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大旗倒下之后,回纥人却未因此而惊散,东侧那原本显得稀散的两千多黑衣骑士忽然间竟变得活跃了起来!

第076章 泥潭深陷

田浩以八百骑冲入五千胡马之中,斩其旗帜,看着那面大旗倒下,城中砦中唐军士气无不大振,田浩道:“冲散败兵,准备回城!”

却听副将道:“将军,有古怪,你看!”

刚才东侧那显得稀稀疏疏的二千骑兵忽然集聚,猛地压将过来,二千人中以杂兵居外,这时候中间的千骑冲出,个个在黑袍之外皆穿铁甲,为首一将手持一柄厚重的拜占庭宝刀,刀锋弯曲,隐隐带着血槽,望田浩直冲过来。西侧的三千兵马在将旗倒下之后却并未溃散,反而布列于周围堵住了田浩的归路。

“不好,是陷阱!”

双方越来越接近,田浩猛地看清了来将的身形相貌:“是萨图克麾下大将霍兰!”

第一次见到霍兰的时候,田浩还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火长,而那时霍兰却就已经是萨图克麾下首屈一指的猛将,几年过去田浩已经升到了中郎将,但霍兰在俱兰城外的勇猛表现他却仍然清楚记得。

田浩原本以为对方五千人未必困得住自己,却没想到这五千人中竟然藏了这样一支精锐,他所部八百余骑从今天下午即浴血奋战,中间虽休息过几次却毕竟无法完全消除那种疲累,田浩心想:“现在杀回去,此砦必失,且周围有回纥兵马堵截无法疾驰,霍兰从后追来,我自己纵能回城队尾的兄弟损伤必重,我出城是要振作士气,而不是要给城内的将士带去打击!不行!”他看了越奔越近的霍兰一眼,心想:“若能斩霍兰回城,我军士气势必大振,这一战也就值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振作精神,叫道:“对面是回纥大将,兄弟们,鼓起你们的力量来,做此最后一冲,然后我们拿着敌将的首级回城邀功!”

众将士齐声应命,便也对着回纥黑衣骑士猛冲过去。

双方骑兵对撞,田浩这一刻知道霍兰麾下的黑衣骑士是以逸待劳,但久在张迈麾下的他已经习惯了那种热血沸腾的作战方式,他放下了压力和心理负担,心中只是一个念头:“胜利!”

在刀林箭雨之中闯过来的这几年让他建立了一种信念:胜利,一定能够胜利!

是的,过去的每一次在张迈身边,唐军都在危机之中创造了许多不可能,这一次也一定可以如此的!

这种信念让田浩相信此战之后自己必然能够活下来!何况他麾下的将士也都是身经百战之人,在这一刻八百人的精神互相感应,一种大唐军人的豪情激发了开来,化作一勇无前的强大力量。

“来得好!”霍兰大叫:“好,好!”

冲得更近了,黑衣骑士们的脸也越来越明显,所有人脸上竟然都满是刀疤!

他们和田浩一样,同样是身经百战,而他们和田浩不一样的是,在过去的几年他们打了太多的败仗,可是在多少场败仗中他们还是都活了下来,这让他们有一种比任何人都渴望的复仇冲动!

在双方的呐喊声中两支数量差不多的骑兵冲在了一起,刀光在夕色之下迸出点点火星,火寻马与宁远马在主人的催促下互相挤压踩踏,明明有着一个广阔的草原在不远处,这两千人却挤压在一个极为狭小的空间之中,整个山包的斜腰很快就被马蹄踏得凌乱,惊人的吼叫声如野兽一般回荡着,两千人就在这里做生死之搏!

鲜血溅洒着,有唐军的,也有回纥的,惨烈的战况看得城头的郭师庸和砦内的民兵都心惊胆战!两支骑兵在这一轮争斗中一时间不分上下,周围四千回纥人却慢慢围了上来形成外围的压力。

砦中的民兵忍耐不住,终于在民兵校尉的率领下冲出来支援,但很快就想一条小溪冲入泥潭之中,迅速陷了进去!

千里镜中,看到二千黑衣胡骑之中有一部变得踊跃,郭师庸暗暗讶异,马继荣在他的提醒下也望了过去,霍兰所率领的骑兵一开始混在骑兵之中不显眼,这时候忽然发力,登时成为整个南方战线的焦点,田浩等八百骑奋不顾身地冲杀着,在下午的几次冲击中破军刀所过之处都能迅速撕开一条血路,但这时候面对着霍兰所部,这支部队人人手中都是两套兵器:偏手绑定了轻便的盾牌,盾牌以坚韧的轻木镶上铁片铸上铜边,正手持刀,以盾牌抵挡破军刀的攻击,以弯刀劈砍唐军的人与马,千余人个个都有不用手挽马辔就能冲击驰骋的本事!

