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一阵沉默。

旧迷楼的外边无风,只是树隐约的唏唆。落眸处,隐约有些火光。轻淡的烟味,似乎散了剑拔弩张的紧张,却又叫神经随之微微触动。

扶苏的眼中落了几分沉静。

如果拒捕,整个旧迷楼,恐怕就要落入一片火海了。流庭的身手,却是很容易逃脱的。但他走后,整个旧迷楼,恐怕就要付之一炬了。

要怎么做呢?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死在这里。闺婉的仇还未报,诺闻还没有死,而女伶之魁也还没有落入囊中。

她的手指颤了颤,几抹锐利的光色划过,又静静地垂了下来。

只要她想,就可以轻易地杀了面前的那两人,然后装作惊慌地逃到张迟的身边,娇声软语地祈求饶恕。那么,不会有人怀疑她怎么能轻易地杀了两大高手,只以为两人护她心切,所以才没有防备地遭了暗算。而且,所有的追究也会因为流庭的死而告一段落,因为所有人只会认为这个女人不过是求了自保。人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做的事是没有人可以揣摩的。

但是,她扬起了手,然后又放回去。面上始终无一丝情绪波动。

诺闻向后靠了靠,正好把扶苏整个护在了面前。只上这时的面色有些凝重,看张迟时隐约带了杀气。

扶苏微微一愣。诺闻这样的举动,莫不是…她霍然抬眸望去,正好看到流庭向前走去。

他走得很平稳,每一步向前,前面的人却都不自觉地退了一退。明明对面一片森然的刀光,却反而是这个手无寸铁的人淡淡哂笑、不置可否。他似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眸,声色轻轻一调:“张大人不是要拿在下归案吗?还等什么?”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

张迟仿佛有些不敢置信,愣了半晌,才语调一高,喊道:“来人,请流庭公子到廷尉衙门一叙。”

当即上来几个侍卫,在流庭身上套了条粗后的锁链。他们的动作有些颤抖,好半天才将链子挂上,上锁的时候那人手一颤,险些就把锁掉落在了地上。

流庭讥诮地看了他们一眼,仿佛全身被束缚的狼狈完全与他无关,即使锁链划过时在他的手臂上落了道狭长的口子,他也只是微微蹙了蹙眉。然后,他缓然抬头,仿佛没有看到场中的两人,只是自己转头离去。

房中的侍卫随之撤去,潮水般漏出,渐无声息。

屋内很静。

为什么?为什么…扶苏向后不由一退,一踉跄下用手撑住了身子。为什么这个人可以这样平静地叫人带走?他不是应该反抗的么?他不是应该夺路而逃的么?他不是应该叫那些轻视他的人血流当场的么?但是…为什么他可以这样没有一丝挣扎地任那些人架了他?这个人,根本从来没有过这种侮辱的吧…

“好了。没事了。”诺闻的视线透过窗棂看着外面渐渐退去的火光,安慰着扶苏,注意却完全没有落在她的身上。眉心微微蹙着,似乎有些担心。

“为什么?”

听到无来由的一句,诺闻一时愣然,却见扶苏清素的面上隐约几分苍白,她似乎在竭力控制什么,似乎想要呐喊,却只有握着桌壁的手微微颤抖。他有些不忍地别开了视线,轻声道:“你无事就好。”

也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但扶苏听懂了。

那个人原来是在乎她的,虽然他不愿意承认。

但是,他在乎她,那么,她呢?

轻轻咬了咬唇,她似乎反而冷静了下来。走到窗边,陆续远去的火光映上了她的面,时隐时现,反而有些飘无。渐渐离开视线的暗红,仿佛依旧留下了方才链条拖地时的叮然。明眼人知道的,忤逆了皇帝的意思,又得罪了丞相,那个人面对的将会是什么。但是,他却还可以是这样泰然的神色。

如果刚才他杀了张迟,那么是他活、她死;但是现在他束手就擒,是她活、他辱。

那袭长衣的余影虽然不如往昔的翩然,却依旧挺立地落了一片满目的荒凉。

不只是血和伤可以概括他的这次入狱的。

“诺闻,我们要救他。”扶苏转回视线时,眸中已是一片无喜无怒的平波,直视上诺闻的眼,淡声道,“不论如何。”

这是一种命令的语气。毋庸置疑。

她已经有些气急败坏,根本没有考虑到自己现在是青楼中的一个小小妓女,淡淡的声色,却有些疏远和威慑,隐约连周围的气流也为之一凝。

她是扶苏。只是蓬莱楼的扶苏。

诺闻的眸间有轻轻的触动,半晌,微微一叹:“丞相的势力,并不是这么容易对抗的。”

“如果是白言呢?”

