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勤山人便点头, 说:“那便无事了。”

此时, 女侏儒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身后, 将一把银制的剪子举高递过来。

吴燕夏稍微一犹豫就接过剪刀,以梁凉下颚为边界,迅速把那头诡异的长发尽数去了。他剪的时候, 发现越往下的发丝越比梁凉寻常的头发更韧些,那就好像某种人工纤维, 过于浓厚。

足足用那把锋利剪刀来回的修了好几次, 才费力的彻底切断。

变成短发的LO娘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 秀气鼻子, 长长睫毛。她惊慌失措地望着他,整张脸只剩下两颗清丽晶莹的大眼睛,吴燕夏即使心情严肃, 也忍不住内心一荡。

他暗自心想,回家后还得让她洗个澡,嗯。

身后的二先生已经找了一个金晃晃的方形盆,将梁凉那海藻般的头发都扔在里面, 又用石块压住,再用纸折子点燃。

只过了半刻,盆中高高堆起的乌发就如抽水般萎缩,火焰黄光一闪,再随即熄灭,没有烟气。

最终,仅剩下一层薄薄的黑血泡在盆中。

吴燕夏再次闻到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血味,和那晚闻到的一模一样。

他回想起来,当时每次缠绵的贴近梁凉耳后和锁骨处,那股微腥发甜的味道最重。原来,自己当晚吻的,是她正悄然生长的血发。

德勤山人说:“那些怪神怪力之物,对天生贵人虽然难以正面相扰,但不代表它们不能给事主添麻烦。指甲与发,为人体的气血尽到之处。有些男子,一年四季总在指甲里存有股黑淤血,蓄而不散,便是邪气叨扰。至于女子,头发为血之余。小姑娘皮肉的伤口过快痊愈,表面如常,其实内损其中,血未涌表面,都送到她脑袋上去滋养长发。”

吴燕夏暗自懊恼,他这两天夜里趁着梁凉睡觉,假公济私,其实把她全身都检查了一个遍。他做事极精密,连脚底和头皮都一寸寸摸了,唯独又忘了检查头发。

“她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德勤山人摇头说:“不像。但还要先问这小姑娘自己,最近去过何地,见过何人。”

吴燕夏心再一沉。

LO娘整日都在吉兆和家两点一线的,最近也只去过自己的公寓。她身边最危险的人,好像是…他自己。

不对,吴燕夏默默想,还有那欠抽的魏奎魏神经病。

他还正诋毁前·情敌,手臂被摇了摇。

梁凉颤颤悠悠地说:“我,我也能问老爷爷几个问题吗?”

吴燕夏说:“你直接问。”

二先生已经把那金盆端到旁边,梁凉匆匆瞥了眼,发现那一泡黑血已经变得青幽幽的,如同烂章鱼腿上分泌的粘液。

她就感觉,嗯,有点晕。现在好想回家,默默的在她公主床上躺一会。

德勤山人似乎感觉出梁凉的害怕,再多解释几句:“小姑娘,人的头发脱离和指甲生长有阳寿定数,你目前以精血蓄发,短期只是头晕,待时日长久,精神和阳气难免跟不上。女性发属阴,头发留得过长难免会遇到些怪事。譬如之前你走不出那酒店楼道,可能有这个原因。只不过,那浑小子发现得早,现在对身体并无妨碍。”

梁凉快哭了:“老爷爷,你能说简单点吗,我听不明白…“

吴燕夏便跟她明明白白的解释:“他说你还是纯洁的,你没撞邪。”

撞邪,是人偏离正轨,和“那个世界”里的东西狭路相逢,对方轻以惩罚,重以夺舍的偶然事件。只不过人间有正序,一个大活人不可能轻易被掠了神志和生命。通常来说,邪物吸取人的精力气血,以供自己生存壮大。

但,梁凉这头过于诡异的长发,又是被她自己的鲜血养成。而经过真火一烧,就又恢复成鲜血的原态并没有附着其他事物。

就仿佛是…

吴燕夏心念急转,就仿佛是,谁正想对梁凉作一个鲜血引祟的邪咒,偏偏做到一半就骤然中止。

留下一个残局。

梁凉觉得对“纯洁”这词也有阴影,她真切地觉得,这世界太可怕了。

“那堆头发真的是我的?可我每天早晚都梳发,怎么什么也没感觉到。”

德勤山人也觉得此事有诸多奇特难解之处,他让女侏儒把金盆凑过来,居然伸出指头,沾了一下盆中黑血,再放到嘴里舔了下。

吴燕夏和梁凉眼睛就有点发直。

按德勤山人之前的意思,梁凉这两天身上所有外伤流出的血,都会被拿来供着那诡异的头发。

他们不约而同的想,这一摊血里,也不知道有那啥…落红吗?

