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听他说出这种促狭之言,我不由微微脸红,撇了撇嘴,向前走了一步,忽觉右腿就仿佛变成了一根木棍子似的,一个趔趄,竟然跌坐在地了。

辩机一惊,连忙上前,蹲□道:“怎么了?”

我扫了一眼右小腿,看到那处的海棠红绉纱裙面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心下有些惊疑不定,皱眉道:“不知怎么的……我右腿没有知觉……”

辩机面色一沉,忽然合十一礼,道:“今日对公主多番得罪,实非小僧所愿,还请公主宽宥。”而后便伸手撩开了我的裙摆,露出了雪白的中衣绸裤,而在右小腿处,那布料也是被撕开了口子,还沾了一些黑色的血迹。

辩机面沉如水,我从未见过他那张风轻云淡的脸庞上露出过这样凝重的表情。

裤腿已被向上卷了卷,露出了我那皮肤紫黑、肿如馒头的小腿肚子。

25

25、惊梦伤别 ...

我轻轻吸了口气,还未说什么,辩机已然低声道:“公主不必担忧,虽然看起来形状可怖,却也不是什么疑难之毒……”

我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却瞥眼见到他的右手放在膝上,已经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都发白了。

……是在为我担忧么?嘴上说让我不必忧心,自己却又是这副样子……我不禁微笑,心下倒真是不怎么害怕,反而有种别样的温馨甜意,忍不住伸手过去,覆在了他的拳头上,柔声道:“嗯,我不担忧,你也不用担忧,总能找到办法的。”

辩机的手微微一僵,轻轻点了点头,却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去,道:“请公主借小僧金钗一用。”

我手里还攥着方才拾起来的那枚衔了夜明珠的步摇,听他如此说,便递了给他,一边问道:“莫不是……要刺破肌肤放出毒血?”

辩机点了点头,一边把步摇的尖端含在口中抿了抿,一边道:“不错。未料公主也知道这些。”

我看着他含着步摇的样子,心知野外没有火种,他这也是消毒的一种办法,却还是微微脸红,又听他说道:“公主莫怕,毒质已入肌理,便算刺破也不会感到疼痛。”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轻轻划破已经凝结了的伤口,黑如墨汁的血液便流了出来,果然没有半点疼痛之感。

不多时,伤口处便传来阵阵刺痛,血液颜色也渐渐由黑色转为红色,辩机也微微露了笑容,道:“毒质清得差不多了。”

我看着恢复了雪白颜色的肌肤和殷红的伤口,也是松了口气,笑问道:“辩机以前还学过医术么?”

辩机摇头道:“并未学过。只是我师父他老人家通些医理,曾传授过一些野外应急之法。”

我道:“你师父?可是道岳禅师?”

辩机道:“正是。”又看了看我的腿,微微有些脸红,撕下一块袍摆为我包扎了伤口,道:“公主可还有不适之感?”

我点了点头,道:“嗯,还有些头晕烦恶。”

辩机沉吟道:“想是还有些余毒未清,如此小僧这便送公主回去,也好即刻就医诊治。”

我闻言心下一堵,只觉万万不愿与他分离,脱口道:“不!”

辩机一愣,抬头看我。

我滞了滞,微笑道:“你若是送我回宫,或是回房府,再传召太医,免不了又要兴师动众地麻烦好一阵子。我体内还有毒,可不想再多耽搁了。你方才不是说道岳大师也会医术么?不如你便先带我去寻他,待抓了药服下,明日再回去也不迟啊。”

辩机看了我一眼,微微皱眉道:“可是……宫中太医毕竟是公主熟识之人,而我师父……”

我道:“难道你对你师父还没有信心么?再者说了……”我顿了顿,瞅了他一眼,道:“你一个出家之人,这般送我回去,就不怕……”

辩机神情一紧,连忙合十道:“是,是小僧的不是,竟未思及此节,若非公主提醒,只怕便当真会有累公主清名了。”

我暗暗叹了口气,唉,也只有把问题往我身上扯,他才能够答应我了。其实……“名”这东西,和他相比,那又算得了什么?

