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太监在旁,忙道:“皇上春秋正盛,何出此言呢。”

皇帝又笑了笑:“朕已然是快三十岁的人了,比不得这些年轻人…你说,她像吗?”

最后三个字问得没头没脑,杜太监却仿佛很明白他在说什么,肯定地道:“其实至多也不过三分,若说起话来,就连三分也没有了,还不如陆宝林相似些呢。”

皇帝哈哈地笑起来:“你这个东西,说话还是这么直。”

杜太监又往下弯了弯腰:“奴婢在皇上面前,自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是啊——”皇帝微微一叹,目光有些惘然,“也只三分罢了,终究不是她,就连陆氏,性子也比她坚韧些。不过,你说倘若她也有这般性情,会不会…”

杜太监的声音就低了下去,如同耳语:“皇上,终究形势比人强,譬如此刻若没有皇上回护,蒋氏又能如何?”他略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安郡王又能如何呢?”

皇帝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道:“回文光殿,朕还有一堆折子不曾批完呢。”

沈数身高腿长,在宫门外头就撵上了桃华:“蒋姑娘要回府?”

桃华轻轻咳了一声:“原是想去给父亲买点笔墨的。”蒋锡想把那些孤本誊抄下来,最近笔墨用得很快。这些原是可以去向公中要的,但蒋锡不愿意。

“我倒知道有一家铺子不错,尤其纸张坚固耐用,不易潮软。”不知是走得太快还是怎的,沈数觉得心跳得有些快。

他原是想等西北的信回来再去直接找蒋锡的,然而听说太后召了桃华去给于思睿治病,他就坐不住了。虽然蒋家得了封赏,桃华有了名气,然而在上位者眼里,这些都不算什么,桃华的地位仍旧太低,以至于许多人都能对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桃华脸上也微微有点发热:“那就麻烦王爷了。”

蒋家马车极其普通,但旁边若跟上几个骑马的人就引人注目了,这还幸好沈数今日入宫只是请安,没有穿大红色的郡王常服。

识相地落后了一个马身的初一和十五彼此交换着眼神,初一终于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道:“这怎么回事?”他知道邬正提议过纳桃华为侧妃,但沈数拒绝了。可今天这架势是怎么回事,难道说崔大姑娘死了,正妃的位置终于空了出来,王爷打算——不不不,这位蒋姑娘虽然好,可是难道能做正妃吗?

十五却摇了摇头:“王爷必有道理。”谁做正妃他都不管,只要王爷拿定主意就行了。

初一没好气地瞪着他。王爷当然是有道理的,即使说要娶蒋姑娘做正妃,仿佛也是有点道理的,毕竟她实在能干——啊呸,他怎么就会这样想呢,蒋姑娘是能干,可是这家世也未免…但反过来说,就算是京城里家世最好的贵女,又未必有蒋姑娘的本事了…

沈数可不知道初一正在纠结挣扎于内心的矛盾之中,他随在马车旁边,不时地看一眼微微掀开一角的窗帘。脸是看不见的,但却总有一只手搭在车窗边上。

这只手他是握过的,并不完全像书里描写的那样。手背的确细腻滑润如同丝绸,但手掌就比手背粗糙一点儿,显然并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娇养出来的。不过那双手很小,十指纤细,他可以用手把她包过来,于是掌心就有暖烘烘的一团…

春华轩卖中上等的笔墨纸砚,旁边还设了小小一间静室,可供女客在内挑选。沈数带着桃华进去,只吩咐了伙计一句,就径直进了静室。

“这里你常来?”桃华有点疑惑。看他的样子好像十分熟稔。

沈数微微一笑:“这是我母亲的铺子。”是先贤妃的嫁妆之一。虽然贤妃已经故去多年,但这铺子一直开着,也为定北侯府收集一些京城的消息。

“原来是你家的铺子啊。”桃华环视这小小的静室,没来由地觉得脸上发热,为了遮掩便半开玩笑地道,“那纸笔是不是可以打个折扣呢?”

“自然可以。”沈数拉开椅子示意她坐下,“承恩伯的病,你真有把握?”

