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侯夫人这才将目光转了过来,正经地打量了一下桃华。后娘历来是不易做的,前头的女儿替后娘说话的,更是少之又少。

桃华迎着她的目光笑了笑。曹氏在这里丢脸,伤的也是蒋锡的脸面。正如她刚才说的,既然进了一家门,内里再不和睦,到了外头也是一家子。就如靖海侯夫人,在自家关起门来对打秋风的亲戚可以冷嘲热讽,到了外头还不是得为了名声照顾着?

靖海侯夫人正正地瞧了桃华一眼,嘴角微微一弯,转过头去向太夫人道:“前些日子蒋三太太就把帖子送过来了,还送了一副四扇的桌屏,过几日天气热起来,正适合您用呢。”

所说老小孩老小孩,靖海侯太夫人这后半辈子过得太顺溜,脾气真有点向小孩子靠拢了,很喜欢收礼物。靖海侯府当然不缺好东西,她就是喜欢看见礼物的新鲜劲儿,闻言便有了兴趣:“还有桌屏?拿上来我瞧瞧。”

靖海侯夫人早就叫人将那副桌屏从仓库里翻了出来,此时摆摆手,就有丫鬟将四扇桌屏抱了上来。这桌屏小巧,配的底座也轻,丫鬟们抱着一字排开,倒也并不很吃力。

太夫人年纪大了,爱看个鲜亮颜色,这四扇桌屏底子用的都是银红鹅黄之类颜色,上头用黑绒线绣出各式各样的寿字,瞧着倒是十分讨巧。太夫人见了果然喜欢:“这绣的不错。”

曹氏捉到这个机会,虽然脸上还火辣辣的,为了女儿也强忍着道:“这是燕华丫头绣的,她针线平平,倒是搜集这一百个寿字儿用了些心,只愿您长命百岁,身康体健。”

谁不想长命百岁呢,曹氏这些话虽说得拙了点儿,但太夫人也不是个心思深的,听了这话也高兴,道:“这丫头年纪不大,针线倒这般好,真是不错。你们把这个搁我屋里去摆起来,就摆那案子上兰花旁边。”

她身边的丫鬟见她高兴,便凑趣笑道:“这东西若是在您寿辰那日摆起来才更应景儿呢。”

太夫人点头笑道:“你说的是。要说也没多少日子了,不然就先搁起来,等到了日子再拿出来摆。”她说着自己的寿辰,忽然转过头去对曹五太太道,“上年你们送的那玉雕水仙也新奇,这屏风也好,难为你们姑嫂了。”

曹五太太本来已经如坐针毡,这会儿听见玉雕水仙四个字,如同被雷劈了似的,下意识地转眼去看桃华。桃华也是被这四个字惊了一下,霍然抬头,目光锐利地盯住了曹五太太。

原来她就疑心曹五太太偷换了玉雕水仙是为了送礼,现在果然得到了证实。也就是说,曹五太太拿着她生母的嫁妆来讨好了靖海侯太夫人,现在这玉雕已经属于靖海侯府了。

曹五太太的目光与桃华一触,连忙转开,强笑道:“侯府里什么好东西没有,我们不过是一点儿穷心,太夫人不嫌弃,就是我们的福气了。”她只觉得侧脸被桃华盯着,仿佛有两根针不停地轻刺,一句熟极而流的奉承话居然都说得结巴了。

曹萝年轻,还没有母亲沉得住气,既不敢看桃华,又忍不住要偷偷去看她的脸色,一眼一眼的,连旁边伺候的丫鬟们也看出不对来了。

曹氏的情况也比曹五太太好不到哪里去。桃华虽然没有看她,她也觉得屁股底下像有火烤着似的,坐都有些坐不稳了。本来在家里想好的一些话,这会儿已经全部忘到了脑后,嗫嗫嚅嚅地不知说什么。

靖海侯夫人孟氏在一旁稳稳坐着,已经将屋子里诡异而尴尬的场面全收在眼底,不由得若有所思地轻轻摇起扇子来。给曹氏下帖子之前,她已经派人去打听了一番,自然打听到了曹家那点事儿。

且曹氏来京城之后,曹五太太从来没在侯府人面前提起,孟氏是精明人,一想就知道里头的门道,这才今天把两拨人都叫了过来碰头。不过现在看起来,这里头似乎还有些她不知道的事儿。不然这个蒋桃华刚才还维护着曹氏和蒋燕华的脸面,曹氏现在却是这副模样,不对劲啊…

这奇怪的气氛之中,也只有太夫人丝毫没有觉察,仍旧在兴高采烈地说话。曹五太太被桃华盯得发慌,说话都结巴起来了,有好几句话都没有及时接得上去。曹萝也是一样。太夫人只觉得她们母女大异往常,颇有些扫兴,便转而与曹氏三人说起话来。

☆、第60章 水仙

太夫人在京城住了几十年,从未回过江南家乡,因此遇上来奉承的族人,就爱问些南边的事。曹五太太自然也跟她说过,但她前几年一直跟着曹五在绍兴,能说的自然就是绍兴的些许风景。而桃华十岁之前跟着蒋锡把无锡附近几个城镇都游览过,能说的事比曹五太太多得多,太夫人渐渐的就将注意力全放到了她的身上。

