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数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问:“先生这样说法,与皇上有什么不同呢?”

邬正猛然被噎住了,片刻之后,面红耳赤。他刚才还嫌皇帝为了笼络人就想把沈数的亲事做筹码,现在照他这样,岂不是同样拿着沈数的亲事为西北做筹码?

“属下一时糊涂了…”

沈数微微一笑:“我知道先生是为我好。不过,我也想娶一个合心意的人。”

“那——蒋姑娘那里…”

沈数沉吟了一下:“你说得是,我还该先问问她的意思才是。”

邬正有点失魂落魄地从屋里出来,背着手慢慢往外走,才走几步就被两个身影拦住了,蝶衣睁大眼睛连声问:“先生,到底怎么回事?崔大姑娘是怎么死的?那现在王爷的亲事怎么办呢?”

蝉衣跟在她身后,也是一脸的忧急。

邬正点了点头:“崔家的亲事是不成了。王爷的意思,总归是先帝指给他的正妃,再要议亲也要过一年再说。”

蝶衣一脸失望:“还以为王爷马上就能成亲了呢。”她耷拉着脑袋,“王爷都二十了,再拖一年就二十一,什么时候才能有儿女呢?”想想又愤愤,“会不会是太后他们派人害的?我知道,太后根本就不想让王爷娶妻生子!”

邬正半是好笑半是感叹地道:“你说的是,但这些话却是不能说出来的,知道吗?”

蝶衣缩了缩脖子道:“奴婢就是在家里说说…可是,那王爷的亲事怎么办呢?就算是一年之后再成亲,现在也该悄悄先议起来才是。”

“你说的是啊。”邬正叹了口气,“是该先议起来才是。王爷啊,心里已经有主意了。”

蝶衣眼睛嗖地一亮,拉住邬正不放:“先生,你说王爷已经有看中的姑娘了?是哪一家的?”

自打断定崔秀婉对沈数是刻意冷淡之后,郡王府上下没人喜欢她,蝶衣尤甚。现在人死了自然也不觉哀悼,反倒是听说有了新的王妃人选就兴致勃勃起来。

蝉衣原先面有忧色,现在听了这句话,倒是脸色微微一变,虽不说话,却侧耳听着。

邬正捋着下巴上的那一小撮山羊胡子只是笑,等蝶衣问得急了才悠然道:“这个如今却不可说。若是不成,岂不有伤姑娘家的闺誉?不可说,不可说…”晃晃悠悠走了。

蝶衣瞪了他的背影跺脚,恨恨地道:“回头剃了你的山羊胡子!”转头又笑了,“姐姐,你听见了吗?王爷有看中的姑娘了,太好了!这崔大姑娘总算是做了件好事。”

蝉衣却没有她那么高兴,只嗯了一声。惹得蝶衣疑惑地看她:“姐姐不高兴?”

蝉衣打起精神,在她脑门上戳了一指头:“高兴就要像你这样吗?再说了,崔姑娘总算也是准王妃,现在人才死你就这么眉飞色舞的,叫外人知道岂不是给王爷惹麻烦吗?难道是王爷不满意先帝定的婚事,所以巴不得人死?”

蝶衣吐吐舌头,连忙把脸上的喜色抹去,嘴里却还有些忍不住:“我就是觉得,王爷终于能娶自己看中的姑娘了,真好。将来就像侯爷和夫人那样,举案齐眉,生儿育女,到时候呀,我就伺候小主子们…”

她说得一脸憧憬,蝉衣却早走了神,只是心不在焉地敷衍着,直到蝶衣说道:“只可惜邬先生不肯说是哪家的姑娘…”她才仿佛刚刚醒过神来似的,随口答道:“那你怎么不问王爷去?”

蝶衣哦了一声,抬脚就要往沈数房里去,走出两步又停了下来,不好意思地道:“姐姐你上回才说过要守规矩,我差点又忘记了。既然王爷不说,那也轮不到我问,我只要等着王妃过门就行了。”说罢,欢欢喜喜地走了。

蝉衣瞪着她的背影,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笨蛋!”该守规矩的时候不守,不该守规矩的时候又想起规矩来了。犹豫片刻,她还是自己往沈数房里去了。

沈数正在写信。自从离了西北,他给舅父舅母写信也不止一封,唯有今日这封信写得自己心中如同揣了个小兔子,又是柔软又是忐忑,写着写着,唇角就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意来。

蝉衣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这抹笑意,心里不由得紧了一紧:“王爷,邬先生怎么走了,奴婢刚沏了茶来…”

“放在这里吧。”沈数不以为意,“邬先生去算账了。”

蝉衣自然地走过去磨墨:“王爷又给侯爷和夫人写信呢?”

