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面有什么威胁?在契丹退走的情况下,显然只能是天策——在上京打败了契丹的天策!

缺少胜利激励与价值支撑的部队,严厉的军律只能维持住表面的安定,却压制不了内在的恐慌!

所有人都在担忧中琢磨着,琢磨着张迈什么时候东进,琢磨着杨易什么时候南下——因为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杨易受伤了!

但是万万没想到的是,薛复在中京道按兵不动,张迈在定安县引而不发,却是一个高行周作为奇兵,袭击了定州!

消息传开的那一天,整个幽州大地就像一滴水滴入滚热的油锅中,瞬间就炸了开来!

定州失守了!

定州失守了!

西面,是攻无不克的张迈!

北面,是战无不胜的杨易!

而现在敌人竟然绕到了南面去!

洛阳方面的人,害怕的是天策唐军以一支兵马南下,逼邺都、渡黄河、攻洛阳!

而幽州这边,则是害怕天策唐军以兵马东进,掐断他们的退路!

西面是不可战胜的张迈,北面是令人胆寒的杨易,两面夹击已经让人感到绝望,如果南面的后路再被切断,他们怎么办?往东跳大海吗?

在收到消息的那一刻,就连杜重威都有拔腿逃跑的冲动了,更别说下面的小兵!

看到他遽变的神色,景延广和符彦卿都知道大事不好了!

他们不知唐军内部虚实,更不知道张迈缺粮,当场就认为张迈的主攻方向变了!

“大帅!”景延广脱口就叫道:“必须赶紧派兵南下,赶在天策之前,保住平幽仓啊!”

平幽仓,是石敬瑭用以支应北进大军的主仓,搞得天怒人怨后,从山东以及河北东部征集来的粮食,大部分都囤聚于此,其中有一部分运到了共济仓,幽州交接后,又有一部分北运,但大部分却都还在那里,哪怕有运河的存在,毕竟粮食的转运与保存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在幽州局势未稳的情况下,杜重威也不会愚蠢到将所有的粮草运到前线。

这座仓库,既是杜重威的命脉,也是他的退路!

“马上发兵!”杜重威敛起了最开始的惊慌,对景延广道:“你马上轻骑飞进,步弩水路南下为后,进驻平幽仓!一定要把它保住!”

景延广出发不久,南门一个军营就发生了哗变,跟着在城外驻守的几个据点就出现了逃兵!

接到消息之后,符彦卿连夜出城,出刀见血,见逃者杀,才用一股血腥将这股恐慌给镇了下去,不至于出现逃兵潮,但零散的逃兵却依然存在。

直到南面传来景延广抵达平幽仓的消息,杜重威和符彦卿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再接下来的几天,随着各方面消息的回传,他们总算明白了天策唐军进入河北的人马与布局。

“竟然是高行周!”

白马银枪团在奇袭阶段偃旗息鼓,但夺取定州之后就一改姿态变得大肆张扬,所有精锐将士都换上了战袍,三千白马骑兵在定州耀武扬威,震慑远近。唐县的县令之所以会出降,边境那十七连环坞堡之所以会投诚都与高行周故意造就的声势有关。

但是,杜重威和听到这里反而不担心了。

他们已经知道景延广一接掌平幽仓,马上环仓布砦,驱赶民夫,挖沟垒墙以待。

平幽仓就在运河边上,保住了这个据点,就能向北接应幽州的兵马,万一幽州兵势不顺,也能顺运河南逃。

“如果不是高行周,定州不会那么轻易地就陷落!”符彦卿说道。

定州所在的位置,正处于东西两路大军之间的死角上,却也正是当初高行周进军的必由之路。

“但也还好,这次来的是高行周!如果他有一股狠气,当日夺下共济仓后就派一支轻骑东进,一把大火就能将平幽仓烧个干净!”

杜重威和符彦卿都知道高行周素性谨慎,错失了二次奇袭的最佳时机,否则平幽仓一烧,幽州这边的军心士气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是,杜重威和符彦卿的庆幸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在另外两支兵力进入定州之后,天策唐军马上就兵分两路,一路是高行周的白马银枪团,向东攻略河北诸州县,另外一路是由一个无名小将率领,向南朝黄河逼去!还有一路人马则是坐镇定州,接应两路兵马。

消息传出,整个河北立刻引发了第二次大震荡!

只要不是瞎子,谁都看得出第二路人马的最终目标,肯定是洛阳!