我的右腿虽是有了知觉,但依旧还是酸痛,他扶我起身时,我半边身子几乎都靠在了他身上,感到他僵着胳膊环着我的腰,又偷眼看他表情,却见他一张俊脸又涨得通红,却又不得不扶着我,心下忍不住窃笑。

这般相扶相偕着走了一段,我便发现这里正是长安城外不远处的一座小山脚下,再走几步便有驿站。我和辩机身上都没带通宝银钱,我便解了一枚纹金鸽血红宝石耳环,当作会钞给了车夫。那一众人见我和辩机一个是妙龄女子,一个是青年僧人,自然不免侧目,然而既是有钱可赚,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我们在大总持寺偏门下了车,辩机向门口知客的小沙弥说了一声,便扶着我进了寺。

所幸道岳的禅房并不远,此时又恰好是寺里午斋时分,一路行来,竟也没有遇到别的和尚。

辩机扶着我来到禅房门外,敲了敲门,道:“师父,弟子辩机求见。”

房里传来个苍老的声音,道:“进来便是。”

不知为何,我略略有点紧张,忍不住拽了拽辩机的袖子,他回过头来,似是知道我心中在想什么,冲我温和一笑,轻声道:“师父他老人家很随和,莫怕。”

我看着他的微笑,脸颊微热,点了点头,也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微笑。

推门进去,房中蒲团上坐了个老僧正自入定,半闭着眼,颌下稀稀拉拉几根白须,一张脸皱皱巴巴如同洞庭老橘,枯干精瘦,面色肃然。

我暗暗吐了吐舌头,看着面相就不善,又哪里“随和”了?

辩机一手依然环着我,一手合十行礼,恭敬道:“师父,弟子有事相求。”

道岳翻起眼皮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道:“嗯,你原来那间房子,一直还叫你师侄打扫着,倒是未曾脏了去,且先带女施主过去歇下吧。”

辩机道:“是。”而后便扶着我出了屋子,来到隔壁一间禅房,推开门进去,道:“此处是小僧未去会昌寺之时的居所,陋室清苦,公主且先将就一下吧。”

我环顾室内,四壁萧然,只是一榻一案一蒲团而已,窗明几净,颇有些像他那间山中草庐。

我微笑摇头道:“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孔子云:何陋之有?”

辩机望着我,也微笑了一下,道:“公主过誉了。”说着便扶着我半卧在了榻上。

而后,他便去请了道岳过来,看过脉后,道岳开了张方子,说是按方服药,静养一夜,明日便可恢复了。

当下便有小沙弥奉命出寺抓药,我亦托他带信回房府,说是我一切安好,明日一早派人来接我即可,让他们不必挂怀,。

待一切都安顿下来,我又向道岳致谢,然而道岳只是淡淡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依旧板着脸出去了,弄得我有些尴尬。

辩机坐在床沿,也微微皱眉,道:“许是今日师父遇了什么烦心事,平日里他确是很和善的,公主千万不要见怪。”

我摇了摇头,微笑道:“但凡高人,必有高性,我可没有那般小心眼儿。”

辩机目光恬淡柔和,望着我道:“小僧知道,公主……是极好的。”

我脸庞微热,只觉他这“极好的”三字,余音袅袅,在胸中耳畔盘旋不绝,直化成一股细丝,将我的心也牢牢捆住,不禁轻声道:“辩机,你……唤我一声‘夭夭’可好?”

辩机神情一滞,眼眸垂下,适才温柔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缓缓道:“小僧不敢对公主不敬。”

我看着他的神色变化,心中一黯,忽而又瞥到他颈上被我嗑伤之处,忍不住伸过手去,轻轻抚摸那处已经结痂的伤痕,道:“辩机,便算你心中无我,这道疤,你这辈子可也是丢不下、甩不掉了。”

辩机又是一僵,像是触电一般向后挪了挪,避开我的手,抬起眼眸定定瞧了我一会儿,那眸中神色太过复杂,我看不真切。却听他平静道:“小僧这便为公主备斋去,粗茶淡饭,还请公主宽宥则个。”言毕便匆匆起身,出门去了。

