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样的事情,万一哪天传到李从珂耳朵里,朝廷会对折杨两家会怎么想!

尽管折嗣伦和折从远本身都没有背叛后唐的意思,但是出了这种事情,甚至不用别人推波助澜地抹黑,他们就已经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结果朝廷对此尚未觉察,天策军的首脑人物竟然就先找上门了!

第139章 汉家有众三十万,天下何处去不得!

折从远看着鲁嘉陵,心中充满了忐忑。他眼角瞥了一下杨仁,也从对方眼睛中看到了同样的忧虑。

他不知道自己入门之前乃父折嗣伦已经说了什么,正沉吟中,折嗣伦已经道:“杨信、折从适两个孩儿,几年前出城狩猎,不幸身亡,尸骨亦不得保全,我两家已为他们立了衣冠冢,此事府麟二州军民无不知晓。鲁相公所说北庭之战的汉家英雄,老朽亦曾耳闻,不过听说是一个叫杨信,另一个却叫徐从适,杨信想必只是凑巧同名同姓——那倒也不奇怪,至于徐从适则与我折家没有任何关系,不知鲁相公为何会想到这两位英雄竟出自敝邑?莫非那杨信、徐从适两位英雄以自己出身寒微,竟然托言出自我折、杨两家?”

折从远一听,就知道乃父对此尚未承认,心中一宽,跟着道:“不错。其实自古英雄莫问出身。杨、徐二位英雄本来不必如此。再说他二人名震胡汉,声势之大已经远远超过我折杨二氏,委实不需要伪托是我折、杨两家。”

原来当初徐从适与杨信名震天下后,折杨两家在自豪之余就后怕万分,商量过后便造出一段言语来,又为二子立了衣冠冢,以瞒天下耳目,这事鲁嘉陵也早就知道了,微微一笑说:“贤父子不必如此紧张,折从适将军与杨信将军并未言明此事,我军天策元帅对此事也假装不知,因我们知道两位将军的顾虑——他们若挑明来历虽然可释元帅之疑,却多半会为家族招来大祸!我天策元帅对军中有功士卒如子如弟,自然体谅二位将军的苦心,不过二位将军是什么来历,又是如何入凉、初衷是什么,我们却是早就调查清楚了。此事是我亲自经手,断然无错,然而我军元帅与夫人却希望诸位知道两件事情:第一,我们元帅对如今忠心耿耿、功劳卓著的杨信将军和折从适将军,不会计较他的过去;第二,我们更不会利用他们的来历身份,去做什么令二位将军以及他们的家族感到为难之事。所以诸位也不必惊怕,若是折杨两家对此事不想提起,那鲁嘉陵从此便不提也罢。今天我来府州麟州,为的原来也不是此事。”

他这几句话说的十分诚恳,折杨两家老少听了暗中都送了一口气,折从远更想:“张天策的胸襟果非常人所能及!怪不得他能横扫胡汉!之前我不知道二位弟弟为何会中途变节,现在却有些明白了。”他心中虽然动了,但言语上却半句不提,只是接着鲁嘉陵的话问道:“那么鲁相公此来,却不知道所为何事?”

如今折杨两家都有老一辈在堂,却由折从远出来和鲁嘉陵谈议,这里头有个微妙之处——因折从远还不是家主,万一谈议出现僵局或者折从远言语失当,折嗣伦出面喝斥,则事情还可转圜。

鲁嘉陵心想折杨两家身处这胡汉杂处、关系复杂的边地,对于如何保护家族果然都有一套成型的法度,微微一笑,说:“在下此来,为的是从晋北流播到此的三十万汉家灾民!”

杨仁咦了一声,有些诧异,晋北流民到秦北就食的事情,这几个月一直是折杨两家最大的心病,他们有心报国救民,却受限于权力与资源苦无对策,实在没想到当世数一数二的境外政权竟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跑来说这件事情。

鲁嘉陵继续道:“晋北流民就食秦北之事,我们早就听说,不但听说,而且早就有所作为。我军元帅虽然西征于万里之外,但自夫人以降及文武大臣却都以为洛阳与凉州虽异天子,却同血脉,甘陇与秦晋同气连枝,秦晋有难,甘陇不能坐视,若左手有疾而右手不能不顾!只是顾念政治隔绝,我们才借着定难军暗中行事,但以朔方在凉州、定难的眼线,以折杨两家在朔方的人脉关系,想必对我天策军的作为早就心中了然了。”

杨家的杨泽中、折家的折从陵被朔方节度使张希崇倚为文武两臂,有着这层渊源,才有杨信、徐从适二人的应命入凉,所以杨泽中探到的一些情报不一定全部禀报了洛阳方面,折杨两家反而先知道了。

折嗣伦忽然站了起来,道:“党项人素来僻陋,这次忽然卖力起来,所出粮食还在朔方之上,我们对此事早有怀疑,今日才确知果是天策军义举!当此武夫割据、人人谋私之世,元帅夫人与凉州诸公能够摒弃国邦之嫌而济晋北流民以援手,生此数十万人性命,此功德足以齐天。请受老朽一拜!”

他一拜,折杨两家所有人跟着跪拜,鲁家赶紧率领随行部属还礼,道:“晋北有事,折杨两家没有将晋民拒之黄河之外,竟引国难入室,我甘陇上下只是向老令公学习,不敢居功自傲。”

这两句话平平淡淡,却说得折杨两家上下说得人人心中大悦,他们放三十万灾民渡河在境内就食,本身固然是引祸救人的极大善举,但几个月来洛阳方面忙于对付石敬瑭,对此也无隆重的表彰,而境内豪族因受到巨大压力也开始有了反对的声音,认为折嗣伦当初的决定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麻烦,竟弄得折嗣伦等有些里外不是人,所以此刻能得到代表天策军的鲁嘉陵如此高的评价,两家上下都生出了一种知遇之感,深觉得此赞誉,自己这段日子来所付出的也算值了!