洛阳啊!

所有人马上想起了张迈那道毫无文采的檄文:

“石敬瑭,你个沙陀小儿,不配拥有这个天下!”

如果是空口白言,谁都能骂几声。

但配合当前的军势,那就不是空话,而是真正的意图了!

“果然是意在洛阳,果然是意在天下啊!”

“张龙骧…这是要问鼎了啊!”

天策七年,秋风起于定州。

白马过处,望都县降,北平县降,定州全境归于天策。又三日,蒲阴县降,深泽县降,鼓城县令逃跑,祁州归于天策。又三日,饶阳县降,博野县降,束鹿县降,安平县降,深州大半纳入白马骑兵团控制之下。高行周引兵东逼,前锋接近运河,与筑砦而守的景延广对峙起来。

与此同时,折德扆率军南下,真定的守军逃跑,太行山窜出一群大盗窃据城池,树立唐字大旗,号称响应天策。折德扆继续南下,赵州七县,官员闻风而逃者就有四个,不在交通干道上的平棘与宁晋闭门不出,折德扆也不管它,继续进军,柏乡县令下令守城,结果只征集到五百兵丁,折德扆以骑兵堵住四门,向内射火箭和檄文,只过了一夜,守军就从南门脱逃。

折德扆继续南下,连克三县,直到邢州城下才遇到激烈的抵抗。

与此同时,与赵州、邢州相邻的冀州爆发了弥勒教起义,战火迅速蔓延冀州全境,起义军揭竿之后,都纷纷打出响应天策唐军的旗号。而他们起义的口号,除了弥勒教的教义之外,更加上了一条:

“石敬瑭,不配拥有天下!”

短短十日之间,五州沦陷,官军逃匿,盗贼横行,烽火四起,士民惶恐,洛阳的皇宫中,一片乌云越压越低!

从宫中出来,冯道感觉自己几乎虚脱。

与他同时出宫的桑维翰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从来没看见石敬瑭的脸会狰狞到现在这个样子。尽管知道石敬瑭现在还需要他——但这种需要是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上,如果石敬瑭不再理性,那时该怎么办呢?自己的性命,也是堪忧啊!

“冯相,”桑维翰走快了两步,回头对冯道说:“陛下刚才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天策南下的那支人马,不管是虚兵,还是实兵,一定都要挡住,不许匹马过黄河!支应邺都的粮饷,你可要好好筹划啊!”

“邺都乃河北之心脑,本有存粮,并未全数供应平幽,”冯道说道:“但是,就算挡住了天策,我也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外患未平,内忧又起!”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桑相应该也很明白。”冯道说道:“我主被契丹所欺,为了燕云一事,进行了杀鸡取卵式的征敛,却将河北、山东的士民都得罪透了!冀州之乱,岂是偶然!不止冀州,最近濮、曹、郓诸州也有异动!大野泽(梁山泊)巨盗云集,登、莱海贼横行,州县对此都隐瞒不报,但我们这些宰执还是知道一些的。这些隐忧都如同干柴燥薪,只要星星之火一点就会爆燃!这些,才是我最担心的事情啊。”

“现在说这些做什么!”桑维翰嘴角都在颤动,其实他并不是完全不顾民生的人,只是到了现在这个局面,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有些事情正如饮鸩止渴,虽然明知道有毒,但事到临头还是不得不做。

“现在最重要的,是攻守!”桑维翰道:“邺都能否守住,关乎黄河。黄河能否守住,关乎中州!如果让天策的骑兵进入畿内,那…那这个天下可就危险了!”

这个天下危险?那现在就不危险了?

冯道没将这话点破,现在说这些刺激人的言语毫无用处!桑维翰没再与他废话,赶往枢密院去了,冯道却回了家。在回家的道路上,又遇见了两起骚乱。

天策的骑兵还远在黄河的那一头呢,可是,洛阳,这座曾经伟大的都城,如今从内到外都已经变得摇摇欲坠。

所有人在这座城市里,都找不到安全感,从石敬瑭到冯道,从冯道到桑维翰莫不如是。

如果唐军真打到了洛阳城,应该也不会对自己如何吧,可是,自己能挨到那时候吗?

思虑及此,冯道想到了范质。

这个小子,溜得可真快!