桃华笑吟吟回了靖海侯太夫人几句话,直到太夫人问她“平日在家里都做些什么?”的时候,才答道:“也不过是做做针线,翻几页书,平时得闲还种种花。”

“都种什么花?”太夫人年纪大了,也喜欢看看花,当然她不用自己去种,自有人给她打理。

“别的都有婆子们照料,总不让动,好像我去剪剪枝儿就会伤着自己手似的。”桃华自嘲地笑着,眼睛却冷冷瞥了曹五太太一眼,在对方心虚的表情里含笑道,“就是冬日里自己养几盆水仙,这个总算是没人拦着了。”

水仙这两个字说出来,曹五太太屁股底下就如同放了个烧红的锅,似乎连坐都坐不住了。偏太夫人完全没有发现,反而惊喜地道:“你也爱养水仙?”

桃华含笑点头:“冬日里屋里摆上几盆,看着也舒心。”

太夫人笑道:“正是这话。我就爱这东西,水里养一养就能开出花来,又简单又有趣。”转头指着曹五太太道,“老五媳妇知道我爱水仙,才给送了盆玉雕水仙来,摆起来跟真的一样。”

曹五太太听太夫人说这话,只觉得脑门都在崩崩地跳着疼,连脸上的笑都要维持不下去了。

桃华也跟着转眼去看曹五太太,口中却道:“说起玉雕水仙,从前家里也有一盆。那玉有些杂色,却是匠人雕得好,黄的是花芯,绿的是叶片,白的是花瓣,更有几点黑褐色斑点,磨都磨不去的,却恰好雕成那花球上的外皮,瞧着真是活灵活现的。”

太夫人一脸赞同:“正是,老五媳妇送的也是这样的。这俏色玉雕,玉的成色还在其次,要紧是雕得巧妙。”

曹五太太鼻尖上已经冒出了汗珠,再也坐不住,干笑了一声:“还是太夫人见识广,我们再不能比的,便见了好东西也未必识货。”说着就要起身,“时候不早了,家里还有些事,过几日再来陪太夫人说话。”

太夫人也觉得今日曹五太太有些木讷,说的话似乎不如往常那般有趣,何况又有了桃华在旁,便不挽留,点头就叫她们走了。

桃华又陪着靖海侯太夫人说了一会儿闲话,眼看着快到午时,便起身告辞。太夫人意犹未尽,还要留她们用午饭。曹氏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显是极想答应,桃华却并不看她,只含笑道:“太夫人赐饭原不敢辞的,只是出来之前不曾跟家里说过,还要回去给伯祖父抄书。”

搬出长辈来,这就不好再留了。太夫人固然身份尊贵,然而答应家里长辈的事那是不能不做的,太夫人只得有些遗憾地点头:“蕙丫头偏今儿去了她舅舅家,原想留你们陪我说说话儿——罢了,下回得了空儿再来。”回头吩咐丫鬟,“把那荷包拿两个过来。”

这种荷包里头装的都是金银锞子,给太夫人赏人用的。原本有靖海侯夫人在,太夫人不必考虑给这些亲戚们见面礼的事儿,今日因为跟桃华说得投机,这才特地给了东西。桃华含笑收下,跟蒋燕华一起福身谢了,这才告辞。

马车一出靖海侯府,蒋燕华眼圈就红了。曹氏迟钝些,开始被曹五太太当面说破再嫁的事时觉得脸上热了一阵子,后头渐渐就忘了。蒋燕华却是觉得屋里的那些丫鬟们都在用古怪的目光盯着她,她是咬得牙根发疼才能坐住了的。这会儿到了马车里,便再也忍不住了。

曹氏手足无措,半晌才道:“你舅母——”

她话还没说完,蒋燕华已经猛抬起头来,大声道:“我没有这个舅母!”

曹氏被她吼得一怔,桃华已经转过头来冷冷看了她一眼:“喊什么,这不是你求着要来的地方吗?”

蒋燕华对上那双锋利的眼睛,倒噎了口气,没敢说话。

桃华也憋着一肚子气呢,玉雕水仙四个字到现在都在她胸口堵着,已经盘算了半天有没有什么方法能把那东西拿回来,却是一筹莫展。正窝着火,蒋燕华还大喊大叫的,简直就是自己往枪口上猛撞。

“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她不说,就没人知道你是改了姓的?你以为那些高官显贵人家的女眷,是随便见了什么人都会谈笑风生的?不摸透了你的底细,掂量过你的份量,她们就不知道该把你放在个什么位置上。都是交际惯了的精明人,谁会犯这样的错?”

桃华冷冷地笑:“现在还都是姓曹的亲戚,你就受不了了?将来若是遇上了别家娇生惯养的小姐,你又要怎样?早告诉过你,鸡立鹤群,就是这样!这都受不了,还想尽办法往上贴,岂不是自取其辱!”

“桃姐儿——”曹氏眼看女儿被骂得脸色由红转为惨白,嘴唇都咬出了深深的印子,终于忍不住道,“咱们总是一家子,燕姐儿丢脸,也是丢了你的脸不是…”

“哦,太太现在知道咱们是一家子了?”桃华讥讽地看着她,“我还以为太太跟曹五太太才是一家子呢,要不然那玉雕水仙是怎么到了靖海侯府的?”