☆、第107章心曲

说到专业,桃华就从容了:“自然。只要他按时按量服药,三十天后定然能下床走路。”说着,抿嘴一笑,“当然,如果服了药再吐出来,那就得再加服,直到喝的量足够为止。”倒要看看于思睿比太后如何。

沈数也想起了当初太后被夜明砂弄得呕吐不止的情形,想像一下于思睿将要面临的惨状,不由得也是一笑,不过随即又问道:“这么说,三十日就能恢复如初?你可想过太医院的诸太医们会有什么反应?”太医们治不好的病,桃华却治好了,有些人固然会心生钦佩,可有些心窄的,难免会生了嫉恨。本来同行相轻,何况男女有别,那些瞧不起女子行医的,只怕更会生些阴暗心思。

“当然不是恢复如初啊。”桃华耸了耸肩,“他兼有阳绝与中风二症,若还能恢复如初,那得是神仙下凡来救。我能治到他下床走路,已经用尽了本事了。”

沈数盯着她的脸,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眼睛里却微微带点儿笑意,不由得问道:“那他这病可还有什么遗患?”

“自然有啊。”桃华很快活地回答,“不过其实也不影响生活,只是承恩伯府里那些姬妾们有些浪费罢了。”

沈数隐隐约约的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但被桃华这么直白又俏皮地一说,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两人对着笑了片刻,沈数才收起了笑容道:“恐怕人心不足,他能下地之后,或许就要你再帮他治别的了。”

桃华摊了摊手:“到时他连下地也还要有些跛行,至于其余,恕我无能了。”

沈数摇了摇头:“只怕到时他心中不满,还要找你的麻烦。”

这一点桃华就无法阻止了,只能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于思睿再不成器,他有爵位,还有个姑母做太后,权势逼人,否则她也不会去给他诊治,却只能用望月砂这样的小手段整一整他出口气了。

沈数轻咳了一声:“恕我直言,这皆因——他地位高于你。”

“我知道。”桃华坦白地道,“蒋家家世不能与承恩伯府相比,我父亲又不是个会做官的人,我也不想他为了封妻荫子就去官场之中厮混,受了委屈还算事小,万一应对不来,只怕反而招祸。而我自己——时势如此,非我之过。”她就算救了两县疫灾,皇帝还不是只能把她的院判一职收回去么。

沈数又咳了一声,下意识地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其实,女子地位尊崇,并非只来自于父兄…”

桃华怔了一怔,突然意识到他要说什么,顿时一颗心呼地就悬了起来:“什,什么…”

其实崔秀婉的死讯传出之后,桃华不是没有想过。从前是使君有妇,但现在已是男未婚女未嫁,皆是自由身了。

然而这个念头只在她心里转了一转就被压下去了——沈数即使在外人眼中再不受太后和皇帝待见,那也是先帝血脉,贵为郡王,他难道真会娶一个出身低微的医家女吗?要知道即使是皇帝封的药师,那也只是药师而已。

但是现在,沈数刚刚说出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或许他只是被那位邬先生劝动了,只想给她一个四品侧妃的地位?

桃华脑子正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沈数已经连咳了好几声,终于把话给挤出来了:“其实女子封诰,首先来自夫君。”

薄荷是跟着桃华进了静室的,此刻也已经被沈数的话惊得有点动不得了。不过她的脑袋总在关键时刻会有些特殊的运转,这会儿突然想起了景氏曾经代崔夫人捎过来的那些话,当即冲口而出:“王爷不会是要让我们姑娘去给你做侧妃吧?”

“当然不是!”沈数也是冲口而出。如果是做侧妃,他还用等到现在吗?

“那,难道是王爷要娶我们姑娘吗?”薄荷睁大眼睛,觉得整个人都木了。娶字只能用于正妻,薄荷虽然觉得自己家姑娘没有一处不好的地方,但也知道沈数的地位与桃华差得太远,真没敢想到能做郡王妃的份上去。

“如果——”沈数有点不敢直视桃华,以拳抵唇干咳了一声,将目光转开,只用眼角余光瞥着桃华,“如果蒋姑娘愿意的话…三媒六礼,不敢或缺。”

薄荷张着嘴巴呆在那里了。就连守在静室门外的初一也张开了嘴巴,被十五捅了一拳才反应过来,赶紧闭紧嘴巴摆出一脸正经模样,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了。

桃华怔怔地坐在椅子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沈数半晌没有得到回答,心里不由得一沉,连忙转过目光来看着桃华:“你——是不愿意么?”