如果他停留到现在,能否平安离开,就难说了。

范质出使洛阳,取得了超过预期的成果,随着唐晋局面的交恶,秦西方面中枢担心他会因此受累,故而提前将他召回,一路西行,进入关中时,幽州事件已在八百里秦川开始发酵,早在上半年,由于秦西社会变革的影响,秦东的基层已经有向秦西看齐的趋势,许多乡里正在如追流行一般,在乡绅们的主导下,模仿秦西去推选自己的纠评御史——当然明面上不能叫纠评御史,那些当选的乡绅们借用了一个古词语,把自己叫做代言,意思是自己在代百姓发言。

新推举出来的代言们仿佛是从秦西正在推行的“仁政”中找到了获取权力、抵制武人的法理依据,正在越来越积极地介入到县以下的各种社会庶务当中。

在秦西,纠评御史对基层庶务与司法的介入,有着天策上层文官体系的制约和指引,因此上下浑然一体,没出差错。石晋的上层文官体系却与这种基层的选贤举能体系无法衔接,上层建筑和基层体系便显得格格不入。

靠武力得到天下的石晋政权其文官系统行政能力十分低能,若上面还有冯道这样强有力的政治人物进行梳理还可以维持政务上的基本通畅,一旦冯道之流开始怠工,便无法阻止地方实力派对地方庶务权力的侵蚀。面对这种变化,如果按照以前的作法,那很简单,直接派一支部队下来镇压一下,看哪些士绅还敢乱来,但如今处在天策唐军巨大的威胁下,石晋政权却都不敢这么做,既怕激起民变导致西都(长安)的后方不安,也怕给天策唐军的介入制造借口。有一些县令不太得力的地方,代言们甚至有架空县令的趋势。

在这种形势下,尽管天策唐军被刘知远阻住了不能东进,但石敬瑭所建立的晋政权已经越来越失去对关中地区的政务控制,现在洛阳方面对关中政务能做的只有收税和委派官员,但有很多县令已经出现政令出不了衙门的情况。

主持关中军政大权的刘知远,也没能挽回这种每况愈下的政治颓势,他能做到的只是尽量将兵权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位于渭水南岸的西都京兆府,正越来越变成一座兵城,刘知远无法信任外派的军州节度,粮食储备全部收入京兆府,精兵强将以西都为核心布置成一个巨大的平原要塞,在堵截了郭威东进可能的同时,却一步步地让西都丧失其经济中心的功能。

民间和秦西的交易还在进行,却大部分从渭水北岸通行着——因为南岸的必经之路上,西都的巡查实在太过严密。刘知远派遣官员和武将,在渭北的商道沿途设立了十四个收取税金的关卡,但上到本地豪强,中到行商坐贾,下到贩夫走卒,没有一方是看好石晋的,大家似乎都在等待着石晋在关中统治的结束,似乎都觉得天策时代的到来只是时间问题——这就是人心中的大势。

按理说,范质是使节,在晋国内部行动必然一路都受到严密的限制,但实际上他一过潼关,行动上就自由了起来。奉命监视他的官员是冯道门下,因此没有对他过多为难,范质过潼关后要求走渭北,陪同官员便一口答应,一路上,范质发现秦东的农业在过去两年遭受了相当严重的破坏,但商业却比之前又繁荣了几分,从万里之外延绵过来的丝绸之路一旦重新打通启动,便持续地衍生着巨大的利益,刘知远派到渭北的官员与武将总是很快地就被豪强富商们的糖衣炮弹所攻陷,以至于范质沿途见到的官员和乡里代言们,在知道他的身份后都无比奉承,好吃好喝地供着,比对自家老子还尽心。

“人心如此,国势如此,若此时有足够的粮饷,吞并关中指日可待!”范质心中暗暗想道——文官们大多数是不喜欢打仗的,但此刻秦东的形势却有利到了这个份上,以至于连范质都心动了。

当然,这只是渭北的情况,在渭南,刘知远的控制力仍然无比严密,他在渭河以南的整个西都地区实行全军事化管理,搞得普通百姓在这里几乎无法正常生活,但也因此让西都的管理变得纯粹而有效。郭威无数次通过各种手段企图渗透过来却都没有成功,沿着沣河筑造了一条由无数哨岗与几十个大小堡垒构成的防线,唐军如果想进入渭河以南、沣河以东,唯一的办法就是强攻!