沈数下意识地将手一遮,轻咳了一声:“快写完了,不必再磨墨了。”

蝉衣心里顿时又是一沉,连忙将墨条放下:“那奴婢去做做针线。今年想是又要在京城过年了,邬先生和几位侍卫的衣裳也要准备起来。”

沈数心不在焉地点头:“你去安排吧。”

蝉衣只得走出门去,回头一望,沈数已经又满面笑容地写信去了…

☆、第105章开药

虽然是准郡王妃,但崔秀婉只是未嫁女,崔家在京城内又无什么根基,丧礼自然也不会大办,不过是平日里有些交情的人家女眷去看望一下崔夫人罢了。待过了三七,就由家中下人扶棺归乡,在祖坟旁边觅一块地葬了。

“郡主,郡马要去崔家送程仪。”珊瑚轻手轻脚地从门外进来,见南华郡主一脸烦闷地坐在窗前发呆,声音又不由得又降了几分。

“去崔家做什么?”南华郡主烦得很,“我们跟崔家又没交情!”打从那日为了江恒的亲事吵起来,江郡马虽然没有再离府,可也不再来她的院子了,只住在书房里。

其实南华郡主吵完之后也有些后悔,但她端郡主架子已经端了一辈子,这时候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身段,于是夫妻两个又僵持了起来,弄得整个江府的下人们都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郡马说,毕竟是先帝指给安郡王的正妃,虽然没过门,也该去尽个礼数。”珊瑚观察着南华郡主的神色,小声道,“既然郡马要去,郡主不妨也一起去?”

“崔家算什么,一个未嫁的丫头片子,也值得我去给她送行?”南华郡主不耐烦地道,“何况太后素来就不喜欢安郡王,我离崔家远点还来不及呢!跟郡马说,不准他去!”

“郡主——”珊瑚为难起来,“若这样,不是又要…”又要闹起来了吗?人人都知道江郡马当年在西北也上过战阵的,因此最钦佩能打北蛮的人。安郡王就在西北打过北蛮,现在他的未婚妻死了,棺木要返乡,江郡马不去吊唁,程仪总是要送一点表示表示的。

南华郡主习惯性地下完命令,自己也觉得不妥,重重出了口气,随手把案子上的双面绣小桌屏给推倒了。

珊瑚小心翼翼地上前捧起来放到一边,迟疑着道:“郡主,其实郡马也是极疼爱二公子的,您也如此,那又何必争吵呢?”

南华郡主竖起眉毛:“他要让恒儿娶蒋家丫头,这算什么疼爱!我不吵?我不吵难道真让恒儿娶个医家女不成?”

珊瑚侧耳听听外头无人,便小声道:“其实,郡主又何必跟郡马争吵呢?只要蒋家姑娘许了别人,二公子自然就断了心思。”

“嗯?”南华郡主眼睛先是一亮,随即又沮丧起来,“她若许了亲事自然是好,可这事儿我却管不到。”

“但郡主可以去说媒呀。”珊瑚道,“若能得郡主说媒,至少她也能嫁个官宦人家,想来蒋家也无有不肯的。”

南华郡主却有些犹豫起来:“蒋家那丫头性情厉害得很,恐怕也未必肯听。我虽是郡主,可她若硬是不肯,我却也管不了。再说,她若是勾引恒儿,我得找个什么样的人家才能让她满意?有那跟咱们家差不多的人家,谁会娶她?”就算是郡主说媒也不行。

珊瑚犹豫了一下,想想前些日子又跑来要钱的爹娘,狠了狠心道:“也未必是娶。蒋姑娘生得美貌,若是做妾想必是行的。”

南华郡主失笑:“这更胡说了。我若替人做媒还好,替人说妾可有什么脸面?再说了,好好的人家,哪有肯把女儿送去做妾的,又不是活不下去了。且蒋家现今正风光着,更是不肯了。”说着便有些失望,“还当你能出什么好主意,没想到也是个糊涂人。”

珊瑚忙道:“可若是太后下旨呢?蒋家还敢不听?”

“太后?”南华郡主心里一动,又摇起头来,“这事太后如何会管?”她在太后面前还没有这么大脸面呢。

珊瑚胸有成竹地道:“别人太后不管,可承恩伯太后管不管呢?”

