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次并没有资格随驾去南苑,因此得到的消息也是有些失真的。

这也是宫里人有意遮掩,总不好说皇帝居心叵测,借机将安郡王逼到疫区去——虽然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但嘴上却只说安郡王是自行请缨去治疫的,连带着,桃华也成了毛遂自荐了。

因此消息传到蒋梅华这里,就疑心桃华是为了出风头,不但自己去了疫区,还支使着蒋家人替她出力。

夏氏的事儿,蒋梅华刚进宫颇受太后照顾的时候,还是听到过的。只做了两年的长皇子妃,等到夫君要登基,她偏死了,可见没这个福气。据说夏氏性情宽仁,每年冬日要施粥,夏日要施药,最是爱护百姓的。

桃华生得像夏氏这件事,蒋梅华初时是不知道的,毕竟她又没有见过夏氏,还是沉香偶然听到皇后宫里的宫人议论,这才回来告诉了她——皇后的凤仪宫管理不如寿仙宫严格,消息传出来的也多。

如此两厢对照,蒋梅华顿时觉得宫里的传言很有几分道理——桃华,这是想进宫了,而且还不是如她当初所安排的那样,做个低位的嫔妃,依附着她这个堂姐。桃华是想借着夏氏的东风,一举谋得高位!

治疫成功,桃华人虽没回来,宫里却都传着皇帝要封赏蒋锡了。若是桃华有了出身,再挟治疫之功,或许九嫔都有希望。蒋梅华满怀嫉妒,但想到她的前程,也只得打着来讨好的主意。谁知道这个堂妹油盐不进,竟是要划清界限的意思,于是一时按捺不住火气,便将什么话都倒了出来。

“当初若不是我召你进宫,你如何见得到皇上,又如何能让皇上知道你有医术?如今——”

蒋梅华还没说完,桃华就扭头走了。看蒋梅华这颠狂样儿,也不会好好回答她的问题了,她不如另外找人去打听夏氏的事呢。

桃华回了寝殿,半晌才见蒋梅华走了进来,脸上又恢复了平素那冷淡的神色,倒完全不是刚才的模样了。

这一夜过得十分漫长,到了清晨时分,太后又发起热来。桃华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便又取出一份药,正要喂太后服下,就听外头乱哄哄的。恰好皇后也起了身,闻声便烦躁地道:“谁在外头喧哗,拖下去打死!”

她身边的宫人连忙出去,只是很快就白着脸回来了:“娘娘,方才惠民药局的人来说,那两个人服了那什么金鸡的药,有一个今早——今早小解都是黑的!眼看着就不行了!”

这下子寝殿内全都乱了,吴才人最先反应过来,尖声道:“蒋氏,你拿了什么药来给太后用?”

桃华站在太后床边,手里拿着已经调好的药,眉头也皱了起来。尿变成黑色,这是黑尿热。这是恶性间日疟引起的并发症,会破坏红血球,严重的会导致肾衰竭。

“之前没有用这药的时候,病人可排过黑尿?”

宫人哪里知道,她不过是传个消息罢了。桃华眉头紧皱道:“把送消息的人叫进来,问问他病人是几时排出黑尿的!”

黑尿热可能是疟疾引起的,也可能是服用奎宁引起的,如果是后者,那么就要停服奎宁,否则若是引起肾脏机能衰退,这里可没有洗肾机,那就是必死无疑。

皇后可不管这尿几时排的,指着桃华就叫起来:“蒋氏谋害太后,快给本宫拿下!”

两个宫人立刻就上前去,可桃华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弱女,一闪身就躲了开去,大声道:“我奉皇上旨意为太后诊病,若谁耽搁了太后的病情,该当何罪!”

这两个宫人都是皇后的死忠,虽然听了这话,仍旧逼上前来。桃华一手还端着调好的药汤,另一手捞起旁边几案上一个花瓶,朝着最前头的宫女迎头就砸了下去。

只听一声大响,那宫人被砸得头破血流,花瓶碎片飞了一地,桃华手执剩下的花瓶颈,用锋利的茬口对着另一个宫人,冷冷道:“你是想尝尝喉咙被割开的滋味吗?”这个时候,她可不能落到皇后手里,怎么也得撑到皇帝闻讯过来才行。

那没受伤的宫人力气颇大,但却有些晕血,一见同伴鲜血披面如同鬼怪的模样,竟自吓得两眼一翻就倒在了地上,连桃华的威胁都未听见。

不过她没听见,其余人却听见了,有几个还想上前的就都缩住了脚。谁也没想到这蒋家姑娘竟敢动手伤人,眼看两人都躺在地上不知死活了,谁不惜命?任由皇后怒气冲天,宫人们也就是做个样子,并不敢真往上凑。

皇后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大声叫着要太监们进来。蒋梅华脸已经白得如纸一般,颤声道:“桃华,你别糊涂,快把手里东西放下,求皇后娘娘饶你一命!”

