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急如焚,但外面已到了宵禁时刻,暮色四合,街上根本没有行人,客栈大门也早已紧闭,我连差人出去打探情况也是不能。

如此坐卧不宁地度过了一整夜,临到黎明时分,总算迷迷糊糊睡了小半个时辰。

心里有事,也是睡不踏实。小二打来了盥洗的热水送过来,我便把他叫住了。

“小二哥,我想向你打听个事情。”我往小二手里塞了个银锭子,笑得分外客气,“我和我那位方兄弟,原是有位远房亲戚在长安做官的,前几年也曾来拜访过那位贵人。这些年家道中落,便想着前来投奔一二。只是昨日我那兄弟去那位大人府上拜访,却发现门锁紧闭,人去宅空。周围街坊俱是高门大户,我们也不好意思去打听。小二哥处在这四通八达之地,耳目便给,可否帮我们打探一下,有位西域来的左领军将军,名唤执失思力的,现下高就何处?”

那小二上下打量了我一阵,接了银子,和气笑道:“怪道这几日两位客官不常出门,原是来寻贵人来的。您二位有所不知,那位将军前几年发达了,尚了陛下的九江公主,现下住在公主府里啦。据说当年还是太子爷和高阳公主亲自主的婚,光流水席就办了两日两夜呢……”

我见他大有话痨之势,忙打断他道:“既是如此,可否请小二哥告知那九江公主府在何处?”

小二吐了吐舌头,笑道:“小的这话多的毛病又犯了,客官莫怪。从小店出门往东,过了如意坊和惠通坊,便到了,就在路南,挺显眼的。”

我忙谢过,又塞了锭银子过去,嘱他莫将此事告诉旁人,小二赌咒发誓眉开眼笑地退出去了。

昨夜我辗转反侧,思来想去,这长安城中,真正有可能帮到我的人,也只有采绿那个小丫头了。太医蔺弘或许也行,但毕竟位卑,能力也有限,若是采绿那处不行,倒不妨再去找他。

当年她的婚事办得太仓促,礼成之时,公主府尚未建好,是在将军府草草操办的,是以我当然无从得知九江公主府坐落在何处。

只是……等闲变却故人心,三年多未见她,又怎知她是否真的可靠?不过,不论如何,我总要去试试。

现下,也只能盼望是遗爱是被李恪或是房遗直的人发现了。若是被长孙一脉……那可就凶多吉少了。

我稍微梳洗了一下,又唤小二要来笔墨写了张拜帖,贴里只有当年为她取名的那首《采绿》,若她有心,自会明白。

出了门,按着小二指点的路径一路寻到公主府门前,却被门房告知说,公主半月前诊出有喜,偏巧眼下弘福寺正有大德玄奘法师主持的译经道场,是以公主前些日子便去弘福寺住下了,以期能够祈得佛祖保佑,为未出世的小贵人求得福泽。

我一听“弘福寺”、“玄奘”之类的字眼,便头皮一麻,心里暗暗咒骂怎么这群秃驴就这么阴魂不散了,自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想去,然而无奈,眼下不是任性的时候,遗爱下落不明,无论如何,我都得去一趟。

在弘福寺门外,打听了许久方才敢踏进去。原来玄奘和辩机等人的译经院位于东厢禅房,而采绿的居所则在西北角的精舍,两处相隔甚远,如此一来我才略略放了心。

不过转念一想,又不禁失笑,对那个人,早该放下了,不是么?便是凑巧遇到了,休说他并不能认出易容之后的我,便算是认出了,又能怎样?陌路之人,自来不应被我放在心上。

这样一想,心里竟也奇异地舒畅了许多,便随着众多香客一道进了寺门。

于是便沿着西边小径径直朝北走,一阵穿花绕树探静寻幽之后,几处黄竹筑成的精舍屋顶已宛然在目,心下不由松了口气,总算是寻到了。

然而,方走近了一点,便听到屋里传来冷然的女声,赫然便是采绿当年的娇音,竟是丝毫未变。

“大师请回,本宫无可奉告。”采绿语气里的冷意令我有些惊讶,出了什么事却让一向性情娇憨可喜的小丫头发这么大火?