而且鲁嘉陵反复地扣着“秦晋甘陇”四字,那是完全将天策军当做整个大中华的一部分,不知不觉中也拉近了双方的距离。虽然五代时期军阀割据,南北小朝廷此起彼伏,但中国大一统的观念根深蒂固,不同政权下的人民相互的认同感都很强,大部分人心里都认为这个天下迟早还是会统一,问题只是什么时候统一、由哪个皇帝来统一罢了。

双方起身之后,折从远道:“说来惭愧,我等虽然有心救人,但能力所限,如今府州麟州虽然还不是粮尽食绝,却也已不堪重负了。眼看寒冬将至,而民食匮绝,这个冬天,实在不知道如何过去!”他听出鲁嘉陵似乎有继续帮忙的意思,便主动摆出困难来。

鲁嘉陵笑道:“若是今年春天,在下还不敢夸口,但今秋我甘凉二州收成都十分丰足,养三十万人倒也不成问题。”

折嗣伦等闻言大喜,鲁嘉陵又道:“不过…”

“不过什么?”

鲁嘉陵道:“不过三十万人的口粮,却也不是一个小数字!虽然流民只是填饱肚子,需求没有正规士卒那么大,但这笔粮饷都足够十万大军一次远征了!我天策府与别的帝王不同,并非在上位者拍脑袋就能决定所有事情,要拿出这样大一笔政资,迟早也得给纠评台一个交代!”

杨仁等也听说过一些天策政权的体制,对这个体制设定的民本理念十分向往,暗暗点头,折从远却十分警惕,问道:“鲁相公这样说,莫非是要对我们提出什么交换的条件不成?却要让鲁相公知晓,我等虽有报国爱民之心,却毕竟是大唐臣子,就算为了赈济灾民,也万万干出不忠之事的。”

他言语中的大唐显然还是指后唐,这句话是摆明了立场,告诉鲁嘉陵自己不会因为要救灾民就背叛洛阳朝廷。

鲁嘉陵微笑道:“折将军过虑了,我们若提出什么交换条件那就不是帮忙,而是做买卖了——我们天策军岂能在民难之前干这等事情?在下提出此事,只是希望两家在这件事情上多加配合,一来体谅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二来也尽量减少我们军资的损耗。”

折从远才绷紧了的神经又放松了几分,道:“这个却是应有之义,只是不知道鲁相公要我们如何配合?”

鲁嘉陵道:“配合的方式主要有二点:一是希望灾民西行就食,缩短运粮的路程。二是希望能够将灾民组织起来,让他们做一些生产——组织他们进行生产,可以让他们身有所系,心有所注,既可以避免出现四处流窜的治安问题,同时也可以减少粮食的损耗,这样便好过让他们单纯地仰待赈济。”

自灾民涌入秦北,不但对府州麟州的粮食负担造成了巨大的压力,同时也造成了治安上重大问题,因此鲁嘉陵一提此事折从远杨仁马上就感大有道理。不过折从远仍然十分谨慎,说道:“这两件事情倒也应该,只是鲁相公说西行就食,不知道要西行至何处?若是要到凉、兰去,恐怕我等不敢答应。至于组织生产,又要在哪里生产?府州麟州地皆有主,灾民的数量又不是几千几百,而是三十万人之巨!要他们就地屯田的话,只怕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

鲁嘉陵笑道:“折将军能够体谅我们的难处,难道我们就不体谅折将军的难处了?让三十万人西行凉州,自然是行不通的,不过秦北地广人稀,三十万人说少不少,但在朔方、定难、府麟、敕勒川之间的三不管地带要找个能安置三十万人的地方,却也不是不行。至于生产之事,也不一定是要屯田。这一带的地形,其实更适合放牧打猎。晋北如今将有大事发生,所以洛阳方面才顾及不到别处,但等中原事定,这三十万人还是要回去的。组织他们生产并非要他们落地生根,乃是权宜之计,而非长远之谋。因此与其屯田,不如组织他们放牧、游猎。据我所知,晋北不是柔弱之乡,灾民大多出自边地,与漠南相近,家中多有养马养羊的,其民不但负重力很强,而且对畜牧打猎也不陌生,只要稍加组织,放牧游猎应该都没问题。”

折从远道:“秦北地方,确实还有不少可以安置灾民的地方,不过这些地方之所以荒芜并非全无因水土问题,而是面临两大边患!”

鲁嘉陵接口道:“外有契丹,内有党项?”

折从远道:“不错!党项人虽表面臣服于朝廷,实际上胡性难改,经常放纵劫掠,与盗贼无异,至于契丹,他们从敕勒川渡过黄河,更是数日就可以逼近,朔方若不是张希崇张令公的经营,这几年只怕早就胡化了。府州、麟州是靠着碉堡林立这才勉强扛住,至于其它地方,大部分纵然可以垦殖,却少村落,就是因为胡马左近难以安生。”

鲁嘉陵道:“但若我天策军能够保证契丹一年之内大军不会渡过黄河,保证党项在此期间不敢乱来,则折将军以为此事是否行得?”

折从远看看折嗣伦——他有这个动作显然心里的答案已经是肯定的了,折嗣伦道:“晋北或将有事,契丹大军多半不会进入朔方、府麟之间,至于党项,老朽也信天策军能够令李彝殷不敢乱来。不过大军可保没有,小股胡马强盗,却难断绝。在这秦北荒地,三十万人还是难以安生。”

鲁嘉陵听到这里猛地放生冷笑起来,哈哈哈,嘿嘿嘿,笑个不断,笑得折从远忙问:“鲁相公,你笑什么?家父的话有什么好笑?”

“好笑,自然好笑!”鲁嘉陵道:“我素闻晋北民风彪悍,孩童能骑马,妇女敢拿刀,如今有三十万之众,居然却害怕小股的胡马强盗?我天策军前身为大唐安西唐军,起自西疆,人数不过数万,带甲不过数千,却能横行万里,虎吞胡汉!而今晋北有三十万人之众,却害怕什么区区的小股强盗、胡马——老令公,你当这三十万人是人,还是羊?”

折嗣伦等听得心中凛然,一时语哑。

鲁嘉陵又道:“自古汉家从来不缺英雄好汉!缺的只是振作民气的体制!若将这三十万人组织起来,激发他们的血性,训练他们的武艺,别说小股的胡马,假以时日,就是北扫契丹、南定党项亦复可为!汉家有众三十万,天下何处去不得!老令公,你视这三十万人如婴儿般照看,是爱他们,可是你将他们放到如此柔弱不能自振的处境,却是害了他们!”

听到这里折从远杨仁都忍不住热血暗沸,折嗣伦更是第二次站了起来,这次却是对鲁嘉陵很敬重地行了一礼,道:“鲁相公说的对,老朽错了!”