桃华理都不理她,也提高了嗓门大声喊道:“太后的病情再耽搁下去,一旦不治你们这些伺候的人人都难逃皇上处罚!还不快去请皇上过来,难道都想死吗?”

这话说得不错,太后若是死了,身边人都要倒霉,众人正在犹豫,皇帝指给桃华的那个小宫人已经一溜烟跑去请皇帝了。恰好皇帝上朝之前正要先来看看太后,半路上遇人报信,立刻就令步辇加速,没半刻就进了寿仙宫,只听里头乱七八糟地叫喊,当即一步进去,怒声道:“都给朕安静些!”

☆、第99章奏对

皇帝一声断喝,殿内顿静,只有皇后见了皇帝便扑过去:“皇上,蒋氏这个贱婢,她拿来的是毒药!”立命来传信的人过来,将黑尿之事说了。

皇帝眉头也不由得皱起来,看向桃华道:“这是怎么回事?”

桃华放下手里的花瓶,将情况简单解释了一下:“…太后并未出现此等情况,奎宁还是要用,若是不用,便再无药可治了。惠民药局那名病人,也需知道究竟是何时出现黑尿的。民女想要去看看。”

皇帝见她这种时候,一只手还端着调好的药汤,不由得心下微动,摆了摆手道:“既如此,你还喂太后服药吧。”

皇后险些跳起来:“皇上!”

皇帝冷冷看她一眼:“若是不用此药,你可有别的药用?或是于家还能推荐神医,来为太后诊治?”

皇后答不出来。要是有,怎么可能还轮得到桃华在这里?连太医院院使都叫来了,照样束手无策。

“既如此,皇后可是要给太后停了药,从此撒手不管?”

这当然更不行了。眼看着太后的病这样重,很可能就要有个三长两短,皇后可负不起这做主停药的责任。

“可,可若太后出事…”

“那皇后拿个万全的主意出来吧。”皇帝冷冷地说,“寿仙宫交由皇后做主,定有办法保太后康复。”

皇后有个屁万全的主意,更不敢说保证太后康复了,嘴巴动了动,也只能讷讷俯身下去:“臣妾也是担心太后…”

皇帝这才缓和了些:“知道皇后孝顺太后,朕亦如此。当此危急之时,只能抱一线之希望,蒋氏,用药吧。”

这会儿水都要凉了,桃华只得再调点热水,给太后灌了下去,便吩咐宫人一定要注意太后小解情况,随即向皇帝请命要去惠民药局看看。

皇后顿时又不干了:“救治太后要紧,那两个奴婢算什么,不许去!”

这次连皇帝都有些不同意的样子。桃华只得抓住了那个来报信的小内侍,仔细询问之后,又详细写了一张纸的注意事项,让他带回去着惠民药局的人照样办理。

黑尿热是严重的并发症,但现在此人如果停用奎宁,势必也是死。桃华只能咬了咬牙,吩咐那小内侍必要查清黑尿的时间,若是服用新药之前此人便有黑尿现象,那么证明此病不是奎宁引起的,就还可服药。另外要制做大量的碱性液体让他喝下去,或许可以减轻病症。

小内侍一一听了,末了低声问道:“蒋姑娘,若是用药之后才有黑尿,那怎么办?”

桃华听他声音有些哽咽,眼圈也发红,心里不由得有点诧异,但也只能如实相告:“这种恶性疟症,除了黄花蒿水,就只有金鸡纳粉一种办法。如是服药之后出现黑尿,证明此人不适合用金鸡纳粉,那也就无药可救了。目前出现黑尿,情况已很是不好,唯一希望就是此人身体强健,能够熬得过去。”

小内侍点了点头,红着眼圈跑了。这里皇帝又停留了一会儿,才去上朝。

宫里已经被收拾过,地上的碎片和鲜血都已消失,但气氛却比之前更沉重了。就连不当值的嫔妃们也听说了此事,陆续过来。

陆盈一进宫门,就忍不住担忧地看着桃华。但此时谁也不能说话,桃华也只能远远对她点点头而已。

这一日仿佛特别的长,太后还是之前的样子。因是间日疟,究竟药效如何,要到后日才知道,这就特别的折磨人。

好容易由日而夜,这一夜换了赵充仪带着几个低位嫔妃来侍疾。赵充仪倒是年轻貌美,但她是皇后一党,看桃华的眼神自然不那么友好,桃华也懒得理她,无非大家相安罢了。

如此再熬一夜,第二日清晨,太后倒醒了,看起来精神不错,喝了一碗汤之后竟又喝了一碗粥。

“太后定是要好了!”赶过来请安的王充媛见了这样子,顿时欣喜起来。

赵充仪便道:“太医说太后娘娘得的是间日疟,若是发热也是明日,总要到明日看了情况才能知道究竟如何呢。王姐姐且先不用着急。”