我慢慢收回手来,指尖仿佛还留着他脖颈处的温度,一时心中纷乱,不知是甜蜜还是苦涩。

吃完素斋,我只感觉头昏脑胀,太阳穴隐隐作痛,想是那毒的残余症状,便对辩机道:“我实是困乏,且先睡一会儿,待会儿药好了,你叫我起来吃就好。”

辩机点头道:“公主安心宽睡便是。”

我点了点头,拉过被子蒙在脸上,只觉一阵清气袭来,宛然便是他身上的味道,不由浮起一丝微笑,闭上眼睛,就好像躺在他怀里一般,很快便入了梦乡。

骄阳高照,日头毒得刺目,晒得人浑身不舒服。

人群熙熙攘攘,吵闹纷乱,聚在一处,还有不少人正从远处朝这边跑过来,一边还大呼小叫着。

我便站在这群人当中,却似乎是一抹游魂一般,他们看不到我,我也摸不到他们,也听不到他们说话,只能看见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带了丑陋的讥笑、鄙夷的神情。有的带了些许恐惧,却还是忍不住向前看去;又有的一脸幸灾乐祸,似乎染满了人性深处最阴暗最丑恶的劣根。

……发生什么事了?

我心里有点恍恍惚惚的,不知身在何方,却又觉得眼前场景莫名真实,便也随着他们的目光向前望去。

然而,这一望之下,我却立时惊呆了,只觉浑身如堕冰窖,心跳几乎停止。

就在不远处的广场上,烈日迎头照下,一座圆台之上,辩机上身□,仰卧在那处,身边立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刽子手;而他腰部正上方,正悬着一柄硕大的铡刀,离他的身体只有一尺多高,在阳光下闪烁着寒芒。

一个紫衣官员在远处,手执明黄圣旨,高声宣读着什么,我听不甚清楚,却只觉浑身都仿佛被冻僵了,巨大的惊惶恐惧铺天盖地涌来,却是一动都不能动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紫衣官员闭住了口,刽子手开始解开绑在铡刀两侧柄上的绳子。

忽然,辩机似乎看到了什么,做了个手势,让刽子手停下。

而后,他微微抬起身子,伸长手臂,小心翼翼自那铡刀刀刃上拈下了什么东西,而后微笑了一下,将手放在地上,一个小黑点慢慢从他手上爬开。

那微笑,那般悲悯、那般温柔、那般纤尘不染。

仿佛他身下卧着的,不是能让人魂赴九幽的刑台,而是灵山极乐之境的莲花佛座。

我不能动,也不能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黑点慢慢朝这边的人群爬来,近了,才看出,那不过是一只蚂蚁。

刽子手一时呆住,人群也静默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刽子手才猛然回过神来,开始继续解绳子。

绳子马上就要解开了,铡刀也即将落下。

“辩机!”不知从哪里涌来一股力量,我蓦地尖叫出声,而后直接从那虚幻一般的人群之中穿过,扑在了辩机身上。

恰在这时,铡刀訇然落下。

我心中有一瞬的安慰和欢喜,还好,有我替他挡着,这刀子伤不到他。

然而下一刻,巨大的恐惧和惊慌便沛然袭来,那铡刀竟直接穿过了我的身体,实实地砍在了辩机身上。

辩机似乎看到我了,他又流露出那种复杂的眼神,而后冲我笑了一下。

鲜血飞溅,如同阿鼻地狱里的红莲业火,把我的全部世界都烧毁了。

辩机!辩机!辩机……

我眼前蓦然一黑,刑场、人群、铡刀、鲜血,忽然全都消失不见,只余一片冰冷的黑暗,孤单、恐惧、悲伤、绝望……

他……腰斩?不,不,不要这样,我不要这样,是我一直念着他、缠着他,他又犯了什么错?佛祖……便要如此对待他最虔诚的罗汉?