“给于思睿纳妾?”南华郡主一脸惊讶,“他现在都什么样了…”太医已经换了好几拨,听说到现在人还下不了床呢。

“正是因为承恩伯身子不好,才要个懂医术的人去照顾啊。”珊瑚侃侃而谈,“蒋姑娘能治好那么多人,医术自是好的,有她去照顾着,说不定能治好承恩伯呢。若是太后高兴了,或许就让她给承恩伯做了正室也说不定。到时候她就是伯夫人了,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亲事。”

南华郡主才听了一半眼睛就亮了:“好主意!”事关于思睿,太后一定会同意的,到时候用不着她做什么,太后自然会把蒋桃华那丫头弄到承恩伯府去,到时候江恒也就只能死心了。

“那您眼下就进宫去跟太后说说,这事儿了了,您跟郡马也不必争执了。”

“嗯。”南华郡主立刻就要起身,“快给我梳妆。这事儿若办成了,我重重赏你!将来放了你的身契,给你找个好人家。”

珊瑚立刻就跪到了地上:“奴婢不出去,奴婢一辈子伺候郡主。”说着眼圈便红了,“奴婢家里不拿奴婢当女儿看,只恨不得卖了一回再卖一回,只有郡主对奴婢好。奴婢只想将来能一直伺候郡主,不愿意出去。”

“这好办。”南华郡主一口答应,“你也二十岁了,明年我就在府里挑个妥当的管事给你办亲事,你看绸缎铺子里的江六如何?到时候你还进来做管事娘子。你爹娘若是再敢来闹,立刻让人打出去。”

江六年纪轻,人也生得不错,手上管的绸缎铺子虽不是南华郡主最好的产业,但进项也不算少,是满府里的丫鬟们都中意的“东床快婿”。珊瑚闻言心里就一喜,低了头道:“奴婢自是听郡主的。只是听说江六跟郡马院子里的白鹿…”

“都是主子的人,哪容得他们私相授受?”南华郡主立刻有些恼了,“白鹿又怎样?自有我做主呢!”

珊瑚一颗心都定了,呯呯就给南华郡主磕了几个头:“奴婢谢郡主恩典,这辈子都尽心竭力伺候郡主。”喜滋滋站起来给南华郡主梳妆,在镜子里顺便照了一下的脸,觉得也不比白鹿差,将来成了亲之后,定然能将江六慢慢笼过来的…

南华郡主进后宫并不必先递牌子,一径就到了寿仙宫,见太后独自歪着,面上气色又比前些日子好了些,便笑道:“母后眼瞧着比上回又好了许多。”

太后笑了一笑:“其实也好得差不多了,你也不必见天的往宫里跑。”

“母后在宫里,我不往宫里跑又往哪里跑呢?”南华郡主坐下来先向青玉问了一番太后的起居,这才道,“如今母后这里是谁侍奉,可是郑院使?”

太后皱了皱眉:“郑院使还在承恩伯府呢。”说着就忍不住叹起气来,“这天杀的曹氏,把睿儿害得这样惨!皇上却只将她家人判了个流放——真恨不得全抓来千刀万剐了!”

“母后也别为这等贱婢生气,横竖流放也是受罪,与其让他们死得痛快,不如受一辈子罪呢。”南华郡主随口安慰着太后,又道,“只是承恩伯现在这样子可不成,郑院使竟是束手无策吗?”

“可不是。”太后说起这事来就烦躁,“皇上也叫人去外头找有名望的郎中来,只是还未找到。”

“承恩伯这病被曹氏耽搁久了,怕不是一朝一夕能治好的,女儿倒想着一个人——”南华郡主话到口边,忽然犹豫了。

她素来是看不上于思睿的,仗着宫里的姑母才承了爵位,却是除了拈花惹草再不干正事,所以当年太后想让她嫁给于思睿,她转头就去求了皇帝,哪怕挑上身为军户的江郡马,也不肯进承恩伯府。

如今于思睿都三十多岁了,身子经这一病更是不成,说不定就成了废人,真要把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嫁给他,这一辈子也就完了。何况蒋家丫头好歹也给她和郡马都治过病,这样做似乎也太…若是江恒知道了,又会怎么想?

“什么人?”太后见她欲言又止,便问道。

南华郡主把想好的话吞了下去,改了一番说辞:“母后怎么忘了,就是蒋家那个丫头呀。如今看她当真有几分医术,与其到外头找那不知根底的郎中,何不让她去试试?”

承恩伯病在那种事上,若让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去治他的病,想来江恒心里也会生了芥蒂,到时候自然会淡了这情份。再者曹家姑娘德容言工俱全,将来若能娶回来,自也能慢慢将他的心拉回来,岂不两全其美吗?

太后倒是一直没想起桃华来。事实上桃华虽然治好了她的病,她心里却始终有些厌恶——桃华当初把夜明砂改成了蚌粉,必然是知道她真正的病因的,一想到自己因喝了几个月的蝙蝠粪而呕吐,太后就对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看不顺眼,根本不想看见桃华,更不必说想到让她去给于思睿治病了。

“她能尽心吗?当初睿儿在兴教寺的时候,似乎与她有些误会?”