王充媛当初只是皇上身边侍候的宫人,因忠心耿耿,后被册为皇长子妾,再后来做了太子良媛,等皇帝登基,就封了她一个充媛。这是九嫔之末,既能令王充媛在宫中立足,又不至于让人觉得抬举得太高。且因王充媛既无帝宠又无家世,是个极无害的人,因此皇后也不曾动她。

但众人皆知,王充媛最是忠心皇帝的,如今皇帝抬举桃华,王充媛自然也紧跟着要称赞桃华,因此赵充仪才有此一言,也是略带几分讥讽的。

王充媛倒是丝毫不以为意,反而一脸的认真:“不管今日明日,只要太后大安就好,都病了好几日了,怎能让人不担心着急呢。”

这话真是说得教人没脾气,简直高大上得无可挑剔,谁不承认都不行。赵充仪有气都没法儿发,只能冷笑了一声,便将目光移向桃华:“蒋氏,你说太后明日会大安吗?”

“明日自然见分晓。”桃华正在斟酌一张养肾的药方,头也不抬地回答。

赵充仪正想再说,那边青玉已经急促地道:“蒋姑娘,你快来看看!”

太后刚刚小解完毕,青玉看那马桶之内的尿液颜色深黄,就不由得发起急来:“这还能用那个药吗?”她是盼着能用的,毕竟如果这药不能用,那就等于无药可用了。

皇后连忙也过来,才看了一眼就觉得一阵恶心,连忙转开眼去厉声道:“蒋氏,这是怎么回事!”

“太后昨日才发热,尿液颜色发黄也很正常。”桃华看了一眼就知道青玉是太紧张了,“这不是黑尿。”

“难道真要等有了黑尿才算出事吗?”皇后听她这样轻描淡写仿佛成竹在胸的口气就一阵恼火,“惠民药局那两人,恐怕这会已经被你治死一个了吧?若是太后——”

话刚说到这里,就听外头有人报皇帝驾到,紧接着皇帝快步进来,脸上有几分喜色:“蒋氏,方才药局来报,那两人今日已不发热,原先有黑尿的那个也已好多了。如此看来,这金鸡纳粉当真有效,太后也该会治愈的吧?”

说起来皇后在后宫能这样嚣张,与太后自然不无关系,所以皇帝至今无子,这姑侄二人至少要责任对半分。如此情形之下,皇帝还能真心为太后之病有药可医而高兴,桃华觉得他还真是个挺仁德厚道的人。

王充媛立刻响应:“那两人都不发热了?阿弥陀佛,可见这药是有效的,太后娘娘定然也会痊愈。”

皇后的脸色顿时尴尬起来。人人都知道她看桃华不顺眼,这几天也没找各种借口斥责,但刚说到惠民药局那人被治死,皇帝就亲自来说人已好转,也实在是太尴尬了。

“这还要看太后明日情形。”桃华却并没太高兴,“那两人年轻力壮,因此用药之后恢复也快,太后娘娘体弱,即使此次痊愈,日后也要好生调养。”

有了这么一出,皇后终于闭紧了嘴巴,其下的什么赵充仪吴才人之类当然更不再出声,桃华耳朵根子清静了。

这一日太后用了两次膳食,且未腹泻,比之前几日都明显地要好许多。桃华虽然谨慎地没有下结论,但青玉等宫人都不由得露了喜色。

这一夜太后睡得不错,次日清晨,青玉按时去探一探太后的额头,只觉触手微温,因被子盖得厚,略出了一层细汗,却并未发热。

这些日子,太后每隔一日就在这个点儿发起热来,从未错过。此时青玉试着太后额上温度正常,只喜得心扑通乱跳,犹怕自己记错了时辰,遂又拖了盏茶时分再去试,仍是方才那样微微温热,断不是前些日子高热滚烫的样子。

她正试着,太后却微微睁了眼睛道:“什么时辰了?”

往常这个时候,太后正高热昏诞,有时还要呓语,何曾清楚地说句话?青玉又惊又喜,眼圈都要红了,强忍着道:“辰初了,太后觉得怎样?”

