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有理,人群里便有个胖子走出来问道:“你这一车是些什么药?”

那车主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忙道:“有乌梢蛇、桂枝、何首乌、天麻,都是南边的好药!老爷看看货色?”说着,一把就扯开一个麻袋,果然从里头露出一盘盘干燥的黑灰色东西来,竟是成麻袋的死蛇。

围观的人们乍见一麻袋的蛇,虽然知道都是死的,也不由得有些头皮发麻,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几步,离那马车远了些。那胖子却是夷然不惧的样子,伸手拿了一盘死蛇细细端详,点头道:“倒是好货。”

车主看着有希望,连忙又扯开旁边几个麻袋口:“您是行家!您看,这桂枝,这天麻,这首乌,样样都是上好的药材啊!”

胖子挨个看过,连连点头:“东西倒是好东西,你进价多少啊,肯折三成的话,我替你出脱了。”

车主恍如被人迎头砸了一棒子:“折三成?老爷,这,这不成啊…哪有进价折三的,我岂不是全赔光了?”

胖子哼了一声,把手里的乌梢蛇扔回麻袋里,拍了拍手:“你不肯就算了,我本也不急着要。”

四周人们顿时窃窃私语起来,十五愤然道:“公子,这不是趁人之危么。”

“是啊是啊,人心不古。”旁观众人有听见十五的话,顿时附和起来。

胖子狠狠瞪了周围众人一眼,大声道:“你们若有人要,拿出银子来就是!若不然西市里也有的是药铺,你拿着货上门去问,看人家可要你的不要?”

那车主闻言,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双手捂着脸就蹲下了。十五莫名其妙,随手扯了个人问道:“为何药铺不要?”

那人显是西市附近居民,十分熟悉行情,小声道:“药铺都有长久供货的药商,他这样外来的,哪家药铺也不会收他的。那胖子看着也不像这附近开药铺的,怕是就贪这车货便宜,想倒个手赚钱。只是这也太黑心了,进价折三,加上一路运来的开销——啧啧,这车主还借了印子钱,耽搁几天那利钱怕就要翻上去几倍,说不得倾家荡产也是有的。”

十五眉头拧得死紧,眼见那车主对着那胖子又跪又拜,求他少折些银钱,忍不住转头向沈数道:“公子,这乌梢蛇和桂枝都是驱风散寒之药,首乌和天麻虽不对症也用得着,不如——”

西北天寒,军中发下的棉衣又往往偷工减料,西北军不少军士都有风痹之症,一到冬日双膝冷痛难言,严重的甚至连马都上不去,故而这驱风散寒之药,在西北军中的需求仅次于止血的金创药。

因朝廷每年拨给西北军的银钱实在有限,定北侯能力保军饷不被克扣已经不易,能用来购买药材的银两更是少得可怜。沈数此次从西北归京,特意先绕了一大圈,就是往各地寻访既合用又便宜的药物,可惜跑了一圈,所获甚微。眼前这一车药材虽然放在整个西北军中就如杯水车薪,但也聊胜于无,尤其是比药铺中所采购显然要便宜许多。沈数也不由有些心动,下马道:“且去问问价钱。”

那车主正冲着胖子又跪又拜,小厮也在一旁帮腔求情,只是那胖子似乎吃定了他,翻着眼睛只是看天。十五大步过去,伸手将那车主从地上拉了起来:“你这一车药材,进价多少?”

胖子一听便跳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人——”他刚瞪起眼睛,便看见十五腰间的佩刀,顿时声音小了下去,悻悻往后退了一步。能在京城之中佩刀,可不是他一个商人惹得起的。

车主哭得昏头昏脑,被十五提起来还睁着泪眼在看,见十五和沈数衣着整洁,手里牵的马更是神骏,顿时眼睛一亮,忙道:“小人从南边采买来的时候价本不高,如今不求赚钱,只要能拿回本钱,让小的还上印子钱,赎回那几亩水田,家里有个营生不致饿死就是了。”说着,便巴啦巴啦地报起各样药材的买价来。

这个数目沈数自然拿得出来。他回京前绕这一大圈,对各种药材的价钱也有些了解,车主这个价钱的确便宜,尤其那乌梢蛇,说是直接从山中药户处收来的,若只要本钱,比之药铺中所卖竟要便宜三成,着实是一笔好买卖。

沈数略一盘算,便示意十五取银子。十五随身带着银票,刚刚取出来,忽听有人在旁边道:“且慢!”转头一瞧,却是有个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骡车边上来了,正翻动着麻袋里的乌梢蛇。只因众人注意力都在沈数和那车主身上,竟没人发现。

“哎,这位先生你做什么——”小厮伸手去拦,“这药已经被这位公子买下了,你不要乱动!”

沈数将说话那人一打量,微一扬眉:“蒋三老爷?”

蒋锡也是才认出沈数来:“四——公子?这,是公子要买这些东西?”

“正是。”沈数目光向四周一扫,就看见一个少女站在人群之中,穿一件湖蓝色衫子,衬得容光似雪,正是那位蒋家的桃华姑娘,“蒋三老爷也来西市游玩?”