“不,不是。”桃华下意识地回答,接触到沈数猛然明亮起来的眼睛,才陡然发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从脸颊到耳根全都红了,“我是说,我是说,未免太过突然了…再说,你的舅父舅母,他们会答应么?哦,还有皇上…”

婚姻大事,毕竟还是要有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尤其如沈数这样的,婚姻之事恐怕根本也由不得他自己做主。本来太后是他的嫡母,但此刻桃华根本没想起太后来,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将沈数抚养大的定北侯夫妇,他们会愿意沈数娶一个医家女吗?

之后就是皇帝,他会不会需要沈数的婚姻去拉拢什么人呢?要不然之前沈数就连知道崔秀婉心有所属都没法随意解除婚约,若说这其中没有些利害之事,桃华是不信的。

沈数此刻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似乎轻了一点儿,椅子上好似要坐不住似的:“我已经写信回西北了。舅父舅母素来是为我着想的,自然愿意我能娶心爱的女子为妻。”说到最后几个字,他也觉得脸上有点热了。

为你着想,和让你随心所欲地选择妻子可能不是一回事。桃华默默地想。或许是她太理智,初时的兴奋和激动过后,就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一般,让人有点高兴不大起来。

沈数却没体会到她的心情,兴奋地往前倾了倾身,隔着桌角握住了桃华的手:“你放心,舅父舅母一定会喜欢你的。”

薄荷觉得自己站在这里似乎不大合适,但要是退出去让两人独自那就更不合适了,于是她只能尽量把自己隐藏在花架后面,两眼看着天花板。

“那还有皇上,你的亲事,总要他同意吧?再说,你不是还要给崔氏守一年?”

“那是敷衍太后的。”沈数冷笑了一下,“太后原就想着给我指个于氏女做侧妃,现在崔氏一去,干脆就想再弄个于氏女来占了这位置,我只好先用这方法拖延一下。再者崔家那里也说要把崔二姑娘嫁过来,皇上又不愿让崔家下不来台,所以——不过有这一年时间,也足够我来安排了。只是我怕暂时不能公开提亲,只得先跟伯父私下里提一提,合了八字换了庚帖,把此事先定下来。等到一年期满,由我舅父那边正式向伯父提亲。”

这计划听起来挺好,但不知怎么的,桃华总觉得有点忧虑:“那太后——”

“我会想办法。”沈数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之所以不想现在提亲,也是怕被人知道再生出事端来。若有一年的时间,我总能策划周全的。”

“但是太后也总能给你指个侧妃吧…”桃华不知不觉的就冒出来这么一句。

说实在的,桃华一直没有成亲的意思,就是因为这个时代有些东西实在是太让人蛋疼了,比如说贵贱有等,又比如说纳妾。倘若她盲婚哑嫁,相敬如宾地过一辈子,或许还能勉强忍受,但越是对着合自己心意的人,就越是无法容忍。

沈数一怔,随即失笑:“不过是占个名份罢了。于家女,我怎会去碰她。”

“那别人呢?”桃华深吸了口气,决定先把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别姓之女呢?若她不是太后指给你的呢?若是——若是你舅父舅母让你纳的人呢?”

沈数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看着她。桃华低垂了目光不去看他,低声道:“我知道郡王按制可有一位侧妃两位侍妾,不过我想问问,纳妾是为什么呢?”

沈数下意识地答道:“自然是为子嗣。”

这话答得没错,纳妾为子嗣计,这是大道理。但是到了现在,娶妻娶德,纳妾纳颜,已经是为女色而不是子嗣了。

“那么——”桃华仍旧垂着眼睛,“许多人家明明有嫡子嫡女,为何还要纳妾呢?”