“才辰初啊——”太后动了动身子,“腹中倒有些饥饿了。青玉,叫小厨房熬桂花糖粥来。”

这是多少日子太后没说想吃点什么了,青玉喜得眼泪花花的,连忙叫小宫人去传话,自己转头去请了桃华来诊脉。

这一日太后只是在午后略发了一阵低热,喝了些水之后,温度便又降了下来。且她有了胃口,这一日倒是用了三次膳。桃华仔细替她检查过,肝脾的肿大已经明显缩小,可见病情确实是在好转,奎宁再用一天,就可以停了。

太后年纪虽然不小,但素日在宫中保养得好,这次一场大病,竟未曾有什么严重的并发症,只是因疟原虫破坏大量红细胞,难免贫血。不过这也还未到重度贫血的程度,后期服用补血药物,自然能恢复的。

这些日子,京城里头没一家不在谈论太后的病情,于家女眷们第一个飞奔进宫里来,见太后倚在床头喝补身的汤药,顿时个个都露出仿佛劫后余生似的表情来,好话像不要钱似的砸了过去。这个说太后是凤命有菩萨保佑,那个说太后福泽深厚化险为夷,总之是全部选择性忽略了桃华这个医生。

桃华懒得在旁边看她们的嘴脸。而且这些日子压力确实很大,她也累了,准备收拾一下东西向皇帝辞行,至少也让她回家去睡个囫囵觉啊。再说家里人肯定也惦记着呢。

谁知东西收拾好,却找不到皇帝指给她的那个小宫人了,正要找人问,就有内监来宣旨,让她去文光殿。

文光殿是皇帝在下朝后会见大臣们的地方,类似于上书房什么的,叫她去那儿做什么?

从寿仙宫到文光殿可实在不近,桃华这几天熬得不行,深一脚浅一脚地好容易走了过去,进门就见殿内还有不少大臣,也顾不上多看,赶紧先给皇帝行礼。

“免礼。”皇帝含着笑,显然心情很好,“蒋氏,你先是治疫有功,现在又治好了太后的病。朕原封了你一个院判,但你终究是女子,也不宜为官,现在疫情已清,这个院判朕只得收回了。不过,却是要另外赏你,你想要什么赏赐呢?”

旁边有几个官员嘴唇就动了动。虽说治疫有功,可也不能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啊?不过想到这女子刚治好了太后的病,身上的院判之职又被收回了,他们又不好说什么。

桃华并不想要这个院判的官职。院判是要进宫当值的,真进了宫还不是由得皇后折腾,她才不傻呢。

这个时代不是她从前生活的那个时代,在这个时代里,女人的荣誉只有两个来源:父亲和丈夫。如果你想把这荣誉落在自己身上,那将要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承受十倍百倍的压力。

桃华并没有意思来承担这种压力。她有这种能力,但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尤其在蒋锡是一位好父亲的情况下。而且皇帝刚才的话其实也暗示了,皇帝不能给她个人以荣誉,比如说那个院判的官职什么的,但她可以要点别的。

“皇上的赏赐,民女受之有愧。”桃华在片刻之间已经迅速打定了主意,“治疫之事,上有安郡王指挥得宜,下有一众太医齐心协力,就是民女家中,也有父亲与伯祖父一起帮忙,绝非民女一人之功。即以今日治愈太后所用的金鸡纳粉,也是家父为修订《草药纲》而到处寻找南洋药材时自海商手中得来,民女不过拿来请太后服下,实在说不得有功。”

“哦?”皇帝眼睛微微一亮,“你方才说的《草药纲》是什么,是医书么?朕怎么从未听说过?”这蒋氏,果然是个通透的。

“回皇上话,《草药纲》是民女父亲编纂的一本药书。前人医书古方虽多,但对于草药之形态功效,却并没有一本书能够记载完全。且因许多医书自古流传,其中多有讹误,有些甚至是完全错误的,若当真用起来,实在是误人误己。家父有感于此,故矢志编纂一本专门讲述草药的书籍,一则修补前人谬误之处,二则亦方便后人学习查看。”

编纂医书这事儿,一些经验丰富的郎中也做过,但像桃华口气这么大,直指前人“谬误”的,倒是少见。当即殿内就有人轻轻哼了一声:“蒋姑娘口气倒大,不知前人有多少谬误之处,也值得再专门编纂一本书出来更正。可能当场讲上一讲,也让我等长长见识?”

桃华听这声音苍老,又未经皇帝允准就开口,便猜着这大概就是于阁老了。当即答道:“前人书中,多有受方士炼丹之说蛊惑,谬误甚多,不可不正。”

这话口气可更大了,竟然说谬误甚多,不但等于直接把于阁老顶了回去,还把历代医书都给褒贬了一下。不光殿内一众官员们脸色有变,连皇帝都饶有兴趣了起来:“谬误竟然甚多?”