德勤山人是瞎子,自然看不到这对小情侣的尴尬无语表情。

但二先生就站在旁边。

这女侏儒在过程中,不发一言。但她冷不丁问:“小师弟,这是你的谁?”

吴燕夏目前有求于德勤山人,无法在他面前否认“小师弟”这个称呼。他紧盯着正尝血的德勤山人表情,只再搂紧梁凉的腰:“哦,这小姑娘是我小老婆。”

梁凉就很羞涩地伸肘碰了他一下。

她想,怎么就不能说女朋友啊。

德勤真人已经尝完污血,再用清茶漱口。

他抬起头倒是接腔:“这小姑娘命格风顺又奇高,自小有总角之恋相陪,情投意合,今年还是婚年,哪里又是你这浑小子能得来的缘分?”

□□院很阴凉,风也是极轻柔。露台一时极为安静,没人说话。

吴燕夏窄窄脸上的眉毛眼睛全部阴沉下来,他下唇绷得极紧,唯独声音还是轻松的:“什么?”

德勤山人说:“你虽学艺不精,但也识得八字。她这种壬水格局是罕见的秀命,取富贵易如反掌,只不过小姑娘禀赋中又有神煞的异数,起大运未免太晚,需再过两年走丙寅运之时才可行事业运。但姻缘已来,她日柱中透——”

吴燕夏插口说:“我还没为她看过星盘,更没看过她八字。”

德勤山人奇道:“为何不看?”

吴燕夏淡淡地说:“您若决心去抢银行,会关心收银台背后站着的小姑娘漂亮不漂亮么?”

德勤山人也一怔:“什么意思?”

吴燕夏哈哈大笑,没有回答。

以前他刻意不看梁凉的星盘,一来,确实想通过真实的交往去了解这姑娘。二来,君子识命而知进退之机,吴燕夏却又从不立志当君子。

吴燕夏本性不爱黏糊腻歪,如今迷上了梁凉,有事没事总是死盯着她。他觉得这LO娘娇滴滴的,温弱脾气、好性格、生得漂亮,在床上甜得像小妖精化成的花蜜水。不错,全都喜欢死了,他就毫不犹豫地决定霸占着。

至于是否拆散了别人的大好姻缘,他真诚地表示不关心。如果有报应,受了就是。

此时此刻,吴燕夏只真诚关心一件事:“您那口血滋味如何啊?”

德勤山人一反常态,没有针对这混小子的胡说八道先赏两巴掌。

他对着梁凉的方向,沉声问:“小姑娘,你目前可是自己操劳一个餐饮小业?祖上北籍,出身军宦,自小随父迁徙而来,有位伴你长大的男友?”

梁凉正揉着自己手心,刚才被那柄白如意连续击打的位置已经隐约发热,但并不红肿。

德勤山人断论的几句话,都是准的。她惊讶地点头:“是的是的,那个,您说的只有一件事不对。魏奎不是我的男友,这个,这个坐我旁边的才是。”

“唉,我真的都跟魏奎讲过,让他以后不要来找我,到时候肯定再跟魏叔叔和阿姨也都说一遍,我不会见他啦。”

最后一大段话是跟吴燕夏解释的,男人不笑了,他正用那目光斜斜剐着她。沁寒的眼神,动也不动,比任何时候都显得阴森森的。

猪不高兴吃醋的时候,还是挺可怕的。

吴燕夏再转过头,冷漠地对德勤山人说:“您既然算了她的八字,那不妨给我俩合个姻缘八字。万一以后她想爬墙,我提前扼杀在摇篮里,再给她点苦头吃。”

梁凉脸一塌。

德勤山人冷声说:“吴燕夏,你小子的八字我读不透。但我话也断在这里,这姑娘和你绝无百年姻缘。她这命格放在古代,最少诰命夫人加身,不是谁都能留得住。你这山野匹夫,也不怕命格里没那么多大福气消受。”

梁凉很不喜欢听这种话,她瞪着德勤山人刚要反驳,吴燕夏却按住她,他懒洋洋地问:“她给我当妻不行的话,那,当妾呢?”

什么,当妾?当妾是什么意思啊?