过了高陵县以后,便收到张迈的指示,要他转去云州。范质得到指示后就没有赶赴秦州,一过国境马上转向西北,杨信和折从适已经各率三百骑在那里等着他了,一接到范质,杨、折便护着他赶赴云州。他们没有走峡北集——黄河水道利于运输,走起来却太慢——而是利用轻骑优势,横跨套南地区,渡过黄河进入敕勒川,然后进入晋北。

一路上,范质从传讯文臣的口中得知这次奉命前往云州的文臣武将不止是他,而是包括吏、户、礼、刑、工等在内的一整个班子,再加上范质的话,就足以构成一个正常运转的中枢了。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范质就知道云州方面的形势必有重大发展,因此张迈才会对原定计划进行大调整。

当三人风尘仆仆地进入云州城时,张迈已经离城东进,张迈留下两道命令:第一道是给杨信折从适的,让他们二人带领兵马北出长城,去鸳鸯泊接管两支骑兵;第二道命令则是给范质的,让他与曹元忠交接,接管政务——从范质接到命令之日起,天策大唐的政务便暂时分为东西两部,甘陇、西域,政出凉州,称为西枢,自朔方以东,包括敕勒川、晋北在内,囊括漠南以及将来东面所有新拓领土,所有行政权力都归入云州即将新建的东枢。

范质早知自己北上将有大用,却也没想到任务会大到这个地步!要建立统摄这么大区域的一个行政中心,其中牵涉到的事情自然是千头万绪,但张迈给他的时间却不多,要求五日之内便得将架子搭建起来,以应来日之变。

至于曹元忠,则卸下了行政职务,两人忙头忙尾,交接了五日,终于诸事草就,曹元忠与范质便才带了群臣,赶到军前听令。

两人快马赶赴张迈所在的定安县,才入大帐,就听张迈就呵呵笑道:“元忠!元忠!啊!文素,你也来了!哈哈,快来!捷报啊!高行周不负我望,共济仓已经到手,随军粮官,计得存粮尚有四十六万石。”

曹元忠执掌着东枢范围内的谍报系统,对于河北的近况,他自然比其他人更加清楚,一听到这个消息,便脸含微笑道:“恭喜元帅!贺喜元帅!共济仓一得,河北便到手一半了!”

范质这几日对河北的情况也有了大致的了解,说道:“军士日食三升,杂以少量肉食,两升便足。四十六万石足供十万大军半年之资了!”

张迈笑了笑,道:“有粮在手,我的心就定下来了。光凭这点粮食,打倾国大战还是没底气的,但一场几个月内能解决的局部战争却够了。”

曹元忠道:“高行周、折德扆、杨光远,作战队伍加上后勤伙夫,约有三万之众。他们出境以后,云州这边的压力可就减少了很多,不过元帅又让薛复匀出九千余精骑,如今已在白水泊,这一出一进,晋北这边的存粮,仍然没法支撑兵马出境作战,不知元帅是打算运粮北上,还是兵马南下就食,以定州为出发地平定四方。”

张迈道:“兵临城下的攻城也好,两军对阵的野战也罢,到了那份上,总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河北不是上京,我不想将这片土地打成糜烂。”

“那么元帅是想…”

张迈道:“引而不发,威慑取胜!儒生们所谓的传檄而定,大部分是虚夸。但到了今时今日,我认为河北却有这个可能,元忠,文素,你们觉得呢?”

第288章 三军南下

面对张迈的询问,曹元忠应道:“元帅所言甚是,如今幽云震恐,河北人心动摇,正是传檄而定之时!”

张迈望向范质,范质却道:“质以为,尚欠三事。”

“哪三事?”

范质忽然跪下,行叩拜大礼,道:“元帅既欲向石贼开战,是将问鼎天下。石敬瑭当灭,然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元帅若不即皇帝位,难定天下士民之心。”

曹元忠一愣,张迈笑道:“又来劝进,难道要我在这定安县即位么?”

范质见张迈不再像以前一般有意推托,似有默许之意,心中大喜,忙道:“即位登基乃第一等大事,自然不能草率。”

张迈道:“那就再议吧,还有两件事情是什么?”

范质道:“上京大捷,至今尚未公之于天下,这段时间河北虽然一直有传闻,却未能笃信,若能使中原确切知道我军大败契丹,河北逆军必将胆寒,士民必将归附。”

张迈点了点头,道:“这事我已有安排,半个月内,便有消息。第三件事情呢?”

