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上香

桃华是半点也不想再进宫的,回了蒋家,小于氏一脸兴奋直接去了百草斋见蒋老太爷,特地点明了今日皇上允了“多去几次”的话:“您看,这方子就是开好了,也要先送进去。再者用一阵子药,也还得让桃姐儿再去诊诊脉…”

蒋老太爷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等她说得无话可说了才抬抬眼皮:“你忙去吧。”

小于氏张了张嘴,到底没敢再说什么,悻悻退了出去。一路走一路想,最后决定今日在宫里跟蒋梅华说的那些话,不能告诉于氏。这位婆婆兼姑母固然是对她好的,然而胆子实在太小,总觉得都是姓于,就得跟着太后走,可眼下这事儿,太后和皇后可没把她们当一家人呢,若不另辟蹊径,蒋梅华在宫里哪还有出头之日。

打定主意,小于氏换了衣服洗了脸去了于氏屋里,将今日之事半真半假说了一遍,隐去了蒋梅华的主意,只说皇帝对蒋梅华“颇为体恤,许了家里人可多去探望”。

于氏听完就念了声佛,又急催着道:“派人去瞧瞧,老太爷若开出方子来,早些送去宫里。”

小于氏这里糊弄婆母,桃华那里跟蒋老太爷却谈得不甚愉快。

“大姐姐郁结于心,思虑又多,且久静不动,气血不畅。若说前头太医拟的方子也不算错,只是并没人尽心,不过求个无过罢了。如今大姐姐一心想的是恢复如初,这可不是三日两日就能成的。”

蒋老太爷微眯眼睛听着,等桃华说完了才道:“你能拟个方子吗?”

“方子能拟,可合不了大姐姐的意。”蒋梅华要的可是恢复从前的窈窕身材和冰肌玉骨,而且还想着速成,这必须辅助以运动锻炼和控制饮食,宫里不可能有那个条件,“若单用药,怕要伤身。”

蒋老太爷点了点头:“你拟出来,连着你说的那个什么饮食和锻炼方子,一并写出来。能不能做到,看梅姐儿自己了。”

桃华下笔飕飕,先写了一张药方,这可不是之前太医开的温补方子,里头带了清疏的药物。蒋老太爷拿过去看了,皱皱眉头:“梅姐儿如今心思重成这样子了?”

桃华头也不抬地写饮食禁忌,不怎么客气地答道:“宫里那个地方,不费心如何过得下去。大姐姐如今又这样,自然越发的伤神了。”

蒋老太爷长长地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等桃华把锻炼方式也写下来,他才摇了摇头:“五禽戏,这个女子打起来不雅。”

“在屋内打就是。”桃华指了指后头负重下蹲,俯卧撑的两项,“这个都在屋内做,不叫人看见就行。”

“这——是什么?”饶是蒋老太爷见多识广,也看得糊涂了。

桃华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两个词儿是我自己拟的。原是药堂里有过卖艺的病人,年纪虽长了些,身形极好。说闲话的时候就讲:从小儿打拳走梅花桩,还要背上负了沙袋蹲起,背着沙袋俯卧撑起,因此腰细腹紧,年纪虽长,赘肉不生。”

“有理…”蒋老太爷沉吟着点头,“你颇有些想法,很好。医者必是师古而不泥古,能见他人所未见,敢行他人所未行,才是一代之才。若只会用验方,庸才而已。”

桃华觉得有点心虚,她这用的也是“验方”呢:“其实也是先有人用了才知道,算不得创新。”

蒋老太爷摆摆手,示意她不必这么客气:“你这方子写得清楚,每日何时做何事,都已注明了,一见便知。”

桃华还打算在那两个动作旁边再画个简笔示范图呢:“伯祖父,我不想再去宫里了。”今天碰上皇帝,虽然怎么看都是凑巧,但她总觉得心里不大踏实。说白了,她对蒋梅华的印象不太好。这个大姐姐虽然名字叫“梅华”,可现在看来,并没有梅花傲骨天成的冷静与镇定,倒是透着些难以形容的阴郁与狂热。她很怀疑蒋梅华被这次小产折腾出了一点儿心理问题。

蒋老太爷抬眼看看她,点了点头:“好。”

就这么简单?

“若是大姐姐再着人来传召——”

蒋老太爷淡淡一笑:“她还算不上传召。”低位妃嫔,家人要进宫探望都得先递牌子请见,要宫里批了才能去,还远不够格主动召家人进见的。

“不说这些了。这方子回头让你大伯母找人送进宫去就是了,你不必再管。”蒋老太爷将几张纸收好,“这事,我自然会与你伯祖母说明白。”他打量着桃华,露出一丝笑容来,“过几日去兴教寺上香,年轻女孩儿家,穿件漂漂亮亮的新衣,好好去散散心。”

对高门大户里的女眷而言,去寺庙上香是有趣的活动,尤其四月下旬,天气不冷不热,正宜出行。

桃华一早起来,用过早饭,蒋柏华已经等不及想往外跑了。桃华给他穿好衣服,才出屋门,就见蒋锡难得地穿了一件崭新的天青色软缎直裰,不由得笑道:“爹爹今日一表人材,仿佛要去——”话到嘴边,猛然醒悟过来,把相亲两个字硬生生咽回去了。