“什么?”

扶苏对上他的诧异,嘴角微微一抹弧度:“如果是富甲天下的白言,如果是玉瓷阁,又如何呢?”

诺闻神色一顿,摇头道:“不可能的。白言不会帮流庭的。”

“他们之间…有过节是不是?”

“是…”

“因由?”

诺闻看着扶苏的神色,有些无奈道:“当初,流庭也不过是个风流公子。谁也不会想到玉瓷阁的白三小姐会义无反顾地爱上他。对流庭来说,和女人都不过是逢场作戏,哪里会当真?一夜风流,然后自然是继续逍遥快活。但是…白萱,却因为不满流庭的风流一再苦苦痴缠,最后竟然投崖自尽。”

这样平缓的语调,扶苏的指不由一颤。

一个人的寂寞。居然只是因为另一个人。

是的…白言不可能帮诺闻。

她的睫轻轻地触动,三分无奈,七分怅然:“诺闻,我去一趟玉瓷阁。”

诺闻诧异:“即使去了也不过是徒然浪费时间。”

“不…”扶苏微微地摇了摇头,有些疲惫地揉了投太阳穴,“我只是去确认一件事情,确认过后便回来。你就别走了,待我回来后从长计议。”

诺闻点头道:“也好。”

扶苏提了裙角,步出旧迷楼。回眸一望,万千楼阙尽于眼中,方才一时的惊乱下,依旧有不少的人行色匆匆地走着。她垂下眼掩盖了疲惫。这样百态的人生,她何尝不是看了太多?悲哀离合,恩怨痴仇,总不过是一场有一场的戏剧。

一场人生一场梦。梦醒了,也不过是别人脑海中的一现昙花、一泓清泉。

或许更多的时候,谁都看不透谁。

不是不知道白言待她如何,也不是没有去揣摩过他对她言听计从后的又一层深意,只是,他对她依旧不是无丝毫保留。

所以她回避,她故作不见。

但是,这个时候她需要去确认一件事。

天迹的光透过叶间落下,有一缕落在不远的池上,隐约几缕异样迷眼的光色。

现在找她做什么,没看见正忙着么?扶苏面色不悦地挑了挑眉,随手摘下一片树叶,在清池前一松手,叶落在池边漾开了一片涟漪,一层,又一层…渐渐漾满整片池面,最后粼光闪起,豁然又是一片平详如镜。里面隐约落了人影,随后一片清晰。

对着湖里映出的好友,扶苏很是不耐烦:“离落,你很空么?很空你也入世玩两趟不就好了,没事找我干什么?”

远在蓬莱楼的离落看着水镜里的那张臭脸,有些哭笑不得:“我才没那么无聊和那群人一样跑去‘外边’玩。那么久没见,你这态度未免太臭了点吧?”

“谁叫你在这个时候来碰灰的。”扶苏轻哼了哼,“说吧,叫我什么事?”

“你现在是要去白言那?”离落问。

“怎么,不行么?”扶苏蹙起了眉。蓬莱楼里的人从来不多过问彼此在“外边”的事,更别说是在观望着的楼内了,离落管的未免也太多了点。

“你去那里,那人也不会说的。你应该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清楚,有些事,清楚了反而不好。” 扶苏嘴角一涩:“是的,我知道。”

“嗣音就要到去齐国了。”

“什么,嗣音要过来?”扶苏一时诧异,“他不是在辛国当丞相么?”

“就是以使臣的身份来的。”离落笑了笑,但是并不见喜意,“他来了后,你可以找他帮忙。”

“使臣?为什么来区区齐国要大辛朝的丞相亲临?”扶苏不由担心,“嗣音那里发生了什么了?”