在数千胡马的包围中,在数量占据优势的敌人面前,拼杀着体力更胜自己的敌人,田浩部依然没有丧失追求胜利的激情,可是他们的数量却在一点一点地减少!

这些可都是岭西跟来的健卒!每一个骑士至少都有副火长以上的军衔!每倒下一个,郭师庸的心都在滴血,这是一种绞心的痛!

“是他!是他!”李膑在千里镜中也看到了霍兰:“是霍兰!我们之前怎么没有发现!这是个陷阱!必须让田浩赶紧撤回来!”

“来不及了!”马继荣说:“让我出去接应吧。”

郭师庸犹豫着,田浩的这八百骑兵就像一把刀的刀锋,他不能丢,丢了的话会不但会让战力大削,而且会对士气造成极大的打击!很可能会让唐军从此不能出城!那样北轮台城就相当于是被封死。可是要继续派人的话…

北轮台城西侧和东侧望见那杆旗帜倒下,已经第一时间派出兵马增援了——倒旗不是回纥士气低落的开始,而是一种信号。胡人正在向南方汇聚着,这个时候无论怎么决定都仿佛会让当前的局面面临巨大的危机。

“出城吧!”郭师庸下令:“不能让子弟兵这么白白地在我们眼前牺牲而什么都不做,那样会让城内的将士心寒!”

“是!”

马继荣命令发出之后,立刻五千余骑冲出城外,山包上疲倦的田浩望见,高呼呐喊着要冲下来,但霍兰所部在这个时候却展现了极为强劲的韧性,任凭田浩如何猛冲就是不作稍退。

马继荣的骑兵比东西两侧的敌军提前抵达,让南部的局部战场产生了变化,但他这一部士兵虽有五千多人,却不如田浩所部精锐,霍兰手头也有四五千人,虽然腹背受敌一时却未显败绩。

“郭帅!”李膑道:“萨图克已经看破了我们的弱点!他要引我们出城野战!”

现在都已经是黄昏了,但回纥人却似乎半点也不疲倦,李膑忽然想到,下午的激战唐军能够在局部占据上风,很可能是回纥人没有出全力的缘故,他们的有一些士兵可能处于休息状态之中。

“萨图克不一定是真的要冲过去,”李膑说:“也许他根本就是要夺取这座北轮台城!郭帅,点燃烽火吧!慕容副都督的骑兵离这里只有半天的路程,点燃烽火他明天就能到达!”

“叫回春华?那样东北的防线…”

“只能放弃了!”李膑道:“当前的第一要务,是守住北轮台城!不惜一切地守住,守到元帅回来!”

“但那样只怕会让契丹和回纥在北轮台城下会师!”郭师庸道:“那样的形势只怕会更加不利!”

“但是我们需要慕容副都督的野战力量!”李膑道:“或者…”

忽然他不说话了,因为他望见东面忽然射出了烟花,那是唐军行军中遇到危险时所放出的信号,至于信号的内容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就只有唐军高层将领能够看懂。

李膑看得呆了,郭师庸也看得呆了…

“春华,已经来到附近了…”郭师庸说。

城外,田浩未能如愿冲下,马继荣也未能在东西两侧的回纥援军抵达之前将霍兰击垮,看看回纥援军从后方掩来,只怕自己也要被拖住城外了。

太阳已经只剩下半个,落日的夕阳光芒犹如血迹一般,但更加惹人瞩目的红色则是战场的鲜血。马继荣一个咬牙,不再心存侥幸,叫道:“不回去了!冲上去!和田浩会合!”

他的兵马猛烈冲了上去,终于与只剩下不到七百人的田浩部会合,但后路也被截断了。

“入砦!”马继荣下令。

霍兰在山包下排开兵马,又将他们围住。

已经入夜了,但萨图克竟然好像没准备休息一般!

“报!”有一骑从东而来:“敌军分出约四千余骑兵,行到十五里外,已经被我友军契丹皮室九千人困住!”

葛览来到萨图克的身边,万分诧异:“契丹人还有兵力?”

萨图克一笑,道:“在北边围住杨易的是忽没里,在道上设陷阱诱张迈北上的是耶律察割,但他没有在途中继续等着张迈,直接攻慕容春华去了,现在在这附近和我们配合的,都是他。耶律察割攻击慕容春华的时候,兵力并未全部用上。为的就是要麻痹慕容春华,让他以为自己的东北防线行有余力,作出错误判断而来增援北轮台城。”

葛览道:“可是,契丹人的兵力也有限,他们又围困杨易,又攻击慕容春华,现在还哪里来的兵力?”