范质道:“先前之檄文,似有不妥,赵普无学,不能为元帅是缺补漏。元帅之军令未经润色,虽然简洁而豪迈,能使下层百姓一听便知元帅之意。然质朴之行令,可以用之于胡地,不可用之于中国,可以动诸胡不文之辈,不足以动中原有识之士。以如今形势,需再行一道正式檄文,以坚天下士林归附之心。”

这话说的委婉,其实是委婉责备上一道檄文太过草率粗鲁,尤其那句“可以用之于胡地,不可用之于中国,可以动诸胡不文之辈,不足以动中原有识之士”,是在提醒张迈不能用对付胡人的手段脾气,用来对付中原。

张迈来自一个斯文末世,传统文化,一扫殆尽,身上是一股质胜于文的野气,不计较衣冠,不计较礼仪,不计较文采,临事不讲道德仁义,全是赤裸裸的利害计算,有时甚至连遮羞布都不披,身上固然有几分先秦“古风”,同时却也很有几分“胡化”的味道,他自穿越以来一直活动在西北边疆,接触的敌人大多都是半开化的胡人与半胡化的汉人,因此他直来直去、以利害为准则的野风让天策政令能够畅行于胡地。

但到了中原这边,面对河北、山东,他的檄文传出,得到响应的却多是那些盗贼与起义军,儒林有识之士、两河豪强士绅只是恐惧,却并未起而呼应,可以说并未达到张迈预想中的效果。

曹元忠在旁边眼睛眯着,等候着张迈的反应,只要张迈眉宇间有一点怒动便要起来喝骂范质。

但张迈却是默然,说道:“我听你和道济为我讲说历史,说到唐朝以后,世家大族衰亡殆尽,到了今天,难道山东的世家还有那么强的力量么?”

范质道:“中原虽遭百年丧乱,但毕竟有上千年的文华积淀,世族虽衰,斯文的根底尚在。元帅欲服天下人心,必须身行汉家王者之表率,不可使中原士民有胡风炽炽之感。其实元帅在秦西、晋北所行仁政已经传遍天下,有识之士,莫不叹服,洛阳诸公也都翘首以待太平,如今需要的,只是最后推一把的力气。”

张迈道:“是我推你们,还是你们推我?”

范质道:“元帅为天下人开创一个太平,臣下就得辅佐圣主,开创一个盛世!”

张迈哈哈笑了两声,抬头望向穹顶。

他的历史知识再差,却也能想见五代时期中原的华夏文化必定还有深厚根底的,否则不会接下来就孕育出一个文化那么灿烂的大宋来,自东进以来,一方面他所建立的政治秩序正在逐步改造着这片古老的土地,但另一方面,这片古老土地所孕育的英才也在潜默地渗入天策内部。这是历史的惯性在与张迈博弈,然而这一次张迈没有抗拒的意思,软弱的东西固然要改掉,文明的习性,却不必泼脏水连同孩子般地泼掉。

“好吧,就按你的意思,再拟一道檄文。”

范质见张迈纳谏,喜形于色,他有倚马立就之才,更何况在北上的路上就已经打了腹稿,这时挥笔而就,重拟了一道檄文,虽非骈四俪六,却也甚有文采,拟毕提交张迈。

张迈让他读了一遍,觉得引典过多,便让删节,再易一稿,定稿之后,不用那些廉价的新式印刷,而是传来这次从关中引来的十二个文士,以佳木为轴,以南纸手抄,按两河、山东和中州的主要州镇再加上洛阳为目的地,仔仔细细到抄写了一遍,然后请张迈过目。

张迈随手拿起一份,入手就觉得古色古香,和之前曹元忠搞的那些印刷品的确不可同日而语,有些轻叹古人在文华上面的坚持与用心,说道:“这不是檄文,这是艺术品了。发出去吧。”

当天策大唐在云州拟定设东枢、定河北的大计划时,洛阳方面石晋政权正在忙着救火。

经过宰执的推举,范延光被委派往邺都筹划军务,以阻挡天策南下的兵锋,同时饬令杜重威一定要将唐军拖住。本来石敬瑭是要下旨斥责杜重威的,但在桑维翰的极力劝谏下才改斥责为抚慰——现在是非常时期,这时候若洛阳流露出对幽州大军的不信任,说不定就会将杜重威推到天策那边去!

