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说去,问题都在文氏的肚子上,倘若没有这一胎,岂不是什么都好了?

琥珀还没有大胆到敢直接给文氏的饮食上做手脚,或者绊她一跤之类的事,当然她也没有这个机会。碧春机灵,碧秋虽然缺根弦,却对文氏忠心耿耿,而琥珀再得南华郡主欢心也不过是个丫鬟,并没有本事去刁难少夫人。能刁难文氏的,只有南华郡主这个婆母。

南华郡主是个难伺候的人,比如说她虽然看重文氏这一胎,但是自己身子不适的时候,还是觉得文氏应该来侍疾,而她身为婆母,略微挑一挑文氏的毛病,让她多站一会儿也不是什么大事。

所以只要她一直病着,文氏就必须一直来侍疾。琥珀听说过,妇人有孕的头三个月,胎往往都未坐稳,所以易于滑胎。文氏身子又弱,说不定折腾些日子就支持不住了,到时候没了这一胎,江悟就再也没有了拒绝的理由。

琥珀就这么鬼使神差地继续做了下去。厨房那个厨娘近来不怎么得南华郡主欢心,不过因为尚未找到一个更合适的厨娘,所以暂时先留着她罢了。要挑唆这么个人,在琥珀看来并不难。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她唯一要做的,不过是找机会往菜里再多加点蟹黄罢了。这机会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所以南华郡主时常好上两天,然后病情就再度反复。

琥珀伏在地上,半个身体都像在火里烧着一样,可是她心里的火更旺盛。眼前不期然地浮起江悟温和的脸,似乎近在咫尺,偏偏得不到。

南华郡主冷冷地看着琥珀:“既然你以为那菜里加些蟹黄并无妨碍,为什么要打翻菜盘?”

琥珀无言以对。她不敢说自己是要害文氏,只能一口咬定是小丫鬟打翻了菜盘。南华郡主冷笑道:“你真当我糊涂呢?既然嘴硬,我也不问了。念在你伺候我一场的份上,留你一条命,叫个人牙子来,卖了她。连着那厨娘一起,都留不得。”

“郡主,郡主,奴婢真是一时糊涂——”琥珀还没哭完,就被两个婆子拖下去了。房里另外三个大丫鬟噤若寒蝉,都跪在一边。尤其是珍珠,她管着南华郡主的饮食,这便是大大的失职。

果然南华郡主处置完琥珀,目光就往珍珠身上扫了过来:“你们三个,每人去领十板子。”

江恒已经回来,闻言陪笑道:“母亲,她们若都挨了板子,就没人侍奉了。不如先把这十板子记下来,等回了京城再领。如今先罚她们三个月的例银就是了。”

“嗯——”南华郡主想想也有道理,“珍珠罚半年的月例!”

“是。”三个丫鬟都暗暗松了口气。等回了京城,只要南华郡主不特意提起,这十板子就等于免了。她们这些大丫鬟,最怕的就是在下人们面前丢了脸面,至于月例银子,这里罚了,回头当好了差事,主子一赏也就补回来了。

南华郡主处置了琥珀,犹自觉得胸口那口闷气还没出完:“那贱婢!若不是看你嫂子有喜不好见红,立刻就该杖毙了她!”她想不到琥珀是绕了一个大圈在折腾文氏,只当琥珀为了能进江悟的院子,着意讨她欢心,才叫厨娘在菜里加了蟹黄。

心里想着,口中不自觉地就道:“亏我平日当她是个好的,还想着给你哥哥做个房里人…”

江恒替南华郡主抚着后背道:“母亲不要为了一个糊涂人气坏自己身子。”心里却暗暗叹息,倘若母亲不提此事,说不得琥珀也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南华郡主长长吐了几口气,将琥珀之事抛开,道:“蒋家那丫头,上回诊出了你大嫂的喜脉,这次又知晓这偏方,看样子医术学得甚是不错啊。”

江恒想起桃华,不由得点头:“到底是家学渊源。说起来,今日也多亏她心思细密,竟想到菜里有蹊跷,不然…”

“嗯——”南华郡主想了想,转头吩咐珊瑚,“从我匣子里挑几样东西,明日送去蒋家。”

江恒觑着她心情看起来好些,笑道:“母亲,前些日子那些郎中到底也出了力,儿子想着,不如也各送一份诊金过去?”

