了两个护卫营之外还有民夫三百人,僧侣一百五十人,官吏十二人,另有随行商人三百余众,总数一千多人,却用了两千五百匹马、六百头骆驼,此外还有十五架马车,除了张迈准备给曹议金的礼物之外,还装载了大昭寺赠给敦煌灵图寺的珍贵佛经与佛像。

一路经莎车直到于阗城,虽过国境,因安西与于阗两国交好,所以全无阻碍,到达于阗后停了两天,李圣天对法信、田浩、嘉陵等厚加款待,又派了一个规模相当的使节团,以马继荣为使团之首,僧人善因为使团之副,与安西使团一同东行。

使团向东走了八日,到达六百多里外的尼壤城,自尼壤以东,就有一千二百多里没有城镇了,走一百多里有一条每年只存在三个月的小河,装了水,再走三百里,又是一条小河,这时却只剩下河床里的湿沙,使团从湿沙中拧出水来,继续东行四百里,在向导的指引下找到一条每年只存在五六个月的内陆河,然后再走三四百里,才到达了于阗最东面的边城且末。这段路走下来,已是五月底。

疏勒的生活虽然也不容易,但毕竟是在家过日子,这样上千里的长途跋涉嘉陵还是第一次,幸好沿途也没遇到武装攻击,望见且末城时这个两千多人的使团无论僧俗都已经疲倦不堪,个个如同渴马奔向清泉一样奔入城内。

问马继荣沙州还有多远时候,马继荣道:“大概还有已经走过的路那么长。”嘉陵等都听得呆了,田浩心道:“如今只是使团而已,一路太平走来,居然也这么困难了,如果是打仗,这条路可未必走得了大军。”

马继荣见他们这样,笑道:“放心,最难走的路已经过去了,接下来就是折往东北,沿着且末河,到达蒲昌海,然后再折而向东,就可以到达沙州了。”

马继荣在于阗地位甚高,他到达且末之后本城留守也得听他号令,两千多人的使团到了这里已经个个疲倦,所以马继荣和法信、田浩商议过后决定休息三天,同时却先派出快骑往沙州方面报信。

三天之后已经是六月初二,使团继续沿且末河东进。

且末河是昆仑山系第一大河,长一千六百里,河面比疏勒河还要大得多,此时正是涨水期,河面宽阔,且末城留守命人准备了许多船只和木筏,将沉重的东西都放到船上运载,顺流而下,岸上走着轻骑与骆驼,这样行程便更快了。

走了五日,便见归义军西南方面的驻军来迎——归义军与于阗有翁婿之好,彼此关系比安西与于阗之间还要亲密,听说于阗使者来一路都是热情接待。

又走四日抵达蒲昌海,这蒲昌海曾是西域最大的咸水湖之一,汉朝时水域面积据说超过两万平方公里,到唐末已萎缩了十倍,南北不足百里,东西最长段才二十余里,但嘉陵一辈子没见过大海,就连大的内陆湖也未见过,这时见到不免好奇。

法信指着蒲昌海考校嘉陵道:“此海大大有名,你可知道它的历史典故?”

嘉陵这次东来却是做过功课的,微微一笑,说:“我知道,这蒲昌海即古之‘盐泽’,‘盐泽’之名始见于《史记·大宛列传》,此湖西北即古楼兰城所在,张骞通西域时已见,此地之民,‘不种五谷,不牧牲畜,唯一小舟捕鱼为食’,是西域少见的以渔为生者。自《汉书》始称蒲昌海,沿用至今。”

法信笑道:“不错不错,有长进,不过你说此海始见于《史记》,却还是错了。此海早在《山海经》时便有记载了。”

嘉陵惊道:“《山海经》?那可是先秦的典籍了啊!”