第140章 一样枢密两样人

鲁嘉陵走了以后,折嗣伦召集折杨两家核心人物商议,年轻一辈都道此事可行,而且不得不行——如今东面将有大事,朝廷根本就顾不上这里,若是不依鲁嘉陵的建议,府麟二州根本就没有能力养活这三十万人,到头来粮草一断,不仅灾民有难,而且这三十万人一乱起来,府州麟州本地人也得跟着遭殃——这个地区是北阻契丹、西遏党项的战略要地,一乱起来势必祸国,且朝廷也比下旨降罪。

不过,也有主张慎重的,如杨仁就认为应该先跟张希崇杨泽中等书信商议,然后再定大事。

折嗣伦问折从远,折从远道:“从府州到灵州距离不近,书信往来旷日持久,等决定下来我们还要进行其它准备,那只怕会误了百姓。再说,难道张令公杨刺史的书信一到,我们就肯定能够决定了吗?张令公杨刺史远在朔方,他们的提议只能参考,到头来还是得我们来斟酌。”

“那么你的意思是?”

折从远道:“天策军的首脑人物都十分厉害,瞧他们谋取疏勒、龟兹、归义军等大战,从来都是走一步,算十步,虽然如今张元帅西征于万里之外,但对中原未必就全不在意,他们的用心,我看也不只是赈济灾民——只有妇人之仁的人,不可能虎吞万里!且只是为了赈济的话,也不需要出动像鲁嘉陵这样的人物!”

几个年轻较轻的子弟都吃了一惊,道:“哥哥是说天策军要谋取我们府州、麟州?”

折从远嘿了一声,道:“现在之天策,已非当年之安西,他们既然拥有同时击败契丹、回纥的实力,对东方不动则已,若是有所图谋,就绝不会仅仅是为了府州、麟州!”

杨仁惊道:“那是为了整个关中,或者河东了?”

折从远道:“只怕还不止!”

厅内一时沉默了下来,人人心情沉重,似乎都想到了什么,最后,折嗣伦才打破沉默,叹息道:“像张天策这样的人物,不动手则已,若是动手,那目标肯定是整个中原了!”

杨仁道:“折伯父,那我们该当如何?拒绝他们吗?”

折嗣伦道:“拒绝他们,那这三十万人怎么办?”

杨仁道:“实在没办法,只能驱他们前往延州、银州了。反正当初朝廷也非是叫我们府、麟独力负荷此事,到了延、银境内,他们就是想不管也不行了。”

折嗣伦道:“就算延、银诸公被迫接受,也未必能善待他们,到头来受苦的还是这三十万百姓。而且这事若在夏天或许还做得,现在已近冬天,若将灾民驱赶上路,大冬天的没吃没穿,有几人受得了?路上一冻一饿,老弱妇孺首先就得趴下,若再没条活路给他们,到头来还是得惹出乱子来。”

他也没细说是什么乱子,但折从远杨仁久经军务,早已想到一旦出了乱子,灾民在可能酿成民变,民变之后,这些灾民就不是灾民,而成了乱民,对付乱民就可以动用军队镇压。这些晋北灾民都是外来就食者,在秦北缺乏起义的根基,不易对今年收成不错的本地民众造成连锁效应,且秦北临近诸州都有善于打仗的军队——这里是边地啊,没有一定战斗力的驻军是没法支撑的,因此若对民变有所准备的话,军队要镇压下去并不为难。寒冬冻死一批,屠刀再杀一批,剩下的人口再来安置就容易多了——古今中外多少狠心肠的政权,常常就是靠这一招来解决粮食与人口的矛盾。

折从远和杨仁都感不忍,杨仁道:“我们已经开了个好头,若不善终,则这件好事也要变成恶事!那还不如当初就拒绝他们渡过黄河!”

折从远道:“其实也不需想的这样悲观,我看天策军的提议,我们未必不能接受。他们纵然有什么计谋,但只要我们牢牢掌握这三十万人的治权,那么就算如鲁嘉陵所说,在朔方、定难、府麟、敕勒川之间形成一支强大的力量,但这支力量握在我们手里的话,那么将来如何行动,还不是由我们来决定?天策若有阴谋,也都做了我们的嫁衣。”

“但朝廷那边呢?”杨仁道:“三十万人西迁这样大的举动,朝廷那边无论如何瞒不过去。”

“何必隐瞒!”折从远道:“我们可以明白向朝廷请旨,大意言府、麟负担不起,请朝廷许他们西迁屯田,同时向关内、朔方的民间募集粮草赈灾,若朝廷不许,就请朝廷拨粮!让他们来解决问题!”

折嗣伦颔首道:“远儿所言有理,好,就这么办。”当下决定由杨仁去和鲁嘉陵谈判,而让折从远星夜赶往洛阳求旨。折从远马不停蹄,赶往东都洛阳,他折家是边将世家,在秦晋影响力很大,折从远亲自赶往东都,沿途的豪族都提供方面,折从远精力旺盛,每天只睡两个时辰,此外就都是在马背上,日夜兼程,非止一日,来到洛阳,向枢密院投了令信。折从远虽有勇武之名,到了洛阳却只是个芝麻绿豆的小武官,府州麟州在整个中原看来只是边鄙上的一颗小棋子,如今李从珂正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哪有多少功夫理会他。

空等了三天,才排到他进去,枢密副使刘延朗催他有事快说,折从远本来准备了一整套完整的说辞,这时被刘延朗不耐烦的样子局得择要而言,这一来没法条理分明地展开,只说到三十万灾民寄食府、麟,二州粮草已匮的事,刘延朗脸色就变了,府州麟州请粮已不是第一遭,刘延朗哼道:“现在粮草匮乏,那又如何?”

“这…”折从远是武将,庙堂上反而不够从容,刘延朗是枢密副使,官威好大,被他一逼,折从远便显得有些仓促失措,道:“若是朝廷能够拨粮,那是最好…”还没说完,刘延朗已经冷笑道:“又是来请粮!朝廷看你折氏是北地豪族,这才将这千斤重担交给你们!如今国家正值多事之秋,还指望你们为国分忧呢!你们未能忠君之事,连赈济灾民这样小的事情都办不妥,居然还有脸跑来东都请粮!”官袖一拂,将折从远轰了出去!