蒋锡根本没听见他后面这句话,抓起一盘乌梢蛇道:“公子买这个做什么,这是假的!”

“什么?”十五已经递出去银票的手猛地收了回来,周围的人也哄一声乱了。车主脸色大变,结结巴巴道:“这位,这位老爷,话可不能乱说啊。怎么就是假的了,难道这不是蛇吗?这位老爷,这货我真不能便宜卖了,不然我全家都是个死呀!”说着,猛地跪下又向蒋锡磕起头来。

“你这人,怎么比方才那胖子还可恨!”小厮义愤填膺地跳出来,“就算为了买便宜货要压价,也不能这样信口开河,你是要害死人家一家啊!”

人群顿时议论纷纷,都冲着蒋锡指指点点起来。蒋锡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地后退一步道:“我并不是要买这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那车主膝行上前抱住了腿,大哭起来:“老爷,求求你发发慈悲,别这样害我啊…”

十五怔在原地,沈数眉头一皱,刚要说话,忽听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大声道:“你说这是真药,敢不敢到西市里随便哪家药铺,请制药师傅辨一辨?”

桃华从人群里出来,走到蒋锡身边,用力将那车主一推:“爹,你说给大家听听,这药假在哪里?”她这个老爹还是太面软了,遇上这号撒泼打滚的就乱了手脚。

“这不是乌梢蛇,只是普通的小菜花蛇。”蒋锡拿起一盘蛇,用力搓了几下,手指就染上了一层黑灰色,“是用烟熏黑,来冒充乌梢蛇的。”

车主张口结舌,那小厮悄悄往后退了几步。桃华正盯着他呢,一见他动就大喊:“往哪儿跑?你们三个分明是一伙的!”

小厮转头就想溜,然而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他还没等钻出去就被十五一把拎住了后领,硬生生又拽了回来。只有那个胖子离得远,力气又大,桃华一把只扯下他半截丝绸袍角来,被他硬挤进人群里不见了。

这一下简直是不打自招,十五将抓住的小厮往地上一摔,跟那车主滚成一团,厉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拿假药来骗人!”

地上两人都傻了眼。蒋锡又翻了翻旁边的麻袋,拿出一块切片的首乌道,“这也不是首乌,是生地黄。这地黄闻起来且略有些霉味,只怕是贮藏不当生了霉,才拿出来又炮制,冒充首乌的。”

说到这个,桃华对自己老爹也佩服起来。她学医的时候当然也在自家药堂里见过各种中药,也学过分辨真假,但是像蒋锡这样在旁边看几眼就知道是假的,她可真做不到。还有蒋锡说这假首乌有霉味,她也没闻出来。毕竟中药材本身就有浓厚的药味,这些霉地黄肯定也做过除霉处理,这样都能闻出霉味来,不得不说蒋锡在药材一道上是有真本事的。

沈数脸色冰冷,向十五道:“将这两人送到衙门去,务必捉到那个胖子!”难怪这些人只在西市边缘演戏,若是到了西市里头,被药铺里懂行的人看见,大约立刻就会揭穿了这把戏。随即转过头又来向蒋锡行了一礼:“多谢蒋三老爷提醒,否则我被骗了钱财还在其次,若是真将这些药用了,怕就要铸成大错。”

蒋锡其实开始的时候根本没认出来沈数。他虽对药材十分精通,但对分辨人的面目却有点迟钝,虽然还不至于是后世所说的脸盲症,但对不熟悉的人却是十之八九认不清楚。直到与沈数近距离打了照面,才发现居然是这位安郡王,顿时言语都有些拘束起来,见沈数向他郑重行礼,连忙闪开:“四——公子无须如此,我等行医之人,见了假药自然要揭穿才是。”假药之可恨不仅在骗钱,还在延误病情甚至起到相反作用害了人命,蒋锡最恨这种事,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桃华轻咳一声,扯了一下老爹的袖子:“公子,家父是说,蒋家祖上行医,最恨用假药骗人之事。如今虽然不再行医了,也不能眼看着这些人行骗。”爹呀,行医之人几个字,现在不能用到咱们身上了呢。

蒋锡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附和女儿:“是是是,就是这个意思。”

沈数不由得瞥了桃华一眼。想当初他去无锡,虽然其意是为寻药,但也有一部分是为了蒋家二房。母亲产后血崩而亡,他已经听乳母说过了无数次,自然他知道真正害死母亲的是后宫那些争斗,但蒋方回的疏忽也是不可推脱的责任。更何况,他的眼疾看了多少名医都说是胎里带来,应该是母亲怀胎之时误服药物之故,这不是蒋方回的错又是什么呢?