静室门外的初一嘴巴又张开了。纳妾这事儿,高门大户里不是常见的吗?这些人家,男子到了一定年纪,一般就先在房里放一两个丫鬟,等正妻入门,或留下或打发了,也都不碍什么事——当然他们家王爷是没有的,那是因为王爷从小就喜欢习武领兵,在这上头开窍晚。且他的亲事是先帝的旨意,婚前不纳人,也算是对先帝指的这门亲事的尊重。

至于说婚后,别说郡王按制本来就可有侧妃,就是正妃在身子不方便的时候,也会放个人去伺候丈夫,这不也是天经地义的吗?说起来是与子嗣没啥关系,但大家也都是这么做的啊。怎么听这位蒋姑娘的意思,好像是在说有了嫡出子女,子嗣无忧,就不该纳妾了?

沈数比初一更快一步地领悟到了桃华的意思,立刻答道:“若有嫡子,自然不必纳妾。”

桃华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有些事,你若是做不到,就不要承诺。我想,你不妨回去再好好想想,若正妃有子,你是否可以不纳侧妃,不收侍妾通房?等你想清楚了,再下决定不迟。”

她轻轻把手抽了回来,立起身道:“薄荷,走吧。”

门口的初一仍旧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桃华走出来。他不可思议的表情落进桃华眼里,不由得让桃华心里更沉了——世情如此,沈数真能做到吗?

走到春华轩门口,桃华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静室的门仍旧虚掩着,沈数并没有出来。或许他思索再三之后仍旧不能接受,他们之间也就像这扇门一样,轻轻一推就隔断了里外…

“姑娘——”上了马车,薄荷到底还是有些忍不住,“您,您方才跟王爷怎能那么说话呢?”

桃华笑了笑:“怎么,你也觉得男子纳妾天经地义吗?”

“这倒不是…”薄荷嘟哝道,“只不过,他是王爷呀…皇上还三宫六院呢。”

桃华苦笑了一下。瞧,就连她自己的丫鬟都觉得,沈数纳妾是合理的,何况是他那边的人呢。

薄荷小心地观察着她的神色:“其实奴婢就是觉得,王爷对姑娘挺好的…”

“是很好。”桃华轻轻笑了笑,“如果我没那么喜欢他,或许就可以容忍了…”

她这句话说得很轻。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越是喜欢得深,在某些方面就越是苛刻。就在刚才沈数向她说起三媒六礼的时候,她才突然发现,其实她对沈数,已经是很喜欢了。然而就是因为喜欢,才一定要把话说在前头,因为她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容忍妾室与庶出子女的,与其将来成为一对怨侣,或许倒不如不要在一起。

但是这话跟薄荷说了,恐怕她也不能理解。桃华便只摆了摆手:“行了,回家吧。”

桃华去承恩伯府诊治,蒋家上下都有些不安,只有蒋老太爷十分镇定,说桃华能治得好这病,就回百草斋看孤本去了。

小于氏被蒋锡冲了一通,也没脸在人前呆着。且她担忧的是桃华一旦失手怕是会给蒋家带来麻烦,至于桃华本人如何,倒是并不关心,索性借机预备过几日带蒋杏华入宫的事去了。

蒋锡却是热锅蚂蚁一般,在屋里走来走去,弄得曹氏也心神不定,两次把针戳到自己手上。

除此之外,家里真正关切桃华的大约也就只有蒋莲华了,听说桃华回来,连忙也赶了过来。

只是桃华此时却是没有半点心情详细叙述了。从春华轩回来的这一路上,马车越走,她就越觉得有些难过,等进了家门,仿佛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只简单说自己开了方子,于思睿服上一月定有效果。

众人不知道她还跟沈数谈过话,只当她这一趟受了委屈,也不敢多问,连忙张罗着让她去休息。蒋锡跟了女儿进屋,开口便道:“既然这样,咱们还是回无锡去吧。”

“爹,至少在服药这段日子里,咱们是走不了的。”桃华略有些疲惫地笑了笑,“其实我没什么的,只是太后一定要细问药方罢了。”

“她又不懂,问有何用!”蒋锡对太后绝对的没有好印象。

桃华一笑,总算提起了一点精神:“嗯,因为我在药方里加了一味望月砂,让承恩伯好好清清肠胃,免得每日肥鸡大鸭子吃着,再吃出什么富贵病来。”她敢肯定,于思睿肯定要喝一次吐一次,吐足三十天。就连宫里的太后,这段时间应该也没什么胃口吃荤了。

蒋锡一时没反应过来:“望月砂?”