蒋锡被女儿笑得脸上一红,干咳一声道:“胡说。”上下打量女儿,一件桃红暗花缠枝莲轻罗襦衫,下头淡青色滚五色襕边的裙子,头上反绾髻,只有一根镶红宝石的钗子颜色鲜艳,两边耳朵上挂下水滴形的水晶坠子,如同两滴露水一般。

蒋锡看罢,心中满意得很。虽然如今人们口口声声要重德轻色,然而女孩儿生得好总是占便宜的,没见圣人都说“吾未见有好德如好色者”么。再说德这东西一眼两眼的也看不出来,倒是好颜色一望即知。何况桃华虽然生得明艳,却不失端正,绝不是主母们会视做“狐媚”的那一类型,想来今日欧航的寡母见了,至少在这上头是挑不出毛病的。只可惜女儿还有更多的好处,不能一下子都让人看出来。

“爹爹想什么呢?”桃华见蒋锡盯着自己上下打量了一会,居然又神游天外去了,不由得有些啼笑皆非,“这会儿,大家怕都到二门了吧?”

“哦哦——”蒋锡患得患失的,很有些心不在焉,被女儿一提醒才想到,“走走,我们也过去吧。”伸手把儿子抱起来。

曹氏带着蒋燕华也从屋里出来了,看见桃华,目光都是躲躲闪闪的。这些日子蒋锡对她虽有如无,她躲在屋里不敢见桃华,只是每日去于氏处请安逃不过去,便从头到尾都陪着笑脸。蒋燕华则是沉默了许多,同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再也不提靖海侯府,倒是可着劲儿给蒋锡和蒋柏华做了不少针线。

今日难得出门,两人也都穿着家常七八成新的衣裳。曹氏是莲青色长罗衫,蒋燕华是丁香色襦衫,头上首饰也只寥寥几件,简单得甚至有些冷清了。幸而这是去庙里,在菩萨面前倒也无妨,若是出门作客,就要被人笑寒酸了。

桃华淡淡瞧了一眼。曹氏这辈子都脱不了是个糊涂人了,蒋燕华还知道立刻扭回来给蒋锡做针线,曹氏却只会躲在屋子里,竟不知道去关切一下蒋锡的起居。头一次,桃华兴起了给蒋锡纳个妾的念头——这个朝代是不讲究单身贵族的,她总要有出嫁的一天,那之后蒋锡还有几十年呢,难道就让他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吗?

蒋家宅子不大,众人只得在二门集合,然后一起到侧门去坐车。

今天出动了蒋家大半的人。蒋钧是有差事的人,不到休沐日不能得闲。蒋铸则忙着跑缺,也是无暇奉承。蒋松华蒋榆华兄弟在学里读书,于是男丁里就只有蒋锡奉着蒋老太爷,再加一个蒋楠华照顾母亲和妹妹。至于蒋柏华,他不算数儿…

女眷们则是全体出动,单坐的马车就有四五辆,蒋家没这么多车马,还要去外头租。于是车马在侧门胡同里排成一排,大家各归各位,丫鬟们还要带着各种备用的东西,忙活了半个多时辰,总算是出发了。

于氏由两个儿媳妇伺候着坐一辆最宽敞的车,女孩儿们就都交给曹氏这个婶婶来照看了。当然这也只是说说好听罢了,曹氏连自己都不大会照看呢,无非就是把几个女孩子分配到几辆车上去罢了。

桃华带了蒋柏华,跟蒋莲华和蒋杏华坐了一辆车。把蒋丹华打发去跟曹氏和蒋燕华一起坐,美其名曰“那边宽敞”。自从蒋老太爷定下让她跟小于氏进宫,蒋丹华见了她脸色就总是不好看,前几天听说她进宫居然碰见了皇帝,就更恨不得拿鼻孔看她了。桃华再觉得不好跟半大孩子计较,也不想对着她那张冷脸。

蒋莲华走过的地方多,对于上香并不很稀罕,倒是对玄奘法师的舍利塔颇感兴趣,又说起曾经在外头看见过的几处供奉舍利子的庙宇:“有说是释迦牟尼指骨舍利的,捐了香火钱才得进去看一看,瞧着倒似象牙的东西,只是颜色深些装在琉璃匣子里,并不让靠近,也没看清楚。倒是那年看过一处,说是前朝庙里住持的舍利子,颜色深青,似玛瑙一般。据说这位住持并没什么大名气,庙也是小庙,只是那年兵灾,当地人家十不存一,多少骸骨无人收敛的。他就出外化缘,买了棺材来葬下。待得尸骨都收完了,他也圆寂,身后就烧出了十二枚舍利子,都说他是修大功德的人,真正的得道高僧。”

桃华点点头:“做善事一件,胜如抄佛经十卷。”

蒋莲华连忙轻轻拍了她一下:“这是要去见菩萨呢,可不能乱说。”又压低声音,“祖母也抄了好些佛经,要供到菩萨面前。”

桃华一笑,点了点头。于氏已经把中馈都交给了小于氏,跟蒋老太爷关系又冷淡,平日里除了跟蒋丹华说笑之外,还有大把的时间,全都用来抄经了。这次往兴教寺去,带去要供奉的经文就有一箱子,可见真是抄得不少。

蒋柏华对舍利子什么的不感兴趣,只管把车窗帘子掀起一角往外看,这时候拍着手回头对姐姐说:“那里有个高高的塔!”