“是啊。”法信道:“《山海经》之《北山经》‘敦薨山’条云:‘敦薨山,敦薨水出焉,西注泑泽,出乎昆仑东北隅,实为河源’——这里的‘泑泽’说的就是蒲昌海,我华夏先祖探至此,以为这里是黄河的源头,这却是稍有差误了。”

嘉陵听得默然,心道:“张大都护在疏勒讲学,常说我中华自汉以来便拥有西域,若照师叔这说法,只怕还不止呢。”

马继荣告诉法信、嘉陵道:“当年蒲昌海最兴旺时,这里曾是丝路的南咽喉,楼兰人在此建国,控扼东西,极其繁盛,如今楼兰古城早已荒废,只剩下一些牧民冬天到海边饮马。此海以东二百里便是敦煌,北面越过楼兰山脉就是高昌,高昌回纥的人马冬天偶尔会闯到这里来,不过现在相对来说却还是安全的。”

才说到“安全”,唐军侦骑就来报:“前方出现骑兵,约有三千骑?”

马继荣一愕,忙问:“是从东面来,还是从北面来?”

“是从东面来。”

马继荣转忧为喜,道:“那多半是归义军来迎接我们了。”忙派部属前去打探,不多时果然回复:“归义军闻我东来,特派沙州刺史曹元深将军率兵三千,赶来迎接。”

“果然如此!”马继荣回头对法信、田浩道:“曹令公共有五子,其中长子元德、次子元深、四子元忠均为一时之豪杰。”

嘉陵道:“那么这次来的就是曹令公的次子了?”

马继荣道:“正是。”

法信一听,心下大慰。安西军与归义军这是第一次接触,虽然有于阗居中穿针引线,但归义军会以什么样的态度来接待安西军,在疏勒时张迈心里也没有十足十的把握,直到这时听说是由曹议金的儿子亲自率军出迎到二百里之外,那显然已是最高规格的待遇了,所以法信心中便宽了下来,知道这次出使多半能够顺利完成使命。

不久双方遇上,就在蒲昌海旁相见,嘉陵看曹元深时,见他已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宽额大鼻,眉浓口阔,见到了马继荣后十分满脸欢笑,和法信、田浩等礼见时也显得很亲热,因问:“听说安西军的张迈大都护不但率领唐民规复了疏勒、莎车、温宿,还打下了葛罗岭山口外的一座城池改名宁远了?”

商路开通以后,已经有一些商人先使团到达沙州,将疏勒易主等消息传播开了。

“不错!”马继荣道:“规复疏勒、莎车一事,去年我主已经派人向曹令公报捷,西征一行我于阗也曾参与。”

曹元深大喜道:“若是如此那就太好了!以后我们归义军、安西军与于阗连成一线,互为唇齿。”

“阿弥陀佛!”法信合十道:“贫僧此次奉张大都护之令东来,就是要与归义军结为兄弟之邦。”

曹元深笑道:“我等同为大唐藩属,共奉大唐天子为君父,早就是兄弟了!”

马继荣的猜测是完全正确的,自大唐衰微以来,胡人势强,汉家力孤,所以西域崛起一个以唐民为主导的政权归义军是喜闻乐见的,再则安西唐军声势虽盛,却因隔着个于阗,并不接壤,沙州方面不怕会遭到侵扰,所以归义军上下,都以结交一个新崛起的强邦为幸事。

在曹元深的护送下,使团顺利抵达敦煌,曹议金的长子曹元德亲自到城外相迎,嘉陵看曹元德时,见他目眶深陷,显得颇有城府,城门口双方相见,自有一番寒暄,进城之后,两旁百姓夹道来看,挤得城内大街人满为患。不但男子出来看,甚至还有妇女抱着婴儿伸脖子张望。

张迈到疏勒时还只是觉得那里“汉风甚浓”,到了沙州这边,城内的建筑、百姓的服饰、生活的习俗就都已经是完全的大唐气派了。嘉陵不住地向两旁百姓合十,田浩鼓起声音来,叫道:“张大都护向敦煌父老乡亲问好了!”

两旁百姓齐声欢呼响应,更有人点起了鞭炮,真如过节做喜事一般。

法信对并骑的曹元德道:“我等走了数千里路,到了这里,却不像做客,就像到家了一般。”

曹元德一笑而已,曹元深在后面应道:“大师说得没错!到了敦煌就是到家了,不用客气!”