范延光得令即行,点了几员宿将,便外出调遣兵马,直奔邺都,临行前向冯道讨要了一个懂得算术的白身门人作参赞军议的参军,好助理兵粮后勤事务——因冯道受命负责兵粮调度和后勤配合,范延光虽然避嫌不便直接与宰相直接过往,却也委婉地作出了示好之意,冯道便推荐了一个尚无功名的门人李昉给他。

这李昉是河北深州人氏,其嗣父李沼、生父李超都在朝为官,范质在洛阳一番激辩后,李沼李超兄弟服其宏论,感觉石晋已无前途,竟双双告病辞官回了河北老家,因李沼与冯道交好,便让儿子留京随冯道读书。

李昉年纪甚轻,都还不到十八岁,范延光见是冯道推荐,不好推托,就署了他一个官职,却是闷闷不乐,对他的一个心腹门客张奇迹道:“冯乐老太算计人了,我向他要人,虽然有向他示好的意思,但他也不应该就给我这么个小毛孩!”

张奇迹在投入范延光门下前是个算命的,属于下九流,读书的水平虽然不能和大儒们相比,消息却是灵通,这时答道:“恩主这么说可错怪冯乐老了。这个李昉,是前工部郎中李超的儿子,过继给乃兄李沼作了嗣子的。他的才学且不论,就说这李氏兄弟,在河北儒林广有名声,交游广阔,人脉深厚。既是冯乐老送来,又有他两个父亲的背景,以此子为媒介,便可撬动半个河北儒林。这不是算计,是一份大礼呢。”

范延光一听,这才转愠为喜,道:“这么说冯乐老的为人,还是厚道的。”

那头李昉也向冯道告辞,临行前问道:“先前听说深州遭兵,学生深感忧虑,幸亏日前得到家书,知悉家父、家叔彼时访友在外,躲过了兵灾,此去河北当能与父亲、叔父团聚。临行在即,却不知道老师有没有别的吩咐。”

冯道说道:“此去若见到了你父亲,告诉他要以家国天下为重。”

“就这样?”

冯道没再搭腔,挥了挥手道:“去吧!”

这时的北方中国尚武之风未泯,李昉虽是儒生也能骑马,紧赶慢赶赶上了大队,等他到达邺都时,折德扆的兵马已经攻进了邢州,目前正准备继续南下。邢州以南人心惶惶,眼看折德扆只要度过漳河就能威胁邺都了。

范延光老于军伍,进驻邺都之后,没两日就将数万大军布勒完毕,他清点粮草,整顿城防,肃剿奸细,石敬瑭派来的监军见他行动神速,十分满意,那张奇迹又暗中贿赂了监军,监军便向洛阳发去文书,盛赞范延光治军有度。

这时河北烽火遍地,邺都以北许多受了兵灾的家族纷纷逃入邺都避难,邺都以南未受兵灾的豪强也派了子弟就近打探消息,范延光也一一加以安抚,又命其部将孙锐展示军威兵力,又派遣前锋冯晖引强兵巡视漳河。但他越是如此,满城军民就越是忧形于色。

范延光向门客们问计,但张奇迹等人擅长的只是阴谋诡计,并不懂得人心大势,一时失语,张奇迹道:“不如就问问那个李昉。”

范延光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召见了李昉问策,李昉道:“晚生才疏学浅,不敢妄言,然而家父为避兵灾,如今正在邺都,他老人家与河北士林诸君子素有往来,颇知上下民情,将军不如召家父一询如何?”

范延光大喜道:“于沚先生就在城中么?那我自当前往拜见!”

范延光是个典型的武人,不见得有多礼贤下士,拜见只是说说,不过李沼曾在朝为官,不掌实权却颇清贵,范延光也不敢太过怠慢,而且现在又用得着人家,将人请来后,安排歌舞宴会,客客气气地执礼询问。

李沼一阵还礼后说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范延光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有些闷闷不乐,张奇迹见他有些不耐烦了,咳嗽一声使个眼色,范延光就推说去茅房,张奇迹跟了过来,范延光道:“这个李沼,也没什么本事!”

张奇迹道:“恩主,人家这不是没本事,是嫌恩主还不够礼遇于他。他们这些文人都有些臭毛病的,把自己肚子中的策略吊高来卖呢。”

范延光反应了过来,道:“原来如此。”

回到大厅,屏退歌舞侍从,只剩下四人,忽然下座向李沼深深行了一礼,他是镇守邺都的大帅,如今石敬瑭给他的权柄已不在杜重威之下,李沼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右资善大夫,何况如今又已经辞官,忽然见范延光如此礼下,赶紧也下座还礼道:“将军行此大礼,叫沼如何敢当!”