曹氏顿时哑巴了,半天才想到这事不能承认,只得硬着头皮道:“这——什么玉…我,我不知道啊…”

桃华轻蔑地一笑,把脸转了过去,冷冷地道:“太太不知道也没关系。现在靖海侯府也去请过安了,该收心了。”

马车一路驶回蒋家,车厢里半点声音也没有,只有蒋燕华的眼泪跟断线珠子似的,一颗颗不停地往下落。等车到了门口,她不用丫鬟来扶,自己把帷帽往头上一扣,跳下车就跑。曹氏连忙追了上去。

薄荷虽然没进靖海侯太夫人的正房,但在门口也听见了里头的话,这时见桃华坐在车里不同,脸上冷得像尊石像似的,不由得一阵心疼,小心翼翼道:“姑娘,下车吧。这事儿,等老爷回来告诉他!”

桃华醒过神来,淡淡一笑,起身下车:“告诉爹又怎么样呢?”

曹氏和蒋燕华感觉到的屈辱,其实桃华并不觉得怎样。她毕竟是从后世来的,寡妇再嫁也好,孩子跟着母亲找继父也好,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仅从身份上来说,曹氏再嫁,蒋锡续娶,大家都差不多,谁也不能嫌弃谁。可恨的是蒋锡当初还是看错了人,竟娶了这么个不但糊涂还不安分的女人,以至于她生母的心爱陪嫁,现在落入了别人手中。

薄荷也觉得无话可说。蒋锡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把曹氏休了?那蒋柏华岂不尴尬?有一个被休的母亲,将来他也别想抬得起头来。

“让,让老爷严加管束她们!”薄荷想了半天,也只能发这个狠了。

“这个自然。”桃华冷冷一笑,“不过现在是在伯祖父家里,有些事不能做得太显眼。等回了无锡,她们也不要再出门了,至于曹五那边,想来不用我说,也不会再来往了。”

薄荷嘟哝道:“奴婢看不见得…曹五太太那厚脸皮…说不定回头又来哄太太…”

桃华嗤笑了一声:“你放心。就算太太愿意,她的好女儿也不肯认这个舅母了。”

薄荷点头,忍不住又道:“可那玉雕…”

桃华揉了揉胸口:“原想着曹五家是肯定不会承认的,没想到现在居然知道了在哪里——也许将来还有机会…”虽然这个机会看起来很是渺茫,单看靖海侯夫人的态度,就知道也是不欢迎她们上门的。

桃华正在琢磨的靖海侯夫人,这会儿已经伺候婆母用过饭,回自己房里歇下了。其实她现在身为侯夫人,嫁进来二十年出头,又有两儿一女,已不必像新媳妇一般在太夫人身边立规矩。不过为了显示孝心,总要象征性地布一两筷子菜,端一碗汤。

太夫人也就是喜欢这个调调儿,到如今还时常在客人们面前显摆,儿媳如何如何殷勤。靖海侯夫人自然不会去反驳,到了她这个年纪还能这样侍奉婆母,不是极好的名声么?所以说,太夫人虽然有诸多的毛病,靖海侯夫人仍旧觉得日子也不是太难过。

不过她的丫鬟们就心疼主子,一回了房就打水来洗脸洗手,还有捶腿的:“夫人今儿累了一晌午了,姑娘想来要傍晚才会回来,夫人先歇会儿。”

曹蕙今天去舅舅家,当然是靖海侯夫人安排的。曹五太太和曹氏,真要认了亲就算是曹蕙的长辈,若是在家里少不得要行个礼,靖海侯夫人才不愿意女儿去跟那样破落户执晚辈礼呢,能省则省。更何况今天本是要看戏的,年轻女孩子不宜在场。不过,这出戏好像和她预想的不太一样…

“穿云,今儿这事好像有点蹊跷呢。”

穿云很肯定地道:“夫人说的是。太夫人一提那玉雕水仙,一屋子的人脸色都不对了呢。”

“玉雕水仙…”靖海侯夫人沉吟着,“这里头一定有问题。难道说,那玉雕水仙原是蒋家弄到的东西?若不然,怎么蒋家大丫头说得那般清楚,不是眼见,断不能连水仙花球上那几点黑褐杂色都知道的。”

穿云想了一想道:“莫不是两家人一起备的寿礼,却被五太太独自吞了?若依五太太的说法,家里穷得日子都快过不下去,哪里来的钱买这块玉?这玉虽有些杂色,但依奴婢看,也值得百八十两呢。”

当初曹五太太送这寿礼的时候,说的是曹五知道太夫人爱玉,又爱水仙花,所以特意搜寻来的。当时隐隐露出花了不少银钱的意思,所以曹希林才给曹五在尚宝司谋了个职,也是不想平白破费他这些银子。可后来曹五太太母女来奉承太夫人的时候,又总是哭穷,免不了就有些前后矛盾的话落在别人耳朵里。

“这玉,若是喜欢的人见了,别说百八十两,二百两也是肯出的。”穿云毕竟是个丫鬟,虽然在靖海侯府里好东西见多了,能认得玉的材质,但对雕工之类还无法完全了解,靖海侯夫人却是看得出来的,“凭曹五家里,的确拿不出来。”

“是呢。五太太那是最吝啬的——”穿云撇了撇嘴,“奴婢说句逾越的话,当初他们送了寿礼,可也未必就能攀上太夫人,只怕不肯花这银子的。”