折从远一心为国,在洛阳被撂了三天,本来已经是一肚子火气,再被刘延朗这么一轰,差点就要在枢密院闹起来!总算他不是愣头青了,晓得分轻重,且又被刘延朗官威压住,郁郁而退,出来后烦闷欲死!想想同时枢密副使,鲁嘉陵亲到府州,言语是那般亲和,说什么做什么都为对方考虑,而刘延朗却话都不让人说完整,两相比较之下,更是郁闷。

一时想,不如就回府州,但千里入京,什么结果也没有,如何就能回去?

但若不回去,如今已经被枢密院轰了出来,干留在东都又能如何?

幸而当晚却有一个枢密院的行走老吏来约他喝酒,折从远哪里有心情?却不敢不奉陪,酒过三巡,折从远微微埋怨朝廷不顾府、麟的疾苦,那老吏道:“都说折家是北边的世家,折家的公子又是经历过世故的人了,怎么这次的事情做的如此不地道?”

折从远一愕,忙向这个老吏请教,那老吏笑道:“折公子这次来东都,刘相公(刘延朗)那里也不去投书,也不去进礼,这点应有的礼数也不尽到,什么事情办得成!”

折从远啊了一声,忽然明白了过来!

原来刘延朗素性贪婪,执掌权柄以后公开邀贿,任免诸将镇守诸州诸军,不以功劳能力为先后,而看谁给的红包大,就给个肥缺,谁给的红包不够,就派他到边远之地去!如张希崇多年来一直想要调回中原,只因人情行得不够,所以一直被撂在朔方,杨泽中给折从远的书信中曾不止一次提及此事,但折从远刚刚从鲁嘉陵那里亲炙过天策军那种堂堂正正的办事方式,心中所想都是正谋,来到洛阳后竟然忘了这个!

想起三十万灾民在洛阳嗷嗷待哺,凉州那边没什么关系的人还不远千里暗中送粮来助,而洛阳这边的宰执居然还要自己先行贿赂才肯办事,这个落差让折从远一时之间实在是难以接受!

那老吏见折从远沉默,以为他还没开窍,又点拨道:“刘相公的门户,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进去!因折公子是世家名门,刘相公才另眼看待,若是公子这样还不入门,那就实在是令人寒心了。”

折从远铁青了脸道:“折某这次来是为民请命!却遭遇这样的肮脏事!究竟是谁叫谁寒了心?”

那老吏一听冷笑起来,道:“公子开什么玩笑!三十万人的赈济钱粮,这是多大的数字!过手捞个几分就富可敌国了!公子要问刘相公取这许多钱粮,自己却一毛不拔,这等事情,放在哪朝哪代都说不过去!”

折从远听得愣了,感情刘延朗是认为自己要这三十万百姓的赈济钱粮,为的是从中抽取好处?他愣了一下后便明白过来:只因刘延朗本身是这样的人,所以认为别人也都如此!而眼前这个老吏,显然又是他派来“点拨”自己去行好处的!

他愤然站起来,正待慷慨陈词,但看这老吏一副老猾模样,知道他在东都这个大染缸里泡得久了,什么国家大义跟他说了也是白说,若是他弟弟徐从适或者杨信来,这回当场就掀桌子了!折从远却还有几分忍性,心想来东都不是来逞英雄意气,而是要来办事!勉强道:“好叫老先生得知,这次走的实在着急,虽带了些许值钱财物,渡黄河时却一不小心遗失了!我本待去回家再去取钱,只是三十万灾民如旱中禾苗,实在等不得啊!不知老先生有什么门路没有,我且挪借一番,回家之后一定设法奉还。”

那老吏看了他两眼,道:“公子这番话不是推托吧?若不是推托,我倒也有条门路。”当即告诉他都中也有人放贷的,他可以做个中人,以折家的声望或许能够借到,折从远就拜托了他。那老吏见他没钱,面上心里就都冷了,不料第二天来脸色又热络了起来,连说折从远好运气,又说折家够名头,有一大家愿与他结交,而且今天就可以见他!

折从远便随那老吏前往,不料却是一个寺院,放贷者乃是一个和尚,法号海若,听说了他的来意之后海若和尚道:“善哉善哉!折将军千里奔波,为民请命,老衲虽在世外,焉能不助!”当即取出一盒珍珠并黄金二百两,又取出一丝劵来道:“凭此券可到城中瑞福祥号,换取丝绸二百匹。”

自丝路开通以来,丝绸价位逐渐攀升,很多时候还面临有价无市的地步,乃是比黄金还硬的硬通货!那老吏看到老和尚拿出来的这些东西眼睛都红了!

折从远也知道这一笔钱非同小可,心想这个老和尚也是有心为国之人,便不推辞,却道:“大师如此慷慨,我也直说了,我府麟二州虽有些许物产,却不是富州,这一笔财物,只怕得有年头才还得起。”

海若和尚哈哈笑道:“将军说的是什么话!有道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一笔资财本是善信们的供奉,若能帮到晋北百姓,那正是帮善信们积福,这一笔钱将军能还就还,若是不能,也不必放在心上!”

这一番话说的折从远心花怒放,心想这一番遇到好人了,那老吏却听得目瞪口呆,实在不敢相信天下间还有这样的事!

折从远谢了海若,路上赏了那老吏一笔小钱,老吏见他有这么大的面子,又给了赏钱,登时热心了起来,前前后后地奉承,又为他奔跑联系,傍晚就来回话说:“今晚二更之后,随我进府!”

“晚上?”

“是啊,这等事情,晚上最好!”又指点了折从远如何送礼等细节。

折从远是叱咤边疆的猛将,很不习惯这等事情,但想想自己乃是为了百姓,当下权且忍了。

当晚进了刘延朗府内,在许多细节上虽做得不够,但刘延朗见了这么丰厚的一笔资材,实乃近年罕见,哪里还计较这些末节,便对折从远道:“府州、麟州,甚是贫苦。我另外为世兄在山东或关中谋个肥缺吧。”

他收了钱后,连称呼都变了。

折从远忙道:“相公容禀,从远此次入京为的不是自己,而是要给三十万灾民请命!若相公,至于我自己,却没什么。”

刘延朗沉吟道:“我实对你说吧,府、麟灾民就食的事情,朝廷议论过几次了,冯相(冯道)那边都在陛下说了不知几回了,但陛下不会答应的,为何不答应,事关机密,我不能告诉你。我只是对你说:朝廷眼下没力气来管这边的事情。因此此事上我也实在帮不了你!你不如就听我的,另取一个富庶州军上任去吧。”

折从远道:“相公容禀,府州麟州乃我生长之地,我折家一家老小都在那里。如今那里埋着偌大一个隐患,就算是金山银州的刺史节度让我去当,我又如何能安心去得?”

