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这个,蒋燕华的脸就有些垮了下来。可不是,这海姑姑是太后赏给桃华的,首先要桃华点头才行。可是她刚刚才惹得桃华不快…早知道不该今日来提这事的,然而铺子比规矩似乎还重要一些,这可是日后她嫁妆里唯一的进项。

“不如,娘你去问问爹爹?”蒋燕华犹豫之后,另出了个主意。

这下轮到曹氏垮了脸了。前些日子她好容易做小伏低把蒋锡哄了回转,为了那聘礼之事,这几日蒋锡又不过来了,再让她去说这个,她也发怵。

“娘,我终究是要出嫁的,你却是要一直留在家里,难道就永远不跟爹爹说话了?再说,好歹你还生了柏哥儿,又怕什么呢?”

说到蒋柏华,曹氏更伤心了:“说什么柏哥儿,如今我一日才能见他几次呢。”桃华每日都让蒋柏华过来请安,但从来都是坐不了片刻就走,蒋柏华自己也并不觉得曹氏特别亲近。

“姐姐今年大约就要嫁出去了。”蒋燕华冷静地道,“等姐姐出了嫁,柏哥儿还不是要回到你身边来?”

这话给了曹氏勇气,第二日特地做了蒋锡喜欢的桂花糕,派了茯苓去将人请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说了一会儿话后,终于吞吞吐吐地提到了海姑姑的事。

“燕姐儿也要去学规矩?”蒋锡眉头一皱,“你可知道那海姑姑极会难为人?”从昨天开始,海姑姑就叫桃华学起规矩来了,单是一个跪拜行礼就练了几十次,今天这会儿还在练着呢。

蒋锡今早听了就气得了不得,这不是折腾人吗?他这里正愁着没法子让桃华脱身,蒋燕华倒当是什么好事似的还要一头扎进去呢。

曹氏吓了一跳。蒋燕华却细声道:“这海姑姑虽是不怀好意,可总归宫里的规矩她不敢不用心教。女儿不怕辛苦,就是想学一学…不然将来出去若是有什么失礼的地方,那起子小人不说女儿,怕要去议论姐姐娘家不像样子了。”

不得不说最后这句话让蒋锡听得十分顺耳,犹豫了一下便道:“你若是不怕吃苦,我去问问你姐姐就是。”

桃华的院子蒋锡素来是想进就进的,这会儿一进去就看见桃华正在院中屈膝行着福礼,保持半蹲的姿势不动。海姑姑拉着个长脸站在一边,不停地道:“姑娘蹲稳些…肩膀不要缩起来…眼睛往下看…”

蒋锡眼看桃华已经有点蹲不住,海姑姑却不叫她起来,顿时一股子火就撞了上来,大步走过去道:“桃姐儿!若练得累了就歇一歇。”

海姑姑板着脸上前来福了一福:“蒋老爷,这男女授受不亲,虽是亲父女,姑娘大了也该忌讳些,总不好这样直出直入的。且姑娘这是在练规矩呢。等进了宫,贵人们不叫起是不能起的。奴婢这会儿让姑娘辛苦一些,也是为姑娘好。”

蒋锡平素是不会跟人拌嘴的,这会儿看见女儿吃苦,倒是灵光闪现了,指着海姑姑道:“你说进了宫哪位贵人会不叫起?莫非你是在说太后娘娘不慈,又或者皇后娘娘不睦,会刁难桃姐儿?”

☆、第135章 报复

海姑姑噎了一下。桃华成亲之后就是郡王妃,入宫之后只须大礼参拜太后和皇后即可。当然太后与皇后都看她不顺眼,可名义上来说太后是婆母,皇后是妯娌,若是让人干行礼不叫起,说出去可不好听,至少不能这样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蒋锡见海姑姑说不出话来,马上乘胜追击:“你竟敢背后这般诋毁太后和皇后,简直胆大包天!”