怀着这种念头,沈数踏进蒋家药堂的时候也就默许了蝶衣的吵闹,毕竟蒋家药堂吹上天的跌打酒对十五毫无用处也是真的。不说他们用假药骗人吧,至少也得算个夸大其辞了。

可是事情发展出人意料之外,蒋家二房这位看着明艳照人的大姑娘居然是朵带刺的玫瑰,且似乎颇精于医术,竟然一眼就看出了十五并非跌打损伤,且言辞犀利,将蝶衣都说了个哑口无言。

因为时间并不充足,皇帝虽然没有限定他回京的时日,但若在外头拖得太久也是授人以柄,因此沈数很快就离开了无锡,暂时将蒋家抛在了脑后——毕竟蒋方回已经坐罪身亡,而此罪原不及妻子,蒋方回之妻却自尽身亡,于理他也不能再对蒋家后人有所迁怒了。

只是没想到,在京城里居然又会遇到蒋家二房的人,还承了蒋锡这么一份人情——还有这位桃华姑娘,众目睽睽之下毫无怯色,一把撕下那胖子衣襟的时候,动作且十分快捷,完全不像个久在闺中的娇弱少女…

沈数的思绪被人群外传来的声音打断,回头便见一队人马过来,正是五城兵马司巡视西市的人来了,为首的一眼看见沈数,顿时变了脸色滚鞍下马:“见过郡王。”

☆、第56章 热心

京城官员勋贵极多,连百姓们都看得惯了,因此之前虽然都看出沈数非富即贵,却也并不很当回事。然而五城兵马司的人唤出“郡王”的称呼,却将围观众人都听得吐了吐舌头,有胆小的已经悄悄退开,只有几个胆大的还在附近探头探脑。毕竟勋贵虽多,王爷却是极少的,不由众人不畏惧。

沈数见了来人,也还了一礼:“原来是靖海侯爷。”

靖海侯曹希林年近四旬,生得十分俊雅。他父亲老靖海侯虽然以武起家,他本人拳脚弓马功夫却是平平,还是倚着父亲的脸面才在五城兵马司领了个——的职位。不过他平素兢兢业业,毫无京中勋贵的纨绔骄惰,又会处事,因而颇为皇帝赏识,算得上亲信之臣了。

桃华正打量这位靖海侯,忽听身后有人低声轻呼道:“娘,这位就是靖海侯府的舅舅了吗?”回头一瞧,正是蒋燕华挽了曹氏过来,俏生生地站在骡车边上,往这里看。

今日蒋锡带着妻儿子女一同来逛西市,午时在一处茶楼用了饭,蒋锡见附近酒肆中有卖熏鹿肉脯的,他记得蒋老太爷爱吃这个,便要买了带回去。桃华自然与他同去,留下曹氏三人在茶楼中等候。谁知遇了这假药之事尽自耽搁,曹氏已经耐不住带着蒋燕华和蒋柏华走了出来,正巧撞见了曹希林。

此刻围观众人都是屏声敛气,蒋燕华这一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正让曹希林能听在耳内,不由得转头看了一眼。曹氏倒不曾想到蒋燕华会忽然出声,见众人目光都投过来,不由涨红了脸低低嘘了一声:“莫要扰了正事。”

蒋燕华只要曹希林听到那一声舅舅就行。蒋家的帖子已经送去靖海侯府,门上虽然收了,却也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茯苓回来复命时颇有些沮丧,只怕这帖子未必就能到靖海侯太夫人面前去。难得今日竟碰巧能在西市上碰见靖海侯,蒋燕华怎肯错过这个机会,虽还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却也忍不住就点破了与靖海侯府的关系。

曹希林一时弄不清这母女俩是什么人,此刻也顾不得多问,先向沈数道:“听到此处有些混乱,不知王爷也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数指了指地上的两人,十五立刻将三人合伙行骗,幸而被蒋锡识破之事简单讲述一遍。曹希林听得眉头紧皱。商贸之地,自然少不了这等行骗之事,然而竟犯到沈数眼前,又在他辖区之内,可不是活生生地打了脸?当下怒道:“将这两人送去衙门,你们速去搜捕那同伙,一并让衙门狠狠惩处!”

这下也用不着十五亲自去衙门了,自有五城兵马司的人将人扭送过去。虽然这位安郡王并不得圣宠,是个有名无实的空头王爷,但毕竟是先帝血脉,不是他们能比得的。若是他因今日之事到朝堂上说个西市混乱,管辖无方,他们负责这一区的人只怕都要吃些挂落的。

处置了眼前的人,曹希林才转向蒋锡。

这会儿他已经知道刚才蒋燕华所说的舅舅是什么意思了。太夫人性喜奉承,这些年少不了有族人跑来,哄得太夫人高兴了,便托他或贴补银子或找些差事。想来这位蒋三太太也是如此,只是既然这位蒋三老爷刚刚帮了安郡王,倒是不能将其妻子视为普通来打秋风的族人了。

“不知蒋太太是——”

曹氏涨红着脸道:“去年太夫人做寿,原想跟家兄一直前来为太夫人贺寿的,只是腾不开身子。今年来了京城,总想着给太夫人请安,已经往府上递了帖子,只是太夫人尚不得闲…”

曹希林微微皱眉,回想了一下。自父亲做了靖海侯,来过的族人也不知有多少,他哪里记得清楚?不过说到去年来祝寿的人,他倒是记得。因那个曹五虽是庶出,却要算是他正经的堂兄弟,送来的又是一件别致玉雕,颇得太夫人欢心。太夫人开了口,他也只得托人替他在尚宝司谋了个小吏的差事,之后似乎曹五的妻女还在家中出入过,不过他素不在意后宅之事,倒也不太清楚。