刘延朗道:“府麟那边,不管你们怎么办,只要能维持秦北的稳定,便是有功!”

折从远听得有些呆了,好一会才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粮食,叫我们如何维持秦北的稳定?”

刘延朗哈哈一笑,说出了一番话来,直叫折从远从头冷到了脚尖!

第141章 东方的新变化

刘延朗笑道:“眼下北方将有大事发生,国家的一切都应该以大局为重!陛下非是不顾民生疾苦,不过大事当前,其它的都得让道。只要不影响府麟的兵防,又不加重朝廷的负担,无论你们做什么朝廷都会支持。”

“无论做什么?”

刘延朗笑道:“折将军也不是第一天当兵做将的了,难道还要老夫教得你那么仔细么?”

这几句话没有完全道明,但暗示已经十分明显。折从远在官场也混了些时候,不过边疆尚武之风较为浓郁,政治生态远比首都来得简单,此次先得与鲁嘉陵交接,再到洛阳来经历了这一切后,心态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在府州的时候他曾为鲁嘉陵身上所体现的天策风范所打动,这时在刘延朗身边却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就多待一刻也觉得难受。

忽然想起鲁嘉陵的建议来,便道:“刘相公,若要不费朝廷的力气,又不影响府麟的兵防,末将倒有一个计较,请相公指正。”当即将西迁屯田之事简略说了,当然他没有说和天策军有关的事宜,只是说要秦北各州支持,并号召秦晋富户捐资。

刘延朗也听得不仔细,却道:“这个计较甚好,甚好!将这些了流民赶去那里,出什么事情都不会影响河东,甚好,甚好,就任凭他们生灭吧!多亏你想得到这样的妙法!那就这么办吧。”

这个计策本来是鲁嘉陵说的,方法本身都是要将三十万灾民带到生存状态恶劣的边地去,但不知道为何,从鲁嘉陵口中说出来折从远觉得热血沸腾,从刘延朗口中说出来却让人感到寒毛倒竖。

刘延朗又道:“你折家也是有根底的人,折老将军年岁也高了,回头我向陛下请旨,让你顶上父祖的功勋,加上你自己的功劳,看看能否升你为节度使,流民屯田之事也由你主持。来年天下太平之后,另有升赏。”他摸了摸几上的珍珠丝绸,嘴角不禁又露出了微笑。

从刘府出来之后,折从远回到驿馆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天明,又过两日,那老吏忽来报喜,却是朝廷已经出了新的委任,以折从远为府麟军节度使,节制二州,并全面主持三十万灾民的赈灾事宜。折从远得了委任,少不得又去拜谢刘延朗,但心中却并不如何欢喜。

他眼看天气越来越冷,心中挂念府麟的形势,得到委任当日便辞阙北行,离开这天海若和尚也来相送,折从远道:“这次折从远入东都,多亏了大师的帮忙。只可惜空拿了大师这么多的财物,却不能为三十万灾民争得一粒米粮,折从远本人反倒因此升了官,说来真叫人惭愧得无地自容!”

海若却不在意,笑笑说:“折将军是有心人,将军升了官,必能惠及百姓。且赈济之事也不一定要全靠朝廷,这样的大好事,天大地大,必然有贵人相助!”

折从远听到“必有贵人相助”一语,再联想到海若在此事上异常热心,忽然心中起疑,却是无法细问。他在长亭与送行者别过之后,晓行夜宿,不多久回到府州,折嗣伦等早已得到了消息,心想折从远能够得到这个权限,以后行事那就更加方便了,不过他们也没想到折从远此行居然还能“无端端”地升了官!

折从远自洛阳一行之后,心态大变,一到府州对这三十万人的安置便空前积极起来,他官位已大过乃父,经验能力也都到了,折嗣伦便退居二线,杨家又视折家马首是瞻,折从远便正式当起了府麟军这个家。

杨仁那边也已与鲁嘉陵达成了共识,天策军并未等折从远回来才行动,早有许多物资已经遇到了夏州,其中包括四万顶帐篷,劣马二万匹,战马五千匹,骆驼九千峰,羊十八万头,并过冬军粮等等。此外还有杂色武器四万件,这几年天策唐军大力打造新兵器,同时又开始裁减在编的非精锐部队,而以粮饷武器均自筹的团练民兵来负责地方上的治安,所以有些旧兵器便用不上,这数万杂色武器都是正规军中退下来的。

这一批物资里头虽多旧货,却也足以武装起来一个不小的部族,折嗣伦对天策军有这样的举动十分诧异,屡次警告儿子要小心,折从远却置若罔闻。

在府麟二州的灾民本来就被分区安置了起来,这时只是改变了一下组织方式,从灾民安置变成了一支半军事化的组织,三十万人以百人为队,千人为营,万人为部,共计三十部,分批开至府麟地区、朔方地区、夏州与敕勒川之间的三不管地带——这个地区,即后世的毛乌素沙漠及其周围。

不过,毛乌素沙漠的扩大和极度恶化是在明清以后,这个地区的降水量其实不比凉州少,在汉朝时水草丰茂,曾经是匈奴的大本营,五代时期这里的水土已经没有汉朝那么肥美,却也不至于像明清以后那样荒凉,眼下变成无人区主要是军政原因——若非处在汉人、党项、契丹的交界,这里原本不至于如此贫瘠。

天策军虽然提供了四万顶帐篷,却还是不够,折从远又从府麟二州民间募集,二州百姓听说这些吃穷了地方的晋北老乡要走都心中暗喜,只怕他们走不成,众志成城之下又筹集了两万多顶帐篷,夏州那边又送来了八千多顶,朔方那边也赞助了数千,经过将近一个月的训练,三十万人便开出长城旧址。

这个三不管地区面积将近十万平方里,天策军堪筹营早就找好了十五个可以避冬的所在,三十万人便分作十五处,立营立寨,将就过冬。

灾民们本来无可选择,节度使大人既然给口饭吃,怎么驱遣他们就往哪里去,可一住下就出了种种问题。且这些人是临时凑集起来的,要组织他们已不容易,要让他们不东归而住在这比府州麟州水土更荒恶的地方就更加困难!