桃华早就在蒋锡说话的时候就顺势站起来了,见海姑姑竟被蒋锡噎得张口结舌,忍不住心里偷笑,过来打个圆场道:“想来是海姑姑平日里训宫人的时候说顺了这话,定然不是有意诋毁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

海姑姑才来第二天就被蒋家父女各来了一记,这会儿是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若是点了头,等于说自己拿训宫人的态度来教导未来郡王妃,这可是犯上。可若不答应,那就是犯太后和皇后了,罪名更重。两厢权衡之下,只得向桃华道:“是老奴糊涂了,还请姑娘看在太后娘娘份上,不要怪罪。”

她搬出太后来,桃华也就只能笑笑不再说什么了。

蒋锡虽然心里还有气,也知道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只得见好就收,招手叫女儿到一旁,沉着脸将蒋燕华的话说了,忍不住抱怨道:“她还当这是什么好事呢,上赶着过来吃苦。”

桃华沉吟了一下,笑道:“爹放心。叫她等几日吧,这会儿不是过来学规矩的时候。”

蒋锡略有些不解地看着女儿,却见桃华对他眨了眨眼,就知道女儿定然是要折腾这个海姑姑,便点头道:“既是这样,我就去与她说,让她再等些日子。”

海姑姑一直拉着个脸站在一边,等看蒋锡走了,那脸上的线条都快从八点二十变成七点二十五了,拖着长腔道:“姑娘,这样可不成啊。”

桃华也不去问她究竟是什么不成,走到原来的地方笑道:“继续继续,姑姑看我这个福礼做得怎么样?”

海姑姑干咽了一口唾沫,只觉得这蒋家姑娘跟绵里针似的,用劲小了只觉得打了个空,用劲大了就会被针狠戳一下,真是有些难以对付。不过好在她还有太后懿旨在前头顶着呢,鸡蛋里挑骨头也要折腾她一番。

蒋燕华听了蒋锡的话,口中虽然恭敬答了,心里却有些不信,回了房免不了向曹氏抱怨一句:“姐姐怕是根本就不想让我也去吧?”

曹氏却是叫白果去打听了一番,心惊胆战地道:“听说大姑娘从早到晚都没个歇的时候,昨日跪了大半天,今日膝头上就是两块青紫。这,这也太折腾人了。”

蒋燕华半信半疑道:“当真的?姐姐瞧着也不是肯受气的人哪。”

曹氏嗐了一声:“那可是太后赏下来的人,又是太后又是婆婆,你姐姐再倔又能怎样?听说这些宫人教宫规的时候,还要打的呢。”

蒋燕华蹙眉道:“那是教宫人,姐姐可是未来的郡王妃,她怎么敢打。”不过听说学规矩竟如此苛刻,也不由得有些却步,“那,那就再等几日吧…”

这一等就是六七天,桃华几乎是寸步没出院子,天天就是学习各种宫礼。蒋锡已经烦躁得连孤本都读不下去了,几次都想硬闯,到底还是被蒋老太爷拉住了:“桃姐儿自有办法的。她岂会由着那宫人摆布。”

蒋锡一脸焦躁:“可那老虔婆处处拿着太后来压桃姐儿。我听薄荷说,桃姐儿跪得腿上青一块紫一块,到了晚上腿脚都是肿的。”

蒋老太爷不慌不忙地道:“既然薄荷这么说了,你就到外头说去,总要叫别人知道桃姐儿的辛苦才是。”

“那有什么用?”蒋锡在桌子上捶了一拳,“外头再怎么说,桃姐儿还是得学这些破规矩。”

蒋老太爷叹了口气:“规矩是必定要学的。桃姐儿毕竟是要嫁入皇家,且安郡王又素来被太后所猜忌,若是规矩学不好,桃姐儿将来在宫里就多了一桩把柄让人可抓。你以为她这些日子为什么这么老实?”