嘉陵听得心里一阵痛快,心想:“这位二公子可比大公子要豪爽多了。”

归义军不但让安西军的使团、僧侣进城,连同兵马也都让进来,虽然凭着田浩手下两个营的兵力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但却充分表现出了归义军方面对安西军的信任。

直到进城之后安排住处,使团中的一众僧侣分别住进寺庙当中,倒也方便,曹元深才来和田浩商量说城内驻兵不便,城外早已准备好了歇马之处,另请安西军歇脚,田浩自然应承,便让慕容旸领兵随同前去,驻扎在城外的三界寺附近。

使团的主要成员却已经由曹氏兄弟请入节度使府,曹议金近年身体常抱恙,这次竟然也出席了宴会,可见对这次安西来使的重视,嘉陵年轻资浅,坐在最末,远远望过去时,只见曹议金似已登古稀之年,虽然是会客,家人还是给他安了一张长长的躺椅让他倚着,就连接见法信时也只是抬起半身点头为礼,再由儿子致歉,自嘲着笑道:“老夫衰朽之年,一只脚已经迈进棺材了,却叫大师见笑了。”

嘉陵见了心道:“他果然是老了,并非装病。”

这次宴会规模甚大,沙州的主要官员都出席了,嘉陵仔细地记住每一个宾客的姓名,发现除了曹家之外,尚有阎、康、李三姓占据了大部分的席位,此外更有一人,年纪与曹议金差不多,却坐在主方第二把交椅,听曹元德的介绍,却是瓜州刺史慕容腾之父、前任瓜州刺史慕容归盈。

这么多的主人客人,光是介绍一遍就花了不少时间,等到坐下后,酒才二巡,慕容旸便进来向田浩复命说城外的骏马已经安置妥当。

曹议金指着慕容旸说:“这位壮士如何称呼?”

慕容旸叉手行礼道:“启禀曹令公,末将慕容旸,现在军中领副都尉之职。”他声音洪亮,曹议金听了欢喜,就命赐酒三杯。

慕容归盈一张脸皱巴巴的,全身剩下不到三斤肉,听了慕容旸自报家门后道:“你姓慕容?我慕容氏祖上有一支曾随郭昕公戍守龟兹,后来随军西迁,几代下来就再没消息了。这位慕容副都尉,你可还能记得家族祖上名号否?”

新碎叶城的几个大族,如郭、杨、安、慕容等,都最为重视家族谱系,因为这是他们作为大唐后裔的明证,也是安西唐军能够团结的重要精神支柱,慕容旸本人的才能虽然不如慕容春华,却也颇以家族为骄傲,这时说道:“自然记得。”

慕容归盈道:“试背诵与老夫听,不知可否?”

慕容旸也不推辞,当即一代又一代地背诵上去,说到第六代上,慕容归盈眉毛一扬,命跟在身边的孙子慕容据:“速速去祠堂取族谱来!”他孙子便飞奔而去了。因慕容家的家族势力虽然在瓜州,祠堂却在沙州。

众人且饮酒,不多时慕容据取了族谱回来,慕容归盈照着族谱一排,大喜道:“这位小哥,果然是我同宗!”

法信等一听又惊又喜,田浩对慕容旸笑道:“咱们这次是来认亲戚,结果还真让你见到了一门亲戚。”

论辈分,慕容旸比慕容归盈矮了两辈,作为一直跟在张迈身边的人,慕容旸也是个识大体的汉子,当即拜倒,叫了一声“叔公”,又与慕容据兄弟相称。

慕容归盈呵呵大笑,道:“我慕容氏在安西除了你之外,可还有其他族人?”

慕容旸道:“不少,其中更有一人名慕容春华,如今已经官拜都尉,乃是我军中之智将。他比我高一辈,算来当是叔公的侄子。”

曹议金的四子曹元忠性格直爽,叫道:“既称智将,不知可有什么战绩没有?”