幸亏天策军起自西疆,沿途所到之处收遇过上百万失国失家的百姓,因此对如何组织流民灾民十分有心得,军中民间都有大量的基层组织者。鲁嘉陵除了提供物资之外,还答应借出这样的人才。

杨仁对此十分警惕,折从远却决定接受,不过他有个条件,那就是这些基层组织者并不作为直接的领导,只是作为队正、校尉、都尉、牙将们的顾问,也就是说是作为智力支持而不拥有兵权,同时还要这些人剃光脑袋,以僧侣的样貌出现,好掩人耳目,对于这样显得有些苛刻的要求,鲁嘉陵居然也毫不反对。

在天策军动用了军事、外交、政务、钱粮等多方面综合力量的帮助下,这三十万人总算在,河东那边的形势都不知道要持续多久,但形势已变,折从远也好,灾民们也好,就都不像之前在府麟寄食那样慌乱了。

他们所处的这十五个地方水土都还可以,来年春草发时,半农半牧也可将就过日子了,自己有了生产能力,就算还需要支援,也不至于完全仰赖救济。脚下有了可以垦殖的土地,手中有了刀剑锄头,人心也就定了下来。

就这样,折从远在套央地区养民练兵,鲁嘉陵这次出行又特地剃了光头,以僧人身份行走于夏州、府州之间,有时候也在套央地区去看看灾民安置的情况,天策三年的冬天,对他们来说也就这样虽然艰苦却还不至于毫无希望地过去了。而还留在河东的军民,则以为天下将无事了。

在天策四年到来之际,鲁嘉陵同时收到了西方、东方的情报。

天策政权由于东西距离太过遥远,东西两个极端几乎在同时进行着各自的筹划。

在西方,张迈告诉中枢他已经决定西进,他的计划是一路收取怛罗斯、屏葛——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张迈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并在半年之内将战线一直推到了药沙河沿岸,直逼河中的核心地区,准备再一次与萨图克正面交锋。

而在东方,李从珂对石敬瑭的态度则越来越强硬,从一开始严令他回都,到了后来派了使者去接掌部队,尽管派出去的使者都被契丹骑兵截杀于中途,但这只是更增了李从珂的恚怒,天策四年二月,李从珂终于对河东民间宣布石敬瑭违逆!使者出不了雷公口,他就用民间传言给石敬瑭下最后的通牒,要他在三月下旬之前解甲,四月中旬之前到达洛阳请罪,若是按时解甲、回都,那么朝廷还可以放他一条生路,否则从此以后便以叛国罪论处!

鲁嘉陵收到消息之后大吃一惊,对悟真道:“李从珂的最后行动出来了,他的这道圣旨一下,石敬瑭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说不通了!石敬瑭要么束手就缚,要么就得揭竿叛变,没有第三条路了!他若还在犹豫,就算契丹人容得他,跟随他的部队也得人心分化,逃回河东了!”

这时套央地区的形势已经稳定,三十万晋民都已经习惯了这艰苦而有秩序的生活,而折从远也已牢牢掌控了这支半军事化力量,鲁嘉陵留下悟真作为联络人然后便回凉州去了。

人才到凉州,便收到了石敬瑭的《告父老文》!这《告父老文》是桑维翰亲自润色,却是石敬瑭的口吻向中原各藩镇以及百姓哭诉,文章先点出李从珂的出身,说他根本就不是后唐明宗的儿子,只是一个螟蛉而已,连血缘关系又没有,而现在却篡夺了帝位——石敬瑭虽不姓石,但至少是驸马,从血缘上倒与明宗更亲近些,跟着大肆抨击李从珂夺位的经过,并说明石敬瑭在这件事情上的立场:虽然驸马爷并不赞成李从珂登位,但是为了天下的稳定,为了不让黎民百姓继续伤害,为了顾全大局他才忍气吞声地承认李从珂的帝位,而专心在河东为百姓谋福,而李从珂登基之后也答应会善待百姓、安抚明宗皇帝的旧部,可是现在,李从珂即位还没多久,对百姓的好事没做出多久便公然要杀驸马爷,要清洗明宗旧部,对明宗皇帝有血脉的后裔来个斩尽杀绝了!

这篇檄文既戳中了李从珂的两大要害——“本非嫡子”、“夺位不正”,又大打感情牌,将李从珂对石敬瑭的猜忌写得入木三分,连石敬瑭面对李从珂步步紧逼那种可怜相也描绘了出来,真个是声泪俱下!

张毅拿着石敬瑭的这《告父老文》大声称赞,道:“如此文章,写的端的是好!实不在《讨武氏檄》之下!”

鲁嘉陵却道:“文章写的好不好不说,他居然能够让凉兰、关中、山东、洛阳同时出现此文,听说河东河北更是无县不有地满天飞,这才是好手段!李从珂对付石敬瑭用了不少日子和功夫,但石敬瑭对此的经营却也不浅!”

郑渭道:“李从珂登基以来,施政虽然还比不上我们,但确实也罢免了一些弊政,与我们通商后又让百姓得到了不少实利,石敬瑭在河东虽然也有廉政之名,但靠着这道檄文就想要翻盘,只怕不易!”

“他哪里会想靠着这道檄文翻盘!”另一个留守执政大臣曹元忠道:“他也就是找一个借口罢了。我估计这道檄文出现的同时,就是石敬瑭反攻之日!”

这一点大家倒都是赞同,不过,对石敬瑭的军事行动,凉州上下却无人看好,杨定国道:“石敬瑭的根基在于河东,但现在张敬达已经尽据晋地,石敬瑭失去了根基,想要反攻老家那完全是逆天行事!”

众人或点头支持,或者暗中颔首,从曹元忠到鲁嘉陵都认为如此,只有一个人摇了摇头,道:“那也未必!李从珂的布置,还是有破绽的。若我是石敬瑭,而且又得了契丹的全力支持,那么也未必没有机会。”

众人一起看去,却是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薛复。

“什么机会?”曹元忠道:“张敬达也是当世名将,声名能耐不在石敬瑭之下,而且他占据了河东大部分的要地,石敬瑭想要进入河东,我看十九必败!”

“走河东,自然必败。”薛复道:“但如果不走河东呢?”