隔了一会儿,里面无人说话,却听采绿又开口了,这次话语里的怒意更盛:“大师须知,若非驸马盛情提议,本宫是断然不会踏足这弘福寺一步的。莫教这佛祖清净之地,被我等凡夫俗子玷污了去!”顿了顿,似乎是缓了缓气,又道:“大师出家之人,又担着译经重任,却来此向本宫打听已故之人,不觉得荒唐可笑吗?那人在世之时,大师那般……那般行事,而今却又——大师所为,实在令本宫费解!”

语声骤停,传来微微的喘气声,显然是采绿气得狠了。过了一会儿,却听一个男子声音响起:“既是如此……小僧告退。”

熟悉的嗓音,带了微微的怅然和失望,虽则黯然,却仍不失温雅柔和,不是辩机又是谁?

我头皮习惯性一麻,眼见他已推开门,缓缓朝这边走过来,而我所在的这条小径正是他必经之路。

叹了口气,罢了,反正躲不过去,还戴着面具呢,他认不出我的。

这般想着,心里淡定了一些,抬头挺胸迎着他走了过去,目不斜视,便想着就这般擦肩而过……

然而世事总违人意,他脚步一顿,扭过头来望着我,灼灼的眼神直直投在我身上,道:“这位施主……又见面了。”

我嘴角抽了抽,只好也站住,看向他微笑道:“这位大师,我们见过?”

辩机一直注视着我,不曾稍瞬,微笑道:“那日在房司空房玄龄大人府上曾见过一面,施主贵人多忘事,小僧却还一直记着呢。”

“哦,呵呵,是吗?”我干笑了几声,心里只想快点逃到采绿那里去,“那还真是有缘啊。在下还有要事须面见公主,改日再寻大师探讨佛理……”言毕便冲他匆匆作了一揖,转身便想离开。

然而,和上次一样的,肩上忽然传来一股力道,直接把我的身子转了回去,迎上的是辩机灼热又带了丝倔强的眼神:“施主脸上怎的粘了只小虫,待小僧帮施主取下来。”说罢他忽地探出右手,动作奇快,他武艺不俗,我根本没反应过来,便觉脸上一凉,那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已然轻飘飘落在了他的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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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萧郎路人 ...

我淡定望着他,伸手抚上满是疮疤凹凸不平的脸,似笑非笑道:“大师对在下这残损之人的面目可还满意?”

一边说话一边暗暗松了口气,幸好我早有准备,出门之前鬼使神差地戴上了两层面具,不然可就真露陷了。

辩机愣愣地盯着我,薄唇抿得紧紧的,眼睛一下子暗下来了,拳头紧紧攥起,人皮面具在他手里皱成了一团。

我伸手过去,毫不客气抢回面具戴回脸上,道:“这人皮面具价值不菲,在下这张脸可还靠着它呢,大师莫要弄坏了。”顿了顿,又道:“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告辞了。”说罢便转身匆匆向前走去,没再看他一眼。

“夭夭!”忽然,身后传来声音嘶哑的低喊,几乎变了调,似乎满含了浓烈的感情。

我脚步顿了一顿,平静回过头:“大师在叫谁?是不是把在下错认成什么人了?”

辩机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微微抬起手来,似乎是想触碰我,然而最终还是放下了,薄唇微微开阖,几乎是在颤抖着,轻声道:“我……我曾去过那山下寻你,可是怎么也寻不到,只看到一片被野火烧焦之地。我、我以为你已经……”顿了顿,忽而又扬起了唇角露出极为欢喜的笑容,眼睛里绽放出无限喜悦,衬得他整张脸都神采焕然:“佛祖保佑,你……你果然还在人世,夭夭,我,我日后……”

“大师在说什么,我可一个字也听不懂。看来果真是大师认错人了。”我面无表情地打断他,神色淡然,“既是故人已矣,那么在下这个陌生人便冒昧奉劝一句,执念为魔,大师出家人四大皆空,还是莫要对什么人事太过执拗为好。”

而后冲他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然而,他却忽然紧走了几步,一把拉住了我的手,那手掌温暖依旧,掌心似乎还渗出了一层细汗,轻轻颤抖着,可是握得极紧,我挣扎了几下也没挣开。

“你……你放开我!这成什么样子!”我挣脱不开,忍不住动了怒,心下五味杂陈,采绿方才那句话一直回响耳畔:她在世之时你那般行事,而今却又何苦如此作态?