南华郡主想想也觉得自己砸了那几人的招牌有些冲动:“罢了,你看着办就是。”想了想又道,“这几副药若吃得好,就重赏今日那姓苏的郎中。”总归要将苏老郎中与前头的郎中区别开来。

江恒知道母亲爱脸面,点头笑道:“这些都交给儿子,母亲只管好好养身子。”

南华郡主看着小儿子俊秀的脸,不自觉地叹道:“你也长大了,该相看亲事了。”

江恒连忙道:“母亲答应过我,要等我中了举人再提此事的。”

“这我自然记得。只是这相看却要先相看起来,不然再等一年,好姑娘都被人挑走了。”南华郡主现在儿媳有孕,只要怀胎十月生个孙子就了却了心头第一桩大事,如今只剩下小儿子的姻缘这第二桩大事,自然一提起来便放不下,“母亲想着,曹家的女儿——”

江恒一跳而起:“母亲,儿子今日还未练字,先告退了。”话音未了,已经跑出门去了,只留下南华郡主看着还在晃动的帘子,好气又好笑。

☆、第31章 变化

八月十四那日,苏老郎中得了南华郡主重赏,据说是一张方子就治愈了郡主的病症,停药三日都未曾复发,可见是痊愈了。

同时,为南华郡主诊过脉的前头几位郎中,也各得了一份礼物,虽然远比不得苏老郎中的丰厚,但也不少。据江家人说,南华郡主感念他们至少也是用心诊治过,因此有赏。

与苏老郎中那边敲锣打鼓的热闹不同,蒋家这里也得了一份礼,是南华郡主指名赏给桃华的,一个精致的檀木匣子,一看就知道里头装的定又是贵重首饰。

前来送赏的是碧春,见了桃华便笑:“蒋姑娘给少夫人的那坛腌梅子,可帮了大忙呢。”碧春原还怕文氏吃多了酸伤胃,然而蒋家秘制果然不同于杂果铺子里那些梅子,开胃生津效果极好,亦并不伤身。

“家里还有,少夫人若喜欢,碧春姑娘不妨再带一坛回去,想来吃到回京应该足够。”

碧春今天揽了这送礼的活计,就是打着这个主意。再过些日子南华郡主就要起程回京,到时候路上又是乘船又是驾车的,文氏反应必然强烈,到时候少不了这梅子。虽然桃华给了她们制做的方子,可一时又怎么做得出来。

“那婢子可就不客气了。”碧春笑得眉眼弯弯。

桃华也不禁微笑:“碧春姑娘也太客气了,不过一坛梅子罢了。少夫人这些日子身子可好?”

“除了晨起总会作呕,其余都还好。只是婢子有些担心,过些日子回京,路上只怕辛苦…”碧春不自觉地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说完才微微一怔,暗想自己怎么跟个半大孩子说这些。

“颠簸难免会让少夫人不适,不过如今也不宜用药。”桃华沉吟了一下,“不妨随身带几个橘柑之类,若是晕车晕船,将橘皮揉碎闻一闻也好。腌梅虽开胃,但食用也不宜过多。女子妊娠,各种反应都是难免,能不用药,还是不用药的好。若是为妥当起见,应该请一名郎中随行,每日都为少夫人诊脉才好。”

碧春听她侃侃而谈,忍不住笑道:“蒋姑娘说得这般——”忽然将下面的话咽住了。其实她是想说,桃华对女子妊娠说得这般从容不迫,仿佛自己很有经验一般。话到一半想起面前这女孩儿尚未出阁,这般说话实在不妥,便硬生生吞了回去。

桃华听出她的意思,微微一笑:“这都是医书上读到的。虽说有纸上谈兵之嫌,不过医书所载都是经验之谈,想来是不错的。”

碧春忙笑道:“姑娘前日说的那个热酒调藕节的偏方好生有用,郡主都说,果然医药传家,出手不凡。”她说着话,隐隐有些明白自己刚才为何不假思索地就说起了文氏孕吐之事。眼前这位蒋姑娘年纪虽小,但说起医药之事便是胸有成竹,教人不自觉地就有所信任,完全忘记了她的年纪。

两人说了几句话,碧春惦记着文氏,便起身告辞:“过了中秋,郡主就要返京。少夫人让婢子给姑娘带句话,将来姑娘若去了京城,可别忘了去看我们少夫人。”

这是客气话。桃华也就一笑,从善如流:“碧春姑娘帮我谢谢少夫人盛情。”

只说谢谢盛情,并没说如果能去京城必定登门,碧春也就知道对方心知肚明,于是大家一笑,就此分别。

桃华将人送到二门处返回,薄荷已经打开了匣子,惊叹道:“姑娘快来看!”