这位蒋三太太,原来是曹五的妹妹,那算起来也是亲近的堂妹了。至于说到什么递帖子之类的话,曹希林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顺着便道:“家母这些日子身上不大自在,门上的帖子虽收着了,一时却也不曾回复,待过些日子,自然要请蒋太太去喝杯茶的。”

这样的族人他不知打发了多少,但这样哥哥上了门妹妹又来的也是不多见,只碍着安郡王在面前,实在不好回绝了,只得打起官腔,心里却想着只怕回去又要劳烦妻子了。这些年为着讨母亲的欢心,也不知给妻子增添了多少麻烦,如此下去也不知几时才是个头。

曹氏却未听出这是敷衍之辞,忙道:“怎敢当太夫人的请字,原本是晚辈该上门给大伯母请安的。”

桃华听得暗暗摇头,扯了一下蒋锡轻声道:“爹,曹侯爷有公务在身,郡王爷定也有事,我们也该回去,莫要耽搁了两位的时间…”

蒋锡本也不是认出了沈数才来戳穿骗局的,此刻对着沈数倒是不自在起来,听了女儿的话连忙道:“是是是,我倒糊涂了,两位请便。”

沈数不动声色地向桃华看了一眼,只见后者站在蒋锡身后,露出一个恭敬温婉的笑容,俨然一个久居闺中的规矩女儿模样,既没有当日在药堂里锋芒逼人的模样,又没有刚才揭破骗局时的犀利,简直判若两人。

这变脸的速度可真是够快。沈数心里暗想,开口道:“三老爷可有别的事?若是并无要事,不如进茶楼小坐片刻,也容本王为方才之事略致三分谢意。”不管怎么说,今天都是承了蒋家人的情。

蒋锡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女儿。桃华轻咳一声,低声道:“些须小事,郡王爷不必放在心上。”

这女儿居然能做得了父亲的主,倒是少见,难怪能在药堂里抛头露面。沈数不禁再次打量桃华:“蒋姑娘太谦逊了。在蒋三老爷或是小事,于西北军中伤者却是大事,焉可不谢呢?”

蒋锡一怔道:“西北军?难道王爷是想将这些药材买了用于西北军中吗?可这些药材并非止血生肌之药啊…”他虽未从军,也知道军中最需要的便是金创药一类,但买这些乌梢蛇做什么?

沈数微微颌首:“西北地处严寒,冬日里军士们时常双膝僵痛,少不得也要些疏风散痹的药材。”

蒋锡啊了一声道:“双膝僵痛,那是寒入关节,乃是保暖不足——”刚说到这里,衣袖已经被女儿又拉了一下,才恍然大悟,连忙改口道,“风痹之症,这乌梢蛇倒是极对症的。”所谓保暖不足,不就是说军士们的棉衣棉裤不够厚实,军中炭火不足吗?这军需的事情,里头难免有猫腻,连御史们都不张嘴,他一个平民百姓说个什么劲的。

沈数苦笑了一下:“乌梢蛇疗效虽好,无奈价贵。军中药费有限,平常也只得些干姜烧酒之类祛祛寒气罢了。”

蒋锡顿时也皱起了眉头,思索着道:“乌梢蛇产于南方,一则量少,二则运到西北一带长途跋涉,其价又要加上几倍,倒不如用羌活、松节、麻黄之类原产西北一带的药材,或能便宜几分…”

桃华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道:“《肘后备急方中》所载松节酒,于驱除寒湿风痹颇为有效。且松节易得,比乌梢蛇总要便宜许多。且酒本可驱寒,在军中或许更实用一些。”

沈数没想到谈起西北军来,这父女两个竟然当真的仔细思索,出谋划策起来。方才的一点戏谑之心顿时消散,也认真道:“松节酒当初也曾用过,只是松节虽易得,酒却需烈酒。军中本来禁酒,且西北缺粮,酒价本贵,算起来也是不敷…”

这却是蒋锡父女两个不清楚的。江南鱼米之乡,粮食充足,自然酒价也就便宜些。且蒋家对酒的消费极少,蒋锡本人不好酒,蒋家无非是年节下用些甜酒,或应季地自酿几坛菊花酒桂花酒之类,烧酒这种东西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蒋家,自然也就不知道价钱,更不知道在西北这东西会卖到多少银钱。

“这——”蒋锡跟桃华面面相觑。两人只是从药材上看,松节既易得又便宜,却不知到了酒上反而难住了。

蒋燕华从方才桃华拒绝去茶楼便暗暗着急,恨不得能自己开口答应下来,只是终究不敢。此刻见几人似乎相谈甚欢,便大着胆子道:“爹爹,不要站在这里吹风了,有什么法子不如进茶楼里去再说?总不能让郡王爷也站在这里…”

蒋锡却丝毫也没有体会到蒋燕华的心思,只叹着气摇头道:“没有什么好法子了,再想也无用。治疗风痹的方子虽多,但所用药物亦多,产地天南海北,实在是…”成本降不下来。

西北军中的军医们为这治风痹的法子已经想过了许多办法,最后也都限于拨下来的军费有限,全都束手无策,以至于定北侯府每年都得自掏腰包,拿出一笔银子来买些药物,但也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大问题。

沈数自小就在军中,自然对此事十分清楚。他这次回京,也是想着能寻机向皇帝进一言,请求往西北多拨些银两。然而这到了京城好几个月,太后防他如同防贼,略提一提西北军就被挡回去,哪里有什么机会开口?