然而他却握得更紧了,定定地凝视我,眼眸里是深深的悔恨、痛苦和自责,低声道:“你……你别这样。是我对不住你,我……你虽然不愿让我再见你本来面目,可辩机永不会错认夭夭!我……我不敢奢求原谅,只求你不要再对我如同陌路之人……”他唇瓣微微开阖,似是还想说什么,却没有再说下去。

我微微眯起眼睛,亦回望着他,隔了半晌,叹了口气,伸手揭下了那层凹凸不平的面具,露出了本来的面貌。

辩机眼睛一亮,唇角绽放出喜悦的笑纹,刚想说什么,我却叹了口气,道:“你既已认出了我,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看着他迸射出欢喜的眼睛,我撇嘴一笑,恳切道:“往日之事,你虽令我难过,但更多的错处却是在我。你原是出家之人,而我却对你处处紧逼,从未为你考虑过,这几年来,忆起此事,常自忧心不安。眼下见你有了大成就,随着玄奘大师成了最有学问的缀文大德,我实在很为你高兴。”

我越是往下说,他的脸色越是苍白,握着我的手也越来越紧,我心下却是意外的平静,继续道:“人孰无过,年少之时,谁还没做下过几件荒唐事呢,你又这般虔诚向佛,佛祖自不会怪罪于你。眼下高阳公主早已身死,一切前尘过往,也早已烟消云散了。那些事情没有影响到你的理想前途,自是最好;若是阻碍了你什么,那合该是我求你原谅才对,哪里又要你来求我原谅呢。”

辩机面如死灰,眼睛也仿佛失去了所有光彩,木然盯着我,喃喃开口道:“你……你是说,以往那些事,你全都不在意了?都……都不作数了?”

我微笑道:“自是全不在意了。你现下前途无量,而我隐姓埋名,也是过得舒坦日子,又何必斤斤计较以前之事,徒增不快呢。”

辩机面色苍白如纸,神情灰暗,浑不见了那种温润如玉仿佛谪仙的气质。他身子微微摇晃,眼神都有点恍惚了,手劲也渐渐松开,我连忙趁机往外抽手,心里有点着急,必须要赶快去见采绿了,遗爱的事可是一点都拖不得。

然而他却猛地又握紧了我的手,眼神深处仿佛又燃起了微弱的亮光,急切道:“既是如此,你又回长安做什么?”

我心里发急,见他还不放开,面上也就收了笑容,冷声道:“我夫君遇上了些小麻烦,我们便秘密回长安一趟,寻些旧时朋友,看能否帮得上忙。这些事情,夫君说过最好不要让外人得知,辩机师父就不要打听了吧。”

辩机脸色倏然惨白,比方才更加难看,身子晃了晃,踉跄退了一步,仿佛被什么重物狠狠击了一下似的。我趁机抽回手,也不再跟他客套,转身便走。

“夫君……外人……”他失神的声音喃喃从身后响起,倒是没有再追上来。

我微微叹了口气,心下不知是什么滋味,只得摇了摇头,把这一切都抛到脑后,戴好面具,绕到了采绿所居精舍的门前。

门前有两个丫鬟坐着聊天,我走上前去,把拜帖递过去,和声道:“在下有事求见公主,还请两位姑娘代为通禀。”

两个丫鬟看了我一眼,其中一个起身接过拜帖,敛衽一礼道:“请公子稍待片刻。”便转身进门去了,另一个也起身道:“请公子这边过来奉茶。”

我摇头道:“不必,我在此等候便了,想来用不了多少时间的。”

果然,我话音刚落,方才进去的那个丫鬟便出来了,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态度却比之方才更加恭敬,行礼道:“公主请公子入内详谈。”