匣子里是一长串四十八颗珊瑚珠,颗颗如莲子米大小,最难得是颜色红艳,几乎毫无区别,显然是同一块珊瑚中打磨出来的。

“这颜色真是好看。”薄荷啧啧赞叹,“拆开了能镶两副头面呢。”

这个时代的珊瑚没有染色一说,都是天然形成的颜色,红得这样鲜艳明亮确实难得。桃华也忍不住拿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才道:“今年过年的时候,拆了这珠子多打几支簪子。”

薄荷一听就有些不情愿:“这么好的珠子,可是郡主单独赏了您的呢。”

桃华顺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别这么小气。一支簪子也不过用一两颗珠子罢了。给太太和燕华各一支,还有京里几个姐妹也都要备下。不然到时候得了别人的礼,又拿什么回礼?”

薄荷哼了一声:“备见面礼那是太太的事。”

“她又有什么东西呢。”桃华淡淡一笑,“到时候拿出来的东西简薄,还不是丢了爹爹的脸。去了京城,大伯父和二伯父都是长房的人,我们是二房的,虽说都是一家人,到底也有个亲疏远近。不说别的,总要给爹爹做脸面才是。”

这说的是正理,薄荷没话说了,一边将珊瑚珠收起来,一边嘀咕道:“也罢了,反正二姑娘必然要来打听的,总归也要分她一份。”

桃华顺手拿起案头上一封信,笑道:“行了,你心里都明白,又何必还这样气嘟嘟的说出来,岂不是自找气生?快把东西收起来吧,我也得空看看陆盈的信。”

陆盈的信是一早谭家人送过来的,因碧春过来,桃华还没来得及看。薄荷将匣子密密收好,再出来就见桃华眉头紧皱,不由得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陆姑娘有什么事?”

桃华闭紧了嘴唇,半天才说:“陆盈说,她要想办法中选。”

陆盈的信很短,言词冰冷而简明。她回家之后,跟着两个堂姐妹一起,为明年春天的选秀做准备。然而没几日她就听说了她大伯的打算——如果她能中选入宫当然最好,如果不能,大伯打算将她嫁给自己上司的儿子。或者说,几个姐妹当中,谁落选,谁就最有可能嫁到这一家去。

“我已让人打听过,那柳家子是个纨绔,最喜混迹风月之中,名声远扬。”陆盈的笔迹潦草,桃华几乎能从字里行间读出那股子闷在胸中的怒气,“大伯父一房的两位兄姐都已成亲,倒是无影响儿女婚姻之虞。”

这年头家族一体,若有一人为攀附嫁女坏了名声,下头子女的亲事都不免受人侧目。陆家长房这位倒好,自家儿女都已经成亲,就可以肆无忌惮把侄女乱嫁了。

“二伯父自有打算,未必便能如大伯父之愿,只我一人无父无兄,亲事尽操于他人之手。原想深宫似海,眼下看来,与其许嫁纨绔,倒不如入宫。”最后一个字有些洇开,也不知是水滴还是泪滴。

桃华拿着信发怔。谁能想到才短短二十几天,陆盈的心思就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原先避之唯恐不及的后宫,现在居然成了一个还算不错的避难所了?

“这,这陆家大老爷怎么这样…”薄荷磕磕绊绊地看懂了陆盈的信,一脸的难以置信,“这姓柳的名声这样坏——敢情嫁的不是自己的女儿!”

“你说对了。”桃华狠狠地把信纸捏成一团,“他就是欺负陆盈父亲不在了…”虽然立了嗣子,可那嗣子根本与陆盈母女不是一条心,又怎么可能替陆盈打算?

陆盈看得很清楚。虽然还有两个堂姐妹,但二房男主人犹在,自然不肯牺牲自己女儿去给大哥谋福利,所以只要陆盈没有中选,嫁到柳家的人肯定是非她莫属。如此算来,倒真的是入宫更好,至少有个在宫中的女儿,陆盈的母亲日子能好过许多。

“那,还有办法吗?”薄荷喃喃地说。

桃华默然摇了摇头,最后一拳捶在桌子上,闭紧了嘴唇。没有办法,这个世界就是这样,陆盈的父亲去世,就只能听从她的伯父和嗣兄的安排了。

“姐姐怎么了?”蒋燕华笑盈盈地从外头走进来,“在门外仿佛听见什么响,可是有人惹了姐姐生气?”

桃华随手将陆盈的信塞进了抽斗之中:“并没有。不过是我放东西的时候手重了些。妹妹有什么事?”