桃华也往外看了一眼,笑道:“果然小人儿家眼神好使,到了。”那塔并没多高,又掩在树荫里,难得蒋柏华居然看见了。

她话还没说完,蒋莲华哎哟一声,桃华回头一瞧,蒋杏华手里一杯茶不知怎么的就翻了,险些泼在两人的裙子上。

天气热了,大家都穿着浅色的衣裳,若是这茶水泼上去,一件衣裳就根本没法看了。蒋杏华也吓了一跳,忙忙的摸出手绢:“对不住二姐姐,可泼湿了没有?”

幸而蒋莲华也想看看外头,往桃华这里凑了凑,两人中间就空出一点儿。且茶杯小,里头盛的也就是几口水的量,有个一两滴溅在绣鞋上,裙子倒还没事。蒋莲华抖开裙子瞧了瞧,松了口气:“无妨。你是怎么了,被茶水烫了手?”

倒出来的茶都是温的,哪里就烫手了。蒋杏华喃喃道:“也不知怎么的,原是想把杯子放下的…”

蒋莲华也不过是随口问一句,既然没事,也就放下了。至于洒在车里的那点水,一会儿到了地头自然有丫鬟收拾。

蒋杏华却僵直地坐着,后背紧紧靠在车厢上,放在裙子里的双手扣在一起,指节都有些发白。方才蒋柏华看见了宝塔,她清清楚楚地记得,第一次碰见刘之敬,就在那里!

这次来上香,她其实是不想来的。虽然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但有些事情却死都不会忘记。

前世的时候,全家的确有这么一次集体出行。到了寺院里,蒋锡一家子去为李氏上香了,蒋丹华要看舍利塔,她当然也只能跟着来。就在舍利塔前,她碰上了刘之敬。

那时候还根本不认得这个人。只是一阵风吹过来,将她的帕子吹到了树枝上,几个丫鬟都够不到。忽然从旁边走过来一个青年人,看起来也是一表人材的,抬手将帕子摘了下来,还给了旁边的丫鬟,之后一语未发就走了。后来,直到她嫁了过去,才发现丈夫就是那年在舍利塔前相见过的人。

那一世她还以为这是缘分,直到后来才知道缘份里头也有一种叫做孽缘。难道说她今日还要看见刘之敬?日后还要…

“不。”蒋杏华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这一次她一定要紧跟着桃华,绝对不要去看什么舍利塔了!如今看来,所有的事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至少上回进宫的就只有桃华,所以她也该打起点精神来,无论如何,她绝不嫁刘之敬!

“四妹妹说什么?”蒋莲华疑惑地转头看她,“要到了,四妹妹不下去?”

蒋杏华这才发现车已经慢了下来,忙掩饰道:“不是,我是说不必着急,等车停稳了再下也不迟。”

虽然非年非节,兴教寺的香客依旧络绎不绝。马车在离山门外二里处停下,前头就是宽阔的青石台阶,一直通往山门。按例,这里不可坐轿子,是要自己走上去的。

桃华下了车,拉着蒋柏华的手叮嘱:“不许乱跑,一定要牢牢跟着。这里这么多人,若是乱跑就找不到你了。”

蒋柏华虽有出门的经验,却没见过这许多人,心里也有点怯怯的,紧拉了桃华的手点头。姐弟两个正在说话,忽然又一辆马车驶过来,车辕上的人啪啪挥着鞭子,两边骑着马的侍从还吆吆喝喝:“让开让开,闪开道儿!”

兴教寺前头这一块儿的车马极多,根本腾不出什么宽敞的道路来,大家到了此处都会放慢速度,以免出现碰撞勾挂,似这样嚣张的倒还真没有。

蒋家刚刚到,马车还没有完全归进路边的队伍里,因此后面这马车过来,几乎就是紧挨着蒋家的马车过去的。

桃华一把抱起蒋柏华,急急后退了两步,抬眼看向这马车。因是来上香拜佛,一般车轿虽然大小不一,却都较为朴素,这辆马车却是装饰得十分华丽,跟只花孔雀似的。

车窗上挂着银红色蝉翼纱帘,此刻已经撩起一边,露出半张女子的脸来,正往外看着热闹。桃华这一抬眼,正正跟这人看上。四目一对,桃华只觉得这张脸仿佛有些熟悉,只是想不起来,而马车已经驶过去,那纱帘却还撩着,里头的人似乎还一直在看着她。

这马车如此嚣张,旁边已经有人不悦了起来:“那是哪家的车马,不知道这里人多,如此疾行会撞伤人么?”京城里官儿多如狗,今日虽然没有足够份量能让兴教寺谢客单独招待的,但也不乏官员,有年轻气盛的,已经有些忍不住了。

立刻就有人回答了:“咳,算了吧,那是承恩伯的马车,素来肆无忌惮惯了的。”

承恩伯三个字一出来,大家都不吭声了。

当今太后和皇后都姓于,当今阁老也姓于。于阁老乃是皇后的父亲,却只是太后的堂兄。太后自有一个同胞兄长,却是三十来岁的时候就过世了,这位亲兄长,爵位就是承恩伯。

从政治上来说,太后与于阁老是铁杆一家,但是从亲情上来说,太后当然更亲近自己的同胞兄长。现在兄长挂了,他剩下的独子于思睿,自然就得到了太后更多的疼爱。

于思睿此人,实在是名不符实,既不愿动脑子思考,更没有什么睿智,而是一个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斗鸡走狗,拈花惹草他在行,读书学武什么的,统统不行。

