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文虽然流行,但变文僧在佛门的地位却不高,受众主要也是底层百姓的娱乐,上流社会的人虽然也有不少人喜欢听,但士大夫阶层终究认为变文是不登大雅之堂,只是用来消遣,没人当它是一回事。

第三日开始讲《昭山夜战》,由于听众越来越多,不少新听众因没听过《火烧新碎叶城》与《智斗回纥使》,便要求嘉道重新讲过,老听客却不依,急着要知道唐军接下来怎么样了。嚷嚷着要嘉道重讲的是阎家,吵着要嘉道赶紧说新故事的是李家,都是沙州大族,最后嘉道未能开讲,双方却闹了起来,这一日竟然就讲不成。

这《安西唐军长征变文》既然有市场,内中便有商机,唐朝的僧人都是以各种形式做买卖的,变文是否欢迎也关系到寺庙的香火收入,龙兴寺之外的其它寺庙,因见这《安西唐军长征变文》如此欢迎,对当初没争取嘉道来本寺讲变文也大为后悔,开始活动着想要抢嘉道过档。不但诸寺抢着要人,连城中的茶楼、酒楼,也都希望嘉道大事能够光降讲说。

就在这时,嘉陵让人传出消息,说会讲《安西唐军长征变文》的还有别的人在,诸寺庙、茶楼、酒楼一听赶紧重金来聘,不半日间二十三位变文僧就都被抢了个空。

敦煌的寺庙,有院寺和“窟寺”的区别,院寺就是位于城内的普通寺庙,窟寺却是位于城外,根据敦煌地区特有的地形凿成石窟,依傍山崖凿窟龛而成,石窟寺安置佛像、经卷以及供僧众居住以便修行、弘法的场所,都与一般寺院基本无二,只是建构的空间环境与材质不同。举世闻名的莫高窟,就是三界寺的所在。

从第二日起城内城外就处处挂满了招牌匾额,这个是“安西高僧嘉平大和尚开讲《安西唐军长征变文》第一回!”那个是“《火烧新碎叶城变文》重新开讲,欲听从速!”更有的玩起来了剧透,不讲第一回、第二回,却直接跳到前面讲《昭山夜战》,以吸引那些已听过前面几回的听众。

更有请不到变文僧的,因疏勒来的商人在市井间做买卖,偶尔遇到好事者追问故事,也能说上两段,就被请了去讲说。

若说这《安西唐军长征变文》原本只有八九分的魅力,在众商家众和尚的炒作下就变成了十二分!再加上嘉陵暗中顺水推舟地造势,一时之间,满沙州都在说安西、讲张迈,真可说是:开谈不说长征事,听尽变文也枉然了!

幸好此时尚未到农忙时节,全城内外都如过节一般也没耽误了什么事情,反而市井商业却井喷式地繁华了起来。

三界寺方丈灵俊禅师对安西这群远客本来也颇为欢迎,这时眼见整个沙州都因为安西使团的到来而变得闹哄哄的,他却传下法旨,命三界寺不得开讲变文,监寺听到消息,忙来劝道:“方丈,如今各寺都争着讲变文,我寺好不容易才争来了一个,若是不讲,一来无法给争来的这位变文僧交代,二来善男信女都往别的寺庙去,我们这个月的香火钱怕就要断了。”

灵俊禅师道:“我佛传法,虽也以故事引下愚入道,故有《百喻经》,然《百喻经》虽皆小说微言,其旨却无不与我佛旨暗合,你们却看看如今这《安西唐军长征变文》,讲的都是什么!”

监寺道:“这《安西唐军长征变文》,讲的虽非佛法,却也都是忠孝仁义之事。”

灵俊禅师嘿嘿一笑,道:“尔等都被利禄迷了心窍了!此《长征变文》,虽也有忠孝之事情,但那只是皮相!其真髓所在乃是以战胜为快意,导人以向杀,此岂我佛慈悲之道哉!尔等不用多言,此变文绝不可在三界寺开说。”

监寺、首座等违拗他不过,背后却都道:“这个老顽固!我们定钱也给了,如今却不是要白白赔钱?”

灵俊禅师却不理会,当天便穿戴好袈裟,入城来求见归义军节度使,他是沙瓜地区乃至整个西域最负盛名的高僧之一,曹议金听说他来,传令召见,道:“禅师忽然到来,可是有以教我?”

灵俊禅师道:“近闻归义军将与安西结盟,自此西域将有大唐三大藩属连绵数千里,而沙州也将多一个唇齿之援,故老衲特来贺喜,只是不知那安西唐军的首脑是何等用人物,竟让令公一见其使,便决定与之结盟。”

曹议金微微一笑,说:“彼此皆是大唐藩属,自然亲近。至于这安西军之首脑,与大师的俗家同宗,都姓张,名迈,他自起兵以来,连战皆捷,如今威名甚大。我与他这等英雄结盟,倒也不枉了。”

灵俊禅师哦了一声,道:“那位张大都护的事迹,老衲近日倒也听说了许多,据那传遍全城的《安西唐军长征变文》说来,这位张大都护何止威名甚大而已,简直是英明神武、举世罕有!就是老衲听了那变文也起了世俗之心,想去会他一会了。却不知世俗小民听了,会受何影响?”

曹议金一怔,道:“大师的意思是?”