高门大户里的下人,眼睛都是极尖的。曹五太太每次来侯府倒也不忘打赏,可打赏的银钱是多是少,是真大方还是一边拿钱一边心疼,这些人都看得真真的。若说曹五一家会为了还不能肯定的前程就砸下大笔银钱,穿云才不信呢。

“你这丫头——”靖海侯夫人笑了,“偏是你眼尖。说起来,蒋家比曹五家却要强得多了。这玉,只怕真是两家人一起备的。”

“若不然,怎么蒋三太太来了京城这些时候,五太太也不带她来见太夫人呢?”穿云不客气地说,“怕是把蒋家的功劳吞了,怕人来了就露了馅。若不是今日夫人把两家人一起叫过来,恐怕这窗户纸还捅不破。”

“你说得不错。”靖海侯夫人向后一歪靠在迎枕上,若有所思,“倘若真是这样,曹五这一家子人,可就都是白眼狼了。”

穿云一怔,随即醒悟:“夫人是说,五太太她——”

“看她那样子,为了讨好我,立刻就把小姑卖了,一丝一毫遮掩的意思都没有…”靖海侯夫人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倒是蒋大姑娘,居然说得出‘进了门就是一家人’的话,倒是颇出我意料之外呢。”

穿云机灵,听靖海侯夫人对桃华的称呼由“蒋家大丫头”变成了“蒋大姑娘”,就知道靖海侯夫人对桃华的印象有所改观,也连忙道:“奴婢也觉得蒋大姑娘胆子大,竟然敢那样回话呢…”

靖海侯夫人微微一笑:“你不懂。虽是她继母,若给踩了脸面,丢的也是她父亲的脸。家里头的事本就是这样,哪怕关起门来吵得鸡飞狗跳,到了外头就得相互照顾着,这才是一家子的脸面。这丫头小地方来的,难得倒是懂得这个道理。”说着就叹了口气,“若是江南那一家子知道这个道理,老爷也不至于现在时常被人打趣。”

靖海侯有无数不争气的族人,这事儿满京城都知道。靖海侯夫人本人礼仪风范无可挑剔,靖海侯虽然不是个十分出挑的人,胜在忠心勤恳,皇帝也看重他,这些都没得可挑,那些眼红的人自然就只好拿穷亲戚的事来说几句酸话了。

开始的时候靖海侯夫人还觉得,提携一下穷亲戚倒也没什么,大家族里都是这样,皇帝还有三门穷亲呢。但你们至少要争气啊。曹希林在外头托人情费脸面的,这些人却不知道争口气维护一下曹希林的脸面。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靖海侯夫人越来越窝火,也越来越恨这些人。可碍着是同姓,又不能怎样,只能自我安慰说乡下出来的人,也就是这点见识了。谁知同样是乡下出来的,蒋家姑娘竟然就知道这个道理,怎能教人不感慨呢?原先对蒋家一肚皮的坏印象,至此倒有些改观。

穿云凑着趣道:“夫人说的是。说起来蒋大姑娘跟萝姑娘都是江南来的,这——可就不大一样呢…”

靖海侯夫人对曹萝并不喜欢。这母女两个死皮赖脸的,只会露骨地奉承太夫人。偏太夫人喜欢,连曹蕙为了应选学规矩都让曹萝跟着,出门也时常要带着她。曹萝那样的身份,要学什么宫里的规矩,难道还有用得着的一天不成?

“哼——蒋家到底是懂点规矩的人家。当初两个人都在宫里做太医,自是有些见识的。”后边的话被靖海侯夫人吞下去了,江南那些族人,就是些没见识的。当年老侯爷从军,他那个兄弟却只贪安逸,窝在老家纳小妾,以至于子子孙孙生个没完,今天一个个的都跑来带累靖海侯府。

“罢了。有今日这一场,想来蒋三太太是不好意思再上门了,就连曹五家的也能消停一段日子。就是蒋大姑娘——可惜了,模样儿生得也好,说话也爽利,若是出身好些,倒是个不错的姑娘。”

这也不过是闲话罢了。靖海侯夫人交际的圈子里,闺秀贵女多的是,桃华纵然生得比别人出挑,在身份上就不值她多看,因此随口说了几句,也就抛到脑后了。不管怎样,人是见了,安郡王那里也就算走了过场,再没什么事了。

靖海侯府一行,令蒋燕华沉默了好几天,曹氏更是战战兢兢,生怕蒋锡来兴师问罪。

桃华的确把这事跟蒋锡说了,父女两个对坐良久,决定还是等桃华进宫给蒋梅华诊过脉之后,就早些收拾东西回无锡。等回了无锡,曹氏就老老实实在自己屋里呆着,跟曹五一家断绝来往。至于蒋燕华,若是母女两个安分,过几年给她找一门差不多的亲事嫁了。若是还要闹腾,就只能送她回陈家去。

这个打算,父女两个并没再对第三人说。谁也不喜欢家里闹腾出这些事来,原想着一家子和睦度日的,如今变成这样,蒋锡后悔也来不及了。且他本来对蒋燕华也是疼爱的,眼下心里真是格外的不是滋味。