“那个皇帝开始猜忌他了。这本就在情理之中的,不是么?”离落悠悠地叹了口气,“你也别管那么多了,等他到了后,你去找他帮忙吧。我们这些人都清楚的,以我们的才华去辅佐帝王,免不了功高盖主落个不得善忠的下场。不是什么好太多在意的。”

扶苏默然。

是啊,很多时候他们明知道不会有好下场,却反而做得义无反顾。心明明疲惫了,却要装得毫无知觉。谁不是这样呢?一次次付出,一次次受到伤害,然后又一次次面对。而她,其实也一直清楚,面对流庭,得到的迟早又是遍体鳞伤的结局…但是,她突然想要试一试。

第十一章 锒铛入狱(下)

“你…”离落看到扶苏突然黯淡的神色,不由开口。

“我知道该怎么做的。”扶苏垂着眸子淡声出语,一扬袖,池上涟漪一阵。

里面留了一片倒影,女子的身影亭亭,再无蓬莱楼的景象。

哎,离落肯定在那边气得直跳脚了,不过如果真的再一直听他唠叨下去,真怕耳朵会长茧子。既然他说了嗣音会来,那么应该就是近几天的事了,问题是——有没有搞错,叫她这么一个青楼女人屁颠颠跑去找那“高高在上”的辛国左丞?她又不是嫌命太长,估计还没靠近就被那些周围保护着的侍卫给“喀嚓”了,如果她“稍微”反抗一下,也怕力量过于惊人把那些个旁观的百姓给吓到呀…

扶苏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离落那家伙怎么经历了几世还这么不谙世事呀?该说他不食人间烟火还是说他天生就只能是个白痴?嗣音,嗣音,天那,刚才就应该叫离落同那家伙说声,叫他自己找过来。一个异国权贵进青楼也是很正常的事嘛…不过…估计嗣音那家伙是死也不会同意的…

越想越郁闷。扶苏幽幽地吐了口气,转身又往旧迷楼里走。

还是选择不去找白言了。就如离落所说的,即使去了,那人也是不会说的。但是那是很明显的事,宫内突然出现刺客,这刺客又刚刚哪都不逃只往流庭常常出现的旧迷楼里跑?又怎么会刚刚消失在流庭所在的屋子附近,引了去一片官兵?这个事情,刚好又得以被丞相一系所加以利用…

错综复杂,各有迷离。只是,落在她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只是没有想到,白言还是把她也算计在其中了。火烧旧迷楼,赌的不就是流庭对她的心吗?只不过——他赌赢了。

她的那个“朋友”赌赢了。她的确没有伤到分毫。

呵,是不是该庆幸呢?扶苏嘴角似乎一扬,却是一片冰冷。

不管如何,她都要救出流庭。

扶苏步回旧迷楼,玉瓷阁却并不宁息。

“少爷,我真不是故意的。”修竹耷拉着脑袋,有些不安。

白言的脸色有些苍白,微微带了怒意。轮椅上的身形显得有些单薄,握着扶手的修长的指,关节处隐约泛白。方才一觉醒来,空旷的房间所带来的惊诧感还清晰地落在心间,异常分明。

“你明知道今天旧迷楼会发生什么事。”沉静的声音,却含了一分冷洌。

修竹咬了唇,未作声。虽然只第一次感受到,但他知道自己家少爷现在很生气。不是平时那种玩笑般的微怒,而是真正的动了情绪。这样一个向来很淡泊的少爷对那个扶苏…他不敢再想下去。

白言胸口气息一乱,猛然地一阵咳嗖,却是一把拍开了修竹上前欲替他顺气的手。他咳地急促了,整个身子都俯了下去,却自己倔强地用手硬撑着扶手。他的神色有些散然,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身体的不适。

扶苏居然回了旧迷楼,流庭居然还为了她放弃了反抗,那个男人居然真的爱上了一个女人?

呵,这是一件多么讽刺的事…

一片火光中,扶苏在那个男人的保护之下;一场对峙间,她亲眼看着流庭毫无反抗地被人压走。很多事,是否亲眼所见,是天地之别。

他居然莫名地愤怒了。

留她在玉瓷阁,不过也只是为了不让她受到牵连。

他知道的,她对流庭一直有情,虽然她一直并不承认。只是没有想到,那个男人居然也对她真的动了情!胸口似乎压了一块大石,有些透不过气。他有些慌了。如果他们真的是两情相悦,那么他算是什么?姐姐白萱又算是什么?

他靠着椅子,一点点地吐着深长的气,一点点压下自己的呼吸。

只是对于一个让他可以感受到轻松的女人,他似乎——有些关心过分了。差点忘了,流庭那个男人,怎么会是真正懂得了爱的…

一阵敲门声。在沉寂间有些突兀。

白言无丝毫反映。修竹看着他的神色,沉了眸应道:“推进来。”

门开了。张迟笑呵呵地站在门口打了一揖,道:“白言公子,下官奉丞相大人之命,特意来传话了。说是——事办理妥了。”

“那还真是有劳丞相大人费心了。”不冷不热的话语。

张迟的笑顿时僵在了脸上。面前的人明明是个病夫,明明是个弱不经风的半残废,但刚才的语调…即使是曾经浴血沙场的他,寒毛也都瞬间立了起来。他有些僵硬地道:“丞相大人叫下官来问,白言公子可还有什么吩咐?”