什么误会啊,明明是于思睿调戏人家。南华郡主心里想着,口上却道:“母后也说是误会了。她既是行医的,所谓医者父母心,岂有因为这些嫌隙就不救人的道理?再说了,有母后的旨意,她敢不尽心!”

“这话倒也是。”太后点点头,“着人去宣她,到承恩伯府看诊。”

蒋锡这些日子一直沉浸在从大内借回来的那些医书孤本里,跟蒋老太爷天天在百草斋泡着,门都不出。若不是桃华时时着人监督,恐怕饭都不好生吃了。直到太后的口谕到,才从书房里出来,一听竟是叫桃华去承恩伯府的,顿时就急了:“他那是什么病,怎么好叫桃姐儿去的?”

小于氏忙道:“三弟可不能这么说,这是太后的旨意,谁敢抗旨?何况咱们家本就是行医的,这医者不分男女,有什么避讳的呢?”

她正打算带蒋杏华入宫,到时候能不能留在宫里,太后那里的意见也很重要。倘若桃华治好了承恩伯,这事就又多了几分把握。

蒋锡一张脸胀得通红,脖子上青筋都跳了起来:“大嫂说话真是轻松,既如此,你怎不找外头的郎中来治你的乳癖之症?”

小于氏怔了一下,一张脸顿时比蒋锡还红了。

自从蒋梅华小产之后,她就有些气滞忧结,下体不时作痛,尤其到了行经前几日,更是胀痛得都不怎么敢触碰。只是这病实在太羞人,她连对蒋钧都不好意思说,更不好意思找郎中来诊治了。没想到今日却被蒋锡一句话说破,还是当着全家人的面,被小叔子说到那不好对人言的地方,这脸面如何挂得住,一时间简直是羞愤欲死。

桃华险些笑出来。乳癖就是乳腺增生,从小于氏的面色来看,不算太严重,只是行经前肯定会难受。这种病小于氏怎么好跟男郎中说,所以才不去就诊的,现在却被蒋锡揭出来,想必这会儿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才好吧。

“爹——”桃华拉着蒋锡走远些,笑道,“爹别生气,承恩伯那病我心里有数,只是去诊诊脉就行了。”

“可这毕竟与你名声不好!”蒋锡满面通红,“当初让你去治疫就已经不像话了,只是那是两县的人命,咱们行医之人也不能推却。如今这承恩伯又死不了,还是因这种事——也有脸叫你去医治?还有你那大伯母,横竖不与她女儿相关,拿着别人的女儿做人情呢!”

桃华嗤嗤地笑:“算了,爹。你刚才说的话已经把大伯母臊得没地儿站了,我敢说至少三天她没脸出来。”

“她算什么!”蒋锡余怒未休,“我看她是大嫂的份上,许多事都忍让着,就上回梅姐儿在宫里干的那事儿我还没问她呢,如今竟变本加厉的没完了!也是我贪着大内那些医书——罢了,这次给承恩伯诊完病,我们就回无锡,没得被人卖了一回又一回!”孤本哪有女儿重要,还是离京城远点的好。

桃华轻轻叹了口气:“爹,这与你无关的。既然太后下旨,我总得去一趟。您放心,大伯母虽然是出自私心,但医者无男女这句话却是对的。倘若外头有什么人因此说闲话,那是他们心胸浅薄。反正我将来又不想嫁到他们家去,管他们嚼什么舌头呢。”

蒋锡一脚踢翻了廊下的一盆花。是啊,太后下旨,桃华怎么能抗命。因为她是太后,所以她可以不顾别人女儿的闺誉,随意指使。

“爹——”桃华又拉了拉他,笑道:“别生气了。您一直都说你在辨症上头不行,可我看您还是挺行的嘛…”要不然怎么能不必诊脉就看出来小于氏有乳癖?

蒋锡的脸腾一下又红了:“别胡说…”其实别的他看不准,但这个毛病以前李氏得过,就是桃华被蒋丹华推倒摔成痴傻的那几年。平日里胸部时常刺痛,有时累及腋下,总会下意识地动动手臂。直到后来他发现了,开了汤药喝才算好。

小于氏也是如此,某些本能的动作是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但落在蒋锡眼里却十分熟悉,加上看她面色,自然猜到了。

不过,若不是今日他气到了,也是绝不会说出来的。虽说医者无男女,但做为小叔子说破嫂子有这个病,实在也有点尴尬。现在被女儿一问,顿时觉得立足不住,勉强板着脸叮嘱桃华几句,就落荒而逃了。

承恩伯府以前跟个花园子似的,几十个妾和通房丫鬟打扮得花团锦簇,空气里都飘着脂粉香。现在却像个坟墓,所有的女人都愁容满面,一说起“伯爷”就泫然欲泣,仿佛马上就要哭晕过去似的。