一家子里,只有蒋柏华不知愁,天天咧着个小嘴笑得很甜,还跟着桃华背贺寿词儿,准备着在蒋老太爷寿宴上念出来讨喜,让蒋锡心里既是安慰,又有些怅然——这么好的孩子,为什么娘会那么提不起来。

如此过了十几天,蒋老太爷的生辰到了。

清早起来,蒋钧兄弟三人就带着妻儿去蒋老太爷处拜寿,并且将寿礼依次呈上。

这个日子,蒋老太爷终于离开百草斋,回了于氏的院子。不过,他跟于氏之间的气氛仍旧冷淡,老俩口一起坐在正房里,彼此也不过只说了几句话罢了,还干巴巴的。

幸而来拜寿的儿孙们热闹。小于氏是宗妇,再怎么不喜欢小叔和妯娌,在这种日子里也要让大家都高高兴兴的。景氏更不必说,能说会道,妙语连珠。曹氏是最木讷的,而且这些日子蒋锡连面都跟她见,心里一直悬着,更没心思说话。不过她是侄媳妇,说话少些也无妨,还有蒋柏华讨喜呢。

要说孙子辈里头,还就数蒋柏华占便宜。因他年纪小,蒋家已经好些年没见过这样小的孩子,连于氏都喜欢他。他穿着大红衫儿,握着两只肉拳头趴到拜垫上给蒋老太爷磕头的样子,引得屋里一片笑声,也就显得其乐融融了。

蒋钧夫妇备的是一套新时兴起来的宜兴紫砂茶具,蒋铸夫妇则送上了六罐不同的茶叶,皆是名品。因蒋老太爷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喝个茶,这也算是投其所好了。

可惜蒋老太爷对这两样寿礼都没露出什么特别高兴的意思,倒是蒋锡捧上誊写完毕的《草药纲》的时候,他脸上露了笑容。

之后就是孙辈们献礼了。女孩子多是各色针线,只有蒋莲华送的是一卷《山河景》,果然极得蒋老太爷欢心。男孩子则是写的字画的画,蒋老太爷也表示很高兴。总的来看,老太爷对孙辈们的态度比对儿子们要和善得多。

小于氏眼看蒋老太爷捧着蒋莲华送的图册一脸笑容,心里不觉酸溜溜的。蒋丹华针线素来不大好,送的一件家常袍子还是让丫鬟做了大半的。这个家里人心照不宣,蒋老太爷也知道。可是蒋杏华针线极好,却只送了一双鞋子和两双袜子,就显得有些心不虔了。

要说这人的心理都是矛盾的。小于氏固不愿意蒋杏华出挑,可现在蒋铸的女儿盖过了她这一边,她又恨蒋杏华为什么不做几样出彩的针线,好给自己这一房争争光了。

蒋老太爷这次花甲之寿,蒋钧本想大办的,却被老太爷拒绝了,最终只让请了几个老友过来,都是当年做太医的时候结识的,或家里也是行医,或是做小官。至于蒋钧在朝中的同僚,蒋铸在商场的朋友,蒋老太爷都不让请来家里,说是怕吵。

“老太爷,外头有客到了。”小于氏接了丫鬟传进来的话,便向蒋老太爷回禀,“是一位姓欧的老先生,还带了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公子,要让小公子给您拜寿呢。”

“哦?”蒋老太爷眼睛一亮,“把人请进来。”

☆、第61章 亲事

有外男进来,女孩子们自然要避到后堂去,蒋丹华忍不住道:“这是哪家的客人,祖父怎么叫到内院来了?”十五六岁的少年,到了别人家里已经不能随便进二门了。若说是给主家的女眷拜寿还好说,蒋老太爷原本就要在外院见客人的,完全可以到外头去让人行礼,并不必叫进来的。

没人回答她。蒋莲华虽是姐妹中最年长的,但素来寡静少言,何况两房又不和睦,她自是不会出头去说话。蒋杏华更不必说。至于桃华,根本不认识蒋老太爷的朋友,就更答不出来了。

蒋丹华说了一句话却没人接腔,不由得悻悻,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却听前头蒋老太爷的声音带笑道:“老欧,你果然来了。这个就是航哥儿了罢?几年不见,竟长得这般高了。”

随听一个老人的声音与之寒喧,又道:“可不是,这几年正是拔个儿的时候,眼瞧着就高了。航哥儿,快来给蒋爷爷磕头。”

接着便是个少年的声音道:“欧航祝蒋爷爷松龄鹤寿,宏福大年。”

这少年仿佛正在变声期,听起来颇有点公鸭嗓,蒋丹华嗤地一声就笑了出来,连忙掩了嘴,悄悄把门帘掀起一条缝来往外瞧。

桃华也有点好奇,跟着往外看了一眼,却见一个青衣少年正从拜垫上立起来。刚才她们依次拜寿的时候还没注意,现在才发现,拜垫放的那个位置,从她们这里正好全部收入眼底。

只见这少年肤色白皙,生得十分端正,眉眼间还有一丝拘谨,立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一眼也不往旁边的丫鬟们瞧。

蒋老太爷笑得十分欢畅:“真是好孩子。如今可下场了?”