梁凉目瞪口呆,德勤山人却几乎是脸色大变。吴燕夏死死地盯着他。

这时,站在德勤山人旁边的二先生咯咯笑起来,仿佛是欣赏,仿佛是好笑,笑声在露台里格外瘆得慌。

她终于再开腔,却款声说:“师父,下一位客人就要来了,您先进屋准备。”又对吴燕夏说,“小师弟,你先回去。她的头发在太阳落山前,拿菖蒲煮开的水洗三遍,连续洗三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枕头下压三枚硬币和一把圆镜子。师父今天的时间只有这么多,你要他帮你做的事,都做完了。如果还有其他疑问,改日再来。”

这二先生说话不容置疑,最后,女侏儒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梁凉许久。

她又笑了,露出细小的白牙:“梁凉,不要捡起什么东西都往头上戴,会死人的。”

第 75 章

梁凉被两三句话吓得心惊肉跳, 她突然想起来:“夏夏,我有一天晚上在你公寓里,好像捡到了一个红皮筋去扎头发。”

德勤山人却也阴森地开口:“小子,莫要因己之贪欲,干扰他人命格。所谓人间皆有定数,你若执意拨乱她人生的大进程, 自然累得她撞见怪事。”

二先生则在旁边重申:“改日再来, 小师弟。”

他们这堆人同时叽叽喳喳的, 占星师脸色就变得非常不大好。吴燕夏并不是那种会被别人表露的情绪或灌输的信念, 就轻易牵着鼻子走的男人,但当这伙人对着自己杂乱的嚷嚷,他就感觉, 嗯,一股非常熟悉的头痛朝着自己涌过来

他一言不发地站起来, 扬手把金盘里残余的污血泼到露台的石阶上, 用脚搓了几下, 确认不会再利用。

转身拽起梁凉, 径自拖走。

走了几步,冷冷抛下句:“这事没完。”

等回城后,吴燕夏以很利索的方式, 解决了梁凉狗啃般的短发。

他把梁凉塞进一个美发店,过了会,再抱着三包药用菖蒲往桌面一扔,指挥几个理发小工去煮水为梁凉洗头。

所谓懒人自有高效解决办法, 吴燕夏根本就懒得自己回家捣腾这些,也不会让梁凉弄。他只负责当监工。

在别人的鸡飞狗跳之中,梁凉躺在洗发椅上,看到美发店的店主tony也在旁边默默地站着。

“咱们这样打扰别人正常做生意,不大好吧?”她颤颤悠悠地说,“我自己回家洗头也可以的。”

吴燕夏坐在旁边把她按下去:“没事,我又不是不给钱。”

过了会,又阴森地补充说:“我是他们的房东。这家理发店,应该已经好几年都没涨过租。”

tony听到,尖叫说:“水烧得热点,仔细给这位小姐洗!”

梁凉在这种众星捧月中,高效地洗完头,并被首席督导发型师修剪了一个很清爽的短发。

等走出门时天色渐晚,吴燕夏有心想让梁凉多沾点人气,就在附近找了家餐馆吃饭。

这家餐馆需要等位,拿了号之后,便在旁边的马路闲逛。

梁凉以往都是长发造型,很久都没剪过这么短,自我感觉就像变了个人,她总在路边的玻璃橱窗偷偷打量自己,想到那头诡异的化血长发,内心再惴惴。

吴燕夏终究没那么心细,他就在大庭广众下就拉着她的手往前直接走,完全不避讳。

梁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渐渐的,注意力只被一个人吸引。她看着前方吴燕夏的宽肩窄腰,心想,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在那么多陌生人前那么亲密出现。

又想到德勤山人,他言之确凿的断定,魏奎才是注定姻缘。

但,人真的有命运这回事吗?

自己真的是被吴燕夏强抢来的吗?

所谓因果相报,是因为他的行为,自己才遭遇这么多怪事吗?

吃晚饭的时候,吴燕夏让梁凉把红皮筋的事,再次描述一遍。他思考的表情很微妙,事不独论,如果单单说发现一条红橡皮筋,仿佛也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

“你直接把我带走吧。”

吴燕夏还正皱眉琢磨着,顺便漫不经心的吃饭,这话听得他一愣:“带你到哪儿去?”

梁凉低着头,她头发被吴燕夏剪得太厉害了,如今头顶上只剩下两个毛茸茸的小夹子:“…我也不知道,嗯,就带到只有咱们两个人,没有鬼的地方。”

吴燕夏冷哼了声,他摇了摇头:“你别听德勤山人胡说八道,本大仙年年怪事都见得多,但确实没亲眼见过鬼,当然,我们还是别亲眼见了——还有,你名不正言不顺的跟我跑了,那日料店怎么办?不是刚开了吉兆的分店,生意据说还不错?”

梁凉根本答不出来,她低着头,愁眉不展。

吴燕夏倒是笑起来,他从桌子上伸手握住她:“凉凉?”

梁凉无精打采地嗯了声。

“后悔吗?自从遇到我之后,你就一直这么怪事连连的?”