慕容旸便将慕容春华如何辅助杨易夺取灭尔基一役说了,他并不算伶牙俐齿之人,但由一个朴实的将官来讲述一场山城夺取战,可更具可信度了。

慕容归盈大喜道:“好,好,祖上保佑我慕容家开枝散叶,在安西也有如此英才后辈,将来若有机会,定要见见。”

曹元忠道:“听慕容兄刚才讲述灭尔基一战的前因后果,果然精彩,却不知安西军中若慕容春华者尚有几人?”

慕容旸道:“末将位卑眼浅,也不敢妄断我军将领谁高谁下,不过若就诸都尉来说,慕容春华智谋虽然广,论威猛则不如石拔。”

“这么说来他是一员猛将了?如何个骁勇法?”曹元忠问。他本人亦甚骁勇,所以对勇猛之士比较上心。

慕容旸笑了笑道:“石拔之威名,在回纥人中要比在我军内部更加响亮,因他手持獠牙棒,座跨汗血马,就是单人匹马,也能在万军之中也能杀出一条血巷来,若领个百人队,就能击破上千回纥骑兵,今为都尉,统兵一府,回纥人纵使有上万骑兵,遇到他也不敢邀战。”

曹元忠听得一愕,与宴宾客大多不敢相信,因沙州的经济虽比甘州繁华了十倍,但说到士兵的战斗力却是不及,两千人的归义军对一千甘州回纥也难以取胜。这时听了慕容旸的话,曹元忠摇头道:“慕容兄这话怕是太夸张了。”

慕容旸道:“我安西的精锐在于新折冲府的府兵,府兵对上回纥,以一敌五未必稳赢,以一敌三却是没问题的,石拔所部是我军精锐中的精锐,就算以一破十也未必没机会。”

他觉得自己这话并不夸张,众宾客却还是不肯相信,曹元德问马继荣道:“马太尉曾随安西军西征,听说还在亦黑打过一仗,刚才这位副都尉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马继荣不是第一次来沙州了,于阗与归义军之间的关系又亲密,所以相对而言安西的人就显得疏远,众宾客也就更信任马继荣。

马继荣微微一笑,说道:“亦黑一战,阿尔斯兰出动战马五万人,张大都护引兵一万二千人迎敌,我主引兵三千为助,那一仗打下来,安西军伤亡不满五百,回纥伤亡被俘却超过一万,从此回纥人再不敢过真珠河一步,安西西线之稳固实由此一战而来。在这次大战中石拔都尉确实是以千人之众冲击回纥万人大军,所向披靡,无人能当!只是可惜安西军虽然精锐,兵力却太少了,眼下好像也才十六个府,粮草又跟不上,依我看若是唐军能有多一倍兵力,粮草又充足的话,亦黑一战之后大可扩大战果,追到八剌沙衮去呢。”

众宾客闻言无不骇然,慕容归盈道:“如此听来,慕容秋华与石拔当是安西军中之梁柱了。”

慕容旸一听笑道:“我军在都尉之上,还有二郭、二杨、以及薛、安、奚七位中郎将,这七位中郎将都是一人可压一国的方面之才。中郎将之上,尚有刘、李两位司马,司马以上有副大都护,副大都护以上的张大都护那更是文武全才,石拔和慕容春华在都尉里头算是厉害的了,但说顶梁柱怕还算不上。”

众宾客听得惊叹不已,曹元德低头若有所思,曹元忠却不服气,挺身而出道:“慕容兄休夸口得这么厉害,不如咱们下场比试一番,弓箭也好,骑术也好,击剑也好,任慕容兄选上一样,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下场一比就知真假!”

此言一出,一些沙州的青年将官就都叫起好来,曹议金喝道:“众儿郎休得无礼,今日客人远来,说什么比武击剑!”

他虽然依在长椅上,但一声轻喝,整个大厅就变得鸦雀无声,嘉陵见了心道:“这位老令公虽在病榻,但在沙州的威望却仍然无人能够动摇。”

慕容归盈微微一笑,道:“曹令公说得不错,今日乃是款待远客,酒桌上的话何必太当真?安西军与归义军同属大唐边藩,会当同气连枝,安西军的胜利,也就是我归义军的荣耀。”一举杯:“来来来,我们且在这里向西遥贺张大都护连败诸胡,平定安西!”