老承恩伯过世的时候,于思睿才十三岁,没了父亲,寡母本来就宠爱他,再加上有个做皇后的姑母撑腰,这就越长越歪了。及至成年,在京城里乃是一霸,然而他又不做什么大恶,所以已经升为太后的前皇后就总觉得他也没怎么长歪,纵然偶有言官弹劾他强抢民女或纵马伤人什么的,也都被太后保下来了,事后言官还要被于氏一党穿个小鞋。如此几次,就没人再敢管他了。以至于现在京里听见承恩伯三个字,都要绕着走。他虽只是个伯爵,却比国公还得意似的。

旁边便有熟悉京城事的人嘀咕:“承恩伯跑寺里来做什么?他几时也会拜菩萨了…”

又有人道:“管他呢,我们躲远点就是了。”嘀嘀咕咕,马车远去,大家也就散了。

这不过是个小插曲,承恩伯家的马车虽嚣张,却也没有撞伤了人,蒋家众人略做收拾,便沿台阶向上走去。

兴教寺又称大唐护国兴教寺,建于唐高宗总章二年,是玄奘法师、窥基法师和圆测法师的安葬地,这三位,乃是中国唯识宗两辈三祖,其最终安葬之地,自然香火旺盛,香客不绝,三座舍利塔并立,凡有人来,必敬三塔。

蒋家一行人众多,先在大殿里上了香,于氏果然奉了一堆佛经,又添了香火钱,这才可以自由活动:“我乏了,先去禅院里歇歇,你们若累了的就跟我一起去,若想去瞧瞧舍利塔的,必得带好了人,不可落单。”

兴教寺里自然也有供香客歇息的禅院。这里地方大,禅房也多,因香火兴盛,颇有些人以能在寺中有一处固定的禅房为荣,还有不少高官为显示清雅,不时的包个禅房来住些日子呢。

蒋家自是没这种“保留雅间”的特殊待遇,但捐了一笔香油钱,也能在后面得一处安静的院子。于氏要休息,两个儿媳妇一个侄媳妇理应在旁伺候,但是年轻的孙女们却丝毫不觉得累,可以自己出去走走的。

蒋丹华第一个跳起来:“去看舍利塔!”

蒋杏华一言不发,坐在桃华旁边,装做给蒋柏华整理裤脚。

蒋老太爷一路上也没怎么说话,这时候才道:“老三和桃丫头跟我去看看他们的药圃,听说他们这里有些从西洋弄回来的药草,已经种活了些。”

这是蒋锡最感兴趣的东西,桃华也领了蒋柏华站起来,蒋杏华忙道:“我跟三姐姐一起。”蒋燕华这些日子一直是沉默寡言的,进了寺里也是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只管靠着曹氏坐着,并不打算出去的样子。

蒋莲华对药草并无兴趣,却想去瞧瞧寺中的风景。景氏便道:“叫你哥哥一起去,千万别走丢了。”

如此一来,蒋丹华倒成了落单的。她嘴唇动了动,想发脾气又找不到理由,只能恨恨瞪着蒋杏华出了门。

小于氏也心中不悦,然而自从上回蒋杏华落水,蒋老太爷开口之后,蒋杏华就如同多了一道护身符,不好随便斥责了。何况这还是在外头,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65章 仇家

蒋杏华跟在桃华身后走出门,无声地舒了口气。她自然是看见了小于氏和蒋丹华的神情,于惶恐之中又有几分痛快——她们虽生气,却又不能把她怎么样,至少现在不能。

兴教寺这边的药圃,种的都是北方常见常用的一些草药。寺庙中的和尚,颇有些通医术的,不但平日自己寺里和尚有病痛不必求医,还时常搞个义诊什么的,给请不起郎中的穷人看看病。因此,寺庙后边就开出了一块药圃来,种些金银花、甘草、柴胡、白芍之类。

兴教寺虽不是皇家寺庙,但当初太祖起事,得过兴教寺的援助,因此立朝之后,将寺庙周围一大片土地都封给了庙里,便是一块药圃占地也不小,这时候药草开了花,五颜六色一大片看起来也颇可观。

不过蒋老太爷要看的不是这个,带着蒋锡等人走到药圃一个角落,便指着道:“瞧,这就是海船带回来的。这个叫番椒,与咱们的花椒虽占了同一个字儿,却是不一样的东西。据说其味辣,其性热,能温中健胃,散寒燥湿。不过此物味道实在太重,听说兴教寺曾想用它下药,却少有人能受得了。”

蒋锡立刻来了兴致,整个人都快弯到篱笆里头去了:“竟这般厉害?”

桃华却站在那里呆住了——番椒!哟,这不就是辣椒嘛!对了,辣椒最早的记载就出现在明朝高濂的《遵生八笺》里,而且最初是做为药用和观赏植物的,并没有被端上餐桌。难怪她从来没有吃过辣菜,原来还以为是生活在无锡一带,南人尚甜不尚辣呢。

“伯祖父,这东西的种子可能向寺里讨一点吗?”一想到什么水煮肉片、辣子鸡丁、剁椒鱼头什么的,她就觉得口水要流出来了。

蒋老太爷听出了桃华声音里的雀跃,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应该可以。你要这个做什么?以前可是曾经见过?”