灵俊禅师道:“我听那《长征变文》,这位张大都护自起兵以来,万里转战,用计用谋,用诡用诈,直将岭西诸国都玩弄于手掌之中。他如今忽而派人前来,先是结盟,跟着又广派变文僧到城内城外宣扬他安西军的事迹,使我沙州军民闻说都恨不得追随他左右与回纥一决死战,光复旧疆,振兴大唐——此志愿虽则宏大,然而却和我沙州与诸邻国和亲共处之外政相悖,我小民久受其变文熏陶,时日既久恐怕会不辨是非,但觉开拓进取之为可贵,而不知曹令公这些年维持安定之难得了。”

曹议金一听,心中便有了几分不快,因道:“若依大师却该如何?”

灵俊禅师道:“此变文绝不可放任讲演,须得及时禁绝,否则将来恐对令公之内外政略会有妨碍。”

曹议金沉吟了良久,忽而一笑,说道:“满沙州听了这变文,个个都觉有趣,人人都凑热闹,唯独大师慧眼独到,又能来跟我讲这一番话,足见大师对某的厚爱。不过我们如今正与安西议结盟之事,安西和尚讲说《长征变文》,一开始是受灵图寺之邀,后来因为百姓喜欢这变文,所以诸寺僧侣与商人便大肆宣扬,却不是安西使者故意使人如此,这一节某还是分辨得明白的。若我此时无故将之禁止,恐怕不但会妨碍两家结盟,就是于阗方面也要怨我待薄了远客。”

灵俊禅师道:“令公,沙州之安宁得来不易,依老衲看此《长征变文》之风行绝非偶然,那张大都护行事步步为营,犹如高手棋奕,落子之前已预设了数手,只怕此事之后,他更有后着。”

曹议金一笑,道:“大事智慧虽高,这一番怕却是过虑了。若安西已经与我沙州接壤,我自要防他收买我沙州军民之心,但如今他远在疏勒,双方隔着整整一个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沙漠),他纵让我归义军上下都对他产生好感又能如何?大师且看吧,市井小民,易于愚弄,亦易于淡忘,今日听了变文,虽然人人振奋,全城开讲,但三五个月后新鲜劲头一过便不会再有人记得,待事过时移,就算还有人记得,也不过将之当作一片传奇,偶尔讲来下酒罢了。”

灵俊禅师见曹议金已经如此说,便不再多言,道:“既然令公心中早已经有了计较,那便是老衲多口了。”告辞而去。出城之后,忽然将锡杖重重一顿,望西长叹。

他的徒弟海印问道:“师尊因何如此?”

灵俊禅师指着夕阳道:“那位张大都护当日只有千人之众,却能转战万里,硬从萨图克·博格拉汗手中夺了疏勒,其人谋略之深广可想而知,如今他精兵强将何止万人,这死亡之海虽然浩瀚,可也未必拦得住他!如今觉得他远便不设防,我只怕等他来到身边时,再想设防已来不及了!”

第008章 化胡为汉

已近七旬的慕容归盈,近年来一直都在沙州养老,这时却忽然以探望新出世的孙子为由,坐着一辆马车前往瓜州。

瓜州位于沙州以东,王之涣的千古名篇云:“春风不度玉门关”,那玉门关就在瓜州境内。这时慕容归盈掀开车后的帷幕向西望去,夕阳的颜色是那么的美,只是那逐渐逝去的光华总是让人感伤。

“日光是不会从西边出现照射东方的,不过,事情会不会有例外呢?”

“父亲,你怎么来了?”抵达瓜州后,慕容腾对慕容归盈的忽然到来显然感到不解,“是沙州那边出什么事情了吗?”

“嗯,的确是出事了。安西那边来了一群客人,你知道了不?”

“自然知道!”

这是半个月来最大的新闻了,不但整个沙州都为之沸腾,瓜州方面也受到了影响,变文僧虽然还没进入到瓜州,但《安西唐军长征变文》的某些篇章却已经在这个地区传开了。

“我们在哪里,哪里就是华夏,我们在哪里,哪里就是大唐!”

这两句话说出了归义军数十万军民的心声,所以很快就传遍了沙瓜地区,尤其是青年男子,听到这两句话罕有不热血沸腾的。

“事情,没那么简单啊。”

“父亲是担心安西军会侵犯到我们沙州、瓜州?孩儿以为,除非他们先吞并于阗,否则应该不会出现这事吧。但如果他们侵犯于阗的话,我们也会有足够的时间反应。”

和李圣天对张迈的亲密不同,慕容腾无法在只凭道听途说的情况下就相信安西唐军真的是大唐后裔,对忽然出现的安西唐军并不信任。

“于阗,他们应该不会侵犯于阗才是。”慕容归盈道:“听说安西军已经得罪了回纥、萨曼,如果再犯于阗,那就真是四面树敌了,傻瓜才会这样做呢。”

“那么父亲是认为…”

“现在还很难说。”慕容归盈道:“希望我只是过虑,不过…我又希望我并非过虑。”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这些年曹家将我们在瓜州的权力削之又削,限之又限,或许,有个外来的制约对我们来说也是好事,你说对么?”