他本来不欲追问的。习俗摆在这里,他在治疫的紧要关头可以给蒋家女封官,那是方便她去指挥上下,但事情完结,这官职就得收回来。说起来这有过河拆桥之嫌,所以桃华一提到蒋锡,他便打算借机给蒋锡封赏,而蒋锡身份高了,自然就能封妻荫子,桃华也就得了实惠。

所以那《草药纲》什么的,皇帝只是拿来当个借口罢了,想蒋家世代行医,编纂出来的东西也不会有什么大错,又是前所未有的专门详细讲述草药的,且蒋锡又在治疫中出了力,为此封赏一下没什么问题。谁知道桃华竟然口气颇大,皇帝也不由得起了兴致,要追问一二了。

桃华却是夷然不惧,朗声道:“方士炼丹,多以金属之物,故而各类医书之中,服食之法甚多,其中至少九成皆为谬误。譬如服食金浆,《淮南》三十六水法,即为化金为浆来服用。《抱朴子》亦言,以苦酒炼金百遍即变柔软,服之成地仙。《别录》里又说久服能成神仙。此皆谬误也。

盖此等说法,大都来自秦皇汉武时的传说。什么服金服银,服玉服丹砂,都言成侧成圣。岂不知人乃血肉之躯,依赖饮食养生,岂能容如此重坠之物久在肠胃之中?非但无益,且会因求生而丧生。若堂而皇之当做正经药方来用,不知要害了多少人。”

于阁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抱朴子》、《淮南》等书,人皆知为方士所言,自不会相信。此不足为证。”

桃华笑了一笑道:“那所谓的偏方呢?譬如有转女为男之法,乃怀妊三月之时,用铁斧置于床下,便可令腹中必为男胎。此类方法,人信不信呢?”

这话就比较难回答了。因为民间所谓的生男方、求子方,简直是层出不穷,也有很多妇人相信并且尊奉,颇有上当的。

于阁老不说话,旁边便有人道:“既说是偏方,自不足为信。”

桃华又笑了笑道:“这也不信那也不信,那用药以何为信呢?”

片刻之后,又听一人道:“先有《神农本草经》,后有《唐本草》,又何必再编新书,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这人说话声音较小,底气也不是很足的样子,好像既要支持于阁老,又有点拿不准自己马屁有没有拍对地方似的。

桃华依旧很平静地回答:“如这位大人所言,既已有《神农本草经》,又何必有《唐本草》呢?可见朝代更替,各种草药的药性及用途便有新的发现,自然要及时编入书中,以供后人查看。不但如此,两书之间还有一本《本草经集注》呢。《神农本草经》收草药三百六十五种,《经集注》收七百三十种,而《唐本草》收录八百四十四种,还更正了《经集注》中的一些错误,可见编纂新书确有必要。”而且在她的影响下,蒋锡使用的编录分类方法,可是前人所未有的。

皇帝抬起手来遮着唇边一点笑意,咳嗽了一声。这蒋家女真是牙尖嘴利,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说得人哑口无言。说起来这一点上她跟夏氏完全不同,可夏氏若能有她一半的强硬,或许当日也不致郁结成病,给了人可乘之机…

想到夏氏,皇帝的笑容淡了下去,看看一殿人都不吭声了,便道:“既然如此,宣蒋锡,让他将那本《草药纲》也带来给朕瞧瞧。”

皇帝专门宣进宫去,这是一种荣誉,连蒋钧都没有过呢。门上接了内监传来的口谕,阖家都惊动起来。曹氏激动得连话都不会说了,一下子取出几套衣裳来,在蒋锡身上比来比去都拿不定主意。还是蒋锡知道不能耽搁,取了一套新衣穿上,便抱了《草药纲》往宫里来。

那《草药纲》共记录了二千种药物,还有经过筛选后的八千个成方,总共二十卷。虽是桃华写的字小,但其中还有图鉴,因此装了满满一箱,蒋锡抱进来都觉吃力。

殿中这些官员也有知道《唐本草》共二十卷,内容甚多的,但自己没有读过的书,总是没有什么直观的印象,这会儿看见这整整一箱子的东西,顿时都没了声音。

就连皇帝也有些惊讶:“竟有这许多?”随手取了一本翻看,见字迹娟秀,不禁笑道,“原来竟是女儿誊抄的,蒋锡,有女如此,可见你教导得当。”

蒋锡头次面圣,头也不敢抬,只老老实实地道:“回皇上,论诊脉用药,草民实不及小女,不敢说能教导。只有草药药性之上,草民略有心得。”

皇帝哈哈笑起来:“好好,你倒诚实。只是,你怎么想起写这《草药纲》来了呢?”