“只曾听人说过,不曾见过。”桃华再次睁眼说瞎话,“仿佛听说有人用这个番椒制成膏药,外敷可治关节冷痛。若是能讨些种子回去种活,倒可试试。”

蒋老太爷很喜欢桃华这种什么都想动手试试的实干精神:“一会儿我去找知客僧人问一问,讨些种子给你。”这番椒并未被兴教寺大量使用,现在种这一畦与其说是为药用,倒不如说是为了展示本寺有舶来之物,讨香客们一声惊叹罢了,想必不会吝啬一把种子的。

桃华兴奋不已,正在幻想着会立刻丰富起来的餐桌,就见蒋老太爷往前走了几步,跟人打招呼:“老欧,你怎的也来了?”

一抬头,前些日子寿宴上见过的欧老爷子,身边跟着少年欧航,后面还有一个青衣素裙的妇人,正沿着小路走过来。

欧老爷子和欧航身上穿的也是素面无纹的衣袍,见了蒋家人便快走了两步:“巧得很。今日来寺里上一炷香,想不到在这里遇到。”

两位老爷子寒喧,后面的人已经在行礼了。蒋锡自是要向欧老爷子行礼,那素衣妇人也半身隐在欧老爷子身后,向蒋老太爷行了礼,随即就侧过身去,并不正视蒋锡。

桃华看她的作派,就猜到这位定然是欧航的母亲,欧老爷子的寡媳了。想来一家三口是来为欧老爷子已逝的独子上香,倒是巧得很居然碰上了。

药圃这里人虽少,毕竟是外面,蒋老太爷寒喧过后,便邀欧家人往蒋家的禅房里去歇歇。欧老爷子爽快地答应了,看着桃华和蒋杏华笑道:“这是你的两个孙女儿?果然都生得水灵,你好福气呢。”

蒋老太爷指着蒋杏华道:“这个是我孙女儿。”又指着桃华道,“这是我的侄孙女,今年十四了。”

桃华拉了蒋柏华的小手上前行礼,欧老爷子捋了胡子笑道:“有长姐风范。”

蒋老爷子略有些得意地道:“何止。她娘去得早,家里事现在都是她操持呢。”

桃华略微有点尴尬,继续向欧太太行了礼。欧航脸上微有点红,可能不常跟女孩子见面,也向桃华姊妹揖了一揖,桃华和蒋杏华连忙福身回礼。蒋老爷子笑着道:“通家之好,也不必这么生分,该是见个礼的。”

一行人一边说话,一边往禅房走。蒋锡抱了蒋柏华,几个男人在前头说话去了,后头桃华就必得跟欧太太一起走。欧太太看起来身子也不是很好的样子,不知是不是身上衣裳颜色太素的缘故,显得脸色也有些苍白,一边走一边含笑打量桃华:“听说之前一直是在无锡住?那是好地方,江南水土养人。”

桃华只要愿意,跟什么人都能说上几句话的:“是无锡。小地方,只是气候温和些,不像京里干燥。”

欧太太微笑道:“无锡蚕桑之地,鱼米之乡,可算不得小地方了。”她说话不紧不慢,声音又很柔和,听着十分舒服,“从前经过苏州,原想去瞧瞧,只可惜不得空儿。”

桃华笑道:“去了苏州,也就跟到无锡差不多了,气候风景都相似的。”

欧太太点头笑道:“说的也是。别的倒也罢了,我就爱江南那园林,跟北边的大不一样。”

这个话题既安全又能让人有发挥余地,反正不外乎是南方精致北方大气,如此而已,差不多的人都能说出几句来,若是没去过的人,听着也有兴趣,是一个万金油式的话题,连蒋杏华都说了几句话。

桃华总觉得欧太太似乎一直在审视自己,那目光并不明显,却屡次在自己不经意的时候投过来。并不是有恶意或者别的什么,只是总能让她感觉到,从而有几分不太自在。

此刻已经走回了寺庙之内,前方佛殿里一群丫鬟们簇着个衣饰华丽的女子出来,恰好跟桃华走了个对面。这女子小腹微微凸起,一手搭着丫鬟,一手扶着自己的腰,竟是个孕妇。桃华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让,谁知这女子看见她却停下了脚步:“哟,这不是——蒋大姑娘吗?”

桃华微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去,发现这女子居然就是刚才在承恩伯马车里露过脸的那位。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生得倒是俏丽,只是眉眼间带着些戾气,不像个良善之辈。

“蒋大姑娘可真是贵人多忘事,看来是早不记得我了。”女子涂了蔻丹的手指捏着块轻绡帕子,装模作样地在嘴唇上按了按,“当初蒋大姑娘串通了郎中来说什么蟹黄的时候,大约也没想着能有再相见的一天吧?”

她一提蟹黄,桃华突然记起来了:“你是——琥珀?”南华郡主的贴身丫鬟,在赛螃蟹里用真蟹黄的那个!

“是啊,就是我。”琥珀把头一昂,满眼的恨意,“当初,我可是被姑娘害得不轻呢。”

“这话说得奇怪了。”桃华眉头一皱,“难道郡主用的菜里不是被人下了蟹黄?至于这蟹黄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一个外人可不知道,想来郡主自然能查清楚的。”

当时苏老郎中只是指出了蟹黄于南华郡主的病有所妨碍,而菜里又确实使用了过量的蟹黄,之后南华郡主是如何审问自家下人的,桃华和苏老郎中根本没去打听——别人家的阴私之事,知道得越少越安全。看琥珀这个样子,定然是不在江家了,但她又是怎么到了承恩伯家的,难道是被南华郡主送了人?但是这一切都是琥珀自己做下的事,与别人何干呢?