蒋燕华目光四下逡巡,口中道:“姐姐怎么忘记了,说好了在玉芳斋订的月饼,今日该去取回来。我也想着去针线铺子里看看合适的绣线,所以想来问问姐姐几时出门。”

玉芳斋做的月饼是有名的,蒋锡爱吃,因此蒋家每年都要去玉芳斋订两盒。中秋那天是正日子,只怕到时候铺子里忙不过来,因此都是提前一日拿回来,第二日正好食用。

桃华的屏风已经绣好两扇,也惦记着去配个底座,闻言起身:“我倒忘记了,幸好妹妹提醒,那就现在走吧。”

蒋家还养不起马,姐妹两个只得雇了一辆马车,先去了针线铺子买绣线,又在旁边铺子里看了一副桃木屏风底座,最后才往玉芳斋去。

“姐姐这次,一定帮了苏爷爷很大的忙吧?”走了一路,蒋燕华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桃华心里还在想着陆盈的事,随口答道:“也没帮上什么忙。”

“我才不信呢。”蒋燕华掩着嘴笑起来,“若是没帮上忙,郡主怎么又赏了东西下来呢?还有上回母亲病了,姐姐一诊脉就知道该喝钩藤天麻汤。姐姐什么时候学的医术,我平日里也没怎么见姐姐读医书啊。”

我读医书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儿呢。桃华淡淡一笑:“妹妹在屋里学诗学画的时候,我就在读医书。”上辈子读的书也就罢了,蒋家老宅里留下的那些医案,桃华可是几乎都翻过一遍了。

“姐姐真是厉害。”蒋燕华眨着眼睛,“我听说做郎中单是学诊脉就要学好久,平日里也没见姐姐给谁诊脉,是在药堂的时候练的吗?”

“从前跟爹爹学过。”桃华心情不大好,懒得跟她多绕弯子。

虽然总是跟自己说,曹氏偷换玉雕水仙之事与蒋燕华无关,然而爱其人者,兼爱屋上之乌,憎其人者,恶其余胥。蒋燕华既然是曹氏带来的女儿,桃华未能免俗,终于还是要受点影响。

尤其蒋燕华本来小心眼儿多,最近又时常露出一股小家子气。桃华知道她绕来绕去是想说什么,无非是想打听这次南华郡主又赏了什么东西。然而即使知道,她也没这个胆子来向桃华讨要,无非是心里酸溜溜,平白给自己添堵罢了,真是何苦来。

桃华很厌烦这种粘乎乎的作派。说她损人,又损不到别人什么;说她利己,大部分时间却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就仿佛一只苍蝇在桌面上叮过一般,虽然不碍着什么,可总让人想拿起抹布去擦一擦。

“妹妹来咱们家才三年,以前的事难怪不知道。也不必到处打听,免得让外人听见,还以为妹妹不是咱们家的人呢。”

蒋燕华猛地抿住嘴唇,半晌才细声道:“姐姐说的是。”桃华这话是明明白白地提醒她,她是曹氏从陈家带来的,蒋家以前的事她自然不知道,最好是安分一点,免得总是让人想起来,蒋燕华本名叫做陈燕。

马车安静地行驶了片刻,车辕上的萱草道:“大姑娘,姑娘,到玉芳斋了。”

玉芳斋每逢年节就忙个不停。无锡城里不少人家都是在玉芳斋订做月饼,有那大宗的,玉芳斋自会送上门去,似蒋家这样订了一盒两盒的,就只得自己上门来取了。

桃华取了帏帽戴上,轻快地跳下马车,才往前走了两步,正好有个人从马车后面绕过来,也往玉芳斋里疾走,险些就跟桃华撞了个正着,虽然躲得快,帏帽却被撞歪,露出半张脸来。撞人的是个青衫小童,方自口中连连道歉地抬起头,一眼看见桃华,脱口而出:“蒋姑娘?”

桃华扶正帏帽,看他一眼,发现是江恒身边那个煮茶童子,名字仿佛叫什么青盏的:“青盏小哥?”

“小的莽撞了。”青盏连忙又行一礼,“只急着往里走,竟没看见姑娘。”

他话未说完,旁边江恒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青盏你撞了——蒋姑娘?”

“江二公子。”桃华只得转身又行了一礼,“也是我走得太急,并不怪青盏小哥。”

江恒笑道:“青盏总是张张慌慌的,没撞到哪里吧?蒋姑娘来这儿,也是买月饼?”

蒋燕华跟在后头下了车,轻轻扯了一下桃华的衣摆:“姐姐,这位公子是——”

桃华只得道:“这位是江二公子。二公子,这是舍妹。”

“江二公子——”蒋燕华喃喃了一句,忽然醒悟,“是,是郡主的——民女蒋燕华,见过公子。”

江恒随意地对蒋燕华点了点头,又转向桃华:“我奉母命去几位郎中处送了脉敬回来,经过玉芳斋,听说里头月饼做得不错。今年中秋回不得京,也准备不了什么东西,想着在这里买点月饼应应景罢了。”

南华郡主带出来的厨娘跟琥珀一起都被发卖了,现在厨房里都乱七八糟,中秋夜宴都要从酒楼里点了席面过来,更不用说月饼之类了。

“玉芳斋的月饼确实好,我家里每年也在这里订做月饼,今日正好来取。公子如果现买,里头也有做好的各色月饼,可任意选取,与定做的无甚差别。”