今日因这假药一事,又勾起了愁绪,沈数也没有别的心思了,叹口气摆手道:“蒋三老爷无须如此,西北军医亦是束手无策。本是不相干的事,倒劳蒋三老爷费心了。”

蒋锡忙道:“西北军据守边关,护百姓平安,怎说是不相干的事呢?只是草民无能——郡王爷还是向皇上进言,多拨些银两去军中才好。”

桃华在后面又拉了蒋锡衣襟一下。拨军需银子这种事,哪是进言就有用的?真有用的话,沈数也用不着连这几麻袋的便宜药都想买了。自家这位老爹,在草药上虽有心得,人情世故上却差得太远,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蒋锡被女儿一拉,也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干咳一声道:“郡王爷还有别的事,草民就不打扰了,告退…”

蒋燕华心里着急,可又没有胆子再提醒一次,尤其看沈数也并没有再邀请的意思,也只得垂下头,跟着蒋锡行礼告退,心里自我安慰——至少今日靖海侯已经知道蒋锡帮了这位安郡王的忙,想来不会将她们母女拒之门外,这也就够了。

沈数目送蒋家人离开,若有所思:“没想到这位蒋三老爷倒是热心人。”

十五看了看他的脸色,道:“属下看着,蒋姑娘也是个嘴冷心热的…”他对桃华其实还有几分感激,毕竟他的腿可是桃华指出并非扭伤的。虽然在蒋姑娘嘴里,这点毛病居然会致命似乎有点夸大其辞,但到底也是经她指点去了苏老郎中处医治的。

沈数点点头:“到底是行医世家…”别的不说,当日那老妇若是抓了错的药回去,恐怕那病孩性命就要不保了。纵然说有蒋方回的旧怨在,却也不能不承认蒋家父女的本事和仁心。

主仆两个随便找了个茶楼坐了两个时辰,再去郎中家中,果然人已经回来了。一个市井郎中,纵有几分名气也不算什么,沈数虽未表明身份,但只看主仆二人衣着便知富贵,郎中战战兢兢,急忙取了药箱,随他去了崔家。

崔夫人听了门上来报,又惊又喜,忙亲自迎出来,一面叫人带郎中去给崔秀婉诊脉,一面将沈数延入内厅:“这些日子已经劳动王爷了,没想到——有王爷这般关切,秀婉必定很快就好起来的。”

她越看这个女婿越是满意,趁空儿便吩咐丫鬟画眉:“等诊完了脉,让大姑娘出来道谢,这郎中可是王爷特意为她请的!”她也是自年轻时候过来的,沈数这样频频登门,自然是想见一见未婚妻,这人之常情,崔夫人觉得合情合理得很,倒是自己女儿规矩学板了,实在叫人头痛。

画眉是崔夫人第一心腹,自然明白崔夫人的意思,眼珠子一转便先去找了崔幼婉:“二姑娘也劝劝大姑娘,王爷几次三番的登门,大姑娘总是不见,若传出去,恐怕也要说咱们家失礼…”只是这话,她一个做丫鬟的却不好去崔秀婉面前说。

崔幼婉眼睛一亮:“姐夫来了?好,这次我定要拉着姐姐去见见姐夫。”

崔夫人在内厅等了一会儿,郎中先出来了:“贵府小姐有些肝郁之症,因肝气犯胃,故而饮食不思,胸闷胁满。在下开几服舒肝和胃的药吃着,也该时常走动走动,倒更利于进饮食。”

这些话跟之前来的几个太医说得差不多,就连药方也相差无几,崔夫人不由得略有几分失望,却不肯在沈数面前露出来,遂笑着叫人封了脉敬,又送郎中出去,眼睛便禁不住往厅门处瞧,心想莫非女儿还是不肯出来?

正着急着,忽听门口环佩声响,崔幼婉笑嘻嘻的第一个进来:“多谢王爷特地请郎中过来,姐姐听了,便要来给王爷道谢呢。”说着回手一拉,将身后一个女子拉了进来。

沈数急忙起身:“些许之事,不必客气。”他一面说,一面打量了一下崔秀婉。

崔夫人一眼看去,顿时心里发急。因着久病,崔秀婉的脸色有些发黄,偏偏又穿了件暗色的衣裳,头上也未戴什么首饰,本来有八分颜色的,现在生生磨成了六分。倒是旁边的崔幼婉穿了件新鲜的杏红色衫子,肌肤如玉,把姐姐衬得更黯淡了些。

这到底是做什么?多少衣裳不好穿,偏挑了这么一件…崔夫人心里一阵阵冒火,狠狠瞪了一眼旁边的丫鬟。只是此时也顾不得责骂不会挑衣裳的丫鬟,连忙含笑道:“秀婉,今日的郎中可是王爷特意跑了一趟西市请来的,还不快来道谢。”

崔秀婉往前走了一步,福身行了一礼,细声细气地道:“多谢王爷。”之后就一个字都没有了。

崔夫人简直不知道这女儿是不是来拆台的,幸好崔幼婉笑嘻嘻地出来接话:“西市那边我们还不曾去过,只听说极是繁华的,王爷瞧着怎样?”