琥珀五根手指紧紧地捏着帕子,看着桃华在阳光下透着健康红晕的脸,恨不得扑上去狠狠地抓一把。她在南华郡主身边服侍的时候,就对风度翩翩的江悟心生爱慕了。文氏过门数年不孕,南华郡主愈来愈是不满,她心里的热望也就愈来愈大,直到那日在惠山寺,南华郡主让她也来拜一拜菩萨的时候,达到了最高峰。

如果不是桃华看出文氏有孕,只要她在佛前磕下头去,这名份就算是定了。等回了京城,文氏有孕自然不能伺候丈夫,那时不就是她的机会了?可是桃华一句“恭喜江少夫人”,把一切都打破了。

她恨文氏肚子里那个孩子,倘若没有这个孩子,南华郡主一定会把她给江悟的。可是有了这个孩子,连南华郡主都像是忘记了她,只顾围着“孙子”团团转了。

恨着怨着,她渐渐的失了理智,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又是这个蒋桃华,带着个什么郎中过来,揭破了真相。明明那时候她已经把菜都打翻了,这个姓蒋的丫头为什么要那么精明,竟然跑出去尝那菜!

南华郡主大怒。如果不是因为文氏有孕不宜见红,也许她当场就会被打死了。结果南华郡主没有打死她,却叫人把她卖进了风尘之地。

虽然自幼就被卖做丫鬟,但江家高门大户,做到一等丫鬟之后也是锦衣玉食的,更没有那些不规矩的事儿,琥珀偶尔从小厮们嘴里听说几句风尘事,只觉得可笑,却从不知道那究竟有多可怕。及到她自己置身其中的时候,她很快就崩溃了。

在倚红楼的那段日子,是她一生的噩梦。幸好老天爷还垂怜她,进去不满二十日,就遇上了承恩伯。

承恩伯于思睿乃是中秋节回乡为父亲扫墓的。于家祖籍盐城,虽然现在原籍族人不多,但祠堂却还在那里。于思睿此次回乡,一者扫墓,二者也要修修祠堂。一切忙完,他就沉浸在江南美人的温柔乡里不想走了。

自盐城而扬州,然后南京镇江,最后在倚红楼里点到了初初挂牌的琥珀。当然,那时候她已经改名叫胭脂了。

胭脂是北地人,身材高挑健美,与江南瘦马是两种风味,倒也有些本地商人肯出银子梳拢,争这头一夜。

对于思睿来说,他在京城就整日厮混于风尘之地,如胭脂这样的女子不知见了多少,并不稀奇。无奈此人素来爱在花柳丛中争胜,哪怕推出来的是一头母猪,他也不能容别人风光占了头筹。

这些南商们都是精明人,于思睿那派头,又是京里来的,瞧着就不是一般人。所谓民不与官斗,商人们无端更不愿意得罪人,也就让于思睿拔了头筹,抱得美人归。

胭脂自然是知道承恩伯其人的。于思睿是太后的亲侄儿,南华郡主是太后的养女,真要算起来,比别人还该亲近些。于思睿十八九岁的时候,太后还曾想过要把南华郡主嫁给他呢。只是那个时候他纨绔的名声就传出来了,南华郡主自然不肯,反而是自己瞧中了江郡马,偷偷求了先帝,下了指婚的圣旨。

南华郡主心里其实是厌恶于思睿的,有了这件事之后就更是躲着于思睿,因此胭脂虽然久闻承恩伯大名,但并未谋面。现在遇上,她便清楚地知道,这是她的救命稻草,而且可是是最好的一根了。

应该说,胭脂用的法子并不怎么高明,她还透露出了自己是南华郡主的丫鬟,只是把自己为私心下蟹黄的事说成是为了让南华郡主多进饮食。这办法要是换了旁人,肯定会离这个烫手山芋远点再远点——君不见当初发卖她的那个人牙子,就压根没敢将她直接卖进无锡的青楼里,而是辗转卖到了镇江吗——然而误打误撞的,却正好在于思睿身上发挥了效用。

当年太后有意撮合的事,于思睿是知道的。其实他不大满意南华郡主,嫌她长得不够漂亮,然而当知道南华郡主也不满意他的时候,这心里就不对劲了。此等劣根性不必多说,很多人都有这种“我可以不要你,你不能不要我”的心理,所以南华郡主若是不痛快,他就比较痛快了。

抱着这种心理,于思睿给胭脂赎了身,准备把她带回京城,逮到机会还可以在南华郡主面前露一露,想必南华郡主会很不痛快的。

或许是胭脂否极泰来,又或许是她的确宜于生养,回京城没几个月,她就被诊出了喜脉。

这下子她可算是一步登天了。于思睿二十岁上由太后亲自做媒,给他选了一位大家闺秀为妻,女家迫于于半朝的势力,不得不含泪答应。结果于思睿成亲之后仍旧流连花丛,连妻子的陪嫁丫鬟也要摸上手,闹得家里不成样子。

其妻原是性情温和之人,斗不过这等无赖,成婚三年之后就郁郁而亡。

太后自然是毫不在意女家的伤痛,很快又给于思睿娶了一房,然而这位也不见得命好,五年之后好容易怀了身孕,却被于思睿新纳的一个丫头冲撞了,难产血崩。丫头固然是被打死了,主母也是一尸两命。