江恒刚点了点头,蒋燕华在一边细声细气道:“玉芳斋月饼有几十种口味,不知道公子喜欢甜还是喜欢咸,应该让伙计一一介绍才好。不过这会儿里面人多,伙计怕是忙不过来——姐姐,不如我们带江公子去吧,免得买到不合口味的月饼,白花了银钱。”

青盏站在门边,已经看见了里头的样子,七八个伙计都在忙着称月饼装匣子,果然是无人有空闲的。就是现在进去,也要排队等上好一会儿,忙道:“里面人多,公子回车上等吧,小的去买。”别说江家这几位主子的口味他都知晓,就连南华郡主和文氏身边几个大丫鬟喜欢什么,他也知道。做小厮的,这是本份嘛,哪能让主子去跟人挤着排队呢。

蒋燕华一窒,从帏帽后面恨恨地瞪了青盏一眼。可惜青盏根本看不见。

桃华心里暗笑,一本正经地道:“玉芳斋月饼口味确实多,一会儿我向青盏小哥细说就是。”

江恒却不以为意道:“既是月饼做得好,人自然多,这有什么。我也进去瞧瞧。”他是爱热闹的,何况这些市井生活于他算是新鲜体验,当下抬脚就往玉芳斋里走去。

☆、第32章 邀约

玉芳斋里果然人很多。宽敞的大堂几乎没有空隙之地,长长的柜台前摆着一溜二十余种不同的月饼,左甜右咸,泾渭分明。

蒋燕华细声细气地指点着:“猪油白糖芝麻馅儿和玫瑰馅儿是最甜的。若是公子不爱过甜之物,倒是桂花馅儿与枣泥馅儿更好。那百果馅月饼中有冬瓜糖和陈皮丝,我却是不爱吃的,只不知公子爱不爱吃。”

进得门来她便已摘下了帏帽,这时候大概因为屋里人多,微翘的鼻尖上已经渗出细细的汗珠来。她生得似曹氏,皮肤甚是细白,在陈家时因为小小年纪就要下田送饭,又有些营养不良,便显得黯淡黑瘦。自打来了蒋家,不但饮食上丰盛,还有些白肤的方子使用,几年下来皮肤已经养得白皙娇嫩,近看如剥壳鸡蛋一般,挂上几星微汗,格外显得细腻。

江恒却有些心不在焉,眼角余光不时地瞥向桃华。桃华没摘帏帽,只将帽上的轻纱随意撩起,一张脸就半遮半露,仿佛露出了一抹春光似的。

江恒干咳了一声,问道:“蒋姑娘,这些月饼里头,有没有家母不方便食用的?”他是真有点好奇。

这些日子他打听了一下蒋家,原来这位看起来年纪小小的蒋大姑娘,居然十分之能干,蒋家的药堂和药田,居然都有她的身影。尤其是,前一阵子这位蒋大姑娘还发现了一张错开的药方,可以说是救了一个孩子的性命。联想起惠山寺诊出喜脉,又随口说出那热酒调藕节的偏方,江恒不能不觉得,这位蒋大姑娘的医术,恐怕不像她自己说的那么简单。

江恒还从来没见过女子行医的。前朝早年宫里听说还有医女,不过后来因为医术多粗疏,所以也渐渐没了这制度。至于民间,碍于男女大防,学医的女子更是凤毛麟角,便有也是在市井之间,以江恒的身份是根本接触不到的。难得这次碰上一个,他到底也还是个少年人,这好奇之心一起,就有些按捺不住了,忍不住要试探试探。

桃华思索了一下:“这些都是普通馅料,郡主身子康健,只要不过食都是无妨的。”

“哦——”江恒稍微有点失望,“那蒋姑娘可否推荐几样?”

一旁的蒋燕华紧紧抿住了嘴唇。桃华用眼角余光瞥了她一眼:“方才舍妹已经说了几样甜馅儿的月饼,江公子可有喜欢的?”