众宾客慌忙举杯,连曹议金也卖他这个面子,一起对着西边向张迈遥遥祝酒。

第007章 变文造势

招待完安西使者的酒会结束后,曹元德独留侍奉乃父,密语道:“父亲,那慕容旸说他安西军对回纥能够以一敌三甚至以一敌五,你看他们是否真的这么强?”

曹议金身体虽然有病,脑子却还十分清醒,笑了笑说:“不可能。”

曹元德道:“但他们疏勒攻防战一役,岭西诸国联军号称二十万,按估计当时安西军最多也就三四万人,结果安西军却取得了大胜,这却是差不了的。还有亦黑一战,马继荣也是言之凿凿,或许安西军真的很强。这帮人来历不明,虽然号称安西旧裔,实际上却多半是伪托而已,若真是这般强大,却得小心引狼入室。”

曹议金淡淡道:“疏勒那一战安西军是占了先机,坚壁清野,诸胡联军则是千里远征,这等情况之下的胜负要考虑的问题太多,未必就直接由双方军队的战力决定。至于亦黑一战,你听不出马继荣在明褒暗贬么?他明面上是说安西军的将领所向披靡,却又说唐军兵力不足、粮草不继。自古邦国相争,斗的是国力,国力在于人力与钱粮两方面——而这两方面安西军都不足,那他们还有什么可怕的?至于什么智将猛将,那只是因事成名罢了,里头吹嘘的成分太大,不必做过多的理会。安西军与我们隔着数千里,与这等名高实弱之远邦结交,有助于增加我们的声势,却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最是划算不过。”

曹元德喜道:“还是爹爹远谋深算,孩儿知道怎么办了。”当即吩咐下属好好招待唐军,尽量表现出归义军方面的诚意来,而对于法信提出的结盟一事也在高调进行。

归义军眼下虽然只占据了沙州、瓜州,但仍然以整个河西的唐民领袖自居,在陇右道的影响力也相当之大,安西军却是新近崛起的强邦,归义军、安西军与于阗三国结成大唐西域联盟,消息传出,整个河西都为震动。

安西使团的正使——礼曹参军事法信又代表张迈提出了“尊大唐、保国境、联军势、同子民”的四项主张。所谓尊大唐,就是奉中原汉家政权为正朔,所谓保国境,就是代表华夏政权保护在西域的疆土,所谓联军势,就是三大势力互为奥援,一方有事,其它二方必需鼎力支持,所谓同子民,则是要让三大势力辖下的民众可以自由来往,“使安西之民入沙州,则如沙州之民,使沙州之民入安西,则如安西之民。”

本来张迈最初的主张是“尊唐辟胡、联军同民”,但马继荣认为归义军如今的对外政策是尽量与周边的胡族保持平和友好,一定不肯贸然得罪诸回纥,为了减少结盟的压力,所以张迈才听从了马继荣的意见,将“辟胡虏”改为“保国境”,就字面上来说似乎显得保守了,但就实际意义来说却没有区别,因为在安西唐军的心目中高昌、龟兹、北庭、甘州乃至八剌沙衮与怛罗斯全部都是大唐故有的领土,保护国境自然就得先恢复国家的固有疆域,因此这一项主张似守而实攻!

至于三邦子民开境互通,对三方来说也都是有利的,如今安西唐军控制的地方也不小了,而且更与萨曼达成了协议,将向西的商路延展到了河中地区,如果三家联合起来,商人可以安全行走的距离就会从瓜州一直延伸到库巴,向东可以影响到与归义军结亲的甘州,向西可以进入河中并辗转到达整个天方教世界,丝绸之路最重要的一段已经驳接完毕,商机自然是增大了不知多少。

就在法信与高层商谈结盟大事的时候,嘉陵却带领一众僧俗走向民间。对于这个年轻的和尚,曹家上下都没有重视,殊不知张迈却认为自己交给嘉陵的任务要比交给法信的任务更加重要。