“如果流庭拒捕,你们是不是真的准备烧了旧迷楼?”

平淡无波的语句,完全没有边际,张迟听得摸不着头脑,只能讷讷茫然回到道:“照丞相的意思,到时候的确应该烧了整座旧迷楼,里面的人一个不剩。”

“是么?”突然涌起的杀意,白言微微含笑,眼里无一丝光亮,“丞相果然是个有手段的人,可喜可贺。只不过,希望你能转达下我的意思,就说——‘希望丞相日后行事,多考虑下在下曾提过的要求’。”

“是。”张迟忙应道,“现在白言公子要去看看那流庭吗?”

“丞相的意思?”白言淡淡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点头,“这样的话,去一看倒也无妨。”

张迟忙不迭地往外带路,姿势有些僵硬。外边的一阵风来,顿时一片彻骨的凉意。这个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居然已经全身被冷汗浸透,整件衣服都濡湿地贴在身子上,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这个白言,已经抓到了流庭,他还不觉得高兴么?这样想着,却也只在心里暗自冷哼,并不敢回头看,只是带了后面的一主一仆往廷尉衙门走。

“你们都出去吧。”白言到牢房门口时这样吩咐,只同修竹两人进去。

潮湿的地面,上面露了斑驳的青苔。周围囚犯因为有人进来而有些喧哗,白言仿佛视若不见,径自走向最里面的牢房。一扇铁门,已经显得破旧,隐约有些金属焦灼的气味。推开时一片刺耳的“吱呀”声。

那是间专为用刑而设的房间,周围密不透风,只有东面方向开了个很小的窗口,漏下的光线洒在架子上绑了的那人身上,反衬出遍目的红。

白言的轮椅在地面的摩擦下发出一阵声响,忽然停住,轮前卡了一件刑具。

周围琳琅满目的刑具,上面都沾了斑驳的血迹,是很多人用刑后留下的。

流庭整个人被半吊了绑在架子上,衣衫上隐约浸出几抹朱红,整块整块地漫溢,预示着齐下所掩盖的触目惊心。发尖悬垂的水珠依旧落着,一直蔓到身上,一块一块地将血块渲染开,仿佛一张素白的纸上大片触目惊心的红。微微露出的肌肤,上面赫然是一道道深邃的伤痕。

“没想到,在牢房里也能看到流庭公子的身影。”白言微微地一笑,语句却很薄情。

流庭垂了头,但嘴角的弧度仿佛是在哂笑:“在下能出现在这里,也是托了白言公子的福。”

“不是托我的福,是托白萱的。”

“似乎没什么两样。”嗤笑。

“你到现在还不知悔改吗?”白言的眸间微微一凝,“女人,对你而言到底是算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流庭不以为然,“你以为呢?女人只是玩具,我从来不指望她们对我忠诚。要养女人,还不如养一条狗。”

“是么。如果真是这样,你今天又怎么会束手就擒?”

“…”

“一切的因由,不就是一个扶苏么?”

“呵,怎么可能。”

“不是吗?”白言凝着他,一字一顿。流庭始终没有抬头,叫人看不见他在一身狼狈下的神态,只见那悬空的身躯微微地一僵。

发线掩盖下,他的眸内一片沉邃。全身皮肤撕裂般的痛仿佛撇开一瞬,脑海中只有那个声音在反复地重复着——“一切的因由,只是一个扶苏…”

女人。足以左右得了他理智的女人。这个世界上根本不改存在这样的女人!

思维混乱作一团。

曾经,有个女人很温和地抚着他的脸说:庭儿,娘最喜欢你了,庭儿长大了可要好好对娘呀…

他问:那娘喜欢爹爹吗?

女人婉转一笑:当然喜欢,不喜欢你爹,如何会嫁他呢?

但是,有那么一晚,无意中路过的他,看到那张床上两人的缠绵。女人媚态极妍,娇媚异常,根本没有平日里的端庄。她在那个陌生的男人怀中浅浅呻吟,欲生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