桃华跟着宫里的内侍从二门走到于思睿的正房,一路上就遇到了五六个这样的泪美人。个个都身条儿如弱柳一般,拼命展示自己为“伯爷”而担忧到人比黄花瘦的模样,有那身子结实怎么也瘦不下去的,都深秋了还不敢穿厚点,生怕人觉得自己没掉肉。

至于说脂粉,那是谁都不敢用的,于是个个眼圈底下都是青的,脸色也黄黄的。不过桃华很敏锐地发现,有两个人身上还是有那么点儿味儿,恐怕那青眼圈和黄脸色都是用眉黛和黄粉妆扮出来的,真是假做真时真亦假啊。

于思睿的正院里头一股子药味,不用进房门都闻得到,等进了屋里,味道就更好了。他这些日子根本不能下床,于是大小解都在床上,听说还偶有失禁,为了掩盖这种味道又焚了香,于是桃华就闻到一种类似于狐臭加香水的气味,因天冷不敢开窗,简直都有发酵的趋势了。

“给伯爷挪一间屋子,这房里这么大的味儿,熏得人哪里还能养病?”桃华捏着鼻子都不想进去了。这些侍妾们不是个个都很关切于思睿吗?怎么还让她们的心上人住在这种味道里。

屋里有太后专门派来伺候的宫人,有些为难地道:“天冷,实在不敢随便挪动。而且伯爷时时的…”其实前几天挪动过一次,结果险些着了凉——这些姬妾们小意奉承有一手,伺候人根本就不行,若不是太后现在自己也是大病初愈,估计立刻就叫人来打死几个了。

“那就用屏风挡上,开开窗散散味儿。屋里不是有地龙,很不必怕成这样,只要别被冷风吹到就行。还有这香都撤了,对承恩伯没好处。”

下头人忙活了半天,屋子里的气味终于淡了些,桃华才坐到床前给于思睿诊起脉来。

如今于思睿可不是原来那神气活现的模样了,脸色蜡黄,嘴眼都有些歪斜的模样,幸而宫人们照顾得好,身上还算擦得干净。不过他神智倒还清醒,桃华才坐过来,他就抬起眼皮子盯着她,半晌居然还笑了笑:“还当来了个天仙,原来是蒋姑娘啊。”声音有些含糊,似乎舌头有点僵直。

宫人在旁边也觉头痛。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位承恩伯竟然还想着调戏大夫不成?是说他心宽呢,还是说他不知死活呢?

于思睿却是另一番想法。院使用了独参汤与参膏,已经保住了他的命,可是大概也就是这样子了。如今他什么也做不了,只剩下嘴皮子还不能痛快痛快吗?反正桃华是太后传来给她医病的,就算是言语上轻薄点,谅她也不敢不治。

桃华一言不发,示意旁边的宫人把于思睿的手摆放在迎枕上。一个宫人拿了条丝帕正要覆在于思睿手腕上,于思睿就动了动手指,含糊不清地道:“蒋姑娘是熟人,不用这个。”

宫人们面面相觑,桃华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就直接搭了于思睿的手腕诊起脉来,而且左手诊完了诊右手,随即便转身在桌边坐下,拿起早就准备好的纸笔,唰唰写了一张方子递给旁边的宫人:“先去抓六十服来,每日交子午之时各服一服,三十日后大约就能下床走动了。”

宫人吓了一跳,连于思睿浑浊的眼睛都一亮:“真的?”须知太医们轮流来过,没一个敢说能治好的,更不必说给出如此确切的效果和时间了。

桃华淡然道:“真与不真,承恩伯服过三十日就知道了。”她说着已经立起身来,却仿佛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事,又坐了下来,一边招手唤那拿着药方的宫人,“等一下,险些忘记了一味药。”

宫人连忙捧着药方递过来:“少了什么药?”这位蒋姑娘似乎也不大靠得住,怎么会连药都少开一味呢。

桃华微微一笑,提笔在纸上写起来:“承恩伯如今极虚,恐转为痨瘵,还该再加一味望月砂才好。”她抬头看看宫人,笑道,“不知道望月砂是什么?”

宫人刚想说不知道,忽然又觉得这望月砂三个字似乎曾经在哪里听过,一时讷讷不敢答。桃华已经自己说下去:“其实说白了也没有什么,就是野兔粪罢了。”

听见这个粪字,宫人突然记起来了:天哪,这不就是前一阵子她在太后宫里听见的那一串儿各种粪便中的一样吗?