萨图克悠悠道:“那自然是从东方调来的…”

“东方?”葛览惊道:“难道是…”

“他把进攻折罗漫山城的兵力大部分调来了,只留下了少数作为疑兵。”萨图克道:“这次契丹的这股拼劲,竟不在我们之下,看来他们能够取代我们回纥称雄漠北,不是没有缘故的…”

葛览大惊:“将东面的兵力都调过来…难道他们就不怕东归的道路被截断么?”

“东归…哼!”萨图克道:“只要攻下了北轮台城,杀了张迈,天策军就会瓦解!那时候何愁无法东归?耶律察割敢这么狠,就是抱定了必胜的决心!”

在北轮台城西南面的山包上,看着山下点起点点灯火,田浩忽然哇一声喷出一口血来,日间的激战他用力太过了。

马继荣扶住了他,田浩苦笑道:“这场仗…我们打得太烂了!都不知道如何面对元帅!”马继荣道:“我们的兵力不如对方,又未能及时壮士断臂、收缩战线,所以显得匆忙。但…只要熬到元帅回来,那就是我们反败为胜的机会!”

田浩双眼忍不住有些黯然:“元帅所率领的三万人马虽多精锐,但就算他杀回来,眼下的战局也不能太过糜烂,否则他如何收拾?唉,要是我们一开始就将东北、西北、正北的兵力全部收回来那就好了,聚兵力于一点的话…”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毕竟不想在这个时候露出责怪郭师庸的意思。毕竟郭师庸若是能够更果断、更决绝一点,干脆就不要派马继荣出战,那样马继荣就不会陷在这里,但在黄昏的时候自己只怕就已经死在这里了。

马继荣道:“咱们都是事后诸葛了,事先谁也没想到回纥人和契丹人的攻势会来的这么快,这么猛…”

北轮台城内,郭师庸显得异常疲倦,火光之下望过去,竟像比在兰州时老了十几岁!

他觉得自己的脚在发软,不是害怕,而是体力不支了,白天他没有参加战斗,但那种异常的紧张和接连而来的打击却让他不下于直接参加肉搏,在黑暗中面对着城下黑压压犹如野狼疯狗般涌过来的胡马,郭师庸产生了一种无法掌控这个战局的无力感。

“我真的老了么?”

对眼下的这个局面,他自觉得失误太多,多到了自己不能原谅的地步。

虽然每一步,每一招,他都是用最稳妥的方案来解决,但偏偏每一次稳妥的对策都似乎被敌人料到,从而陷入到更加被动的局面中来。

北轮台城的防守他并不担心,城内的步卒、弓弩、器械兵以及民兵还足以守住这座小城,可以守护到张迈的到来,可是城内已经丧失了出城作战的机动精骑,如果来援救的慕容春华、出城而被切断的马继荣与田浩都被萨图克攻灭掉,那么就算张迈从北方归来,只怕北轮台城这边也无法动用足够强大的力量来与张迈南北合击了!

可是要如何扭转这个危局呢?

郭师庸想不到办法。不是没有办法,而是他想不到可以破除当前危局的兵力了!

“唐军输了!”萨图克冷笑:“张迈的种种把戏我早已了然于胸,他会如何行动,早在开战之前我就琢磨透了!如今他就算快马加鞭赶回来也没用了!”

就在这时,轮台道上响起了辚辚辘辘的车轮声。

第077章 胡血染红缨

民兵不可轻用于野战。

这是郭师庸多年战斗所积累下来的经验之谈。

至于郭威,他麾下刚刚被承认为府兵编制的明威军不过千余人,当回纥东进之际,他会合了奚伟男退入里三环,两人手中所掌握的在编府兵不足三千人。

退入里三环之后他曾派人向北轮台城报信,对他这一支兵力郭师庸并不给予厚望,这支刚刚从民兵队伍中脱胎而出的兵力没来北轮台城而退入里三环,倒也是“适得其所”。

但是局势的发展远远超出郭师庸的意料之外,回纥人以雷霆万钧之势在短短的时间内便攻破了三层防御,西北、正北皆被瓦解,北轮台城也处于危机之中。

郭威进驻里三环不久,前面就传来李膑的紧急命令,要求所有民兵皆退入诸砦据守,将羊群赶入山谷和砦中,以候命令。

随着前方战局不断激化,唐军在回纥的打击下步步退却,里三环诸砦听到越来越不利的消息后无不色变,郭威约了行军副司马郭太行,召集诸将以及众民兵校尉商议,坐定之后,郭威说道:“北轮台城危矣!我等坐有数万之众,不能在此空坐!”