慕容归盈便暂时在瓜州住下了,成日深居简出,号称避暑,直到七月那个消息传来时,他才重新有了动静。

当时间进入五月以后,高昌盆地(吐鲁番盆地)的天气就变得让人无法忍受。这里是整个大中华地区夏季气温最高的地方,后世的神魔小说《西游记》里头的火焰山,据说就是以这里为原型。

发源于漠北的回纥人,尽管已经占据了这里数十年,但仍然对这种可怕的炎热无法适应,所以一到夏天就大举迁回天山以北的北庭去避暑。但今年却例外了。

安西唐军“侵占”了温宿、蔚头,高昌回纥派出了使者前往交涉,安西大都护府的大都护张迈暗地里答应了会割让这两片土地,但却惮于邦内的形势而不敢公开表态,同时驻扎在温宿的安西重将杨易也半点没有让出领地的意思,他甚至还屡屡派人乔装为马贼,劫掠龟兹的郊野。

龟兹是高昌的西面屏藩,温宿又是龟兹与疏勒之间的缓冲,温宿一日未收回,龟兹就不能安稳,龟兹不安稳,毗伽就没法完全放心地北上度暑,所以他留下了部分兵马,让宰相约昌留守高昌。

可是,“这见鬼的天气啊!”

高昌盆地的中心地区,农历六月份的平均气温可以达到摄氏40℃!有时候甚至可以攀升到50℃!地表气温则可以达到80℃以上,鸡蛋埋进沙里头没多久便熟了,如果不穿鞋子,谁也没法在沙上走路。

约昌整个人泡在水里头,像他这种享受整个高昌地区可没几个人能有,可没一会整盆的水就都变成了温水甚至热水,酷热影响到了所有人的思维,更影响到了士兵的战斗力,在这种天气之下,正常人都是无法作战的。

“安西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换了一桶地底凉水以后,约昌说。水的凉意让他的大脑清醒了些许。

“据传,八剌沙衮和萨曼的箭队已经进入安西境内,将在七月初三公开打擂。到时候张迈还将会见列国使者,并亲自主持这次的箭术大擂。”

从今年开始每旬一次的箭术擂台在各方面力量的作用下变得越来越隆重,影响所及已经不止安西境内,连于阗、回纥、萨曼也相继有箭队进入疏勒挑战代表安西官方的郭字队,郭字队的箭手每接受一次挑战后箭术就都更上层楼,在半年的十几次擂台中一直巍然不倒,但越是这样就越激发了西域群雄挑战他们欲望,谁都知道,如今不论是谁,只要能战胜郭字队,不但能获得丰厚的奖金,而且一日之间便会名扬西域。

“嗯。”约昌喃喃道:“汉人嘛,最爱搞这种显示他们泱泱大国姿态的门面庆典,而且一搞这种事情,总得准备一个月,进行一个月,事后再庆祝一个月,他们就算有心对龟兹开战,在这件事情结束之后还得集兵筹粮,看来入秋之前他们是不会有什么动作了。”

听到一个粮字,约昌的副手说:“对了,据探子回报,安西的庄稼长势不错,今年有可能会丰收,如今已经接近成熟了,估计七月上旬就可以收割。”

“哈哈!”约昌笑道:“那就更好了!”吩咐:“准备启程北上吧。”

“启程北上?可是大汗吩咐…”

“放心吧!”约昌道:“我这次北上就是要向大汗禀报,南线暂时不会有事的。汉人不会在农忙季节用兵,这是他们上千年的传统,何况他们又正同时在举行那样的大典呢。”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如果张迈明年再不能给我们一个肯定的回答,那么我们是否引兵西进,可就难说了。哼,契丹驻北庭的老爷已经知道了此事,他们是最不喜欢听见汉人强盛的消息的,正追问我们如何处理呢。我们一直告诉他们天山南北都在我们的威慑之下,如果接连受到安西的挑衅而我们无可奈何,那么我们和契丹之间的宗藩关系,只怕会有变化。”

“那龟兹那边受到的骚扰呢?”

“就是因为有那些骚扰在,我才更确定不会有事了。”约昌笑道:“如果张迈是麻痹我们的话,那么就一定会大肆向我们示好,而不会出现这种骚扰,我看多半是像卢明德所说,安西境内上下不和,所以边将和主君之间的口径与行动才会出现这么大的反差。总而言之,只要安西的主力不动,光凭温宿的驻军是无法吞并龟兹的,至于温宿的骚扰,哼,龟兹损折点兵马钱粮,关我们什么事!”

和约昌的轻松不同,骨咄最近却烦恼得要命,龟兹与高昌虽然在同一纬度上,但不像高昌那样有强烈的内陆盆地效应,天气虽也炎热,却还不至于如高昌那样夸张,然而骨咄的烦躁却比置身于四十度高温中尤甚!

从五月开始,本来已经消停了一个春季的“马贼”又开始活跃了,不过这次他们不再是集结大军行动,而是以二三百人为单位,不断得越过俱毗罗沙漠,骚扰和劫掠龟兹的城郊。更过分的是,与去年见粮就抢的行动不同,今年“马贼”的攻击不但灵活了,而且显得更加有针对性——其游骑兵所过之处,但凡见到汉化家庭就略过不杀,遇到回纥人则抢一顿饱!

龟兹自汉朝起就已属中国,当时的龟兹土著本是从今甘肃一带迁徙过去的,也是黄种人,只是文化体系全然不同而已,自那以后历代附属国虽然一直都保有浓厚的西域色彩,但汉化的过程也在反复进行着,到大唐时期这里更成了安西大都护府的首府所在地,人口的民族构成胡汉参半,而且其“胡人”也都是黄种人,白种人并不多见。

西域的民众大多没什么“民族气节”的概念,大唐强盛时他们自称唐人,自大唐势力衰微,回纥人统治了这个地区以后,诸族百姓对外便都自称回纥,待得这时发现“马贼”抢胡不抢汉,就都纷纷在门口挂上桃符——桃符者,春联之前身也,汉人每逢正月初一便取桃木,削成长六寸、宽三寸的样式,上面画上辟邪驱鬼的门神名号“神荼”、“郁垒”,悬之终年。没有桃木的话就以其它木料代替,在桃木上题写对联的风俗尚未普及到西域,但门挂桃符却已经成为了汉人家庭的特征。

本来在安西军出现之前,西域挂桃符的家庭是越来越少,龟兹只剩下三成的家庭有此风俗,但从今年五月开始,一些细心的人便发现,那些门口悬挂着桃符几乎没有一家受到了“马贼”的袭击。

“难道这些马贼还认胡汉?”