我只觉双目一片冰冷湿润,似乎是有串串泪水滚滚而下。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温暖柔软的物体,覆上了我的嘴唇,一股清苦的汁液,似乎还带了一丝甘甜,汩汩流进我的嘴里。

……好舒服。

我如同沙漠里的旅人逢着甘霖一般,贪婪地大口吞咽着那汁水,而后,似乎又感到有轻盈的布料,在我眼角拂过。

方才还满满充斥着胸臆的恐惧和悲伤,忽然之间便被全部扫平了,只余一片暖暖的安心。那汁水似乎被我饮尽了,我意犹未尽地伸舌舔了一下,那柔软的物体却如同触电一般,迅速离开了。

呼吸重新平稳下来,我复又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幽幽醒转,却见案上燃着一盏油灯,灯火如豆,窗外月光如练,如白霜匝地,竟已是晚上了。

我咂了咂嘴,觉得口中有淡淡的苦涩味道,嗯?什么时候喝过药了?

忽而又想起方才可怕的梦境,心下不由一颤,那恐怕是我这辈子也不想再见到的最恐怖的梦魇。

难道那梦中场景,便是我和他……最终的下场?

我……何时竟犯了这样可怕的过错?本来说得好好的,即便是确认了自己的心意,也断断不可对他表白,更加不可就此缠上他,诱他堕入那无间地狱……

怎可因一己私欲,带累得他也无有善终?

他本是年轻一代中最有成就的浮屠,是可以立地成佛的大德,若是……若是因为我……那我,还不如再也不见他的好。

看来……这一日以来,竟是错得离谱了。

如是想着,我只觉心痛如绞,一时眼眶湿热,又要掉下泪来。

忽然,门外响起脚步声,又伴着人声低语,却并不进来。我忙收敛了心情,蹑手蹑脚踱至窗边,透过窗缝向外看去。

外面正是辩机和道岳,辩机手上还端着一只藤盘,里面放了一些斋饭,正在向道岳合十行礼。

道岳道:“辩机,你这是……”

辩机道:“已过了晚斋时间,弟子来看看公主醒了没有。”

道岳沉默,半晌道:“送个饭罢了,叫你净慧师侄来不就行了?何必还要亲自过来?”

辩机一时滞住,半晌道:“公主于我有大恩,况且身份贵重,弟子不敢怠慢……”

道岳冷笑一声,打断他道:“大恩?是红颜恩深还是美人之德啊?”

辩机眉头紧皱,道:“师父,你怎的……”

道岳良久无言,半晌叹了一声,道:“辩机,你的身是什么?”

辩机脱口道:“古井。”

“心又是什么?”

“菩提。”

“菩提里住着的又是谁?”

这一回,辩机却不如上两次那般脱口而出了,他滞了滞,低声道:“住着的是佛。”

道岳长叹一声,道:“不,而今……你心中已有魔了。”

辩机神色一紧,清眸垂下,端盘的手微微颤抖,薄唇抿着,只是不语。

良久,道岳又道:“你可还记得,若是犯了此戒,身死之后又当如何?”

我听得心下发虚,不知他说的“此戒”是什么戒,又或许不是不知,只是不敢去想。然而辩机却似乎是知道的,他眸中滑过一丝挣扎,涩然道:“当入叫唤地狱,谓受罪众生,受大镬沸汤烹醢之苦,永世……不得超生。”

道岳点了点头,道:“不错,然而纵是你自己不惧,也须得为那人想想,你可忍心令她与你一同堕入地狱受苦?”

辩机颀长的身子晃了一晃,好像是被当头击了一棒似的。我头一次见他露出那种神情,痛苦懊悔,愣愣怔怔,半晌无言。

道岳冷冷道:“辩机,一直以来,你都是最令我自傲的弟子。切莫行那误人误己之事,可明白?”说到最后这句话时,他突然抬起头,冷厉目光竟朝我这边瞥了一眼。我心下一紧,他这话……更像是在对我说的。

道岳抛下这句话,也不待辩机回答,径自走了。

如水月光斜斜照射下来,似乎给辩机挺秀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银霜。他微微侧过了脸庞,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了。就那般伫立良久,他轻轻摇了摇头,端着盘子离开了。

我就那么倚在窗前,望着他离去,直到他的身影在禅房拐角处消失不见。

26

26、秋日凉 ...

切莫行那误人误己之事……可明白?

字字诛心,还有那冷冷看向我的目光,我只觉得一阵揪心的痛,几乎喘不过气来。

辩机……我爱你,可我却决不能爱你。

不是不愿,而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