众民兵校尉道:“我等虽有数万之众,但有男有女,有老有弱,且前方李司马已经下达命令要我们据守本砦,如果出兵,恐怕违令。”

奚伟男道:“违命倒没什么,大战之际,若有局面混乱的情况,我等当有临机决断之智。只是我们多是民兵、牧骑,训练不足,前方胡虏有十万大军,仓促迎敌之际,一被冲散,只怕将兵败如山倒!”

杨信道:“民兵又怎么样,牧骑又怎么样,我就不相信回纥与契丹的所谓十万大军都是经过严格训练身经百战的精兵!现在我们有刀,有马,只要组织起来,何惧一战!”他阶级低,地位在诸都尉、校尉之后,只是一个队正,这时说出话来却是声音洪亮,半点不以自己阶级低就有所谦让。

诸将诸官之中以郭太行地位最高,众校尉、都尉都向他看来,郭太行一时不决。

郭威道:“我想当日元帅之所以会放心北上,必定是计算了我军所有战力而认为就算他离开,我们这边也能够应付所有变局。而我军留在轮台防区的战力,难道就不包括在座诸位么?”

一个牧马校尉道:“自开战以来,我们可一直都在后方,牧马放羊,割草运粮,从没出过兵。”

“从没出过兵,不代表我们不能战!就算不能战,现在也要战了!”郭威道:“前方局势已经十分危险,据最新战报,郭帅那边已是左支右绌,北轮台城一线若是战败,我们也难独全,我以为当下之计,当于民兵、牧骑之中选敢死队为前锋,与我明威军以及奚都尉的兵马为突击主力,然后结车阵北行,以作呼应!”

众人议论纷纷,又望向郭太行,郭威道:“副司马,事态紧急,还请你赶紧下决断!”

郭太行道:“咱们真能野战么?”

郭威道:“北轮台城一线现在必定已经牵制住了胡虏的大部分主力,胜败只差一线!我军若集敢死之军突入,很有可能可以克建奇功!”

郭太行道:“只是我们这边的人大多训练不足…”

“平时可以按部就班,但事态既急,四尺以上都要持刀作战,何况是孔武有力的成年男丁!”郭威道:“当初元帅和都督没让我们撤回高昌,难道就只是为了料理后勤么?当初岭西历练出来的百战精兵,又有多少经过长期训练的?”

“这…”郭太行道:“怕是不大一样。”

奚伟男道:“没什么不一样,我当初第一次上阵时,什么刀法都没学过,只是跟着大部队,狠命上前猛砍而已。现在的这些民兵、牧骑其实还是受过一些训练的,所以我赞同郭将军的主张!”

众都尉、众校尉多没什么主张,有两个人同时表现得强硬,又没有特别反对的声音,形势登时就转了过去,有不少人都在点头,郭太行看看郭威,便道:“好吧,我们出战!”

杨信闻言大喜,郭太行道:“只是该如何出战,却还得定出个章程来。”

奚伟男道:“如今战局混乱,高层将领要么跟着元帅,要么跟着都督,都在北边,要么就留在北轮台城,或者跟着慕容副都督,这里三环最高的只有郭副司马和三位中郎将。将令不可出于多门,我以为当前得先推举一人率敢死兵北上支援,其余二人仍然在里三环部署防卫与后勤事务。”

其实后方也有阶级不低的人,比如萨迪的待遇就相当于将军,又比如郭太行以行军副司马驻守后方,地位与石拔等,此外还有三个中郎将,但除了郭威之外那两个中郎将都是料理后勤出身,两人商量了一下,道:“郭威将军屡立战功,我们愿意推他作为领兵将领。”

郭太行也知道郭威最近颇受张迈欣赏,简在其心,便道:“好,我也赞同。”

郭威也不扭捏,当仁不让,站出一步道:“既是诸位推举、副司马委命,那么我便全权代理此战事宜,还请诸位助我!”

诸校尉都道:“好说。”

郭威又请委奚伟男为副手,郭太行也同意了,奚伟男道:“将军,不知你准备如何出战?”郭威道:“你我去部署民兵,将火器、战车都开出来。丁浩、田安组织弓弩手,杨信去挑选敢死牧骑,挑得多少是多少,都作一队,以徐从适为副手。”

众人领命去了,郭威问郭太行道:“里三环最里的山谷之中,听说还藏着两千具战甲。”

“是六千副。”郭太行道:“有四千皮甲,八百杂甲,一千二百副铁铠,皮甲杂甲可以用,那一千二百副铁铠是龙骧军的后备用品,没有元帅的命令谁也动不得!”