“嗯。”桃华想起沈数,顿时又觉得弄吐于思睿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了,“爹,我有点累了。本来还想给您带纸和墨回来的,也忘记了…”

蒋锡来不及去想望月砂的事儿,心疼地道:“那你快点休息,纸和墨什么的,爹自己会去买。”说着亲手给女儿拉了帐子,看着她躺下,才抱了跟进来的蒋柏华出去了。

桃华虽然躺下来,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心里仿佛有千百只蜜蜂挤来挤去,尾巴上那毒刺一伸一缩的,隔一会儿就是一下。

既睡不着,自己在春华轩静室里说过的那些话就又浮了上来。一时自己说的话原也没错,一时又觉得沈数的侧妃很有可能被太后和皇帝拿来做文章,无论哪个人都不是沈数现在能左右的,要求他不立侧妃未免也太过为难。可是倘若他真的立了侧妃,日后又当如何?

身上忽冷忽热。桃华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病了。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可是正因为喜欢,才要挑剔。这个世界太不公平,她怕付出了之后受的伤害会更深,就像她拼了命的学医,想给自己的母亲挣到一份尊重,最后却只落得收到一个弟弟…

蒋锡虽于诊脉上不精通,但也看出桃华脸色不好,在屋外少不得盘问薄荷一番。

薄荷哪里敢说实话,只将今日在承恩伯府的事讲了一遍,又说到进宫向太后回话。她是没资格进后宫的,因此并不知道桃华在寿仙宫里又把太后恶心了一番。

不过承恩伯府既对药方存疑,太后自然不会那么好说话,这一点却是可以料得的。蒋锡也作此想,因此不免将桃华的不适归咎于太后,虽不好口出大不敬之语,却少不得腹诽一番,又嘱咐薄荷好生伺候,这才出去。

到了外头,却见曹氏走来,一脸古怪地道:“老爷,有人送了好些纸笔来,说是桃姐儿买的。”

蒋锡一怔:“纸笔?”走到前头,果然见桌上摆了厚厚一迭几十刀六合纸,一盒上谷墨,另有一扎紫毫小楷笔,旁边站了个掌柜打扮的人,见了他便躬身道:“小人见过蒋三老爷。小号春华轩,这些是蒋姑娘在小号挑的纸笔,因携带不便,所以交由小号送来。”

明明刚才桃华说忘记给他买纸和墨了,而且也没有要买笔啊…蒋锡心里疑惑,但看这纸笔墨三样,上谷墨也就罢了,六合纸明透岁久,水濡不入,最宜作书,而紫毫小楷更是适宜他誊抄书籍所用,若不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如何能挑得这般合人心意?

“不知是多少银钱?”

来人微微一笑:“银钱已付过了。”却没说是桃华付的。

若是方才桃华没有事先提过此事,蒋锡或许就被糊弄过去了,此刻却追问道:“是何人付的钱?”这不可能是桃华付的。

来人见蒋锡追问,才笑道:“自然是方才蒋姑娘到过小号。至于银钱究竟是何人所付,小号并不多问。”说罢,便拱手告辞。

东西都搬过来了,蒋锡也不能再叫他辛苦搬回去,只得留下,却叫人收好了并不许动,只等桃华醒来再问。

这里春华轩的掌柜送了东西回到店里,便见初一十五仍旧守在静室门口,不由得有些惊讶:“王爷还在里头?”

初一叹了口气:“可不是。”打从蒋姑娘走了,除了吩咐掌柜挑适宜抄书的纸笔送过去之外,连坐在桌边的姿势都没变过呢。

掌柜有点疑惑:“究竟说了什么?”按说这话他不该问,但实在有点忍不住了。看那位蒋姑娘走的时候王爷并没有送出来,似乎谈得不是很愉快,但却又吩咐他挑了纸笔送去——这究竟怎么回事啊?

初一和十五对看了一眼,齐齐摇了摇头。这是私语,可不能说。

掌柜的抓抓头:“那现在怎么办?若不然请邬先生过来?”王爷是要在春华轩坐到用晚膳吗?