欧老爷子的脾性显然跟蒋老太爷颇为相投,闻言便笑道:“去年除了服就下场了,侥天之幸,几场皆算顺利,总算中了个秀才。”

蒋钧在一旁,听见秀才二字,便忍不住拿眼去看蒋松华。这欧航才十五六岁就成了秀才,蒋松华比他还大些,至今却只是童生。今年是要再下场去试试的,若是再中不了,就不许他再出门,定要苦读一年不可。

想着又将目光移到次子蒋榆华身上,这孩子读书灵通,今年不如也下场试试手。

他这里胡思乱想着,那边蒋老太爷已经起身,要带着欧氏祖孙往外走了。蒋家男丁们便忙跟上去,蒋老太爷却悄悄拉了蒋锡,压低声音道:“仔细瞧瞧欧家这孩子。”说罢领头就走了。

蒋锡怔了一怔,半晌才猛然回过味来,下意识地往内堂看了一眼。蒋老太爷特地将这欧航叫进来行礼,莫非是——在给桃华挑女婿?

有了相女婿的心思,蒋锡这寿宴都吃得不安心起来,一半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欧航身上。

不过也不用他去琢磨什么,蒋老太爷今日请的都是老伙伴们,只有欧老爷子带了孙子来,这么一个年轻人,老头子们当然都忍不住要多问他几句。

欧航正处于变声期,不知是不是也觉得自己声音不大好听,回答问话的时候总是很简洁,然而礼数周全,神态也恭敬。蒋锡本想插个话问问他的学问,结果他还没开口,蒋钧先说话了。

蒋钧毕竟是进士出身,连问了几个问题之后,对欧航颇为夸奖:“学问扎实。就是明年下场秋闱,也是大有希望。”

欧老爷子捋着胡子笑了笑:“他还小,秋闱试试手也就罢了,倒并不望着就能中。”转过头来夸蒋家几个男丁,“个个出息。”叫孙子跟蒋家兄弟们多亲近,“共研文字,方有长进。”

蒋锡心里跟揣了二十五只耗子一样,百爪挠心。直到寿宴结束,将客人都送了出去,才捉个空儿问蒋老太爷:“伯父,这欧家小公子——”

蒋老太爷饮了几杯酒,也略有了几分醉意,笑道:“你瞧着怎么样?”

蒋锡忙道:“瞧着谦恭有礼,学问也扎实。”

蒋老太爷难得地有几分自得起来:“自然。我与老欧是老交情,从前他在翰林院的时候得伤寒,是我给他诊的脉,此后就来往起来。他家数代单传,可惜独子体弱,不能读书,得了这个孙子,自是悉心培养。四年前他儿子病逝,老欧自觉年纪也大了,索性向皇上辞了官回乡——哦,欧家就在奉天县,离得极近的——守着孙子读书。你也听见了,去年刚除了服就下场,这就中了秀才。”

蒋锡听说欧老太爷是翰林,倒有些担忧起来:“只怕侄子身份低微…”他到这时候深切体会到了为什么蒋老太爷要让桃华留在京城。若是在无锡,桃华就是一个秀才的女儿,若在京城,那至少是个五品官的侄女,宫中妃嫔的堂妹,说起来名头好听很多。

“欧家人丁单薄,读书人,若一代不出仕,前头攒下的也就不算什么了。老欧自己虽是翰林,如今却也说不得…”

与勋贵人家不同。勋贵有承爵之便,哪怕一代两代的没出息,爵位暂时跑不了,到了下一代再出个能耐的,又跳得起来。可书香人家,若是有一代没出息不能入仕,上头父祖一旦归老,其影响力立刻要降下不少来。

欧老太爷自己是翰林,虽清贵,却没有多少权势。儿子体弱未能读书,他又已经辞官,到了欧航这里就得重新开始。如今欧航只能说自己是秀才,却并不能以翰林子弟自居了。如此算来,桃华在身份上也是配得上的。

“欧家家风严谨,祖训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虽则代代单传,却未有广纳妾侍的风气。”对于单传的人家,这家风可谓难得了。

“自然,老欧只这一个孙子,又有前程,也要仔细相看孙媳的。”欧老太爷肯带着孙子来,自然是信得过蒋老太爷的人品,但女孩儿究竟如何,那也是要看一看的。只是他已经丧妻,儿媳又是寡居,今日不好到人家家中来拜寿,“过些日子天气再和暖些,正好去庙里走走。”

寺庙真是个好地方,既能上香,还能相亲。多少人家都是打着去看佛祖的借口相看,成就了无数姻缘。就是寡妇不好去别的地方,去庙里烧香却是再没有不合适的。

蒋锡当初跟李氏成亲之前,也是在寺庙里以上香的借口见过一面,此刻蒋老太爷一说自然明白,连连点头。

蒋老太爷轻咳一声:“事尚未成,不要说出去。”欧航是他在旧友之中多方筛选才找出来的,虽说他觉得跟桃华十分登对,但也要防着万一对方没有看上。若早漏了口风,最后事情没成,可不坏了桃华的名声么。

蒋锡自然是连连答应,高高兴兴将蒋老太爷送回百草斋,自己转回东院。女眷那里没外客,散得更早些,蒋柏华玩了大半天已经睡下了,桃华正在拾掇东西,看见蒋锡脸上带笑便道:“爹爹今儿高兴。”

蒋锡连忙把笑容收一收:“你伯祖父身子康健,爹爹自然高兴。你这是做什么呢?”