郭威道:“只怕萨图克杀到这里时,不会顾忌元帅的这道命令。”

郭太行尴尬了一下,想了想,道:“好吧,我拿给你!但只是借,战后你可得还给我归库。”

杨信笑道:“若是战败,我们就都死在沙场了,若是战胜立功,我想元帅也不会吝惜这些铁铠。”

郭太行眉头一皱,觉得这个小小队正太没规矩,郭威赶紧喝道:“快去选人去!”

杨信便召集后方所有青年,郭威在刚才的会议上说了许多利好的分析,以鼓励诸将诸官同意出战,这时杨信和他的部下却大肆渲染敌人的可怕,吓得大部分人都不敢出头,但数万人里头却还是有一千多个甚倔,听杨信道:“回纥人要杀来了,此去九死一生,有种的跟我去杀敌,没种就呆在这里放羊!”这一千多人听了不忿,便都出来,点算人头共有一千五百六十七人。其中有四百多个还是不满十八岁的少年,杨信也不管他们的年龄,只要身高过了五尺半,力气能抬两百斤就让他们加入。

郭威道:“你就这样选人?”

杨信笑道:“将军你有时间给我慢慢挑么?只能这样选了,碰运气吧。”

郭威骂道:“你与上峰说话,就不能礼貌些么?”又道:“这样一批乌合之众,你打算带着他们怎么打?”

杨信道:“没办法组队的,只能给他们一个最简单的命令:看到我的银枪所在就跟来!走到哪里,杀到哪里。”

郭太行等听了都皱眉,觉得这个队正太不靠谱,郭威却道:“好,不错,有点道理!”就让他们来领铁铠,铁铠不足,继以杂甲,组成一队。又将后方最好的里三环分给他们每人一匹。后方野战骑兵不多,各种物资却甚丰足。

那边奚伟男已经在丁浩、田安等的帮助下,集聚了民兵七千多人、工事兵三千多人,里三环可以进行野战的骑兵不多,但弓弩手却不少,奚伟男也带了三千多人,加上明威军以及奚伟男所属府兵还有杨信的敢死队,共一万八千五百人。

郭威道:“所有人看我令旗行事,出发!”

郭太行在后面道:“郭将军,小心行事,你带走了这么多人,若有个差池,我这边可就连御敌的能耐都没有了。”

杨信笑道:“我们若有个差池,你就准备逃吧。”

郭太行见他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不禁摇头。

将近两万人的部队在里二环集合,向北轮台城进发,看看已经黄昏,前方传来的消息越来越恶劣,奚伟男建议暂时进驻砦中休息,郭威却道:“不!连夜赶到城下!今晚月色不错,不要点灯!”

郭威的明威军曾经编为民兵,经常往来于里外三环,他对军事地理有一种很强的记忆力,虽在黑夜之中却能记清楚白天的地势,这条路又是在过去几个月里被唐军往来骑兵踩得直平了的,大军在月色下以骑兵开道,摸黑赶到北轮台城附近,还没到就望见前方一片灯火,倒把道路都耀亮了,看看离北轮台城已是一望即到的距离,郭威下令:“排开车阵!”

他自己带了杨信等登高远望,黑夜中只知那边在厮杀,杀声震天动地,却不晓得谁在杀谁,谁在围谁。

杨信道:“那个是北轮台城,外面那一圈应该是敌军!另外一圈就不知道谁围谁了。”又指着东北方向说:“那边远处,还有火光!”

郭威道:“敌人不少呢。北轮台城暂时没事,且待天明。”又下令:竖起唐军旗帜,留下值夜士兵,其他人全部去睡觉休息。

车阵将整条道路都堵住了,排开里外三层,郭威也不让点灯火,偶尔有少数回纥骑兵逼近,值夜的弓弩手望见火把之下不是自己人就开射!

回纥骑兵见这边有异状自去禀报,然而因为天色较黑,看不清楚大局,便暂时不往这边强攻,只是留意。

第二日曙色破开,阳光遍撒,整个战场上的形势逐渐分明,萨图克和郭威各自吃了一惊!

在郭威他吃惊的是眼前所见形势是如此猛恶,不但北轮台城被围,北轮台城西南尚有一个砦也处于重兵围困之中,局势之坏比自己想象的犹甚!

而萨图克的吃惊则是忽然看见通往里三环的路口出现了一堆的怪物,看箱子不像箱子,看柜子不像柜子,都不知道是什么!半环状地排列在那里,将整个路口都堵死了!