蒋锡颓然道:“我只是心疼她——就算学规矩,也根本不用那么苛刻。”

蒋老太爷又捧起书来:“这个自然。那宫人就是来折腾桃姐儿的——瞧着吧,等桃姐儿把那些规矩都摸得差不多了,自然有办法整治她。你就去外头传传消息吧,做父亲的心疼女儿,去外头给她配些跌打药也是应该的。”

蒋锡转头就出去了。如今他是皇帝亲封的药师,走出去也颇有些人认得他,这么东跑西跑,这家店里挑药,那家店里选酒的闹了半天,外头就传开了:蒋家姑娘学规矩学得膝上都是青紫,蒋药师心疼女儿,亲自出来配跌打药酒了——说起来蒋家的跌打酒听说是家传秘方,在江南一带颇负盛名,如今蒋药师把半个京城都跑了,哪家药堂的跌打酒他都不要,非得亲自配,恐怕蒋家秘制,确实有些门道呢。

如此一来,蒋家药酒原本只在江南一带销售,因此事倒渐渐也进了京城一带的市场,这是后话了。

此事很快就传进了宫里,皇后这些日子都在宫里憋着,早就憋得万分无聊兼满腹火气,一听这消息忍不住乐起来:“当真的?那贱人平日里强硬得很,如今也被海姑姑治了?”

来报信的宫人凑趣笑道:“海姑姑是太后赏下去的,指明是要教导她规矩,她敢怎么样呢?医家女出身,宫里的规矩自然是不懂的,太后就是掐住了她的软肋,谁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听说,现在外头买的跌打酒都不管用,蒋药师正满京城的找好药材,亲自配药呢,可见是被整得很惨了。”

皇后笑得直不起腰来:“可惜本宫不能亲眼见见。这时候也不好召她进宫来。”

旁边赵内监献策道:“娘娘不能亲眼见,也可以派个宫人去看。就说蒋氏学规矩勤勉,娘娘是派人去嘉奖鼓励她,这谁也挑不出不是来的。叫人去看了,回来说与娘娘听,也是一样的。”

上次赵内监献策将桃华指给安郡王为妃,虽然后来证实沈数并不像她们所想的那样厌恶蒋家,但对皇后而言,反正蒋氏不能进宫就行。赵内监的主意虽然没有达到十全十美的结果,却也不错,因此皇后还是把他留在了身边伺候。

赵内监自己也知道上回出的主意险些弄巧成拙,虽然皇后还用他,但太后那边可能对他就有些不满了。有了这种危机感,他自然加倍地在皇后身上用心。这几日皇后为了避着赵充仪早憋闷得不行,赵内监正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让皇后开心,可巧蒋氏撞了上来,这个机会若不抓住,那就是傻子了。

皇后果然觉得不错,笑道:“既这样,就派个人去。不是说在找好药材吗?本宫就赏她些活血化瘀的药材。去御药房,取些——什么药是治这个的?”

这些宫人们可不懂,皇后便道:“去问御药房的人,捡好的取就是。她学规矩这般勤勉,本宫可不是那吝啬的人。”

宫人忙去了,一会儿捧着一大包药草回来,笑嘻嘻道:“御药房的人听了奴婢的话,捡了七八样药呢,都是活血化瘀的。”向皇后凑近了一点,笑道,“那姜和,还特别捡了一样五灵脂。”

她说的姜和是御药房的一个内侍,进宫也有些年头了,颇通药性,只是上头有御药房的总管太监压着,不得出头。这回见了机会,便急忙凑了上来,在总管太监的吩咐之外又特别加了这味五灵脂。

皇后倒有些不解:“五灵脂?”