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由于龟兹军队没法完全保证境内所有的百姓不受到马贼的袭扰,所以龟兹的民众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便如张迈穿越前的那个时代,由于国家在各方面优待少民,所以许多人见有利可图就纷纷改民族换祖宗,一开始只是图个眼前利益而已,心中并无自己是少民的意识,但到了两三代人以后,久假成真,民族观念自然而然就形成。

与后世那种可笑的“化汉为胡”相反,这时的龟兹百姓——尤其是靠西的百姓却纷纷主动地“化胡为汉”,为的就是避免遭到马贼的袭击。当然这种化胡为汉,一开始也是假的,不过由于大部分人本身的长相就是黄皮肤黑头发,更有不少人本身就是胡汉混血,且龟兹地区的人会说汉语又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所以“假装”起唐民来容易之极,也就是在门口挂起了桃符,将衣服样式变上一变而已。

一开始,这种改变只是出现在龟兹的西疆,但随着“马贼”的不断深入,也就有了越来越多的龟兹家庭门悬桃符以保平安。

骨咄本身并非一个强势的君主,龟兹回纥也没有因为百姓挂桃符就治罪的律法,所以骨咄对于治下民众的这种变化无力阻止,骨咄的坏心情到六月中旬便恶化到了极点——因为他听说约昌竟然北上了!

听到这个消息让骨咄有一种自己被抛弃了的感觉,幸好,一个转机悄然来临。

“可汗!”卢明德道:“我刚刚收到消息,杨易的手下所伪装的马贼,将会在三日后袭击白马镇。”

白马镇位于白马河与赤河(塔里木河)的交汇处,地方在龟兹城西南八十余里,本来也是一座颇为富饶的小镇,是西部疆域中唯一一个暂时没有受到“马贼”袭扰的小镇。

“消息哪里来?确切么?”骨咄问。

“消息自然从西面来,”卢明德暗示说,是安西内部的人故意泄露的:“至于确切与否,外臣暂时也还不敢确定。”

“不管是否确切,请可汗下令,在白马镇设兵待敌吧。”有将领建议。

“不错,最近马贼常常只是几百人行动,只要我们出动个两三千人,设下陷阱,一定能叫他们有来无回!”

“好!”骨咄准备行动了,只是出动数千人的话,胜利了能够振作国内的士气,万一消息不确切也无损大局。

这时宰相洛甫却提出了一个不同的意见:“这次的行动,我觉得不能大肆进行。”

“为什么?”

“如果我们设下陷阱待敌,轻而易举地就将马贼全歼的话。”洛甫道:“咱们情报的来源不就暴露了么?歼灭个数百军马,于事无补。”

“可是难道要我们知道了消息却视而不见,故意放马贼洗劫白马镇吗?”

“我当然也不是这个意思,”洛甫道:“我是觉得这次白马镇的事情,我们一是要看看消息是否确切,二则不能操之过急,既然西面已经开始泄露消息,有一就有二,不如放长线、钓大鱼!以待将来取得更大的胜利,一战而扭转整个局面!”跟着说出了对这次白马镇防守的看法来。

骨咄、卢明德等马上表示赞成。

六月十八日,一伙约三百人的“马贼”忽然出现在了白马镇,然而出乎“马贼”们意料的是,这次的攻击竟然很不顺利,白马镇的防卫力量显得十分警惕,一听哨骑发出动静,郊野的百姓马上撤入镇内,跟着守军与民兵爬上高地高呼防卫,同时有飞骑向龟兹城方面告急。

“马贼”眼见白马镇有备,不敢强攻,只是在镇外炫耀了一番兵势之后就要离开,这时城内的守军忽然杀出,趁势将“马贼”赶出数十里外,数百“马贼”丢盔弃甲,大败而回。

消息传到龟兹,自洛甫以下无不大喜,一起来向骨咄道贺,骨咄笑道:“对方只有几百人,一场小胜而已,有什么好高兴的?”

洛甫却笑道:“对方只有几百人,就是全部抓住了也不算什么大功,可是这件事情却证明了卢尊使的情报是准确的,咱们既能击退他们一回,就能击退他们两回!这才是值得庆贺的地方啊。”

几天后消息再次传来,说又有一股马贼将袭击俱毗罗城,骨咄收到消息以后,仍然如上次那样,暗中在白水镇增强防卫,却表现得好像只是龟兹方面的防御力加强了,而不是事先得到消息有了准备。

龟兹面对温宿,除了一片不算太宽阔的沙漠之外便没有天然的险要可以防备,而西面国境自北到南有二百二十里之宽,以龟兹的兵力也无法进行全面的防范,所以唐军所伪装的马贼才可以倏来倏去。