北轮台城上郭师庸望见了也感诧异,这些车他是认得的,却没想到后方竟会开到这里来!皱眉道:“他们这是来干什么!”但城头唐军将士望见,却还是有些兴奋:“后方的兄弟来支援了!”

萨图克和郭威两人各自吃惊之下,决定各派兵马出动,萨图克派了三千骑射手赶来试探,郭威对杨信道:“我和奚都尉的兵马不能出差错,你出去试探一下吧。是生是死就看你们自己的了。若是局面太坏你陷在外头,我不会来救你的。”

杨信笑道:“你们这些做官长的可真狡猾,不过我既来到这里,就想着打前锋的!”对一千五百多个敢死队道:“要出战了,也不知道出去后会如何,要是现在害怕留下还来得及!”

那一千五百多人是几万人里头的逆筋儿,哪里肯畏缩?那几百个少年尤其不知危险为何物,怒骂道:“谁不敢出战谁是孬种!”

杨信哈哈一笑,道:“好,阵门一开就随我走!”

前面回纥人的三千骑射先行赶到,萨图克之所以派他们来是因为车阵看起来没法纵马踩翻,因此派了骑射队伍先来射箭,郭威看看他们逼近,笑道:“送死来了!”唐军面对着以骑兵为主力的契丹、回纥,野战骑兵不免显得不足,弓弩手却显得多余!郭威一声令下千弩齐发,那些骑射手尚未射箭,早有一大批已经望箭披靡!骑射手的射程可比藏在车阵中的弓弩手差多了!

回纥将领一惊,道:“快退!”

兵马急进跟着后退,阵势登时稍微混乱,杨信看准时机,叫道:“开门!”

这个车阵是将一辆辆的车首尾相接而成,车与车之间尚有活板可开,刚好是一匹马的宽度,此时车阵活门大开,杨信率先驰出,郭威道:“记得看我令旗行事!”

杨信道:“我能活下来再说吧!”银枪一举,骑着郭威帮自己讨来的汗血宝马窜了出去,千余望着他的银枪跟着前冲,出阵之后完全不成队列!

北轮台城城头的唐军将兵望见了都大叫:“援军来了!”马继荣在山包上也愕然:“我们后方还有铁甲骑兵?”

郭师庸用千里镜看得仔细,见其队列不整却叹道:“乌合之众!”

说话间那银枪将早已冲入阵中,他身后的一千多人也都没头没脑地跟着扎了进去!郭师庸还在那里摇头时,却见回纥骑兵阵中点点银光犹如雪花,在这个冬天特别应景,恰似岑参的那句名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鲜血飞溅,早将枪缨染得红了,然而鲜血却无法在那烂银枪头长久停留,晨辉之中银色不改,回纥的这一队骑射兵既能马上射箭,也能近战搏击,然而刚才被唐军射出的强弩射乱了阵势,这时再被杨信一冲乱势更无法止住。

杨信趁此机会左突右冲!他原本也不想后面跟着的一千五百人能帮上自己什么忙,甚至没想到能否活着回去!只是当自己一个人杀出数千胡马之中,出手全不放手,只是攒、刺、劈、扫、挑,将一路中原武将世家千锤百炼的马上枪法使得出神入化。将是世家无敌良将,马是纯种汗血宝马,枪是百兵嗜血之王!人如虎豹,马似蛟龙,人挡人死,马挡马瞎!只一炷香时间就将那数千回纥兵冲作两半,看看前方无人了,回头一看一千多人都还跟着自己,杨信哈哈一笑,道:“小子们,不赖!看来杀人果然是不用学的。”

那一千五百人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少小伙子都杀得血上头,他们若跟了一个弱将只怕这时候已经陷入混乱,但跟在杨信后面,便都仗着一身的血性,勇往无前,果然是只记着杨信的那句话:“看到我的银枪所在就跟来!走到哪里,杀到哪里!”

杨信更不停留,双脚一夹,作弧形回马,又冲入混乱的回纥军中!便如一条猛龙搅动着泥潭,肆意吞噬着鱼虾!

北轮台城城头唐军将士望见成千上万人一起喝彩,整个战场上所有唐军都燃烧了起来一般,许多人抛下了刀剑帮忙擂起鼓来,大声高叫助威,郭师庸看得目瞪口呆,马继荣看得瞠目结舌,萨图克望见大骇,道:“张迈还埋伏着这等兵马!”

郭威大喜,下令第一层车阵推进!车阵推进时颇有破绽,但这时候前方活跃着一条蛟龙似的人物,却哪里还有人能趁势攻击?