蒋锡听见皇帝笑,心里稍稍放松了一点,这一放松,心里的想法可就一下子冲出来了:“先父当年见罪于先帝,因此家中不敢再行悬壶之业。但家中世代行医略有心得,若就此废弃实在可惜,故而草民兴起编纂此书之念,既不违了先帝旨意,亦可对百姓略有好处。”

☆、第100章药师

桃华吓了一跳。这会儿怎么把先帝的事又扯出来了,果然有其女必有其父,老爹说起话来有时候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但说都已经说了,她也只能闭嘴听着,可不能自己跳出来给老爹坍台。

然而你不说总有人说的,当即便听有人道:“蒋家既知有罪,为何蒋氏还敢行医?岂不是蔑视先帝?”

桃华当即抬起头来:“不知这位大人为何要扣这顶帽子下来?蒋家早已不行医了,我又何曾违背过?”

“你曾入宫为妃嫔诊治过。”

“那是旧友重逢,偶见误用药方,难道不言不语吗?”

“你还前去治疫——”

桃华头昂得更高:“治疫乃是皇后娘娘所荐。何况此乃为国之大事,怎能与寻常行医相提并论?若治疫也算行医,难道我还要向那些病者去一一收取诊金么?还是说皇后娘娘忘记了先帝旨意,才会如此行事?”

把皇后都扯出来了,这帽子还怎么扣?于阁老不由得有些头疼。他一向觉得这个女儿还是很不错的,怎么如今越大越沉不住气,净干些授人以柄的事呢?

既然治疫不算行医,给太后治病就更不算了,这可是奉诏。不过到底有人脑子快,立刻就道:“你可是给靖海侯太夫人诊治过!”

“那是我的外伯祖母。”桃华皮笑肉不笑地冲说话的人咧了咧嘴,“大人消息如此灵通,难道不知民女的继母姓曹吗?”

合着给长辈治病不算行医?要说起来,还真的不能算,更不能说因为你不可行医,就得眼睁睁看着长辈朋友得了病还不管的。

皇帝笑吟吟地听桃华把一干官员都驳得没了话,才问蒋锡:“这书编完了吗?”

蒋锡答道:“回皇上话,虽然大体完全,但有许多缺憾之处。”

女儿把这书捧得高高的,当爹的却说有许多缺憾之处,皇帝也好奇起来:“何处缺憾?”

蒋锡依旧老实地回答:“草药有南北之分,草民编纂此书,原想将药草之习性、如何种植炮制均录于其中。然而百闻不如一见,草民久居南方,因此对南方草药多有眼见,自信记录翔实无误。然而北地却不曾一去,许多草药便不得亲见,仅以前人书中所录,及询问走南闯北之药商所见,还恐有所遗漏。另外,有些草药南北皆生,然而所谓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则为枳,即使同一草药,地气不同,其性定然亦有不同。否则,亦无东北参与高丽参之差别了。草民想,总要能实地勘察一番,落于文字方觉妥当。”

皇帝露出一点惊讶之色:“如此说来,你竟是想走遍南北,察验百草了?”他环视殿中,“诸卿,蒋锡不过一民,便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之理,仅编一书,便有格物求实之心,诸卿之为官,可能如此?”

桃华也没想到自己老爹竟然有这样的志向,看着蒋锡跪伏的身影,居然觉得老爹形象挺高大的。

殿里的好些官员脸色可不是很好看。无它,皇帝正说中了他们的痛处。做官嘛,和光同尘,哪里能事事都那么较真呢?水至清则无鱼,真搞得上下通透了,也就再没机会有上下了。然而这话谁敢说呢,只能哼哼呀呀地答应着。

皇帝在上头目光一扫,就知道谁心里在嘀咕,不过却并不显露出来,只是道:“有求实之心志,无论做什么都可成就。”

于阁老干咳了一声,旁边便有个官员状似好奇地问:“蒋锡,你既有此志,为何不去北方呢?”

桃华仔细瞧了瞧,确定这位就是刚才跳出来说她给靖海侯太夫人治病的那个,看他的官服是正三品,应该也是一部侍郎什么的,倒是紧跟于阁老的脚步,好使得很呢。

这问题不怀好意,但蒋锡仍旧很实在地回答:“一者草民之前丧妻,家中儿女又小,不能久离。二者路途遥远,关隘诸多行走不便。且草药多生山泽之中,草民若孤身一人,并不安全。即如得此金鸡纳粉,便是草民跟随药商队伍前往广东,又因机缘与那船长相识,才能买得此药。”

皇帝含笑听着,问道:“那你可还想走遍天下吗?”