这时卢明德有了一个稳定的情报源,使龟兹方面能够预先准备,重点设防,自然就接二连三地将“马贼”击退。

类似的事情重复了三次之后,龟兹城以东的居民眼见龟兹军连战皆捷,心便安了许多,有部分人已经开始悄悄将桃符换下,而温宿方面却不稳了起来。

“据温宿传来的消息,杨易已经暴跳如雷了。”卢明德含笑道:“自他们假扮马贼袭扰龟兹以来,很少失手,如今却连续四次被我们挫败,虽然每一次我们都是提前设防,但我想如今杨易的部下一定是以为我们的西线已经成了一面铜墙铁壁了吧。”

洛甫道:“这都是多亏了尊使的情报啊。”

卢明德忙道:“却更是多亏了相爷的调度有方。”

两人互相吹捧,一起大笑,骨咄也不吝啬,就赏了两人各黄金十两。

六月底,卢明德第五次收到消息,但这次的消息却与之前大不相同了。

“可汗,杨易连番受挫,恼羞成怒,如今要大举进犯了,这一次来他会亲自领兵,而且兵力可能会超过三千。”

“三千?”洛甫听了,非但不惊,反而大喜道:“而且杨易亲自率领?他进攻的地方定了么?”

“定了,应该会在北面的阿羯田山。”

“哈哈,太好了,哈哈!大鱼要上钩了!这一番我们可就要和前面几次不同,要来真的了,哼,杨易,这次定要叫他来得去不得!”

与充满了不稳定因素的龟兹不同,疏勒的农村却到处响唱着嘹亮的农歌,春小麦的生长期较短,三月播种到现在,一眼望去,成熟的麦穗已经是黄灿灿的一片,从萨曼赶来赴箭术擂台的来宾无不赞叹,盛称张大都护治国的功劳。

“才短短一年多的功夫,疏勒已经由满眼疮痍变成太平盛世了啊。”

这句话不免夸张得有些肉麻,但疏勒地区的经济正在迅速恢复却是不争的事实,有张迈的表率,安西大都护府的官吏精神面貌极佳,有郑渭的调度,官吏的工作效率也是西域诸国之首,再加上唐民农夫们刚刚驱逐了外族翻身做主人,生产的积极性自然相当的高。

城外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城内则更是热闹得摩肩接踵,箭术擂台为疏勒带来了极高的人气,正如沙州地区人人谈长征变文,疏勒地区也在人人谈箭术擂台,即将在七月初三进行的大比,不是两队比赛,而是三队比赛——由来自撒马尔罕的萨曼箭队,和来自八剌沙衮的回纥箭队,以及从正月以来从无败绩的郭字箭队同时进行比拼!

“到底是回纥的箭术厉害,还是天方人的箭术了得,还是大唐的箭术无敌,三日后便见真章了!”

箭术擂台的彩金,已经累积到了空前的地步,而虽然被张迈禁止却仍然未能禁绝的地下盘口,其赌资更是惊人!

七月初三,上万人拥在擂台四周,擂台之北搭了一座高台,两列排了许多桌椅,那是给前来观战的各国使者、各族长老坐的,上面两大华盖,下设高座,中间是给张迈预设的,右边则设置了帷帘,是给前来观战的大都护夫人郭汾以及于阗公主设的座位。

“来了,来了,张大都护来了!”

张迈骑着汗血王座,戴着龙鳞面具,在两排骑兵的护卫下走入校场,以前他在疏勒城内行动是很少带这么多护卫随行的,但今日的情况却有些特殊——城内来了许多的外宾,其中更有难以计数的各国各族神箭手,所以防范措施自然要做得比平时更加严密。

“那位戴着龙鳞面具的,就是张大都护么?”

张迈登上高台之后,马小春将赤缎血矛在虎皮座上一插,张迈笑道:“这鬼天气,还坐这椅子?太热了!”

马小春道:“大都护你就将就些吧,如果仍然如在府内时一样只坐藤椅,不免威严不够,今日毕竟是诸国使者都来了的,咱们也不能太怠慢了。”

张迈轻轻一笑,摘下了龙鳞面具,放在了案上。

人群之中,不知潜伏了多少来自各国的奸细与间谍。

“果然是张迈!”消息迅速传了出去,与此同时,擂台上下的军民却一起行礼:“参见钦差张大都护!”

“免了!”张迈挥手道。

主持这次擂台的安守业便请张迈为这次箭术擂台致辞。

张迈笑笑道:“这么多废话干什么!今天神箭手们,在这里是要收取到他们有生以来最高的荣誉,而我们!大唐安西大都护府,也将迎来有史以来最大的丰收!”

郑渭听到“丰收”二字,嘴角露出了诡异的轻笑,擂台上下军民却已经齐声欢呼了起来:“丰收!丰收!大唐——威武!”

第009章 阿羯田山

阿羯田山是天山山脉的一列分支,位于龟兹以北约九十里,其山坡是龟兹地区最重要的夏季牧场之一,尤其是在海拔较高的地方,进入六七月份天气仍然凉爽,历代龟兹的统治者夏日常到此避暑,但今年骨咄却没了这样的闲心闲情。

“杨易要攻击阿羯田山?”