车阵步步推进,逐渐接应上了杨信,郭威命旗手挥动令旗,指向田浩所在山包。

霍兰望见这银枪将如此厉害,跃跃欲试,东侧葛览急忙增派五千兵马驰来增援。

第078章 枪将之王

郭威见葛览派出五千骑兵,改变了旗号,让杨信自己把握形势。

“郭将军还是很信任你的呢。”徐从适跟了上来,在这个战场上,他是唯一一个还能从容与杨信说话的人,其它的愣头青都已经杀得疯了。

“嘿嘿!”杨信道:“他也是中原来的…这一战…算了,活下来再说!”

杨信的先天体质就好,又是武将世家出身,自幼打熬气力,加入姑臧军营之后的训练让他的体力更上一层楼,可是他这份潜藏的力量从出生以来就没有机会表现过,直到上一次在乌宰河上游西岸激发出了强大的力量,但是那个舞台太小,他的作战只是吸引到了奚伟男,还没能进入到当世雄霸者的视野!

但是今天,不止是郭威和奚伟男在看着他了,来自新碎叶城的田浩在看着他,来自于阗的马继荣在看着他,出生北庭回纥的葛览在看着他,身为一方主帅的郭师庸在看着他,天策府副司马李膑在看着他,有着问鼎西域野心的萨图克也在看着他!

这是一个大战场,这个战场无论结局如何都已经注定了要记录进诸国的史册!这无数人的目光仿佛柴火一样,让杨信的血液慢慢烧滚了起来!

他脑中掠过在黄河边独个儿演练枪法时的场景,那个时候他就想着如何用手中长枪去拼杀胡虏,但一直以来胡虏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中原的局势都没有给到他这个机会,但现在不同了!

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杀敌!虽然背靠着的是天策军——一个他进来做间谍的政权,可是这一刻他忽然忘记了这一件事!

自己是在为华夏杀敌,为大唐杀敌,为同族杀敌!

在这边建立功业,和在中原建立功业,没什么区别!

这里也是大唐的故土,收复疆土是每一个华夏武人天然的责任!

“从适!”杨信道:“我要让杨家在这里留名!”

徐从适吃了一惊,杨信却已经纵马冲了过去!

紧跟在他背后的,是几百名二十岁不到的少年,他们身上穿的是龙骧军的后备铁铠,胯下骑的是天策军第一等的战马,手中拿的是唐军后备府库中的上等兵器。他们中的许多人并非搏斗的新手,有不少还不是第一次杀人,但上这样的战场群战却还是第一次!

幸好杨信给了他们一个非常简单而且可以执行的命令:“跟着我的银枪走!”

胡地汉儿多骁勇!他们潜藏的潜力被杨信激发了出来!他们前面的领袖只是一个队正,并不像杨易慕容春华一样在地位上高不可攀,这让他们感到自己其实也可以喝杨信一样!但这个领头者居然有这虎豹一般的杀伤力!这让这群少年瞬间产生了一种狂热的自我误会!

犬群在一头老虎的率领下,似乎也变得认为自己也是老虎——更何况这群少年不是小犬!他们是乳虎!在胜利的激发之下他们露出了以前隐藏起来的獠牙!

杀人就是这样,一开始了就上瘾!

胜利就是这样,一开始了就停不住!

徐从适控制着胯下的坐骑——也是一匹汗血宝马——放慢了速度,他是这一千多人里头,唯一一个还有能力在军流中思考并进退的人,数百少年过去又是数百刚刚穿上铁铠的骑兵,所有人身上都透着熏人的热气,这支骑兵的最后,是那一队新兵——即杨信和徐从适在乌宰河西岸救出来的人,是杨信和徐从适的本部。

两个月前,这一队人马还是新兵,但现在在这些乳虎面前他们已经变成了前辈,杨信陷入忘我状态地在前面厮杀着,而徐从适则带领这一队人马在后方掌舵,是徐从适和他们在维持着这支狂热敢死队的秩序!

葛览派来的五千人冲了过来,但杨信竟然没有倒退!

郭威踩着折叠台,用千里镜望观察着杨信的举动,而北轮台城上郭师庸和李膑也有些愕然。

“他要干什么?”李膑道:“应该退回去!退到车阵的射程之内,或者缩入车阵休息!太乱来了!”他让旗手给杨信部发信号,但杨信根本就不理这边!

“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士兵,就是这样。”郭师庸叹道:“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刚才他们所创的战果,看来只是侥幸…唉!可惜,若是我手头尚有三千可以冲阵的精锐骑兵,现在就可以借由这个果实开花了。”

车阵之内,奚伟男也道:“郭将军,快亮旗号,让他们回来!这五千骑兵和刚才被我们打乱的三千骑射手不同,他们是有备而来,杨信冲不垮他们的!”