☆、第106章辩药

太后服了好几个月蝙蝠粪的事儿,知道的宫人不多,但也不少,只不过大家都是知道也装不知道罢了。君不见王院判被贬了,那个多嘴炫耀自己知识丰富的小宫女死了,连皇后都回去洗了好几天的脸,哪个还敢记着这事儿呢?

是以这些宫人们,都巴不得自己已经选择性失忆,万想不到,今日居然又在承恩伯府里重见这些粪便了。

桃华却仿佛根本不知道她们心里在想什么似的,一边往纸上写一边道:“你们见过野兔吗?就是野外那种灰扑扑的兔子,它们的粪便拉出来像个小球,干燥之后就可入药了。”

她仿佛在讲什么故事似的,轻松地道:“知道为什么取名望月砂么?听说是出自嫦娥奔月的故事。野兔常立起来东张西望,传说就是在望它们跟着嫦娥入月的祖先玉兔,因此有望月之名。这药以干燥色黄,不碎无泥沙者为佳。”

旁边宫人的脸已经有点扭曲了,桃华写好药方递给她,看见她的表情,又很好心地补充道:“别怕。这药新鲜时有恶臭,但干燥后就没什么味道了,即使下药汤熬制之后,也没有多少粪便的味道——”

话犹未了,已经有一个过来伺候于思睿的姬妾握着嘴跑到了屋外,哇地一声吐了。

“怎么了?”桃华瞧了瞧那姬妾的背影,“难道是有喜了吗?”

有个屁喜啊,于思睿都废了,哪来的喜?

满屋子的人表情都很丰富,就连于思睿那有些眼歪口斜舌根僵硬的脸,都扭曲出了几道奇怪的曲线。终于有人忍不住了:“这,这药里为何要加这东西?”

说话的是个熟人,桃华从刚才进门的时候就看见了,就是原名琥珀的胭脂姨娘。

做为没能保住承恩伯子嗣的罪人,胭脂小产后的处境不佳。但这次于思睿病倒,却又让她出了头,盖因她是丫鬟出身,在伺候人起居上要比那些只会在床上伺候的青楼女子要强得多,所以时时都在于思睿身边,现在听桃华这草药讲解听得一阵阵的反胃,终于是忍不住了:“你莫不是对伯爷怀恨在心,故意来折腾伯爷的?”

老实说,不单是胭脂,就连这里伺候的宫人们,都有相同的怀疑。毕竟哪有开完了方子还要把里头的药特意拉出来讲讲的,哦,讲的还是那种需要“拉”出来的东西。

“胭姨娘懂药?”

“我就算不懂,也知道你是故意弄这些东西来恶心人的!”胭脂这些天伺候于思睿已经伺候得快吐了,怎禁得住以后还要亲手熬这些粪便…

“这有什么恶心的。”桃华眉毛微扬,一脸众人少见多怪的表情,“非但野兽禽鸟虫豸之粪便皆可入药,便是人之粪尿也一样能入药,难道胭姨娘没听说过人中白和人中黄吗?”

胭姨娘真没听说过,但结合上下文,那白和黄迅速在她脑海里转化成了生动的形象。旁人也都一样,因此立刻又多了一个出去干呕的。

就连来传太后口谕的内监也有些顶不住了,沉着脸道:“蒋姑娘,这可玩笑不得。”

桃华嗤笑了一声,从宫人手中抽回药方:“既然各位都觉得不可用,不用便是。不过我奉太后口谕前来为承恩伯诊治,总要亲自去向太后复命,免得太后以为我敷衍了事。”

内监巴不得让太后来决断呢。其实这药方即使开出来,也不可能就直接熬了给于思睿喝,还要拿回去让太医们看看可不可用。毕竟这位蒋姑娘跟承恩伯是有些过节的,太后虽然要用她,可也防着她呢。

有内监开路,桃华一路就进了寿仙宫。不过消息比她到得快得多了,等她走到寿仙宫的时候,便听后头有内侍开道的声音,皇帝带着刚进宫的安郡王来给太后请安了。

要说安郡王在礼节上做得确实到位,尽管人人都知道太后不待见他,但他只要入宫,就一定会来寿仙宫请安,绝对让外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不过今日太后没工夫管他,草草跟皇帝说了两句话,就传太医来看方子。这会儿内监已经悄悄在她耳边把望月砂的事儿说了。这一说太后就想起了那有同样美丽名字的夜明砂,忍住胃里翻涌的感觉,冷声道:“蒋氏,你这药方莫不是写来戏弄人的?”

胭脂也作为于思睿的代言人跟着来了,此刻听太后开口就是这样说,也来了精神,低声嘀咕道:“可不是,这些什么粪啊尿的,怎么能当药呢?”

太后顿时胃里又是一阵翻涌,转头呵斥道:“住口!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青玉,掌嘴!”