骨咄心想,若换了自己是杨易也会选择攻击阿羯田山的,因山下有一片空旷之极的牧场,便于战马驰骋,东西缺乏屏障,而畜群又多,尤其生产羔羊,此处所产的羔羊是西域名种,不但肉质鲜美,而且暖胃健骨,“他要是攻击阿羯田山的话,不但能够劫掠到大批的羊群,而且还能够威慑龟兹,真是一举两得。”

阿羯田山本来驻有守军,牧场上的牧民也都颇为骁勇,但如果杨易集结数千精兵突入的话就多半抵挡不住了,再等龟兹方面接到消息去救,杨易早已呼啸而去了——在过去的半年多里,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但现在不同了,龟兹人之前就收到了消息,主动权就落在了他们手上。

骨咄知道这场战争关系到接下来若干年龟兹的安稳或不安,当即大调兵马,准备围攻。

龟兹国有人口三十多万,如果同样的人口基数放在漠北那可就是一个可怕的大族,因漠北游牧、游猎者可以做到举族男子皆为骑兵,龟兹却不然,他并不是一个以武功见长的邦国,这个地区农业人口极多,约二十来万,这一部分人多为龟兹土著,崇信佛教,雅善歌舞、音乐,爱好和平,千余年间出现了许多的佛门高僧与音乐大家,其如与玄奘齐名的中国佛教三大翻译家之一的鸠摩罗什,以及论音乐造诣与贡献可以列入中古十大音乐名家的苏祗婆就都是龟兹人。

这个地区的土著民族对中国文化的贡献十倍超过了他们在整个帝国的人口比例,但性格上却也注定了偏向柔弱,合适的兵源并不多,历代强大的统治者开到这里,兵锋过处,土著民族从未发生过激烈的抵抗。

回纥人进入到这个地区之后,并未能改变本土百姓的这种特性,反而是进入者自身却渐被同化。除了二十多万农业人口之外,又更有十几万的牧业人口——这些才是龟兹国的主要兵源,其中回纥本族殖民于龟兹者约七万人,有兵两万人,乃是整个龟兹国军事力量的支柱。依附回纥的其他游牧部族也有约六万人左右,有兵约一万八千,再加上安西军东进之后,骨咄下令各地抽调出来训练的民兵约两万人,这便构成了龟兹国的整个防御兵力。

民兵只能用于作本乡本土的防御,无法抽调到前线作战,所以骨咄要对付杨易,只能从回纥军于部落军两个部分入手。算算手头虽有三万八千人,但这三万八千人多是半兵半牧,训练度并不比杨易麾下的牧骑、疏勒的民兵来得足,真正脱产训练的只有回纥本族的甲士七千人与部落军中的精锐轻骑三千人。

因阿羯田在于境内,不用考虑补给问题,兵力便能充分发挥,经过一番探讨之后,骨咄便命洛甫带领回纥军一万人、部落军八千人,在阿羯田地区埋伏以待。

和汉人政权越来越明显的文武分途不同,回纥人之宰相常是将相同体,洛甫也颇晓军务,他知杨易麾下的三府正规军乃是从数千里实战中一路打出来的,就算是龟兹军中的精锐亦不能与之相提并论,所以这时虽然我众敌寡,我逸敌劳,又是己方设下了埋伏圈套,但洛甫心中还是忍不住十分紧张,对于能否战胜并无十足的把握。

七月初七,前线传来了警报:“已有兵马沿着天山南麓开来,果然是朝阿羯田山而来!”

“兵力有多少?”

“大概有三四千人,看旗号写的是个‘杨’字!他们的来势好快,大概再半日就能到达了。”

三四千人?杨字?那么是杨易亲自来了!

根据卢明德的情报,杨易手下有三个府三千六百人的骑兵,乃是安西唐军最精锐的部队之一,这么看来是全到了!洛甫计算双方战力,觉得如果是正面野战,自己手头的一万八千人也未必能够取得明显的优势,若是打埋伏且加上以逸待劳,虽然胜算不小,但也未必能够将杨易的主力留下。

“相爷,怎么办?”有几个将领有些急了。因为敌军已经进入随时会到达的距离,伏击的战术必须立刻定下了。

“用第二套方略!”

阿羯田山的牧场中心有一座城堡,虽然不是特别险要,但居高临下俯视全局,夺取了此处是控制整个阿羯田山,通常有千余兵力在此防卫。

果然如洛甫所料,那三四千人的唐骑开到阿羯田山以后,马上就纵兵包围了城堡。

“敌人进入包围圈了!杀吧!相爷!”

“是啊,现在趁着敌人尚未攻陷城堡,我们内外夹击,一定可以取得大胜!”

“你们都给我住口!且等等再说!”

骨咄可汗给他下达的命令,可不是取胜而已,现在已经证明卢明德的情报是正确的,可汗又将全国半数的兵力交给了自己,如果只是战胜而让唐军主力脱逃,那么洛甫很明白,自己将不是有功,而是有罪!

唐军抵达阿羯田山时已近下午,三府将兵马上对城堡发动了猛烈攻击,这次洛甫的行动是至关机密的,只有少数将领知道整体详情,阿羯田山城堡内的士兵都不知情,虽然昨日洛甫曾派一支军队来巡,但来了后只是在城堡外和山下逡巡了一段时间就离开了,离开之前带走了牧场所有的马匹,所以这时阿羯田山城堡内的守军完全不知道外头有将近两万的友军随时会收拢过来,眼见唐军势大,守城者抵挡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居然就逃走了。

“没用的东西!”看到自家的军队如此不中用,洛甫骂了一声。

唐军占据了城堡之后,马上四出抢掠畜群,虽然阿羯田山的羊是很出名的,但偌大几个牧场竟然没有一匹马,这情形不免有些诡异,同时在不知不觉间,数里范围内的空气中弥漫起了一股怪异的臭味,臭味并不甚重,顺风一吹,若有若无。

唐军似乎也觉得不对,其将领头目不住地往来碰头,终于部队重新集结,看起来是准备离开了,日光越斜越西,包围圈内的诸将都已经等得手心出汗,但洛甫却还是不肯下令。

“相爷还在等什么呢?难道要等到敌人将羊群冲我们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带走吗?”