“是么?”郭威道:“为什么我看到的,却是一团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一头闻到血腥的二郎?这时候去扑灭这团火,这时候去牵回这头狼,那才是最大的失策!”

车阵之中的折叠台上再次挥动旗号,徐从适一回头,就见郭威仍然在持续刚才的命令:自主行事!这抵消了刚才北轮台城上旗号带给一小部分人的犹豫。

“郭将军还真是信任我们呢!”徐从适想。

而杨信呢?他根本就没去看这些!

他的眼睛,只盯着前方!

和刚才在骑射军中混乱冲击不同,刚才杨信只当自己是一人闯进千军万马,而这一刻他却明显地察觉到身后有一群兄弟跟随着他!

兄弟!

尽管那一千多人大部分杨信连名字都不知道,但经过这场浴血混战之后,心中却自然而然地冒出这样的感觉来,仿佛背后的少年们和自己本为一体,他们没有经过训练,只是靠着直觉紧紧跟随。

晨曦渐渐变得有些暖和,昨夜的寒意在阳光中被消解了许多,杨信向北疾行,对面冲过来的回纥骑兵已经不及两里。

原本缩着的长枪显露了出来,杨信还未发出号令,身后的少年们却已经一面快马加鞭一面怒吼起来!

“哇哇哇哇——”

所有人都想起了今天清晨杨信第一次突入敌阵时那种可怕的场景!数百少年一开始有不少是硬着头皮跟出来以免丢脸,真到了战场有一些人还是怕了,但当杨信那梨花绽放般的枪法使出来时,所有少年忽然失去了害怕!这就像他们原本面对着狼群,跟着却发现率领自己的是一头豹子!那恐惧感也就一股脑送给了敌方!

“要开始了,要开始了!”

他们对即将出现的“梨花”充满了期待,整个队伍似乎突然间获得了力量,所有的骑兵都跟随者杨信胯下汗血宝马的节奏加速向前猛冲,一里…半里…十步…五步!

银色的光芒忽然亮起!

而战场上也随着这银光而发出了极其怪异的声音!

那声音,一是银枪敢死队中少年们的欢呼,他们又看见了即将产生的绚丽画面!二是北轮台城的大鼓——城头郭师庸虽然不赞成杨信这样“有勇无谋”的冲击,但当这位他们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银枪将银枪再动时,整个北轮台城的鼓声却猛地响了起来!同时小山包上的马继荣、田浩,还有车阵中的郭威、奚伟男,他们和他们的部下也都呼喝了起来!除了友军之外,便是对面回纥的惊呼声!

整个战场陡然间出现了如此突然的声潮,以至于将对面的敌军全部震慑住了!这就像一曲雄壮无筹的交响乐,而那一杆银枪就是总指挥,银光动,声潮涌!

跑在最前面的两个回纥士兵被这浪潮般的巨响吓坏了,在即将接锋时几乎无法抗拒地向两旁逃去,他们身后跟着冲过来的骑兵便首当其冲!银光一闪,一匹战马瞎了,瞎马惊嘶着撞向旁边,捣乱了其侧面回纥骑兵的节奏,银光又是一闪,一个咽喉被洞穿了!

杨信的“银梨”就像一条嗜血蛟龙幻化成的怪物,一碰到血腥就变得疯狂,而他的主人也马上陷入一种狂热的状态,每一枪刺出那速度与力量都非平常练习时所能达到,点点银光之中他的人就如同变成了唐军的天神,变成了回纥的恶魔!烂银枪头划出了一道道的闪电,人遇到就死,马遇到就瞎!

什么叫挡者披靡?这就是写照!

“哇哇哇…”

愣头少年们被这绚烂的景象激起了狂热,他们挥舞着大刀、枪矛猛插进去,冲入了被银梨震慑住的回纥军中,他们也要杀,杀,杀!

五千回纥骑兵就像用避水神兵分开的海水!兵势一被冲动阵脚,那就像竹子遇到砍柴刀,只要一开始能够击破最坚硬的竹节,再接下来便势成破竹!

“赢了,赢了!又赢了!”

战斗还在继续,但银枪敢死队的气势已经彻底压倒了对方!

城头的唐军弓弩手欢呼起来,有几个士兵毫无理由地丢出了十几颗炼油弹在空中撞击射爆,火光飞溅下来在烈日下流光溢彩,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出这样“无谓”的举动,只是想着要给这队银枪敢死将士增加一点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