那之后,京城里有适龄闺女的人家见了于思睿无不畏如蛇蝎,这位继室于夫人死后一年之内,京城里男婚女嫁突然多了起来,颇有些人是为了避免于思睿妻孝满后会祸害到自家女儿头上,不得不赶紧给女儿挑个夫婿出嫁。

不过于思睿自己也不想续娶了。当然他绝不是为了少祸害人,而是觉得连娶两任都不漂亮,且还要管头管脚极不自在,索性不要了。太后当然不肯,可侄子已经是而立之年,那阵子又正值先帝驾崩,太后忙着别的事,也就顾不上他了。

至于于思睿的亲娘,三年前就已经过世,家里也没人管他。如此一年两年,十年八年,承恩伯府里一直没有女主人,于思睿倒觉得更自由了。美中不足的是,他也没有儿子。

没儿子,对一个年近四十的人来说,是个大问题。于思睿再没心没肺,这件事上也得寻思一下——就不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单说他这家业传给谁呢?没有嫡子,哪怕生个庶子出来,依着他在太后面前的脸面,也能袭爵。总不能拱手把这家业给了别人吧?

承恩伯府后院花团锦簇,有姨娘名份的就有六七个,通房丫头更是数以十计,这里头还不包括他强抢过后来又送回去的民女,也不包括被他强上了手跳井上吊的老实丫鬟。然而这么多女人,只有两三个曾经怀过孕,而且不知是被人下了黑手还是整日里琢磨争宠花了太多精神,除了他第二任妻子怀胎到了七个月,其余的人都在四五个月上就小产了。

因为子嗣艰难,所以胭脂这一诊出有孕,马上就被捧上了天,不但立刻就得了姨娘的位份,而且一应供奉都是上好的,真是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睡到日上三竿,还有下人嘘寒问暖,从物质层面上来说,已经完全符合甚至超出了她之前的期望。

然而正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又说人缺少什么就最想要什么。胭脂从前最想在江悟那里做个姨娘,为他生下一子半女,安享荣华。现在这愿望实现了三分之二,剩下的那三分之一就格外的令人向往起来。是的,她思念江悟了。

承恩伯爵位虽高,可惜他不是江悟。不要说年纪大了七八岁,就说他在酒色中浸泡出来的模样,也根本无法与英俊倜傥的江悟相比。胭脂不止一次在深夜中摸着肚子想:假如这个孩子是江悟的,那该多好?

想得越多,她就越恨。既然她能这么快怀上于思睿的孩子,若是当初到了江悟房里,一定也能很快怀上江悟的骨肉,那么她今日该有多快活?

可是如今这个下场,能怪谁呢?怪文氏不该有孕,怪南华郡主不顾主仆情份?怪了,又能怎样,难道还能报复不成?当然是不能。但有一个人却是可能报复的,就是蒋家那个给文氏诊出喜脉,搅了她好事的大姑娘!只要她生下了承恩伯的长子,在承恩伯府里站稳了脚跟,说不定就能借着承恩伯的势——唯一的遗憾是,蒋家在无锡。

胭脂再没想到会在京城见到桃华的。因为承恩伯府几胎都是四五个月上没了,现今她的胎也快四个月了,于思睿想想,还是觉得来兴教寺拜拜菩萨更稳妥。

菩萨保佑胎儿灵不灵验,这个还有待后续观察,然而现在胭脂觉得,菩萨至少对她还是不错的,这不,已经把仇人送到眼前来了,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唉哟——”倚红楼里那一个月的调教还是有效果的,胭脂只是稍一思索,就抱着肚子弯下了腰,旁边的丫鬟婆子们顿时着了急:“姨娘,姨娘怎么了?”更有一个机灵的指着桃华,“就是她惊了姨娘的胎气,快把她抓起来!”

这一下乱成一团,蒋老太爷等人在前头,才听见后头乱起来,就见有两个丫鬟冲上来要抓桃华了。一旁的欧太太已经被人推开,蒋杏华吓得脸色发白,呆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桃华当然不会就站在那里让她们来抓。这些丫鬟们都是在室内服侍的,那点子力气大概也就够端端茶收收衣服,叫她们打盆洗脸水来都带着小丫鬟,自己顶多只把水盆从门口捧到室内,还要抱怨一声手腕酸。

桃华却不是那等横针不拈竖线不拿的人。蒋家下人少,许多事情都是自己做。且蒋锡不大管这些事,桃华平日里下厨也好,自己种些草药也好,甚至到药堂里去帮着搬搬药油药酒坛子也都是做过的,力气比这些副小姐们还要大些。两个丫鬟的手才伸出来,就叫她一把抓住了其中一个的胳膊,往手肘末端用力一捏,那丫鬟顿觉一条胳膊都酸痒麻痛起来,哎哟了一声,就被桃华推到另一人身上去了。只听扑通一声,两人滚到了一处,四只绣鞋乱蹬,一时爬不起来。

蒋锡把蒋柏华往伯父手里一塞,就要跑过来,却听有人大喊了一声,接着四五个身穿青缎号衣的人簇着个中年人过来,就把他堵在了外围。

胭脂拿帕子把眼一抹,就流下了泪来:“伯爷——”

☆、第66章 援手

过来的这人当然就是承恩伯于思睿。他才给寺里布施了一大笔香火钱,又抽了个上上签,心满意足地出来,就见殿前乱成一团。宠妾哭哭啼啼,还抱着肚子,这可了不得!想他于思睿横行京城,谁这么不长眼来招惹他的人?