桃华随口道:“伯祖父寿辰也过了,等月中进过宫,咱们也该回去了,先把东西收拾收拾,免得到时候丢三落四。”唯一的遗憾就是那玉雕水仙还在靖海侯府,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拿回来。

蒋锡一听这不对:“且不必着急。过几日咱们还去庙里烧烧香什么的,来了一趟京城,没去多少地方游玩过呢。”

到底是父女两个,在一起相处了多年,蒋锡又不是个城府深沉的人,一句话说得急了点,就让桃华听出点不对劲的地方了:“去庙里做什么?”

“啊?就是上上香什么的。兴教寺啊,都城隍庙啊,听说都怪好看的。尤其兴教寺里,有玄奘法师的舍利塔呢,来了一趟京城总要去看看。”

桃华疑惑地看着父亲:“您什么时候对寺庙感兴趣了?”蒋锡在无锡的时候都不怎么往庙里去呢。

“不是带你去瞧瞧么。”蒋锡被女儿看得心虚,连忙装出最正经的模样,“那些地方爹小时候都去过,总也想带你去瞧瞧。”

这么一说桃华就不再问了,故地重游什么的,可以理解:“好。天气暖和了,柏哥儿也能带出去了。”这小子现在没一刻安生,东院毕竟小了点,可在别人家里又不好乱跑的,带他出去玩玩也好。

蒋锡偷偷抹把汗,连忙把话题转开:“过几日要跟你大伯母进宫,宫里的规矩都学了没?”

桃华一笑:“学了。其实说白了也不过就是低头哈腰一条罢了。反正到了宫里见谁都行礼就没错。”

蒋锡对女儿的态度极不放心:“胡说…”

桃华一摊手:“大伯母就是这么教的。其实除了去见见大姐姐,别人估计也见不着。”小于氏自己进宫也就那么几次,除了强调见人要行礼,不要乱看,要恭敬之类的话,也根本没什么可教的。

蒋锡拿女儿没办法,只得点点她的脑门儿:“入宫可不是件小事,虽说是替你大姐姐诊脉,可爹心里当然是你最要紧,平平安安回来,不许出事!”

桃华弯眉弯眼地答应了,看蒋锡脸上还有些发红,便催他去歇着:“醒酒汤都熬好了,爹爹喝一碗再歇着。”

蒋锡接了碗又想起蒋老太爷:“该给你伯祖父也送一碗,他回了百草斋,不知道小厮们想不想得到。”

桃华点头:“我去送。正好也跟伯祖父说说进宫的事,看他老人家有什么嘱咐的。”说起来蒋老太爷进后宫的次数比小于氏不知多了多少,与其听小于氏叮嘱,还不如去请教一下蒋老太爷呢。

虽说今日家里热闹,百草斋却仍旧安安静静的,以至于桃华才走到回廊上,就听见景氏说话的声音:“崔大姑娘的病,已然换了好几位太医,外头的郎中也请了几个,都说是肝气犯胃,脾胃失调,可用了这么方子,仍旧不见好…”

蒋老太爷淡淡地道:“脾胃失调不是什么重症,太医既然开了方子,多吃几副就是了。频繁换人,倒未必就好。”

“可药吃了,实是半点作用都没有…”景氏顿了顿,把声音放得更恭敬,“儿媳想,只怕还是这些人医术不精。儿媳记得,从前父亲在宫里的时候,太后也是脾胃虚弱,都是您给开方子调理。能不能…能不能劳烦您老人家去瞧瞧…”

“那都是从前的事了。”蒋老太爷的语气仍旧十分淡漠,“何况你也该知道,咱们家现在已经不行医了。”

“那不是当初先帝说已故叔父的话嘛,并不是说您哪。再说,崔夫人也是听说过您的医术,想着悄悄请您过去瞧瞧,并不对外宣扬,也算不得行医…”

蒋老太爷并不为所动:“十几年没给人诊过脉,手都生了。这是关系人命的大事,不可轻忽。宫里太医自有好的,崔家姑娘是未来的郡王妃,要请几个好太医也不难。”顿了一顿,淡淡道,“毛遂自荐虽好,也要看是何事。”

景氏脸顿时僵住了。她刚才说崔夫人想请蒋老太爷过去,其实根本不是真的,乃是她去探望崔大姑娘的时候,主动向崔夫人提起来的。现下蒋老太爷说出毛遂自荐的话来,分明是已经戳破了她的谎言。自她嫁进蒋家来,还从没有被公公这样下过脸,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噎了半晌才干巴巴地道:“儿媳也是看着好好一个姑娘瘦成那样,心里不忍…咱们家世代行医,仁心仁术…”对着蒋老太爷淡然却又仿佛能看清一切的目光,说不下去了。

“仁心仁术…”蒋老太爷缓缓重复了一遍,忽然又笑了一笑,直接摆了摆手,“我累了,你回去吧。老二这些日子跑差事辛苦,你多费心。莲丫头和楠哥儿都不错,好生教导着,日后就是你的福气了。”

景氏木然地退出来,桃华连忙躲了,等她走出院子才在门外唤了一声:“伯祖父?”