蒋锡想了一想,道:“草民的儿子今年才三岁,但女儿已能管家理事,草民虽不敢离家太久,但若行程以半年计,其实草民很想去的,只是能让人同行的商队难找,还有路引文书亦不好办。”

皇帝哈哈大笑道:“好!你有此心志,朕心甚慰,若此书能成,亦惠及万民。来人,拟旨。着蒋锡奉旨编纂《草药纲》一书,出行各处,通畅无阻。若出外勘察,遇县可支银二十两、人一名,遇州则银五十两、人二名,遇府则银一百两、人四名,为其助力。并封蒋锡为药师,凡大内所藏医书允其借阅,见四品及以下官员不跪。”

桃华又惊又喜,连蒋锡自己都愣了。奉旨修书,这可是莫大的光荣,而且有了这道旨意,就等于有了皇帝当靠山啊。并且皇帝的旨意里给了极大的权力,这种在外头遇衙门就可支钱支人,各关卡都能通行无阻,意味着蒋锡可以随便去哪里都行了。而见四品及以下官员不跪,就等于给了相当于四品官员的官阶,即使在京城里也不必到处受气了。

蒋锡怔了片刻,眉开眼笑地磕下头去:“草民谢皇上隆恩!”完了忍不住就问一句,“皇上,草民今日就能去大内借阅藏书吗?”皇家藏书,或许不如世代行医的人家来得专精,但其内容丰富却是个人家藏远远不及的,定然还有许多孤本呢!

皇帝看他这样兴奋,不由得好笑:“你只关切大内藏书吗?”

蒋锡这才发觉自己失态,连忙解释:“草民听说大内有前朝孤本收藏,所以惊喜失态了。至于其他,皇上允草民各处通行,又能在当地衙门借支人手,草民便可去许多地方,自是大好事。草民定然尽心竭力编纂此书,不负皇上厚恩。”

皇帝含笑点头,对杜太监道:“送蒋锡父女出去,并去蒋府颁封赏旨意罢。”

殿中众官员看着蒋家父女走了,便也纷纷告退。本来他们也议完了事,若不是皇帝忽然召了蒋家人来,他们早该退了。

方才跳出来指责桃华给靖海侯府出诊的那人姓鲁名显,乃是吏部右侍郎,娶的是于阁老门生之女,能有如今成就离不开于阁老大力提携,自然是于党铁杆。出了文光殿,鲁显便凑到于阁老身边,小声道:“阁老,皇上今日说的话,倒像是在敲打下官等呢。”

于阁老轻轻地哼了一声:“此次治疫出事甚多。我怎么记得,洛南县与你也有几分关系?”

鲁显吓了一跳,忙道:“阁老明鉴,洛南县令虽是下官姻亲,但隔得甚远,下官平日与他并无甚来往的。”

他这话说的半真半假。洛南县令是他女儿夫家小姑的公公,原是洛南县丞。因他是捐了个监生而不是正经考出来的功名,论理做个县丞也就到头了。谁知前几年洛南县令丁忧,这个缺就空了出来,他动了心思,七弯八拐就托到了鲁显这里。

鲁显本不愿管这事的。他虽身居吏部,但除了听于阁老的调动官员之外,自己倒是不大谋利。无奈女儿与这小姑相处得好,回家来对父亲撒娇撒痴,他便只得应了。之后洛南县令倒是来送过几回礼,因他不大回应,也就渐渐淡了。谁知道此次大疫,他竟有胆子弄出这样的事来,眼见着皇上震怒,准了安郡王奏折所请,已将此次一干借难谋利的人都抓了起来,如那惠民药局副使和洛南县令这样的,均判斩监候,只等到腊月里就要行刑了。

出了这事,鲁显也觉得没脸,因此越发看不得皇帝抬举蒋家。尤其今日皇帝拿着蒋锡说事儿,言语之中似有所指,更不能不教人疑心。

“无甚来往就好。”于阁老轻轻哼了一声,“你当知道此事的厉害。前次宗人府闹出贪污一事来,已经换了些人,此次势必又要一番更替,你且坐稳了你的位置!”

鲁显听于阁老声音阴沉,心里一阵发悸,连忙答应。过了片刻,才又小心翼翼地道:“阁老,这连着两次,下官委实有点担心,不会是皇上…”

于阁老默然半晌,才缓缓道:“此次太后得疟,皇上忧心不已,应是不会…”就去年皇后还弄掉了一个龙胎,这其中也有太后不作为的原因,如果皇帝真的恼了于家,这次该巴不得太后早死了才是。

“是是。都是安郡王闹出的事!”鲁显听于阁老这样说,便放了心。

“可不是。从他来了京城,这事就没断过。”于阁老冷冷地道。先是修他的郡王府扯出贪污案子来,幸好拉下马的都是于党的小喽啰,倒也不伤筋动骨。但南苑围猎的时候于锐失了金吾卫指挥使的位置,却是让于阁老极心疼的事。

便是于阁老再强硬,他也不能不承认,于家自他和太后起兴盛无比,却把底下的儿孙们惯得无能了。他有六个亲孙子,却没一个肯去学武的,都吃不了那份苦,只有自幼丧父的于锐磨练了出来,却又因着一时冲动闹得前功尽弃。

至于那些旁枝的族人,更是烂泥扶不上壁,一个个的不知道自己努力,眼睛都盯着承恩伯那个爵位,一窝蜂地想着过继。

说起承恩伯,于阁老又是一气。老承恩伯,也就是太后的亲兄长,虽然是个老实人,但当年也是科举出身,能做到四品知府的,怎么生个儿子却这样不成器。在猎场闹出大笑话,自己到现在还躺在床上不能下地。如此下去,于家靠谁来支持?