第142章 幽州告急

“不走河东?”杨定国有些愕然,说道:“河东乃是石敬瑭根本所在,石敬瑭若夺回河东,那么他与李从珂就还有一战之力,就算不敌,至少还能负隅顽抗,若是走其它地方,他在河北、秦北可都没有那么深厚的根基啊,虽然传出了一道《告父老文》,但是我估计秦北、河北的百姓都不会认他,石敬瑭若是带兵逼入,他们只会当他是叛国入侵!”

“话是如此。”薛复道:“但就因为人人都如此想,石敬瑭反而有机会。河东既有张敬达经营,石敬瑭想要进入那是休想,而且契丹也不可能支持石敬瑭多久,石敬瑭打不了持久战的,若不能尽快因粮于汉地,他必败无疑!”

“那么,”郭汾道:“薛将军以为石敬瑭会走哪里?”

“一个石敬瑭,尚不足畏,但石敬瑭的后面,却有耶律德光!”薛复道:“如果我是耶律德光,就会趁着大家都将目光集中在河东,一边在大同府背景故作疑兵,暗中却调集石敬瑭、赵德钧精锐,甚至亲自出马,集合大兵径从幽州突破!”

“幽州!”曹元忠等都有些诧异,张毅道:“幽州那边,李从珂也布置了重兵啊!”

“那边肯定有布置重兵,不过领兵的是李从珂的亲信刘延皓,此人究竟是狮子还是羊,那就难说了。”薛复道:“夫人,我们应该密切注意东北,若石敬瑭兵犯雷公口,那么中原的局势就会安稳下来,但如果幽州告急,那中原的局势,只怕就要陷入大乱!”

他说到这里眉头微皱:“咱们是没法两头开战的,北庭那边元气未复,元帅又西征于万里之外,而且如今那边大战在即,没有一年半载怕回不来。就算回来了,万里奔驰的疲兵也不能用。靠着我们留在东方的兵力,守境尚且不足,要想干预中原的局势,那就万万不能了!只希望东方的局势,不要被我不幸言中才好。”

这次会议结束后不久,中原就传来了消息,却是有兵马逼近雷公口,曹元忠接到消息后对薛复笑道:“薛都督过虑了,看来石敬瑭也罢,耶律德光也罢,都未如薛都督所言行事。”

薛复嘿了一声,说:“除非是有对阵大野战,或者石敬瑭全面攻城,否则的话就还难说。”

又过一个月,东方忽然告急,雁书一日三至!

第一道急报,却是赵德钧忽然出现,从幽州东北的檀州入境,直犯主城!

天策军留守凉州决策层吃了一惊,赶紧召集文武大臣,尚未正式会议,第二道急报又来!却是幽州守将出兵援救檀州了。

从檀州被围到幽州出兵,本来不该这么快,但凉州和幽州之间相距万里,消息传来本来就有层层阻隔,而且天策军与后唐不是同一个国家,这个情报是隐藏在后唐境内的密探打听到了以后一路传回来的,所以没法公开地用快马加急,一路上还得偷偷摸摸地传回来,第二道急报走得快些,第一道急报走得慢些,所以几乎凑到了一起。

薛复明知道这两道急报传到凉州的时候,东北的战局说不定都已经定下了,却还是摇头叹道:“这个刘延皓,只怕是个草包!檀州幽州,相去不过二百里,地理又不似蓟州重要,赵德钧也是一方名将,不攻兵力较足的蓟州而攻兵力较弱檀州,多半就是他以疑兵围城,若围蓟州恐被蓟州守军出城击败,所以围檀州而不围蓟州——围点打援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刘延皓居然还是出兵!幽州危险了!”

不料他才话才落地,第三道急报又传了回来:幽州的援军在路上被击溃了!

曹元忠等面面相觑,鲁嘉陵禀道:“夫人,我们恐怕要谋设善后之法了。”

当天策军高层正在计议的时候,东北战局其实早已定了。

而且那三道急报,也不是同一天发生的。

那天,后唐镇守幽州的主将刘延皓正一边品尝着兰州转运过来的葡萄酒,一边看着赵德钧小妾的轻歌曼舞,心情愉快极了。

他是当今刘皇后的弟弟,换言之,就是李从珂的小舅子,而且从李从珂还在凤翔的时候开始就已经跟随在李从珂的身边,深得姐夫的信任,后来李从珂向东用兵,登上了宝座,刘延皓更是成了从龙大臣!

君臣两人共过患难,又有拥立从龙之大功,又是姐夫小舅子,这三层关系加在一起,真个让刘延皓既亲且贵,满朝文武罕有能比。

因此当初选定北上大将的时候,河东的人选定为张敬达以后,幽州的人选李从珂就选了他!

北上的一开始,刘延皓倒也不负姐夫之望,很轻易地收取了幽州,虽然让赵德钧的主力逃到了辽东,但他却完整地接管了幽州城,封了赵德钧的府邸,顺便就收了赵德钧没来得及带走的小妾,之后以清扫赵德钧余党为名,将幽州、蓟州、檀州、武州、新州、涿州等燕幽之地来个大清扫,也不管有辜无辜,凡稍微资材者无不放过!一个月后就公开上表,说燕地已经清扫干净了。李从珂得表之后,大赞刘延皓动作神速,朝廷上眼见刘延皓得宠,枢密副使刘延朗又上前凑趣,便又有不少人上表将刘延皓大夸特夸了一番,一时间东都洛阳对刘延皓的评价还在张敬达之上,李从珂眼见如此,对东北一路就放下心来了。

殊不知东都对刘延皓众口角誉之际,燕地却是怨声四起,原来刘延皓抄家之后所有金银珠宝都装入了自己的口袋里——他抄人的家也就算了,但抄家之后也不拿出来补贴军资,甚至也不打赏兵将,只是取出一部分去贿赂东都诸公如刘延朗等人,因此东北诸州无人不怨!只是李从珂宠信于内,刘延朗回护于外,燕地军民人人敢怒不敢言!

天策四年秋冬之际,河东从混乱中恢复过来,秦北也由于折从远与天策军的努力而走入稳定,东北这边看起来也不像有什么事情,刘延皓呢,他早就住进了赵德钧的旧宅,在过去几个月还特地派人翻新过,装修得更加金碧辉煌,每天不是叫来歌姬歌童,就是听变文,听参军戏,有时候自己还客串一下,日子过得十分舒爽!