“进来罢。”蒋老太爷见了桃华拿了醒酒汤,微微一笑,“甘草已经备下了,亏你还跑一趟。”

“就是怕他们不经心才送过来,既然伯祖父已经用了,当然最好。”桃华把汤碗放回食盒里,“也是想来问问伯祖父,过几日进宫,有什么特别的规矩或是忌讳,免得在宫里失仪,得罪了贵人。”

蒋老太爷叹了口气:“原是不该叫你去的,只是大丫头——唉,终究没个可靠的人瞧瞧,我还是不放心。”

“做长辈的不都是这样么…”桃华笑笑,“大姐姐离得远,您自然担心。”

蒋老太爷摇了摇头:“大丫头心大,跟她爹娘一样——罢了,我跟你说说宫里的规矩,横竖也就去这么一趟…”

本朝的皇宫不像后世的紫禁城那么方方正正,而是依地势呈一个不太规则的椭圆形,不过那恢宏的气势和华丽的建筑却毫不逊色。

桃华大清早的就被从被窝里拽了起来,只吃了几块点心,连水都没让喝就跟着小于氏到了西边的呈华门,这里是最靠近后宫的地方。

呈华门外并不只蒋家一辆马车,还有一辆更加华丽宽大的马车停在前面,小于氏掀开车帘看了看,低声道:“是袁淑妃娘家的车。”

桃华这段时间被小于氏又科普了一番宫里的知识,现在大概的也有个数了。淑妃袁氏,在今上还做着太子的时候就进了东宫,后来今上登基,她也就从太子良媛成了四妃之一,在后宫是仅次于皇后的高位妃嫔了。

袁淑妃说起来已经二十多岁,不是什么年轻的新人了,然而在皇帝那里仍旧颇得宠爱。据说皇帝去后宫的时候并不多,但每月里总要到袁淑妃的钟秀宫去三四天,有时候晚上没有时间,就捡着白天去看看或者一起用饭。

不要觉得三四天不算什么,在后宫佳丽十数人的情况下,这个数目是相当可观的,有时候连皇后都只有每月的初一十五,还比不得袁淑妃呢。不过很遗憾,袁淑妃虽然有孕过两次,却全都小产了,因着这个,皇帝几次想再给袁淑妃抬位份,都被皇后以“未能保护龙种,不但无功反而有过”为借口压下去了,甚至袁家在朝堂里也被于家打压,至今不怎么得意。

袁淑妃位份远在蒋梅华之上,她的娘家人进宫,马车自然要排在蒋家前面,而且进了宫还有小轿可乘。至于蒋家人,那就只好走路了。

从呈华门到蒋梅华的居处并不算远,问题是进宫的人还要先去太后和皇后处行礼——毕竟这两位是后宫之主——之后才能去看自己要看的人。

抬着袁家人的轿子在几个大力内侍的肩上很快就远去了,小于氏和桃华则是跟着领路的小内侍在后头步行。桃华倒是不怎么在意,这时候太阳虽然已经升起来,但后宫不像前朝,为了怕什么刺客行刺,连树都不大栽,偌大的广场到了夏日都会被晒得发烫。后宫的建筑更接近园林,假山流水,花木扶疏,走在其中只觉得空气清新,颇为惬意。

小于氏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桃华。她这是第三次进宫了,可仍旧有些战战兢兢,走在路上都忍不住要紧张,生怕碰上哪位妃嫔会失了礼数,想不到这个隔房的侄女倒是从容自若,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是进了皇宫,究竟是无知者无畏呢,还是当真胆子大?

说起来皇后才是后宫之主,但太后却是后宫最尊贵的女人,而且这个时候皇后一般也在太后宫里,因此小内侍直接就把人带去了寿仙宫。

到了那里,桃华一眼就看见了停在宫门外的轿子,宫门处却站着一个中年妇人,身边也跟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是袁夫人。”小于氏低声说,脚下有些踌躇起来。

袁淑妃在宫里被皇后刁难,她的娘家人进宫自然也没有什么好待遇。小于氏早就听说过,袁夫人每次来拜见太后和皇后的时候,不是在寿仙宫就是在凤仪宫,总得受些冷遇。

说起来外命妇进宫,只要求见的不是太后和皇后,这两位后宫身份最贵重的女人是不必都接见的,只要让人在宫院中行个礼也就是了。然而袁夫人进宫,总是会在两宫那里等上半天,才会被人接进去行礼。譬如说现在,她坐着轿子比蒋家人快得多,可是现在小于氏和桃华都已经到了,她还在宫门外站着呢。

守门的内监笑眯眯地迎着小于氏道:“蒋夫人,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正在里头跟人说话,蒋夫人稍候。”

小于氏暗暗地叹了口气。她根本也没指望过能见到太后和皇后,如果这两位肯行个方便,只要让她进去行个礼,之后就可以直接去看蒋梅华了。当初蒋梅华有孕的时候,于氏就说过她们太着急了,当时她还对婆婆的话有些不以为然,没想到现在果然验证了,她跟袁夫人,大概已经是相同的待遇了。

桃华泰然地站在一边。寿仙宫绿树成荫,即使站在宫门外也不怕太阳晒,目光所及,还能看见门内几株盛开的玉兰花,很是赏心悦目。既然如此,站一会就站一会儿呗。

不过看起来袁夫人和她身边那个少女似乎都没这么好体力,两人都在不时地移动着重心,显然是站得脚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