沈数微微一笑:“我虽去过几次,只是多出入药铺,别的店铺倒还不曾注意过。只是瞧着人群川流不息,确是十分繁华的。”

崔夫人暗喜小女儿机灵,也忙接口道:“王爷去药铺做什么,可是要找什么药材?我家老爷在福州任上也识得几个药商,若是王爷寻药,或许可叫敬儿去想办法。”

沈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并不是寻什么稀罕药材,只是止血生肌,祛风除痹的一些药物罢了。”

崔幼婉睁大眼睛:“王爷要这些药做什么?”

沈数叹了口气:“西北军中需要大量的此类药物,只是价格都太过昂贵…”

崔幼婉眨着眼睛道:“这些药都不贵的呀,王爷如果要,让爹爹寻几个药商来…对了,那位蒋老爷——就是去年献药的——不就在京城吗?”

沈数不由苦笑:“军中所需药量极大…”以崔家之富庶,崔幼婉当然觉得区区常见药材无甚贵重,可若大量购入,所需银两可不是小数目,偏偏西北军所拨军需有限…

崔幼婉一脸天真地道:“到底需要多少呢?”

沈数想了想:“西北有二十万军队,每个月至少也要与北蛮打上一场,若北蛮大举来攻,战事更会持续数月之久。”

崔幼婉仿佛被惊吓住一般吐了吐舌尖,又道:“那要祛风除痹的药物做什么呢?”

沈数忽然觉得有些没意思。崔幼婉听他说起与北蛮的战事,完全像是在听什么稀罕事儿一般,这样的世家贵女,又怎么能体会到边关那血火的沉重。于是他也只淡淡答道:“西北寒冷,将士们爬冰卧雪,多有双膝冷痛的毛病。”

这些事别说崔幼婉,就连崔夫人都不知该怎么搭话,只得干巴巴地道:“西北苦寒,王爷受委屈了。幸好如今这回了京城,就什么都好了。”

沈数默然片刻,才道:“其实我已惯了西北生活,反倒是京城,十余年不曾来过,已经觉得不惯了。”

崔秀婉自见了礼之后就一言不发地坐在一边,这时候掩口轻咳了两声,瞥了一眼旁边的银朱。银朱心里暗暗叫苦,却不得不弯下身来低声道:“姑娘,该用药了…”她一边说,一边觉得崔夫人的目光像芒刺一样盯在自己背上,真是说得欲哭无泪。

崔夫人一股子气顶在胸口,正要说话,沈数忽然站了起来:“崔姑娘身子不适,就早些歇息吧。夫人,我告辞了。”

崔夫人还没开口,崔秀婉已经起身,微垂着头道:“秀婉先告退,王爷且请宽坐,莫因秀婉不适扫了兴致。”

崔幼婉连忙道:“姐姐先去喝药。王爷不妨再坐坐,我去吩咐厨下做几样小菜,王爷留下来用饭罢。”

沈数一摆手,微笑道:“不必了。夫人,告辞了。”他脸上虽有笑容,眼神却是冷静的,向崔夫人微一欠身,转身便走。

他身高腿长,崔夫人却是缠过足的,哪里跟得上他的步子,只得连声叫着人去给沈数牵马,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出去,回过头来就对银朱沉下了脸:“来人,把这个没规矩的丫头拖下去!”

银朱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崔秀婉却上前一步挡住她:“娘,这是我的主意。”

☆、第57章 失望

崔夫人简直一个头有两个大:“秀婉,你究竟这是——这是做什么啊!”小时候觉得女儿稳重有主意,如今看来却是主意实在太大了。

崔秀婉低着头不说话,只拦在银朱前头不让人把她拖下去。崔夫人气得两边太阳穴都跳痛起来,也顾不得丫鬟们在旁边了:“你敢是糊涂了怎的?安郡王几次三番的上门来,为你延医请药,脸面给了多少,你却——将来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这样的踩未婚夫婿的脸面,别说这还是皇子郡王,就是个普通人家也要恼怒了。没看安郡王走的时候,那笑只在脸上,却没进眼睛里么?这将来成了亲,崔秀婉还想得到夫婿宠爱吗?

崔秀婉咬着嘴唇,终于抬起头来:“娘,你没听见方才他说的话吗?他,他是还要回西北呢。到时候,我连爹娘都见不着了!西北那地方…可怎么呆呢!”

崔夫人听得心里一软,抚着崔秀婉的头发道:“爹娘自然也舍不得你,可——出嫁从夫,这是规矩。再说安郡王也未必就能回西北去,皇上不是在京城里给他建郡王府了吗?”

崔秀婉见母亲目光柔软,心里又多了一丝希望,看看厅中只有几个心腹侍女,咬了咬牙便道:“娘,若我不嫁给安郡王,就能留在爹娘身边了!”