开春以后,看看冰雪未消,而这天暖意已至,他正与赵德钧的小妾寻开心,猛地外头一员大将不顾门房童子的阻拦闯了进来,刘延皓半裸着身体,见到大怒,看清楚是部将张令昭,喝道:“做什么,没个规矩!”又迁怒门房童子。

那张令昭叫道:“刘帅,檀州告急,有一支兵马突破长城,将檀州围住了!”

刘延皓大吃一惊,叫道:“是…不是契丹人吧?”

张令昭道:“不是契丹,是赵德钧!”

刘延皓哈的一声,转惊恐为失笑,道:“原来是这头丧家之犬,理他什么!”

张令昭道:“赵德钧自逃入辽东之后一直了无音信,现在忽然出现在檀州,怕只怕他另有诡计!”

刘延皓道:“那就派人去将他赶走!这条丧家犬,多半是在辽东找不到粮草,来打草谷了。”便分了兵力出城,却仍然与赵德钧的小妾作乐,调戏道:“你老公回来了,在檀州呢,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那小妾笑道:“我的郎君就在眼前,檀州什么的,关奴家何事?”

刘延皓哈哈大笑,搂了她胡天胡地,张令昭出去后想到了什么,回来要禀报,这次又被门房拦住,他在外面听到里面的靡靡之声,暗怒着摇头走了。

刘延皓在房内寻欢,白天关着门,晚上点大蜡烛——大蜡烛在这个时代乃是奢侈的象征——所以有时候也分不清日夜,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外头忽然又乱,张令昭又在拍门,刘延皓大怒道:“又怎么回事!”

张令昭道:“刘帅!我们派去檀州的军队,快到檀州城时遇到伏击,被赵德钧击溃于城下!檀州守将眼看不敌,已经开城投降了!现在赵德钧挟了降军,向这边冲来了!”

刘延皓这才大吃一惊,叫道:“蠢货!蠢货!一群蠢货!”提起衣服裤子就要冲出去,那小妾抓住他的裤腿叫道:“郎君啊…”刘延皓一脚踢开她,怒道:“都是你误了我的大事!”拔出刀来,将那小妾给劈了!眼看鲜血流了一地,旁边的门房童子见了无不魂飞魄散!

刘延皓拖刀对张令昭叫道:“走,还看什么!”

急忙调集军队,燕地数月无事,刘延皓又没心思主持训练,且他不但抄家不打赏,日常还按照后唐军方陋俗继续克扣军粮,因此无论兵将都没什么精神,花了老半天军队才拉了起来,东北马蹄声响,刘延皓登城一看,赵德钧的旗号已经飘到视线之内了!

他看看赵德钧的前锋不过三五千骑,便将兵马分成两部分,六成在城内防守,分出四成来,名张令昭出城作战!

张令昭领命之后开城门迎敌,他倒也是一员猛将,兵力又较赵德钧多了三四倍,可惜将士不肯拼命,那边赵德钧却刚刚攻占了檀州,士气正旺,其士兵又多燕人,到了幽州城下就像看到了家门,死命冲了过来,双方一接锋,张令昭竟被压在了下风!

幸好赵德钧的兵力毕竟较少,张令昭又奋勇作战,这才堪堪挡住!

城头上诸将都请刘延皓出兵援救,刘延皓正自迟疑,忽然西北烟尘滚滚,又有一支兵马欺近!诸将都喜道:“那定是武州、新州来的援军!”

却有人道:“武州乃西北边防重地,我们又还没有向他们发出调援命令,他们怎么会来?”

诸将一听都觉得不错,正隐隐感到不妙,那烟尘已越来越近,走在最前面的,却是一批败兵,到了城下大叫:“武州许氏、新州李氏勾结外敌,献了城池,敌军来了,快开城门,快开城门!”

诸将无不骇然!

那武州乃是燕地西北门户所在,后世之居庸关就在其境内!武州许氏、新州李氏等都是被刘延皓抄家了的家族,财产虽多被抄了,但他们在本地势力盘根错节,还是逃走了不少族人,没了家业后仇深似海,如今竟然勾结了外敌献了城池,叫刘延皓如何不吃惊?

待得那支军队开近,看清楚旗号之后,如果说刚才诸将还只是吃惊,那么这旗号就足以让所有人都惊慌失措!

“石!”

石!

而且旗帜镶着金边,看制式乃是皇亲国戚且出镇在外的大将才能用!这个旗号,刘延皓别提有多熟悉,只一眼就看出了来人是谁,竟然忘记了要在诸将面前保持冷静,惊恐地叫出了声来:“石敬瑭!石敬瑭!是石敬瑭!他…他怎么跑幽州来了?他不是在攻打雷公口吗?该死,该死!张敬达那老家伙在干什么!”

刘延皓本来正要调兵出城增援张令昭,看见了石敬瑭的旗号后竟吓得不敢动弹!石敬瑭的骑兵来得好快,那是晋北的健儿,屡经战争,是生死锤炼过的强兵劲旅!先锋只有八百人,可是这八百人来势犹如狼虎!

这是当今世上屈指可数的强军!

在刘延皓还在犹豫的当口,这八百人已经冲到了城下,杀入了张令昭的侧翼!张令昭本来就屈居下风,这一来阵势更是全被打乱了!

赵德钧军奋力掩杀过来!张令昭全军溃败!

“关城门!快关城门!”

“可是我们的兵马还在外面!”

“快关城门!要抗命么!”

这时已经有一部分兵马退了进来,却还有数千人尚在门外,在刘延皓的严令之下,千斤闸终于放了下来!吊桥也在抬起。

张令昭大吃一惊,他本来正在断后,见状策马猛扑了过来,跳上了吊桥,在千斤闸放入的一瞬间冲入城内。

石字大旗又冲近了许多,西北的兵马席卷而至!檀州方向赵德钧的后援也开近了!

刘延皓见状,哪里还敢出去?

可怜城外的数千残兵,却都在城头友军的众目睽睽之下,而不得不面对赵德钧、石敬瑭精锐部队的屠杀!

“石驸马到了!大家放下武器投降,石驸马不会亏待大家的!”

投降?还是不投降?

若是张敬达在城内,兵将们或许还能存着几分武勇之心,可是刘延皓…

想到这几个月他的作为!

当当,当当…

不消片刻,一把又一把的兵器掉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