初一正觉得这主意不错,门被推开,沈数已经走了出来:“东西送到了?”

“是。”掌柜瞄着他的神色,“只是未曾见到蒋姑娘。听蒋太太说,蒋姑娘身子不适歇下了。蒋老爷屡次追问这些纸笔是谁付了钱,看起来似乎不太想收…”

“身子不适?”沈数眉头一皱,“是病了?”

这我哪里知道啊?掌柜的想哀号一下。他一个外男,好意思追问人家女孩儿哪里不适吗?而且那位蒋姑娘从春华轩走出去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就有不适也是谈话谈得不适了吧?

当然这话掌柜的只敢在心里想想,嘴上却道:“想是今日出诊,又是承恩伯府又是宫里的跑,累着了…”

沈数默然片刻,点点头走了出去。

☆、第108章决定

回了王府,沈数便一头扎进了书房里。初一跟十五面面相觑,还是去找了邬正,隐晦地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遍。邬正乍听完就愣住了:“蒋姑娘说,不许王爷纳侧?”

十五干咳了一声道:“蒋姑娘只问,若正妻有子,纳妾又是为了什么?”

邬正张了张嘴,居然也不知道如何答话了。按正理说,嫡妻有子,纳妾就没有必要,但是敢这么问出来的人却实在少之又少。何况沈数是郡王,按制本来就可以有一侧妃两侍妾的,这位蒋姑娘,她哪来的底气做这样的要求?

“真是——”邬正想了半天,也只能半褒半贬地说了一句,“奇女子啊…那王爷怎么说的?”

“王爷什么都没说啊…”要是说了,大概还不至于在春华轩坐了那么久呢,“我看王爷似乎是拿不定主意…”

邬正捋了捋山羊胡子,抬脚去了书房。他小心翼翼在门上敲了敲,没听见动静,就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了一点,便看见沈数坐在桌前沉思。

“王——”邬正刚说出一个字,沈数忽然长长吐了口气,仿佛抛下了什么沉重的包袱似的,忽然拿起一旁的墨条研起墨来。

“王爷要做什么?”邬正立刻走了过去,接过墨条,“要写信?”前几天写给西北那边的信件为了要先问问蒋家姑娘的意思,还没有送出去,这是准备改主意了?

“对。”沈数目光闪亮,裁了一条纸下来。

这大小也不像拿来写家信的啊。邬正有些疑惑,便见沈数蘸饱了墨,在纸条上写了一行字:立侧非我可左右,能诺者不二色也。

邬正的手一抖,坚硬的墨条在石砚底下擦出一道有些刺耳的声音:“王爷这是何意?”

不二色可不是什么随便说的话,与女子的从一而终已经相去不远了。

沈数却是收笔在信末重重点了一下,抬头笑道:“便是此意。”

邬正早知道他对蒋家姑娘有心,甚至不肯委屈她为妾,所以如今崔氏已经让出了位置,沈数要娶蒋氏也在意料之中。可万万没有想到,蒋氏不愿让他纳妾,他就真能给出不二色的承诺,这等于在说:即使太后硬给他指一个侧妃来,他也绝不会碰,更不会再纳其他女子,毕生只守着桃华一个了。

“王爷,这可不是小事…”邬正觉得一阵牙疼,“若是,若是蒋姑娘无子怎么办?”

沈数微微一笑:“若是她无子,绝不会要我这个承诺。若是她有子,我又何必另纳他人?”

“这,这是两回事吧…”邬正吸着凉气,觉得牙更疼了,“这是,这是妒啊…”

“她若无意,又何必妒呢?”沈数将纸条折好封起来,“现在天晚了,明日一早,送去蒋家。”

“王爷——”邬正按住他的手,“侯爷和夫人能答应吗?”

沈数眨眨眼睛:“此诺天知地知,她知我知,只要我们都不说出去——邬先生,你要去告密吗?”

这话虽然说得像是开玩笑,可是告密二字却不轻,邬正不由得面有犹疑之色。他是定北侯的幕僚,现在却是指派给了沈数,以后若不出意外大概也是要跟着这位王爷的,向旧主告新主的密,这事儿可不大对劲啊。

沈数看着邬正笑了笑:“邬先生,舅父不是也没有纳妾吗?”