我点了点头,跟着她进了门,一眼便看到正堂座上端坐的女子,作了少妇打扮,一袭清素淡雅的木兰色长衣配鹅黄莲叶裙,薄施脂粉点缀钗环,往日的娇憨稚气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雍容典雅的贵气。

采绿面色涨红,显然是压抑着兴奋,身子动了动,似是想要站起身却又强行按捺下去,颤着声道:“公……公子别来无恙……”

我心下好笑,这丫头看着长大了,实际上还是个孩子,面上淡定抱拳行礼:“见过九江公主殿下,殿下千岁。”

采绿满脸不自在,忙道:“多礼了多礼了,快……赐座!”而后又冲方才那丫鬟道:“这里不需要侍候了,你们先退下吧。”

丫鬟又扫了我一眼,低头退下,还帮我们关上了房门。

“公主!是您吗?公主!”丫鬟一出去,采绿就忍不住低声喊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就冲到了我跟前,想要伸手却又不敢,眼圈却已红了。

我揭去人皮面具,伸手拍拍她脸颊,冲她微笑:“采绿,别来无恙。”

“呜呜……公主,果然是你……”采绿再也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趴在我膝上就哭出声来了,又压抑着抽泣的声音,生怕外面人听到,不多时一张小脸就憋得通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我见她真情流露,心下虽然着急,却也是感动,便着意抚慰了一番,好容易劝着她止了哭泣,又简略说了说这几年的生活,才道:“采绿,其实我这次来,原是有事相求。”

采绿忙道:“有什么事,公主吩咐一声就行了,我家将军在朝中也有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采绿必定竭尽所能……”

我便把遗爱的事对她说了,又道:“只是我和遗爱在世这件事,万万不能再教旁人知道,否则后患无穷。”

采绿沉吟一会儿,点头道:“公主放心,将军这些年来一心操持军务,无论是太子还是长孙大人,都未见他亲近过,想来是可靠之人,必不致泄露此事。只是……”她抬起眼来望向我:“不知公主现在下榻何处?”

我道:“便在永安坊的栖霞客栈,怎么?”

采绿踌躇半晌,抬起眼小心翼翼打量我的神色,道:“方才……公主过来之时……可曾见到……”

我心知她要说什么,微笑点头道:“自然是见到了。”

采绿似乎是提起辩机就来气,愤愤道:“哼,那和尚,不知是在哪处撞见了公主您,这几日天天过来搅扰得我不得安宁,非要跟我打听您的事情。当真是惺惺作态,我见了便有气,以往您对他那么好,他却如此狠心,现下反倒是……”

我笑着拍拍她鼓起的脸腮,道:“你在气什么呢。我方才已经和他说明白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你日后见了他也务须以礼相待,可别平白落人口舌。”

采绿愣了一下,神情变得复杂,盯了我一会儿,方迟疑道:“公主是说……您对辩机大师,已经……已经……”

我点头:“是,人心易变,我亦如此。”

采绿点了点头,露出松口气的表情,微笑道:“那便好了,那种人,也不值得公主再为他伤心。”顿了顿,又道:“公主便假作我远方娘家的表姐,过来探望我可好?这样,您便可以就近住在这寺里,有什么事情也好照应。我初时还担心公主您无法对辩机大师释怀,怕您不想住过来呢。”

我思忖了片刻,便点头答应了她,心下却颇有点烦乱,一时回想起辩机惨白失神的脸,一时又担心焦虑遗爱的安危。

遗爱……你可千万不要出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从前天下午开始,JJ大抽特抽,貌似是出了个什么审核的新功能,导致众多作者更文之后,新章先是要经过一段时间的审核,审核过后,章节内容要么被吞要么被解V,所以大家多包涵,我这几天开足马力码存稿,能更就更,不能更的话,就等到JJ抽好了一起更哈。

另外!!JJ个渣受大抽,今天我已经发现有三条评论被莫名其妙删了!!请姑娘们相信我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删评的!!都是JJ抽的祸啊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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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刘郎已恨蓬山远 ...