梁凉静默了会,眼泪开始往下掉。

她也真的是不明白,一样的世界,一样的傻白甜。怎么别人谈恋爱都甜甜蜜蜜,轮到自己就献身又伤身的。从魏奎到吴燕夏,都是不省心又赔钱的货。唯一特别乖特别顺着她的坦克,现在还变成一条蛇。

德勤山人算的绝对不准,自己的命哪里好了。

“…我没有后悔。”她抽搭地说。

这是梁凉的心里话。

吴燕夏无言地站了起来,隔着桌子,凌空给她一吻。LO娘感觉到旁边桌射来的异样目光,她又羞又急,不敢多哭,拼命示意他坐下。

她控诉:“我觉得,吴燕夏你根本不是第一次谈恋爱!”

“哈哈哈哈!”吴燕夏忍不住笑了,“别闹,我们刚刚不是说鬼呢。”

梁凉心里一凛,她等着他笑完了,赶紧说:“我觉得,你家那个公寓真的很有问题。”

“嗯,我刚买来的时候,肯定是有点问题,但现在正在解决问题。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吧,再多点耐心。”

梁凉心不甘情不愿地闭嘴。

她觉得吴燕夏什么都挺好,然而一说到他家那个公寓,总是出乎意料的固执。

“那你觉得德勤山人这人靠谱吗,他明明说看不懂你的八字,但他又说,咱俩八字合不到一起。”

吴燕夏思考了会,他说:“每个人的八字是唯一的,只不过,解读八字的方法不同。目前能流传下来的八字、四柱、紫微斗数这些推命理论都是从中国封建时期起源,而推命结果也是根据当时的情况总结出来。”

“古代大部分的女人,都靠婚姻立命。但不是每个女人,都有资格当正妻的,才会有妾这么一说。就像男命有仕途和非仕途一样,女命自然也有两条路,当妻还是当妾。根据严格的命理学,像是续弦、出嫁从二夫,那可以归结为走妾途。”

“但现在婚恋自由,谈几场恋爱乃至多数婚姻都不足为奇。一般来说,三年以上的稳定恋爱,或者漫长的暗恋,在算命师眼里可以等同于半场婚姻,我有时候在星盘中,也直接去拿这种情况当半场婚姻去解合盘。因此,我才说你当妻命合不到一起,还有做妾命的说法。”

“我说的就仅仅是个比喻,你别多想。”他顿了顿,不假思索地说,“再说这都什么时代了,哪有什么妻妾的。我肯定不会让我女人受委屈就是。”

梁凉被这些理论弄得似懂非懂。

她喃喃说:“我就有点害怕,我不希望你出危险。”

就在吴燕夏擦擦冷汗,觉得这话题完美糊弄过去时,梁凉却又歪头,盯着他的脸瞧了半天。

他说:“你看什么?”

“之前德勤山人问你都愿意为了改造凶宅,愿意付出什么代价,你当时回答什么来着?”

吴燕夏怔了怔。

“生命、自由和健康?对不对?”梁凉思考着,“你别笑话我,我现在有个猜想,也不知道对不对——”

“是什么?”

“我在想,中学课本里有一个河伯娶妻的故事。也就是说,你如果驱使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为自己做事,是需要发工资的,嗯,或者是说需要建立契约的。但神灯独自帮你看了五年的家、还帮你震鬼,你都给了它什么呀?”

“…一个稳定的生活环境?每周的活蚯蚓?清水?”

“有没有可能,德勤山人骗你娶了神灯呀。神灯之所以愿意心甘情愿地帮你看宅,它是觉得,它在作为你老婆的身份保护你。”

吴燕夏坐在椅子上,瞳孔微缩,那感觉像□□被人狠狠踹了一脚。

说句大实话,吴燕夏是直到前几天看到神灯的眼泪,脑海里隐约闪过有这种奇葩可能。五年前的占星师不知天高地厚的厉害,横行无忌。当德勤山人答应帮助整治公寓,他在确认不伤天害理后,也就没更多问细节。

今天拿话去试探德勤山人的,也觉得这想法太疯了,暂时埋在心中。

万万没料到,眼前的梁凉听了自己那句随口说的“妾命”,她小脑袋居然转得这么快。

吴燕夏沉思片刻,立刻正色说:“我发誓我什么都不知道。”

梁凉几乎没给气晕过去,自己男朋友宣称这辈子没谈过恋爱,但实际上,他娶过一条蛇?

“吴燕夏,你简直,简直太不纯洁了!”

第 76 章

剩下那顿饭, 吴燕夏一直为她端茶倒水,嘘寒问暖。

梁凉麻木地吃饭,她真的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猜对了。

梁凉是一个过分爱幻想的人,有时候会抽离现实之外。但不巧遭遇吴燕夏,他玩心重,又是感觉对万灵都能招惹的样子, 以往随便的生活和交际圈都比小公主的幻想更精彩一百倍。看过宇宙的人, 还能老实地当自己的男朋友, 她整个心情都可以说是非常震撼又非常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