“哦——”江恒这才想起来,下意识地想抓抓头发,半途又把手放了下来,抱歉地对蒋燕华笑了笑:“甜馅月饼京中常有,倒是咸馅的我想尝尝鲜。”

蒋燕华细声道:“若说咸馅的,有干菜酥肉馅,也有咸蛋黄馅,还有火腿馅,这几样都很不错呢。再有椒盐、五仁几种,也都是咸味的。”

江恒便点头道:“椒盐和五仁的京中也常见,这干菜酥肉的倒是不曾尝过。青盏,让店家多装几个。”

青盏应了一声,又道:“郡主喜欢咸蛋黄的,火腿的也不错呢。”

江恒一挥手:“你看着办。甜馅的也要,大嫂喜欢。”

青盏乐颠颠去挑月饼了,江恒看看四周的人,忍不住叹道:“果然是生意好。今日才是十四,若到了明日,人会更多吧。”

桃华忍不住想笑:“江公子,该准备的人家今日就都准备好了,明日才来买月饼的,多半就是图便宜了。若是临时抱佛脚,那可来不及。”这位虽然没有纨绔气,但到底也是公子哥儿,不说四体不勤,恐怕也是五谷不分的,对这些日常琐事怕是根本不清楚。

江恒略微有点尴尬,蒋燕华柔声笑道:“江公子又用不着管家,自有下人准备,想来是不清楚的。明日我们这里都要走月亮,不知道京城有没有这个习俗?”

“走月亮?”江恒果然被吸引了,“这是怎么回事?”

蒋燕华含笑道:“我们这里走月亮又叫走三桥,就是到了晚上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大家出门去走,至少要走过三座桥才可以。”

“为何要走三座桥?”江恒颇为好奇,“京城里头可没这习俗。”

这下蒋燕华答不上来了。吴地都有走月亮的习俗,她也是从小便听得的,只是究竟此习俗从何而来,又为何要走过三座桥,却是从来没有细究过,只能支吾道:“老辈人都是这么说的,说是走三桥就能去百病…”

“但是为何一定是走三桥,不是双桥,也不是四桥六桥?”江恒对这些市井俗谈素来好奇,忍不住就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蒋燕华涨红了脸,不得不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桃华。桃华一直漫不经心地听着,这时候才笑了一下道:“其实走三桥是说至少要走过三座桥,并不是限定必须要走三座桥。有些地方不单要走尽量多的桥,还不许走回头路,所以出行之前要仔细计划路线,不然还不好回家呢。至于说为何至少是三座桥,或许因三为天地人之道,又或者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总之习俗久远,也难以考证了。”

“蒋姑娘读过《老子》?”江恒微有些讶然。原知道她学医,那必然是识字的,却不想似乎读书也不少。

桃华倒有点汗颜。《老子》那是上辈子读的了。爷爷说读《老子》可养性,为医者,医术固然重要,可修身养性立德同样不可或缺。所以《老子》《庄子》《论语》,陶家人都是通读的。

其实桃华很不以为然。说什么修身养性立德,那重男轻女算是立了什么德?自己父母在生了弟弟之前,在几个伯父叔父面前毫无地位。每年过年大家齐聚的时候,总有几个堂兄弟欺负她,大人们还不是视而不见?这就是修身养性吗?

所以桃华读那些书只为了应付爷爷的检查而已,当时她是背得最熟的,甚至现在都还能背诵,可是她修身养性了吗?没有。就在她背诵这些书的时候,心里翻滚的都是满满的叛逆和不平。

不过记忆这东西实在不由人,你喜欢的东西未必记得住,而不以为然的东西也未必忘得了。所以桃华回答的时候,随口就说出了《老子》里的句子,倒真不是有意。

“家父喜读《老》《庄》,我不过是跟随家父读过几章。”这倒不是谎话,或许同为医家自有相通之处,蒋家也认为《老》《庄》能养成淡泊之道。医者不宜太有出世之想,却需淡泊名利,方不会因名利而生妄念。因妄念一生,则医术便可能不为救人之器,反成杀人之兵。因此蒋家素有家训,学医者,医术第二,医德为第一。

而蒋锡本人也喜欢老庄之学,不过他主要是喜欢书里那股子散诞逍遥劲儿。现在两本书都摆在他的书房,有事没事就拿来翻几页。

蒋燕华握紧了手。她也是常去蒋锡书房里取书看的,然而看的都是诗词之类,老庄之学却是从未翻过,现下连句话都接不上。

“原来如此。不过,我以为闺阁女子难得有欣赏《老》《庄》之学的。”江恒越发觉得这位蒋大姑娘出人意料了。

桃华笑笑:“并非我喜爱《老》《庄》,只是蒋家祖训,令子弟必读老庄之学,可养淡泊之性,免得因争名夺利而滥用医术,误入歧途罢了。”

江恒顿时觉得要对蒋家刮目相看了:“蒋家祖训,真是医者仁心。”如此说来,蒋家现在不再行医,倒有些可惜了。

桃华只是笑笑。看见青盏已经提了好几盒月饼,萱草也将订做的月饼取了过来,便不想再跟江恒多说了:“江公子,时候不早,我们要回去了。”

“哎——”江恒倒觉得话还没说完呢,“刚才蒋二姑娘说明晚有走月亮的习俗,我也想见识一下,不知可否与二位同行?”