范延光道:“于沚先生,我老范是个粗人,不识礼数,但一片赤胆忠心,还是有的。我是相州人,相州就在这邺都西面,咱们都是河北人,说起来与先生算小同乡。我的老家临漳就在漳水南岸,如今天策的前锋越逼越近,渡过漳水,临漳县便首当其冲!我范延光别的什么都能不管,但说什么也不能坐视家乡遭兵灾!因此这次是真心求教,请先生定要指点于我!”

“将军言重了,将军言重了!”李沼道:“沼不是不说,只是不敢说!”

范延光道:“为什么不敢说?”

李沼笑道:“我怕说了实话,将军会把我的头砍了!”

“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害先生!”范延光见李沼还是微笑不语,便指天立誓道:“我范延光当天立誓,不管先生说了什么,我都一定不会加害,若有违誓,天打雷劈!”

李沼忙道:“无需如此,无需如此。既然将军如此诚心,那沼便为将军剖心置腹吧!”

范延光心道:“这些读书人,真够作的。”却还是脸露喜色,两人再次坐定。

李沼说道:“将军到邺不足三日,便能整顿好兵马,这份能耐,果然不负朝廷重托。”

“那是,”范延光道:“若非老范我还有几分能耐,陛下也不会临危将这份重任交给我了。”

李沼道:“可是…邺都士民,怕的也正是这个啊。”

范延光一怔,一时想不通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沼道:“将军刚才说,老家临漳就在漳河南岸,可有老家的人赶来,请将军派兵去救人卫护没?”

范延光道:“这倒没有。”

李沼笑道:“那这就对了!”

“对了?对什么?”范延光更是不解。

李沼笑道:“将军的老家临漳尚未落入天策之手,老朽的老家——深州饶阳,却早就给天策占了。但从老家传来的消息,却并未听说天策的兵马曾祸害百姓,相反,目前天策占领的州县,秩序都相当好,虽然未像晋北那样施行仁政,但他们的兵马,确实做到了秋毫无犯——这些消息,河北州县怕是传遍了,将军想必不会不知。”

范延光听得一怔,但他却也知道李沼没说假话,当今世上,论起军律天策唐军若数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高行周和折德扆沿途攻州克县,对百姓却是秋毫无犯,甚至行军之时也刻意避开即将成熟的麦田,宁可迂回也不敢践踏田亩,其自我克制如此!

相比较起来,倒是那些逃散的石晋官军,反而就成了沿途百姓的祸害!而这等事情若被天策得知,必会派出骑兵,搜缴败兵,将之当作盗贼进行严厉处置,因此运河以东、邢州以北,在范延光到达邺都之前又有好几个县城不战而降了。

李沼继续道:“既然天策唐军秋毫无犯,那又何来兵灾之说,既然没有兵灾,将军的老家自然就不需要派人来求救了。不过,将军若继续厉兵秣马,那到时候不止邺都,只怕临近的州县都要惶恐不安了。”

“为什么?”范延光其实有些明白了,却还是继续询问。

“很简单啊,因为他们不怕城池陷落,就怕将军出兵与天策厮杀啊。”李沼道:“到现在为止,那些主动投降的州县,全部安然无恙,倒是那几个抵抗的州镇破坏甚剧,百姓也因此受苦受难。殷鉴在前,就由不得邺都的士民不担心了。”

范延光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忍不住拍案道:“先生这话,难道是要叫我束手就缚吗?还是要我领军南撤,将邺都送给天策?”

李沼深深看了范延光一眼,一时揣不透他的心意,过了好一会,才道:“将军不用激动,老朽的意思只是说,将军不妨镇之以静,也不需要特别地加紧巡防,内部谨严,外示宽松,让百姓觉得这仗未必会打起来,人心便安。”

范延光哼了一声,不说话。

一直没插口的张奇迹道:“于沚先生这话说得轻松!若不加紧备战,如何向陛下交代!这边若不加紧些让陛下心安,回头就不知道监军会怎么写了!”

李沼哈哈笑道:“监军怎么写,那随他去!现在四方有警,大兵压境,邺都已经成为黄河以北最后一道屏障,将军既然手握兵权,还怕什么?此时此刻,应该不是将军怕天子,而是天子怕将军啊!”