采绿办事很效率,在我入住弘福寺的第二日上午,便有遗爱的消息传了来,只是我却没料到,她便偕同她的驸马执失思力将军来见我了。

“臣执失思力参见……”执失思力见了我,一脸激动,便要矮身下拜,我忙扶起来道:“将军免礼,夭夭早已不再是公主,将军如此,当心隔墙有耳。”

执失思力连连点头,直起身子,我请他坐下,他却也不敢坐实了,只悬着半个屁股坐在椅上,弄得我哭笑不得。

只是此时也已非拘泥这些虚礼的时候,我看了眼坐在旁边的采绿,开门见山道:“采绿既请将军亲来见我,那必是信得过将军的。不知遗爱的事情……”

执失思力点了点头道:“臣本为降将,近年来在朝中也是愈事韬晦,结交朋友并不多,本是难以打探到房大人府中之事的。只是……”他顿了顿,面上露出丝忧色,“前日陛下曾去房大人府上探病,那时辰似乎正是公主所说房二公子入府之时,此事却是举朝皆知的。”

我吃了一惊,道:“难道是父皇刚巧撞见了遗爱?”若是让李世民撞见遗爱,那可就是实打实的欺君之罪了,想至此,我不由攥紧了拳头,掌心里渗出一层细汗。

执失思力摇头道:“公主宽心。臣昨日晚间派人买通了房府几个家人,探到了些消息,似乎是前日房二公子正和房大人叙话之时,房大公子带着微服的陛下进门了,两拨人刚好撞在一起。房二公子想是易了容,陛下并未认出他来。房大公子只道这是府中下人,后来……似是房大公子带走了房二公子。”

我闻言舒了口气,略略安心,既是房遗直带走了遗爱,那他暂时应该还不会有事,只是不知李恪那边有没有得知这件事……

一时忽又觉得自己鲁莽,这般招摇地就过来寻采绿。那边刚刚发现遗爱,这边九江公主便又突然多了个来探亲的远房表姐,怎么听都不对劲啊。

采绿似是看出了我的忧虑,微笑道:“公主放心,采绿表姐搬来弘福寺小住之事,除了服侍您的下人,再加上将军之外,也不过三五个人知道。我早已严令他们守口如瓶,这些人常年跟在我身边,也算是可靠之人,外人应不会知道的。”

我点头道:“如此多谢你了。”说罢又发愁,接下来可该如何是好?冒险潜入房府去找遗爱?可房遗直既然并没有放遗爱回来,那便是不想就此甘休了,只怕眼下正在房府严防死守,就等着可疑之人过去找遗爱呢。我若是过去,实在风险太大,万一也被房遗爱软禁,那可免不了要去见见李恪了。到时候,事态发展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

现在就写信寄回益州找李愔想办法?不可,休说普通信件并没有动用八百里加急的权力,便是动用了,最快也得半月之后才能寄回益州,这么长时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若说我自己先行离开长安,那更是想都别想,此地虎狼环伺,若我不在了,只怕遗爱一个人便更加危险。

想至此,我叹了口气,谢过他们二人,又道:“采绿,能帮我借些葱白挤出来的汁子过来么?”采绿点头应了,和执失思力一道离开了禅房。

不多时,采绿便端着一小碗葱汁子亲自送了过来,见我脸色不怎么好,便劝道:“公主切莫太过忧心,驸马爷既是同大公子在一处,那便暂时不会有什么事了。剩下的,咱们尽可从长计议。”她晋封公主多年,对我们的称呼却依旧不改。

我点了点头,接过葱汁子,用毛笔蘸了一笔,瞄了一眼她纤细的腰肢,笑道:“现□子可有不适?”