青玉立刻上前,正反就是两记耳光,低声斥道:“满嘴里说的都是什么,寿仙宫岂容你放肆!”简直也太不知趣了,不知道上回她小产就引得太后不悦了么,还敢跑到寿仙宫来胡言乱语——太后现在可是最忌讳听见这个粪字儿。

胭脂才说了一句话就挨了两个嘴巴子,也是青玉手下留情,不过是脸上有些疼痛罢了,却是被吓得不轻,再也不敢开口了。

桃华用眼角瞥了她一下,略带讥讽地笑了笑道:“方才在承恩伯府民女已说过,此药服三十日后,承恩伯当可下床行走,若是戏弄,三十日后承恩伯无法下床,民女岂不是自招灾祸?”

这话说得太后没话说了。的确,人家都敢做这样的承诺了,怎么可能是随意写来戏弄人的呢?那岂不是太容易授人以柄了。

正殿里一阵诡异而尴尬的沉默。桃华垂头立着,感觉到旁边沈数投来关切的目光,于是垂在身侧的手拇食二指圈起,另外三指伸开,轻轻比了个手势。这是在疫区里她教过沈数的手势,表示一切安好。

幸好太医院使匆匆赶过来,算了救了太后的场。太后将药方交给他,沉着脸道:“你瞧这药方如何?”

郑院使接在手中从头看到尾,脸色不由得微微变了,太后连忙问道:“怎么,可是有什么不妥?”

郑院使把这药方反复又看了两遍,才道:“太后,不知这药方是何人所拟?此方用药峻切,臣所不能。”

太后不怎么懂太医们的这些行话,皱眉问道:“到底有没有不妥?”

郑院使低头道:“此药方用药极险,中且有十八反,其大胆远超臣之所能,可见用药之人为臣所不及。”

“那就是能用了?”

“是。”郑院使目光不由得往殿内转了一下,便发现一个年轻女孩子立在一边,不由得一怔,下意识地道,“这位是蒋姑娘?这方子是姑娘拟的?”他是早知道桃华的大名了,但当面见到本人还是头一次。

这些日子太医院里谈论得最多的就是蒋家了,不少人认为那治疫的方子其实是蒋老太爷研制的,只是把风光都让给了后辈罢了。

但郑院使此刻却知道,这些猜测都错了。一个年轻姑娘,若说治疫是有祖传的秘方,可这张方子用药之老辣大胆,却绝不是照葫芦画瓢能做到的。

类似的方子其实他也私下里忖度过,但其中有些药性相反,若用得不好不但起不到奇效,反而于人有害,因此举棋不定,斟酌不出一张合适的药方。而手中这张方子,却补全了他所有犹豫不定的地方,并还增补了两味他未曾想过的药物,实可谓神来之笔。

“那这望月砂有何用处?”太后有些烦躁。药方能用当然是最好的,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郑院使目光落到药方末尾,只见写好的药方旁边又补了一行小字:望月砂三两。

“方才民女在承恩伯府已说过了,承恩伯如今的病势恐成痨瘵。男子之痨,起于伤精,承恩伯阳虚精绝,不得不防。望月砂可治痨瘵,因此要增补此药。”

太后自打上回被蝙蝠粪坑苦了之后,一方面极其厌恶有人提起此事,一方面却又不受控制地去查了各种“砂”的用处,因此这会儿竟还能记起一点来:“胡说!望月砂不是明目的么?”

桃华一本正经地答道:“望月砂其性辛平,入肺肝经,不止有明目之效,还可杀虫解毒,治痨瘵疳积等。肺主金,金生水,承恩伯乃是肾水断绝,自应以肺入手,徐徐图之。”

这些话太后怎么听得懂,只能目注郑院使。桃华便也对郑院使笑了一笑道:“这个郑院使应该也是明白的,否则也不必用独参汤了不是吗?”

郑院使当然是听得懂的。桃华这些话说对也行,说不对也行,颇有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他正琢磨,猛然听见独参汤三个字,顿时一惊看着桃华。

当时他在行宫诊断于思睿为马上风,下药用针却皆不见效。此时有人悄悄传了张纸条给他,上头只写了独参汤三字。就是这三个字提醒他,他辨错了症,于思睿根本不是马上风,而是阳绝!

若不是这张纸条,恐怕这会儿于思睿已经完蛋,而太后定然也不会放过他这个误诊的院使。可以说,传进这张纸条的人等于救了两条命。当时他看那纸条并非墨书,却是用女子描眉的眉黛写就,便疑心是个女子所传。现在看来,传这纸条的人,恐怕就是这位蒋姑娘了!