“这是怎么了!谁冲撞了——”于思睿目光一扫,看见独自立在那里的桃华,眼睛一亮,声音立刻低了八度,“谁冲撞了你?可是这位姑娘?”

胭脂还没来得及把手放下来,旁边的下人们却都知道于思睿的德性——这姑娘怕是又被伯爷看上了。

桃华冷冷地看着于思睿,心里飞快地思索。于思睿的“大名”早有耳闻,何况他看过来的眼神赤裸裸的,根本毫不掩饰。蒋家虽有人为官,有女有妃,恐怕也不放在于思睿眼里,要怎么办?

于思睿这会儿已经把有孕的宠妾抛到脑后去了,随手拉一拉衣襟,笑嘻嘻往前走了一步:“姑娘贵姓芳名啊?是哪家的女儿?”他也不瞎,从桃华的衣着上就能分辨出来,这应该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但也不是什么高官显贵。至于说旁边的欧太太,他看出是个寡妇,但当成了桃华的母亲。

一个没了爹的女孩儿,纵然家族里头有人做官,也不是动不得。于思睿打着这主意,更往前迫了一步:“你怎么冲撞了我的妾室,她可是身怀有孕呢。”

桃华厌恶地看着这张脸。于思睿身材高大,一张国字脸,虽有些发福但还没有到脑满肠肥的地步,面色红润,看起来好像还挺仪表堂堂的。可是桃华看得明白,此人肤色虚白,乃是日夜颠倒不常见日光所致,眼睛下头隐隐一抹青色,是酒色淘虚了身子,脚步更有些虚浮,可见外强中干,瞧着好像还生龙活虎,其实内里已经空了。

“我并不曾与贵府姨娘有过接触,不知何为冲撞?”

于思睿听这一把声音脆且亮,仿佛水晶琉璃相撞似的,心里顿时就痒痒的,情不自禁已经在想这嗓子若是在床上…嘴上却道:“你不冲撞,她如何会肚子痛呢?”

当然是装的。桃华心里冷笑了一声:“伯爷若是愿意,现在也可以说自己腹痛。”

哟,果然是朵带刺的玫瑰。于思睿不由得更起了兴致:“难道你是说本伯的妾室在装病不成?你一个小姑娘,怎的敢如此说,莫非你是郎中?”

此刻蒋老太爷和蒋锡已经挤了进来,蒋老太爷脸都是黑的:“承恩伯安好。”

“哟,这不是蒋老太医吗?”于思睿眯着眼看了半天才想起来,当初蒋老太爷做太医的时候侍奉的就是中宫,他小时候往宫里去,也见过几回,甚至自己病了的时候,当时的皇后还叫蒋老太爷给他诊治过。后来又是贤妃和四皇子的事儿闹得那么大,所以蒋老太爷虽然已经从宫中退出来二十年了,他还是认了出来,“这位姑娘是你孙女儿?”蒋郎中的女儿,这倒有点儿麻烦。

蒋老太爷沉着脸,却也只能说:“这是老朽的侄孙女。”孙女和侄孙女还是差着一点的,可是出身却不能隐瞒。

于思睿转着眼珠子一想,就乐了:“是蒋小太医的孙女?我记得蒋小太医一房人不在京城的,怎么进京来了?”别人家的关系他记不清楚,这家的可是知道。这下好了,蒋小太医是狱中自尽的,虽然他死之后,先帝也就不再追究这事儿,甚至没有明旨论罪,而是让家里人把尸首领回去算完。但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个罪人,罪人的孙女儿,还不是随便他揉搓?

蒋老太爷知道这事要不好,只得继续道:“正是。为了婕妤娘娘身子不适,这丫头懂些医术,叫她进京来入宫替娘娘请请脉,蒙皇上垂怜,允她多去几回陪伴姐姐。”

这下于思睿犹豫了。桃华进过宫,还得了皇帝的话,这是在皇帝面前露过脸的?想了又想,还是色迷心窍占了上风:“原来蒋姑娘还懂医术呢?正好正好,我这妾室身子不适,蒋姑娘来替她瞧瞧。”这丫头说是进过宫,可也未必就见过皇帝,就算皇帝允了,怕是只是看在蒋婕妤小产的份上。再说了,皇帝也没什么了不起,不是还得听他姑母太后和堂伯于阁老的么?

这么一想,胆子顿时壮了起来,笑嘻嘻伸手来拉桃华:“来来来,其实本伯爷也有些不适呢,蒋姑娘也给我诊诊脉?”瞅那双小手,十指纤纤,指甲上干干净净的没涂蔻丹,不知怎么的倒比家里那些争奇斗艳的妾室们瞧着更勾人些。这要是摸在自己手腕上,嘿嘿…

蒋锡再也忍不住了,挥手隔开于思睿的手:“承恩伯请自重!”真要叫他拉了桃华的手去,他这个爹不如干脆一头撞死算了。

这下承恩伯府的奴仆们不干了:“竟敢对伯爷动手!这是以下犯上!快抓起来!”一哄而上。这些人都是跟着于思睿出来惯了的,配合默契地拉着蒋锡,隔着蒋老太爷,单单把桃华留给了于思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