但是定北侯还是有两个通房的,打小伺候的丫鬟,虽然她们无出,也是好吃好喝养着,侯夫人并没说过什么呀。

“既然如此,有与没有又有何两样呢?”

有两样呀,至少在侯夫人有孕和不方便的日子里,就是这两个丫鬟伺候啊…

不过这话邬正实在说不出口,只能干咳了一声:“王爷,若太后或皇上真指下一个侧妃来,却是不能只当摆设的…”可能真应该先给王爷房里放两个人,让他知道一点才好。定北侯夫妇虽然疼爱他,但毕竟是舅父舅母,不大好管到外甥房里去,结果如今就这样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沈数一笑,立起身来,“总会有办法的。走吧,用晚饭去。”

邬正这会儿一点都不想吃饭。船到桥头自然直——他是不是能抱个希望,万一那侧妃真进了府,蒋姑娘会松松口风,知道有些事不能让王爷为难?只是看她那性情,难啊…也难怪当初他跟蒋锡提纳她为侧妃的时候蒋锡没答应,就那性子,哪是个能做侧妃的料呢。

邬正愁得饭都没吃好,结果到了半夜饿得睡不着,又爬起来去小厨房找吃的。才翻出一碟子桂花糕来,便听蝉衣的声音略有些惊讶地响起:“邬先生?”

半夜偷吃被逮住,邬正干笑着回身:“你怎么也没睡呢?”

“王爷明日想吃煎豆腐,怕厨下的人忘记了泡豆子,所以过来看看。”蝉衣有些不解地皱着眉,“也不知煎豆腐有什么好吃的…王爷还说要炸一点干番椒来调酱抹在豆腐里吃,叫做什么豆腐果…”说实在的,番椒那个辣味儿她实在是受不了,尤其是用油炸的时候。

“哦——”邬正听见要用番椒调味,顿时觉得自己大概猜到这个豆腐果的做法是从何而来了。

蝉衣观察着邬正的神色,试探着问道:“听说今日王爷和蒋姑娘一起去了春华轩…这些日子,王爷对蒋姑娘极是照顾…”每次太后一召蒋氏入宫,沈数就立刻赶过去了。

这话触动了邬正,他正为此烦恼着呢,忍不住便叹了口气:“可不是,王爷是当真倾心于她了。”连不二色的承诺都许出去了,若这不是真正倾心,那还有什么是呢?

蝉衣的表情在昏暗的油灯光下看不清楚:“倾心?难道上回先生所说,王爷对亲事已有了主意,就是——”就是蒋家姑娘吗?

“是啊。”夜色静谧,又刚刚用点心填饱肚子,邬正难得地放松之中,也就说了实话,“就是蒋家姑娘。王爷已经准备送信回西北,告知侯爷和夫人,准备提亲了。”

“可是,王爷不是说还要给崔氏守一年?若是如今就提亲,太后等人会不会借机生事,败坏王爷的名声?”

邬正觉得这个小丫头还是聪明的,又比那个莽撞的蝶衣知规矩,也乐得回答她的问题:“自然现在不会传出去,只先私下里把亲事定下,过了一年立刻办起来就是了。”郡王的亲事自有宗人府办理,从纳采到请期都是有制的,沈数能做的也不过是私下里去蒋家通个气,交换一下信物罢了。

蝉衣低了头,半晌才道:“只不知侯爷和夫人会不会同意,毕竟蒋家…原本这些话我一个丫头不该说的,可贤妃娘娘毕竟是…”

邬正叹了口气:“贤妃娘娘这事儿,说到底还是宫里头的阴谋诡计。”蒋方回当年,十之八九是个顶缸的。

“这么说先生也是赞同的?”

邬正摸了摸山羊胡子。他能不赞同吗?王爷对蒋家姑娘怎么样,他早就知道了。当初崔氏婚约尚在,为了不委屈蒋家姑娘,坚决不肯纳为侧妃。如今这位置空出来了,不是她的还是谁的呢?