桃华并不打算走什么月亮。要说夜生活,上辈子可比现在要丰富多了,她还不是一样只喜欢窝在家里看行医手记。然而没等她找个借口拒绝,蒋燕华已经忙不迭地道:“从我们家那里出去,一路能走过最热闹的几座桥呢,公子若有兴致,我们天黑便可出门,一路走去,不必走回头路,大约能走一个时辰呢。”

江恒果然大有兴致的样子:“既然如此,天黑时分我就去与两位会合。”

上了马车,蒋燕华才嗫嚅地看着桃华:“姐姐,我是不是不该擅做主张?只是江公子是郡主之子,我怕若是不答应,触怒了郡主,对爹爹不利…”

“哦——”桃华只是随口答应了一声,转头看着车窗外的街景。

蒋燕华窥探着她的脸色,细声道:“姐姐是不是生气了?其实,其实我知道,我不该跟江公子多说话的…”

“妹妹这话说得当真有趣。”桃华嗤笑了一下,转头看她,“既然知道不该,你为何又说那么多呢?为何又答应明日带江公子去走月亮?”

蒋燕华被问得无话可说。桃华把头转回去,淡淡道:“你也不要说什么若不答应就触怒郡主之类的话,你心里想什么,你知我也知。不过我告诉你,江公子是郡主之子,而蒋家不过是医者,这其中天渊之别,你也该心里明白才是。我没拦着你,是因为在无锡,是江公子屈就。他图个市井之间的新鲜见闻,我们做个向导倒也无妨。若是将来在京城再见,就是蒋家高攀了。一只鸡要挤到一群凤凰中间去,你知道结果是什么吗?”

蒋燕华一张脸涨得通红,半晌终是没忍住,喃喃地道:“姐姐还不是跟苏家走得那样近…”

“原来你一直不服气的是这个。”桃华看着车窗外,这次连脸都懒得转过来了,“苏家可没有一个尚未成亲的公子。何况苏老夫人和苏夫人帮了家中的生意多少,你可知道?”

蒋燕华只知道桃华送过药堂里的药油给苏家,其余的就全然不知了。桃华不用回头就知道她答不出来,嗤笑了一声:“从明日起,你学着看账吧。诗词歌赋什么的,陶冶一下也就够了,不能拿来当饭吃。将来你嫁的人家,大概也不是靠诗词歌赋就能过日子的。”

蒋燕华一张脸红得几乎能滴下血来,咬紧了嘴唇低下头去。桃华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觉得自己大概说得太尖锐了,蒋燕华到底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换到她上辈子的时候,那顶多就是个才上初中的孩子呢。于是又换了较为温和的语气道:“过日子总要脚踏实地。老辈人讲究个门当户对,是有道理的。你多读点书自然是好,但读书为的是明理,不是为了附庸风雅,你一边读书,一边还是该学学管家理事,将来才好自己主持中馈。”

蒋燕华低声应了一声,袖子里的手指却紧紧攥着,指甲几乎要掐进皮肉里去。什么叫做她将来嫁的人家不靠诗词歌赋过日子?难道说,她还要嫁回如陈家那般的种田人家去,日日为了吃穿辛苦劳作不成?

桃华到底也并没有一双能看透人心的慧眼,何况她实在不是个善于做心理开导的好教师,只看见蒋燕华没有再说话,就当自己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剩下的就留给蒋燕华自己去思索,慢慢的自然都会明白,完全没有想到蒋燕华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将来是否会嫁到一个种田人家去,根本没有听明白她的意思。

尽管一年里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至少这个中秋节,蒋家人过得还是比较愉快的。

曹氏自蒋锡回来之后窥着他的脸色提过几次,但发现蒋锡完全无意让蒋柏华回她身边之后,任是她糊涂,也猜到了那玉雕水仙的事多半是已经发了,顿时老实下来,简直跟当初刚嫁进来的时候差不多了。

她这般做小伏低,蒋锡虽然心有不悦,但看在儿子的份上,慢慢的也就将此事放开,家中看起来又是和和睦睦的了。加上药堂和庄子一切顺遂,桃华还几次得了南华郡主的赏赐,故而这个中秋节至少表面看起来是一派喜气。

蒋柏华最为开心,左手月饼右手甜瓜,眼前还守着面捏的兔儿爷,欢喜无限。有这个小东西在,众人瞧着他,就忍不住的要笑出来,气氛自然欢快。

曹氏拿了个螃蟹,将里头的蟹黄剔出来加了姜醋,放到蒋锡眼前,看了一眼蒋柏华,笑眯眯道:“快些吃饭。一会儿你两个姐姐还要出门呢。”

蒋柏华顿时睁大眼睛:“姐姐去哪里?柏哥儿也去!”