“什么?”崔夫人被她的言论惊得几乎要跳起来,连忙挥手叫丫鬟们都出去守住门户,才斥道,“你胡说什么!这是先帝赐婚的亲事,你怎能不嫁!”

崔秀婉含泪道:“自从先帝定了这门亲事,父亲十余年都在福州知府的位子上没有挪动过,可见是这门亲事招了皇上的忌讳。若是咱们家能推了这门亲事,说不定太后和皇上还会高兴呢。”

“胡说,胡说!”崔夫人只觉得右眼皮不停地乱跳,“且不说当年如果不是先帝,你父亲也不能三十出头就做了知府,单说这门亲事是下了圣旨的,岂是我们说推就能推的?你休要糊涂,纵然太后和皇上不喜安郡王,可咱们家若推了亲事就是抗旨,是扫了先帝的脸面。抗旨是什么罪名,你难道不知?”

她喘了口气,又放软了声音:“安郡王再不被太后所喜,也是先帝亲子,你嫁过去,一生富贵尊荣是少不了的。何况安郡王一表人材,对你又看重,有什么不好?”

崔秀婉一颗心直往下沉,红了眼圈道:“可我不想嫁他!”

啪地一声,她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崔夫人气得直喘:“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你自己自作主张的?画眉!把大姑娘送回去,不许她再出屋——”

后头的话还没说完,崔秀婉身子一歪,哇地一声呕吐起来,直吐得搜心掏肝,面白气弱,吓得崔夫人不及说什么,连声叫着丫鬟们把人送回房去。

崔秀婉一路被人扶抱着,中午吃的饮食已经全部吐了个干净,仍旧不停地干呕,连胆汁也吐了出来,又呛咳起来,额头上冒着虚汗,似乎随时都会晕过去。崔夫人又是恼怒又是心疼,折腾了半日才熬了药给崔秀婉喝下,这才走到外屋坐了下来,长长叹了口气。

崔幼婉一直跟着她忙左忙右,这时候走到崔夫人身后轻轻替她捶着肩头,柔声道:“娘,姐姐也是舍不得爹和娘…”

“难道我就舍得她?”崔夫人有气没处发,忍不住向小女儿抱怨,“可这是先帝定下来的亲事,谁敢抗旨?何况,安郡王再不被太后喜欢,那也是皇室血脉,嫁过去有什么不好?原先我当她是太守礼了,万没想到竟是不想嫁给郡王爷…”

崔幼婉低头道:“王爷自然是好的。我瞧他对姐姐十分用心,若能嫁到这样的夫君,真是福气。”

“对啊对啊。”崔夫人顿觉有了共鸣一般,“你说你姐姐,到底在想些什么?说什么你爹是因了这门亲事才不能升迁——多少人在你爹这个年纪能做到一府之主啊?真是胡思乱想!”

“不过——”崔幼婉悄悄抬起眼睛窥探了一下母亲的神色,“姐姐身子实在不好,从福州到京城都这般水土不服,若是去了西北…”

这话戳中了崔夫人的心事,不免发起愁来。崔秀婉总是自己疼爱的女儿,何况有这样的糊涂想头也是为了家里,实在不忍心怪她。

崔幼婉低了头,小声道:“姐姐若身子真是不好,爹娘想必也不忍心逼她,可又不能抗旨——其实,只要是崔家女嫁给郡王爷,也就不算抗旨了吧?若是姐姐当真不能——女儿愿为爹娘分忧,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姐姐…”

“哪里就这样严重了…”崔夫人拉住小女儿的手,“这些日子乱糟糟的,把你吓着了吧?放心,太医们不都说你姐姐只是肝气不畅,脾胃不和,不是什么大病。”

“可姐姐眼瞧着一天瘦似一天…”

崔夫人想起女儿日渐瘦削的脸庞,心里也是心疼,嘴上却道:“娘知道你心疼你姐姐,可先帝定下的是崔家大姑娘,若是李代桃僵也是抗旨。你放心,你姐姐的病慢慢总能调养好的。今日她说的这些话都是一时糊涂,你也不要放在心上,若是被你爹知道可了不得。”

崔幼婉乖巧地点头,眼中却闪过一丝失望:“女儿知道,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只是——怕郡王爷今日要生气了呢…”

崔夫人听见这句话,顿时又头痛起来:“是啊,也不知道郡王爷这会儿是怎么想的…”

沈数此刻正沉默地坐在马背上,由着马儿慢慢在街上踱步。

十五紧跟着他,担忧地看着他的脸色,半天才敢凑上去轻声道:“王爷,崔大姑娘是女子,没见过西北的战事,难免被吓着——”

沈数淡淡打断了他的话:“何必安慰我。她不是被吓到,她是——对西北之事毫无兴趣。”也对他本人毫无兴趣。

十五干巴巴地道:“这…女子都是如此,再说崔二姑娘仿佛…”

沈数淡淡一笑:“不,其实崔二姑娘也并无兴趣。”只不过是为了活跃气氛,才一句句地问他。

十五无话可说了。难道他看不出来吗?如此自欺欺人,实在也没什么意思。可是不然他能说什么呢?