救命恩人就在眼前,郑院使略一犹豫,便低下了头:“回太后,五脏如五行,相辅相成,若只治其中之一则事倍功半。下官当时用独参汤,也是因人参归脾肺经,能补五脏之故。”

院使都这么说了,太后自然无话可说,怔了一会儿,不死心地道:“可入肺经之药难道就这望月砂一种么?难道不能以它药代之?”既然蚌粉可以代替夜明砂,她不信望月砂无药可代。

桃华慢条斯理地道:“有可代之药,有不可代之药。并非药本身无可替代,而是所用之处无可替代。刚才太后想必也听郑院使说过了,民女所用药方本是行险,其中有十八反之药,略有不慎便能令良药变了毒药。只有这望月砂与各药无相冲克之处,用之无妨。若太后实在不喜,可将此药去掉,但若日后承恩伯转为痨瘵之症,则民女不能负责。或者另有高明之人,可选出替代之药,但若令药性有所变化,于承恩伯有损,则其责民女亦不能领。”要是有人改了,那药方就算那个人的,后果如何,当然也由那人承担。

太后只能再去看郑院使。郑院使的头埋得更深,一言不发,假装自己不在。

皇帝干咳了一声,忍住笑道:“母后,此刻治病要紧,只要能治病,又何必拘泥于用药。好在蒋氏已经说过,服药三十日后承恩伯便可下床行走,到时若无有此效,治她之罪便是。”

桃华向皇帝一福道:“皇上说的是。其实药无上下贵贱之分,但有适用不适用。若对症,则汗泥馊水亦可,若不对症,便金浆玉液亦不值一文。今世人以熊胆虎骨鹿茸为贵重,岂不知亦是死兽之尸身罢了,与僵蚕地龙全蝎无区别,亦与常用之猪羊牛肉无区别。”

熊胆之类是死兽之尸身?太后顿时有点反胃,再想想这东西与猪羊牛肉无区别,岂不是说她日常所吃的肉也是死兽的尸身?

桃华似乎没看见太后有点泛白的脸色,继续道:“方才皇上说要观其后效。民女可保证此药若按时按量服用,三十日后承恩伯必能下床行走,但若服不以时,饮不足量,则其后果与民女无关。”

皇帝故意板起了脸道:“依你这样说,难道承恩伯还会故意不服药不成?”

桃华一指旁边被打红了脸的胭脂道:“皇上方才也听见了,承恩伯身边姬妾虽不知药性,也敢胡言乱语。承恩伯素来宠爱她们,若是她们在旁蛊惑,说三道四,承恩伯未必就不心生疑惑,以致不肯服药。到时贻误病情,就非民女所能控制了。”

“嗯——”皇帝皱眉看看胭脂,“这般妖妖调调,显非贤良之女。传朕的旨意,承恩伯府姬妾以侍奉夫主起居为要,不得胡言乱语,若有媚惑承恩伯者,立刻打死!另选细心宫人二名前往承恩伯府,诸事不管,只每日按时按量伺候承恩伯用药,一应服药之事,不得另经他人之手。但有半点差池,提头来见!”

太后折腾了半天,侄子还是要去喝兔子屎,自己还被恶心了一番,也没了什么精神,只摆摆手就罢了。皇帝极是体贴,见太后面色不佳,便立传了皇后前来陪伴,自己带着安郡王告退了。

桃华当然也跟着出来了,太后现在肯定不想再看见她。

直到走出寿仙宫,四周已经只剩下皇帝的人,皇帝才抬手点了点桃华,半笑半恼地道:“蒋氏你好大的胆子。”

桃华低着头认真地道:“皇上,若承恩伯按医嘱服药一月后不能下床,民女情愿领罪。”

皇帝被她气笑了:“若是不服那望月砂,朕就不信承恩伯真会转为痨瘵。”

桃华抬头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皇上,良医治未病,若等承恩伯真转为痨瘵,到时不但大夫治起来费力,承恩伯自己也要多受许多苦楚,这又何必呢。”太后倚仗着权势逼她去给于思睿治病,她不敢不去,那难道还不能恶心一下这几个人么?

皇帝无奈地又点了她几下,摆摆手:“罢了罢了,朕没有这许多功夫与你歪缠,快快出宫去吧。”

桃华福身行礼,转身跟着领路的小内侍走了。皇帝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小径的拐角处,有些出神。片刻之后,他转眼看见旁边的沈数目光也盯着那个已经无人的拐角,不由得目光微沉,但终于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道:“你也出宫去吧,已经无事了。”

沈数无暇多做思索,向皇帝一礼之后,拔腿就走。宫中不许奔跑,他两条长腿却转得跟风车似的,嗖嗖就没了影子。

皇帝望着他的背影笑了一笑,那笑意却没有达到眼睛里:“年轻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