就在一些将领怀疑洛甫是怯敌不敢出战的时,唐军中有一匹马忽然软倒,连同那个骑士也一并栽倒在地!

如果只是一个骑兵栽倒,那也不算什么,可是接下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第一匹战马栽倒以后,同样的事情便接二连三地发生,唐军中有将领高叫一声:“不好!有诡计!”

原来洛甫在调度大军埋伏的同时,又施出了“毒豆之计”:在阿羯田山城堡外围以及山下的草地上撒满了毒豆,这种豆子对战马来说具有难以拒绝的诱惑力,但豆子本身却又经过毒药的蒸煮,撒于草间让骑士难以察觉,但战马停足时却自会在草丛中找到豆子来吃。刚才那些异臭也不是别的,正是战马吃了毒豆之后闹肚子拉稀,因为数量太多所以就顺风熏人。

此计本是汉人对付胡人的功能战术之一,《汾阳兵典》也有记载,乃是功能战术中的毒计,不过却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必须能预先知道敌人会停下的地方,受到的时间与空间限制太大,除非情报准确否则难以作为常规战术来使用。这时却被颇通汉家典籍的洛甫拿了来用。

洛甫却已经哈哈一笑,下令:“出击!包围!”

以阿羯田山的城堡为中心,四面八方忽然出现了将近两万人的兵力!

唐军数千人大吃一惊,其将领大叫:“不好!敌人有埋伏!抛下羊群,撤!”

数千骑便一举向西冲来,但西面却正是龟兹军包围圈的重点,他们在唐军越过去以后已经将布袋口阖上。

唐军集体冲锋之下威势极猛,但这次却出现了“意外”!就在奔驰的过程中不断有马匹四脚发软栽倒,就是没有栽倒的其脚力也显然远不如平时。

“毒豆之计!我们中了胡虏的毒豆之计!”

唐军之中有人高叫。

“现在才知道,太迟了!”

回纥人在西面布置了三层防线,近战骑兵之后是拒马,拒马之后是骑射!双方尚未接兵,最后方的骑射已经开始放箭。

就在此时,唐军的主将当机立断:“后撤!上山!”

唐军变冲锋为收拢,不再继续冲击,却反而向山上撤去,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有战马软倒,数千骑兵中大部分的战马都中了毒,只有约数百骑似未受影响。战马中毒后四肢无力,有不如无,所以唐军的将领竟然下令:“下马,准备步战!”又让那些未曾中毒的战马座主将坐骑的嘴巴绑上,免得再吃了毒豆。

洛甫发现唐军竟然弃马步战,这番欢喜着实非同小可,便知道自己的作战计划是成功了!大笑着下令“合围!给我上!”

龟兹军四面合围。唐军虽然弃马步战,但步伐竟然不乱,分营分队,退到了高处,持盾张弓而防守。长矛手居前,持盾者在旁护卫,刀斧手躲在土丘或岩石后面等着砍马脚,最后才是弓弩手,居高临下射杀所有企图冲上来的龟兹军。

龟兹军冲到半山腰上,先被一轮箭雨射下,冲力大减,到了山坡,弓弩手射击马眼、人脸,刀斧手就砍马脚,长矛手数支并起,直捅马腹,此外更有几百人挥舞着一种兵器保护同袍,洛甫见识颇广,脱口叫道:“障刀!”

这却给他叫对了,眼前那数百人使用的,乃是唐刀四大刀种之一的障刀,其刀轻便灵活,不似盾牌之笨拙,但整个刀体的设计却是用守不用攻,所谓“障身以御敌,此障刀所以名也”。障刀作为唐军三大战阵刀种之一,另有一套武艺,必须经过严格的训练才能有效地使用。在新碎叶城时代,唐军中障刀的数量不多,只有一百多把,抵达疏勒之后才又多铸成了一千多把。

战马的悲鸣声不断响起,这次受伤的却已是龟兹军。在山上唐军的全力阻截之下,山下龟兹军的攻势竟为之一遏!

洛甫吃了一惊,他可万万没想到唐军失去战马之后成为步兵,竟然还有这样强劲的战斗力。这数千唐军在弃马步战之后,整个行动看不出慌乱,反而显得训练有素。如果不是因为卢明德的情报,洛甫非认为这数千兵马本身就是步兵不可!

整体而言龟兹军仍然占据上风,但东南角却因为唐军的有效反击而出现些许慌乱,阵势稍松,唐军主将目光极其锐利,马上就看到了这个破绽,在洛甫调兵补上之前就下令让三百余骑从这个方向冲出。

冲出来的这数百骑的战马显然没有中毒,马力甚健,又是从山上冲下,一下子破开了围攻者,从包围圈中逃了出来。

那三百骑兵奔到圈外大叫:“杨将军请挺住,我们这就回去搬救兵!”说着便疾驰逃去。

龟兹军中开出二三千人追逐,却只抓到了这群人的尾巴,洛甫高叫:“穷寇勿追!先将缺口补上!”