白居易《长恨歌》里说,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于阁老现在就有这种感觉——锦衣玉食,能养出才貌双全的女儿来,嫁出去还可以笼络姻亲,可同样的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却只是纨绔子弟,根本撑不起门户!

有时候于阁老真想把日子过成从前那样儿,家里所有人的份例都砍去八成,让他们吃点苦头才知道上进!然而这只是想想罢了,不要说下头的子孙,就是他自己,过惯了富贵日子,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罢了罢了,再想办法吧。于锐是再进不了宫卫了,那就放到外头去练练,能攒点军功也是一样的,不过比在宫卫里更辛苦些就是了。但是如今天下不说四海升平吧,战事也不多,要攒军功,不打仗可不行。

西北——那地方去不得!如此就只剩东南了。东南一带,领兵的是陆大将军,如果把于锐送去…

于阁老心里不很有底。陆大将军此人,只管打仗,从不结党,即使于锐去了,恐怕也要从头做起,哪有那么快就能攒到足够的军功呢?那么——他记得陆大将军有两个儿子,虽然年纪才十二三岁,但亲事也可以议起来了…

于阁老心里盘算着事,对鲁显便有些敷衍,弄得他心里惴惴不安地回了家。

鲁府宅子并不很大。京城里寸土寸金,鲁显这个宅子位置不错,价格自然高昂。不过横竖他家里人口不多,倒也不值得一掷千金去买那豪华宅第。

不过也因为宅子不大的缘故,内院有点什么动静,在垂花门那儿也就听见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平常鲁显听到这声音都要欢喜的,此刻却想皱眉,因为这是他女儿回来了,而且多半又是受小姑之托,回来说情的。

果然,正房里坐着三个妇人:鲁显的母亲鲁老夫人,他的妻子鲁夫人,还有就是他的闺女鲁璇。

鲁璇是个二十来岁的俏丽少妇,这会儿脸上的脂粉有一点儿乱,眼圈也是红红的,一见父亲回来就连忙起身:“爹爹可回来了!”

鲁显少见地没有对宝贝女儿露出笑容:“怎么三天两头的往娘家跑?亲家太太也不管你吗?”

“爹!”鲁璇从没受过这样的冷遇,不由得跺了跺脚,“素儿的公爹被判了斩监候,爹,你想办法救救他呀!”

素儿就是鲁璇的小姑,鲁显料着她就要提这事,不由得一阵头疼:“这事爹管不了。那是皇上亲自批的。”皇帝说要杀,他哪有本事救。

“那可以换人呀!”鲁璇早就有对策了,“用个死囚把人换出来,这总行吧?”

鲁显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种事当然是有的,而且历朝历代都有。但你也得看看是什么案子。这种皇帝御笔亲批的大案,你也敢把人换了?到时候一露馅,整个鲁家都完蛋。

“胡闹!这是多大的事你知道吗?”鲁显头一回对女儿提高了嗓门,“万一事泄,你是要害死全家吗?”

鲁璇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鲁显犹自怒气冲冲:“这几日皇上没干别的,就揪着这事儿往下查呢,连于阁老今日都提醒我要远着他家,你倒好,这是怕你爹的官坐得太稳当了是不是?”

“咳咳,这是干什么!”鲁老夫人发声了,手里的拐棍还在地上顿了一下,以加强自己的气势,“你这又吼又叫的,是要生吃了璇儿不成?璇儿,到祖母这里来。”

这个家里,鲁老夫人是最疼爱鲁璇的。盖因当年鲁夫人怀着鲁璇的时候,老夫人生了场重病,几乎群医束手。偏从鲁璇生下来,老夫人这病就慢慢好了。因此老夫人视这个孙女为福星,在鲁璇满月的时候还特地请了个当地有点名气的道姑来批八字。

那请来的道姑道行没有,却是个最善察颜观色的,就靠着这个本事奉承各家女眷,募化那香油钱。鲁家的事她是知道的,因此最后就批出个鲁璇与祖母八字最相得的结果,骗得鲁老夫人乐呵呵地酬了她十两银子,接着就把孙女抱到身边养着,看待如同自己眼珠子一般。

鲁璇立时就扑进鲁老夫人怀里去了:“祖母,我这也是没办法!我,我五年都没动静,再这样,他家就要纳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