采绿脸红了红,嗔道:“公主还和原来一样爱笑话我。”又垂下头抚摸着小腹,一脸幸福道:“这已是第二胎了,前年生了个女儿,今年总盼望能有个儿子承他香火。”

我用毛笔蘸了葱汁,在信笺上写字,一边道:“本来么,女儿儿子也没什么不同。可你身份摆在这里,老是不出男胎,也便会落人话柄。长此以往,他虽是降将还不至于敢纳妾,但对你的态度多半会与以往不同,你要当心。”

采绿咬了咬唇,眼眸垂下:“采绿知道了。”

我又写了几笔,小心翼翼吹干信笺,看着上面洁白干净一如什么都没写,心下满意,折了几折,交给采绿道:“还请你家将军把这封信秘密送至益州蜀王府上,若能请动八百里自是最好,若是不行,也请尽快。”无论如何,总得知会李愔一声。

采绿点点头,郑重接过信笺放到怀里,而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我,忽而笑道:“公主与驸马爷结缡多年,方才又问采绿那等事,想必公主也是……”话未说完又冲我眨了眨眼睛,一副心照不宣的神色。

我哭笑不得,又忽然回想起那个在我腹中便夭折的辩机的孩子,心底一涩,面上笑道:“这可要你失望了,那些事情,可还早呢。”

采绿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又以“过来人”的口气老气横秋道:“若是采绿没记错的话,公主明年便是双十了,这些子事情毕竟是咱们女人这辈子的头等大事,若是不趁年华最好的时候做了,日后老来,可要迟了呢……”

我听着她絮叨,但笑不语,脑中念头纷繁杂乱,没有一刻停下的,忽又想起几年之前,同我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飞扬女子,妖娆的面庞之下掩不住的是她志在天下的峥嵘心魂……

女子这辈子的头等大事么……我叹口气,忽然感觉一阵意气萧索,没来由地烦乱。

那边厢采绿正说到兴头上,不知不觉间话题早已离题千里之远:“听说那位西行十九年的玄奘大师,便在这附近的译经院里译经呢,他走了那么远的路,想来必定见识不凡,公主,咱们去听他讲讲西边番人的事好不好?”

我一怔,采绿立刻掩住嘴,沮丧道:“对、对不住……我忘了公主您……我前几日便想去寻那大师听故事了,眼下一高兴便说了出来,公主别生气啊……”

我微笑安抚她:“这有什么,玄奘大师又不是辩机,便算是辩机,我也早就不在意了。你若喜欢听,自去便是。只是玄奘大师主持译经,必然事务繁忙,你莫要扰到人家做正事便好。”

采绿神情一下子亮了,快乐地点了点头,又磨着我说了些闲话,便掉头找她的玄奘大师听故事去了。

我心下烦乱,全部心思都放在遗爱的事情上了,心里默默地否决一个又一个想法,直到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将我从沉思中惊醒。

夏日天热,门口又有丫鬟当值,我就没有关门,此刻抬头一看,却见辩机修长的身影正立在门口,正专注地凝视着我,见我看来,眼神有一瞬的慌乱错开,却又马上移回来与我对视。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扭头去找门口的丫鬟,却半个人影也没瞧见,这才把目光转回到辩机身上,客气道:“辩机师父怎么来了?译经不忙么?”

辩机抿了抿唇,道:“夭夭……”

我微笑打断他:“女子闺名,师父出家之人,还是不要随便称呼为好。”

辩机滞了滞,脸色微微一白,也不答话,只是走近了几步,随手一带门便关上了。

我见他动作不由警惕起来,也站起身道:“你关门做什么?”

他只是看着我不语,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情感浓烈到令我有些战栗,良久,方道:“夭夭之命,恕辩机难以从命。”

我眯了眯眼睛。

辩机接着道:“辩机永不愿对夭夭有哪怕丝毫生疏,即使……你早已视我为路人。”说到后半句,他语气低沉下去,咬字都有些艰难。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扭过头道:“如此便随你。”而后又走到身边柜子旁,背对着他道:“若是无事,便请回吧。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话未说完,便被身后近在咫尺的灼热气息惊了一下,连忙回身,却见他不知不觉已走到了离我极近之处,漆黑的眸子里犹如洒入了星辰,又如燃烧着两团烈火,垂头凝视我,两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不知为何,他身子竟在止不住地颤抖。

那种不知名的情感和气息倏然把我笼罩住,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连忙退开几步,方才略略安心,随即愠怒道:“你到底有什么事?”

辩机依旧望着我,又走近了几步,我又退,他有些慌乱地说道:“夭夭,你别退开了,我便站在这里,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