曹元德为了显示对安西唐军的善意,特别在结盟正式达成之前就许可安西的僧侣可以到诸寺从事讲经问道的佛教活动,又许随使团到来的商人到市井间做买卖。

嘉陵带来的一百多个僧侣中有几十个头脑十分伶俐,早在疏勒攻防战时期,张迈已经有意识地对部分僧侣进行训练,让他们自觉地以“变文”的形式来宣传安西唐军,这批僧侣慢慢地就有了一个名号:“安西变文僧”。

变文是唐朝、五代时期所流行的一种说唱文学,乃是宋元“说书”的前身,所说内容原为佛经故事,是佛教徒用来传教的手段之一,后来渐渐也包括了历史故事、民间传说等。安西唐军崛起碎叶、万里转战、智破胡虏的事迹早在前年疏勒攻防战之前就已经在开讲了,到如今早已形成了一套回环曲折、激动人心的故事,其中《火烧新碎叶城》、《昭山夜战》、《灯上城攻防》等都已经十分成熟,疏勒坊间的茶客尽皆耳熟能详。

而敦煌又恰恰是整个大唐的变文重镇之一,僧侣们不但讲说,而且还将变文形成了文字,后世留存下来的变文文本大多就是从敦煌莫高窟中挖掘出来的,沙州的百姓对变文的接受程度极高,甚至可以说变文就是他们最主要的娱乐活动。

只不过从中唐到现在二百多年间,各种各样的故事套路变文讲说者都已经说烂了,而百姓们也都听得有些审美疲劳,就在这时安西来的僧侣忽然带来了一个新的故事名目,而且这些新故事又是新近发生的“真人真事”,敦煌百姓自然大感兴趣。

就在招待酒会结束后的第五天,安西第一变文僧嘉道得到官府许可后在敦煌十二大寺之一的龙兴寺开讲《火烧新碎叶城》,敦煌民众口耳相传,争相往听,这一日竟是万人空巷。

这篇变文经疏勒变文僧的数经修改,夹说夹唱,在说讲中还带着些通俗诗文,故事曲折,该煽情处有煽情,该热血处有热血,尤其嘉道把握说书的火候又强,当说到回纥围城,听讲百姓无不紧张,说到郭师道决定与敌俱亡,让张迈带领一干儿童退入山中保留元气,听众有大半都忍不住留下了热泪,故事到此却峰回路转,特使张迈居然折回,说有计策破敌,但破敌之策嘉道却又不说,等到最后火攻之起,将一干回纥尽数歼杀之后嘉道才揭破谜团,把听众听得如痴如醉,最后说到唐军大获全胜,整个龙兴寺竟响起了震天欢呼。

这一日过后,整个敦煌便人人都知“火烧新碎叶城”的故事,而张迈那两句“我们在哪里,哪里就是华夏!我们在哪里,哪里就是大唐!”更是传遍了全城!

在《火烧新碎叶城》之后,嘉道又讲《智斗回纥使》,这一次讲的却是唐军如何智斗回纥使者谋落乌勒,如何骗过敌人,如何千里奔袭,如何火烧遏丹,这一章论气势不如《火烧新碎叶城》,但对人物的刻画却更加深刻了,郭师道之忍辱负重,郭洛之沉着冷静,杨易在故事开始时的冲动以及在故事高潮时的迅猛,都经过了变文僧们的美化加工,尤其是张迈那英明神武的人物形象又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

这一篇变文说完,大半个敦煌的百姓都记住了张迈、郭洛、杨易等人,无不赞叹汉家出了如此英雄人物,无怪能从边荒崛起,一路打到疏勒。连曹元忠听过之后也着了迷,暗道:“那位张特使真的如此英雄?若是真的,那可得想办法去见他一见!”

随着嘉道说变文的名气越来越大,连曹议金也听说了,曹元忠也来请父亲去听,“真是好听极了,我从襁褓中开始听变文,听了三十年,从没听过这么精彩的。”

曹议金却微笑摇头,笑道:“都三十岁的人了,还没长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