“说起来,王爷也难得看上谁…”西北也不是没有女孩儿,那性情爽利的、精明能干的、容貌艳丽的,其实细说起来也与蒋家姑娘相似,可王爷偏偏一个都没动心,却大老远的跑到江南去看中了一个,这不是缘分是什么呢?就是——倘若这位蒋姑娘不这么善妒就好了…

邬正想着,两道八字眉又愁得皱到一起去了,并没注意到蝉衣悄悄退了出去。

蝉衣与蝶衣住在一处,进门的时候声音略大些,就将已入睡的蝶衣吵醒了,惺忪地道:“姐姐做什么去了?”半晌听不到回音,勉强坐起来瞧了瞧,见蝉衣低头坐在床边,倒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了?”

蝉衣方才将与邬正的话说了一遍。

蝶衣眼睛越睁越大,连睡意都没有了,失声道:“怎么会是她呢?”

“是啊。”蝉衣叹了口气,“我瞧着邬先生也是有些忧心的。虽说蒋姑娘又是送药又是送方子的,可——王爷也不能为了心中感激,就把正妃之位都许了出去…”

“对啊对啊。”蝶衣下意识地附和了两句,却又犹豫了,“可是我瞧着王爷好像也不止为得了方子…那回在兴教寺的事儿——那时候蒋家也没送方子呢。”

“那不是因着他们在集市上帮王爷辨了假药吗?”

蝶衣抓了抓头发:“要是这么想,其实蒋家那些人也不坏——他们本可以不把那止血散的方子白送咱们的。”

蝉衣瞪着她:“你这回又觉得蒋家好了?一张止血散的方子就把你收买了?记不得贤妃娘娘是怎么没的,王爷的眼睛又是怎么坏的了?”

蝶衣被骂得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自然没忘的。”要不然,当初在蒋家药堂也不会一进门就揪着蒋姑娘争吵了。要说那时候她的确恨蒋家恨得不成,可如今这一桩一件的事过去,好似也没有那么恨了…

蝉衣放缓了声音:“蒋家人好与不好的且另说,如今可是王爷要娶正妃,岂能马虎?王爷到底年轻,在西北的时候只顾着习武带兵,又少与女子接触,难免容易被人迷了眼——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蝶衣不禁笑起来:“蝉衣姐姐,你比王爷还小两岁呢,怎么说话这样老气横秋的。王爷在西北也不是没见过女子,李将军家的姑娘,还有咱们家表姑娘,还有——”

蝉衣快要被她气死了:“那岂能一样!那些女子,你什么时候见王爷与他们说许多话了?这边可是跟王爷一起去疫区呆了好些日子!人都说患难与共易生真情,王爷怕就是与她这般相处了些日子,才被迷惑住了。”

蝶衣捧着脸听了,半晌才犹豫着道:“姐姐你都说患难与共生的是真情了,那说不定王爷就是真情呢?若王爷是真情,那他挑自己喜欢的女子为妻,难道不好?要我说,总比崔氏那样冷淡的强!”

她说着,心思就不由得飞远了:“若是王爷将来的日子也能跟侯爷和夫人似的,那就好了。再生几个胖娃娃,哎哟——那多热闹呀!”

蝉衣哑口无言。若是这么说,倒也真是这样的。自从见到那位蒋姑娘,她做了多少事啊——辨假药,赠药,赠菜谱,赠药方,一桩桩一件件,到底是慢慢地把王爷给拉过去了。她跟那个冷淡的、只是因为先帝指婚才会嫁进来的崔氏完全不同,她若进门,就会把王爷的心完全抓在手里,拢在身边…

“只是,毕竟蒋家与王爷是有仇的…”

“啊?这倒也是…”蝶衣美好的幻想被打破,也发起愁来,“这可怎么办呢?不过王爷也是都知道的,这样还想娶她,那——哎,姐姐你上回不是说嘛,万事自有王爷做主,我一个做丫鬟的,只管等着伺候未来主母和小主子就是了。”

蝉衣现在已经有点后悔上回对她的教育了:“只是我想,这事总要告诉侯爷和夫人一声。”

“要成亲,当然要说啊。王爷总不会瞒着侯爷和夫人的。”蝶衣不解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