沈数信马由缰地走了几步,仿佛自语般地道:“我本以为福州时有倭寇,崔姑娘虽是女子,也该对军中之事略知一二。没想到她们——都丝毫不曾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对西北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他忽然苦笑了一下:“十五,蒋家父女听说西北军中需除寒痹的药材,还能提出松节酒的方子,可我未来的妻子,却视西北如洪水猛兽。”有仇的蒋家人,竟比未来的妻子更关心这些。

十五张了张嘴,勉强道:“崔姑娘是深闺女子,比不得蒋姑娘泼辣。再说,蒋姑娘医者世家,自然仁心…”他说到这里,想起蒋方回的事,连忙闭上了嘴。

沈数低头看了看自己握着马缰的两只手:“若是成亲之后她去了西北,只怕连一天也呆不住吧?”他的手十指修长,然而指节明显,皮肤也有些粗糙,手背上有好几处深色的伤痕,手掌上更是布满了薄茧,尤以虎口处为最。

而崔秀婉的一双手,刚才他虽然只是瞥了一眼,已经看到那纤纤十指春葱一般,皮肤吹弹得破,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尾指上还留着两根葱管般的长指甲。这样的一双手,与西北那个地方简直格格不入。

十五无奈地道:“王爷,这是先帝爷定的亲事,当初就是看上崔大姑娘是大家闺秀,规矩好,能持家理事…”他说到最后,自己也觉得有些底气不足,崔大姑娘这样子,真能持家理事吗?

沈数苦笑了一下:“持家理事,能像舅母那样吗?”

十五喃喃地道:“夫人那——那不是武将人家出来的么…”

定北侯夫人杜氏,武将人家的女儿,却也知书达礼,更要紧的是与定北侯殷岩夫妻相得,定北侯在外头领着人与北蛮打仗,杜氏在家中就能上侍婆母下抚儿女,绝不教定北侯有丝毫后顾之忧。有一年北蛮来势汹汹,好些人家的女眷都纷纷逃去了后方,杜氏仍旧稳稳坐在家中。那一年北蛮打到离城只有五十里,杜氏却是从容自若,家里甚至点心都不曾少吃过一顿。

沈数那一年是十五岁,才被告知已经有了先帝定下来的亲事。他耳濡目染,就不由得想过,若是将来娶妻能如杜氏一般,也就无憾了。后来听说崔家在福州,时常也有倭寇扰城,免不了战事的,便对崔秀婉又多抱了一份期待。

正是因有这份心思,他来到京城之后,才对这桩婚事格外的重视,几次未见到崔秀婉,还觉得她是个有主意的女孩儿,没想到这次殷勤上门终得相见,却是这么个结果。

“罢了。”沈数振作了一下精神,“将来她若不愿去西北,留在京城便是,无须多想。”

十五吓了一跳:“王爷,这怎么成?崔姑娘不过是不曾去过西北,难免有些害怕,将来跟着王爷去了,自然就好了。”女人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还有这样自己留在京城养尊处优,扔着夫君远在边关的。

沈数微微一笑:“何必勉强。”说到底,不过是个陌生的女子罢了。就是女人家还要说个“你既无情我便休”,他一个堂堂的男人,难道还要为此伤春悲秋不成?细论起来,夫妻相得又有几个呢,相敬如宾,已然是大好了。

十五看他眉眼舒展开来,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心疼,只能拿些别的话来说,倒是沈数抖了抖缰绳,道:“方才崔夫人说到崔家有相识的药商,我倒想起来,那献药的岂不就是蒋家人吗?”

十五忙道:“正是呢。听说是蒋郎中的庶弟。王爷是想——”

“既是能在危难关头献药,想来不是爱财如命的奸商,或许可去问一问…”沈数也没有什么把握,他这一趟回京城,成亲的事只占了三分之一的精力,其余三分之二的工夫都在为寻找更便宜的草药来源而奔忙,只是并无所获。这献药的药商是蒋家人,倒有几分尴尬了…

十五摸了摸头道:“王爷是打算登门拜访吗?可这——”

“为了西北军,总要去瞧瞧。”沈数双腿一夹马肚,“走,回去看看,备份什么礼合适。”

十五苦着脸道:“只怕蝶衣又要吵了。”

沈数失笑:“不过是耳朵边闹一闹罢了。她就是记恨那二两银子呢。”

十五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在无锡蒋家药堂,蝶衣气势汹汹去兴师问罪,最后却被那位蒋姑娘三言两语挤兑住了。二两银子不算什么,可蝶衣这口气咽不下去。

“属下觉得,蒋姑娘还真是——挺有趣的…”

挺有趣儿的蒋桃华姑娘,此刻正在悄悄夸奖蒋锡:“爹,你今天太厉害了。这么一来,安郡王应该不好意思再难为咱们了。”

蒋锡有点汗颜:“爹没想那么多…”他上去戳穿骗局的时候,根本就没认出来是安郡王啊。不过能让安郡王承他一个人情,倒也是好事。

“桃华,爹怎么觉得,你对这事儿好像十分担心?”他见了安郡王几次,可也没想过会被对方报复,怎么桃华每次都要提起来,仿佛十分担忧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