这一次包围圈重新补上之后,已是十面埋伏之势,唐军虽然没有溃散,却已是步步后退,最后退入了城堡负隅顽抗。洛甫冷笑:“这次你要是还能逃走!”一边下令连夜强攻,一边派人射入箭书招降,一边派人赶往龟兹报捷。

骨咄听说洛甫围住了杨易,心头大喜,就要引兵前去增援,洛甫派来的使者道:“相爷说,我军八倍于敌人,此战定能获胜,但敌人已有一部前去求援,请可汗更派兵马,埋伏于中途。杨易的军队没了战马,就如苍鹰没了翅膀,只能待援,没法逃走了,只要断了敌军突围的念想,杨易必擒无疑!”

卢明德说道:“这便是围点打援了!不过唐人奸猾无比,却要防他们围魏救赵,龟兹城这边仍然得有重兵把守。”

骨咄道:“不错!”另外派遣大将,统领八千兵马,埋伏在温宿通往阿羯田山的道路,又从周边调入民兵八千人入龟兹助防。

卢明德对骨咄密语道:“恭喜可汗,贺喜可汗,当日我与安西大都护张迈约定,只要我们帮他杀了杨易,他就会割让温宿、蔚头,只要这番围攻杀了杨易,不管张迈是否守诺,安西内部都必然大乱,那时我们再趁机西进,收复两地不在话下。”

骨咄听得连连点头,想起纵横万里山河、威慑岭西诸国的安西唐军将败在自己手下,心中更涌起一股自豪来:“此战之后,我龟兹回纥必定名扬天下!往后毗伽再见到我也不敢像以前那样颐指气使了!”他内心飘飘然起来,忽然想起如果自己打败了唐军,是否有可能趁此军威向东兼并了焉耆呢?

龟兹与焉耆地势上连成一片,收复温宿只是让龟兹得到一个西面的屏障,如果能够蚕食焉耆却势必能让龟兹国力倍增!

然而事情的进展却似乎并没有那么顺利,数日之后,西北方面便传来急报,说温宿方面听说杨易被围困,竟然尽起兵马,怕不有六七千人,正向阿羯田山冲来!

那七千唐军,乃是张迈在过去半年多里训练的牧骑,虽不若他麾下三府骑兵精锐,但对龟兹方面来说战斗力也不可小觑,其军中高举一旗,上书“慕容”二字,领兵的正是杨易的副将慕容春华。

慕容春华用兵灵活而谨慎,虽然奔袭救主,但路上还是发现了龟兹军埋伏的迹象,他先以火箭射击龟兹军的埋伏地点,逼出伏兵之后趁势杀来,双方军队数量相若,但唐军的战斗力却更胜一筹!龟兹军没能收取伏击的功效,反而被慕容春华逼得节节败退。终于双方相持于阿羯田山以西三十余里。眼看如果慕容春华突破了龟兹的围援部队,就能与杨易里应外合!

骨咄没想到唐军会来得这么快,而且竟然不遗余力倾巢而出,收到前线战报之后纠结起来,卢明德道:“为今之计,只有集结全部兵马,对慕容春华施以雷霆一击,只要打败了慕容春华,杨易便成了我们砧板上的鱼肉,再灭了杨易,安西在蔚头、温宿的军力就全军覆没!那时候我们再举兵西进就不会遇到任何障碍了。”

骨咄却依然犹豫,要去增援嘛,人去少了没用,人去多了龟兹却势必空虚。左右大臣也有赞成出兵的,也有强调守城的,卢明德道:“这会还能犹豫么?如果让慕容春华突破了打援军队,再与杨易里应外合击败了洛甫相爷,那我们龟兹的兵力就丢了大半,我们岂非更加危险?再说如今张迈现在还在疏勒主持箭术擂台呢,杨易和慕容春华所带的兵力已是他们兵力的全部,我们就算倾城而出,他们也分不出人来袭击龟兹城了。”

其时已进入七月中旬,张迈在七月初三主持那场轰动西域的箭术擂台的情报也已抵达龟兹了。

骨咄被他点醒,叫道:“不是尊使,险些误了大事!”当即集结城内兵甲万人,其中包括四千回纥甲士——那可是他龟兹回纥的老本了,向慕容春华扑去。

慕容春华所在离龟兹城也不过数十里,轻骑一日可到,骨咄比较谨慎,开到附近后休息了一夜,第二日才猛然发起进攻,不料慕容春华却忽而引兵稍退,并不与骨咄硬碰硬。

龟兹军都叫了起来:“唐军怯战了,唐军怯战了!”

骨咄自疏勒攻防战以后从未在野战中占过安西唐军的上风,这时十分兴奋,亲披铠甲上马准备冲锋,却忽而望见敌军后部点燃了冲天狼烟!

“什么啊?他们干什么?”

在骨咄看不到的阿羯田山,城堡内固守了将近十日之后忽然奔出列队!

洛甫望见又惊又喜,这些天他对唐军软硬兼施,但对于他的招降唐军固然毫不理会,面对他的进攻唐军也防守得滴水不漏。这时忽然出击似乎准备反守为攻,洛甫忍不住叫道:“唐军忍耐不住了!想要突围!将士们,不要放松,困死他们!”

唐军如今缺乏马匹,兵力又比围攻者少了好几倍,所以洛甫有绝对的把握能将对方困死!

然而唐军真的是想突围么?

山坡上列队的唐军步伐十分奇怪,阵型也有些异样——两翼是长矛手,长矛手的内侧是战斧手,战斧手的内侧——也就是整个阵型的核心用的却是一些制式奇特的双刃长刀!

“那个…”见闻广博的洛甫心头一跳,他仿佛听说过这种兵器的,但是…那种兵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对啊!

“那是什么刀啊!”有将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