“你在家里陪着爹娘,等大一点儿再去。”曹氏哄着他,喜滋滋地看了一眼蒋燕华。

“大姐姐——”蒋柏华转头就往蒋桃华身上扑,“柏哥儿也去嘛,柏哥儿也去嘛。”

桃华想了想:“好吧,姐姐带你去,可是你得乖乖的,要是乱跑,姐姐永远不带你出去了。”

“这,这不好吧…”曹氏有点急了,“今天晚上不是还有江二公子同行吗?”中间放一个小孩子算什么呢?

蒋锡皱了皱眉,只道:“柏哥儿不小了,你能抱得动吗?”桃华虽然不像那些闺秀似的手无缚鸡之力,但蒋柏华这么一个小胖墩儿,她也抱不了多久。

“让三七抱着他,走几座桥还是可以的。”桃华不在意地说,“走三桥的话没多远,柏哥儿也挺乖的,一会儿就回来了。”她家附近的桥不少,三座桥不过是七八个街口的距离。

柏哥儿马上点着大脑袋附和:“柏哥儿乖乖的。”

“嗯,乖乖的,咱们晚上不可以走远,买了糖人就回来好不好?”桃华摸摸他的脑门儿,很知道这小子根本不是为了什么走月亮,就是为了外头的糖人儿。

其实外头的糖未必就比家里的好吃,然而在小孩子的心里,外头买来的就是好的,尤其人家的糖还捏成什么小鸟小兔的,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

果然柏哥儿一听糖人立刻两眼发亮,连握在手里的甜瓜和月饼都不要了:“要两个!”

“好吧,就两个。但是不许一下子吃完,一天只能吃一个。”

“姐姐——”蒋燕华忍不住动了动身子,“若是江二公子想多走几座桥…”

“是啊。”曹氏连忙帮腔,“难道你们还能扔下江二公子一人在街上不成?”

桃华泰然地替蒋柏华擦手上的甜瓜汁水:“太太多虑了。江二公子出行必带仆从,怎么可能一人在街上。郡主府的排场,可不是我们家能比得的。”

曹氏还想说什么,蒋锡已经沉着脸道:“不必再说了。本来江二公子就不该提起此事,你们姐妹两个去应个景,走几座桥也就是了。”

曹氏大吃一惊:“老爷,那,那可是郡主家的——”

“郡主之子又怎么样?”蒋锡抬高了一点声音,“桃华和燕华都不是小孩子了,虽说咱们这样人家没那等严苛的规矩,也该避个嫌了。正因他身份贵重,不得不陪着他走几座桥罢了,难道还要随侍左右不成?咱们家的女儿又没有卖身到郡主府去!”

曹氏这才发现,原来丈夫对此事竟然是不悦的,不由得张口结舌,半晌才道:“可桃华时常去药堂啊庄子上什么的,也时常见外男——”

她话犹未了,蒋锡已经将手中酒杯往桌子上一墩:“你说什么!”

曹氏话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正讷讷不成言,外头小厮跑进来报信道:“江二公子到了。”

桃华搂着蒋柏华,唇角挂着淡淡的冷笑站起来道:“爹爹别生气了,不能让江二公子久等,早些出去也早些回来。”

蒋锡怒冲冲地跟着站起来:“既然如此,我也去!”

曹氏不敢说话,蒋燕华脸上露出着急的神色,欲言又止。桃华将两人的神色都收在眼中,笑笑将父亲的肩头按住:“爹,不必的。江二公子只是好奇本地风俗罢了,并没有别的意思。”这走月亮的多是妇人女子,少年及男童亦可,但成年男子却没有这个晚上出门的,除非是一些于心不良的混混,想要钻进女子堆里去占便宜。

蒋锡心里的确不悦。蒋家医者,其实并不如那些高门大户一般讲究男女授受不亲。若江恒只是个普通的邻家少年,有丫鬟仆役跟着,相约走走月亮也并无不可。然而南华郡主那般的脾气,只因病治不好就连砸多家药堂,这样的人家,蒋锡只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

桃华连续两次与南华郡主接触,均是因旁人有所求,做个陪同而已。虽然都得了南华郡主的赏赐,但蒋锡知道女儿也是不愿与南华郡主太过亲近,因此还算放心。却想不到蒋燕华迫不及待地就答应了陪江恒出游,简直是不知分寸。

这里头的小儿女之情,蒋锡不去多想,但蒋燕华若是一味的看不清自己该走的路,却人大心大想着攀高,却是一件会带来无穷麻烦的事。是以他方才发怒,其实话是说给蒋燕华听的,为的是点明两家天地之别的门第,并不是真的怨怪江恒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