范延光这段日子在洛阳被羁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在石敬瑭积威之下便有延续性的恐惧心理,被李沼这么一点拨,跋扈之姿态重新点燃,猛然间哈哈大笑,道:“对!对!于沚先生果然高才!是我范延光糊涂了!”

他心念既转,行动便有所改变,当晚回去后就清理宿卫,然后第二日开始果然将原本军令改弦更张,用了李沼的建议,内部谨严,外示宽松,果然不出几日,邺都市井便安定下来,只是人人暗中议论,不知将来何去何从。

范延光眼看邺都稳定下来,先是开心了一阵,跟着眉头紧皱,张奇迹道:“恩主,现在形势转好,怎么恩主又不欢喜?莫非是怕洛阳那边见责么?我看恩主就不必太担心了,于沚先生的话是有道理的,陛下如今正要倚重恩主的,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杜重威犯了那么大的过错都被原谅,何况恩主这点小小的策略变动?”

范延光眉头未因此话而舒展,反而摇头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是…”

范延光叹了一口气,道:“我担心的,是民心啊!天策还没打过来,这边的士民居然都不想打了,我组织兵马御敌,他们倒不高兴了!背后是这样的民心,怎么打!”

张奇迹也听得有些发愣,过了一会凑近了低声道:“恩主,要不我们是不是也考虑…高行周的模板,也不见得不好!”

范延光冷冷道:“老夫合家老小,都被扣在洛阳呢!”

张奇迹道:“恩主无父母高堂在上,不过一寡婶在洛阳而已。妻妾如衣服,至于儿子,恩主不还藏了两个庶子在关中、临漳两地么?这事小人早办得妥当,若真到需要决断时…”

看到心腹门客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范延光也稍有心动,但造反之事,总是不那么容易下定决心的。他只是略一心动而已,马上拉下脸来,喝道:“住口!此事不许再提!”

张奇迹慌忙道:“是,是!”

范延光又道:“现在还没到那时候呢!民心背离又怎么样,天策压境又怎么样!如今我手绾重兵,邺都又是河北名城,没有二十万大军,想要拿下邺都?做梦!”

范延光在门客面前的豪言壮语,并没有持续多久,天策七年的秋天,来得不迟不早。七月将尽时,长城之外忽然出现三支骑兵!轰轰南下!

第一支人马,进入长城旧址,从燕山缺口翻过,扫荡了石晋留在儒州的势力,虽只不到三千人马,却是气势如虹,直扣居庸关!

守关兵将一番试探,发现来攻的人马竟是当初北援临潢府、带着张迈赤缎血矛的汗血骑兵团!知道对手是这样一支名震天下的劲旅后,晋军连打都不敢打,直接紧闭关门,火速向幽州回报!

消息传出,幽州上下无不惶恐震惊!杜重威更是如遭重锤!整个人懵在帐内!

“来了,还是来了,终于还是来了!”

但对晋军来说,形势的恶化,这时却才刚刚开始!

几乎就在同时,第二支约三千人的人马从野狐岭进入,经归化州南下,直逼易县,这一支人马,横刀如雪,铠甲鲜明——赫然是张迈的近卫部队、跟随杨易出征的龙骧铁铠军!

关中一战中出现的龙骧铁铠军是假的,真的龙骧铁铠军早去了漠北,随杨易扫荡契丹——这个消息,随着漠北一战的结束而传得天下皆闻!

而如今,龙骧铁铠军竟然出现在了燕地东南,这意味着什么,就连村妇村夫也都明白!

然后,还有第三支人马!

这支人马,其实进入长城更早,但一直在晋北行军,然后忽然之间出现在了定州附近,跟着朝着定州东北的雄州方向开去!

高行周向东,折德扆向南,而在定州东北方向,还有几座军州挡在幽州的南面!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雄州!

而逼近雄州的这支骑兵,赫然竟是鹰扬铁骑!

猎猎作响的鹰扬旗,看得雄州守军目瞪口呆!

汗血骑兵团来了!

龙骧铁铠军来了!

鹰扬铁骑也来了!

三支人马,虽非大军,却尽是精锐!

炫兵于幽州的三个方向,耀武于燕冀之间!暂时虽未与晋军爆发激烈的冲突,但它们的出现,已足以证明那个势必轰动天下的“传言”——

契丹临潢战败!

天策上京大捷!

只是一旬之间,漠北远征军南下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河北!

没有人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契丹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