宫人掩口笑道:“娘娘,这五灵脂听着好听,其实,其实是一种什么鼠的粪便呢。姜和说,这东西活血化瘀是极好的。”

皇后恍然大悟,拍手笑道:“好好好,这姜和有心了!送去,立刻送去!就跟蒋氏说,可别辜负了本宫一片心意。”之前这蒋氏拿着什么夜明砂和望月砂把太后和承恩伯都恶心了个够呛,就连她听了白丁香是什么东西之后,那搽脸的药也不敢用了。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该她送点什么鼠粪之类的东西去给蒋氏添添堵了。

皇后宫里的宫人要出去自然方便得多,拿着凤仪宫的牌子就能安排车马出宫了。这里车马出去,那边消息就报到了皇帝处。

皇帝正跟沈数在谈话,听了杜太监报上来的消息不由得轻蔑地一笑:“果然跳上去了。”看了一眼沈数笑道,“蒋氏算得倒准,可见你是白操心了。”

沈数干咳了一声:“皇上别取笑臣弟了。蒋氏虽算得准,可这些日子也确是吃了不少苦头。”

“她是个忍得下心性的。”皇帝赞了一句,“放心,等那海宫人回来,朕自然会指个好的过去教她。”

沈数连忙下拜:“那臣弟先替蒋氏谢过皇上。”

皇帝笑了笑,摆手让他起来:“于铤现在怎样?”

“人倒是没什么大碍,不过之前用的药多少有些伤身,还要休养一两个月。只是臣弟看他精神颇为萎靡,桃华——蒋氏说,这事总要他自己想通才好,药能治病,却不能治心。过几日,蒋氏会再去给他诊脉。”

“朕若是他,大约也要萎靡些日子。”皇帝淡淡地道,“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如此行事也教人心凉。罢了,朕等得起,让蒋氏慢慢给他调养就是。”

沈数低头答应,略一迟疑又道:“那山东那些人…”

皇帝眉间便起了个川字纹:“这些人,朕也不想杀,可是——”可是既然于锐没错,那这些人就是死罪。

“臣弟倒有个想法。今年太后五十九岁寿辰,虽则不是整寿,却也逢九,合该好生办一下圣寿节才是。”

皇帝目光一闪:“你是说,借太后圣寿之机,赦天下?”只不过圣寿还不是整寿就赦天下,未免有些太过份了。

沈数摇头:“自然不是赦天下。只是此事也由前几年官员瞒报灾情而起,有可赦之理。不如借此机会,由斩首降为流放。”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此事若是由你提起,于氏一党必然大肆反对,就是太后也会拒过圣寿节。”过不过寿,太后并不怎么稀罕,事实上女人一过二十岁就是怕过生日的,因为那总会提醒她们又老了一岁,何况太后如今这个年纪呢。

沈数也皱了皱眉:“赵尚书如何?”他刚刚被皇帝提拔起来,难道不出力?

皇帝冷冷一笑:“如今赵充仪肚里还有龙胎呢,他怎肯跟于家作对。”

沈数嘴唇动了动,把话又咽了回去。皇帝一眼看见,笑道:“你可是想问,皇后什么时候会动手?”

沈数尴尬地低头咳了一声。这是怎么说的,那可是皇帝的骨肉,有这么盼着赵充仪小产的吗?

皇帝却笑得冰冷:“这一个孩子是绝对不可能生下来的。朕早就知道。”

沈数这时候只能沉默,半晌见皇帝不再说话,才低声道:“皇上而立之年,虽说春秋正盛,然而长久无子,与江山无益…”也该有个儿子了。

皇帝冷冷地道:“朕并不着急。这一个不能生,也不是时候。等再过一段日子…”他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朕要找一个不将子女当作邀宠筹码的女子,为朕生几个孩子。”

沈数跟着往窗外看了一眼。他对后宫的地形并不很熟悉,不知道在皇帝看的这一个方向上都有哪些宫室,又住着哪些嫔妃。不过这也不是他能谈论的事,因此他只是恭敬地沉默了片刻之后,又提起刚才的话题:“那皇上还有别的人选吗?”

提出圣寿节大赦的人,总得略有点份量才行。皇帝现在手里也不是完全没有人,可是有些外放并未在京,在京城的却又官职太低。一时之间也着实想不到什么合适的人,最后才道:“若是实在没有人选,就让蒋郎中来。”五品的郎中,份量是差了点儿,不过如果再加上别人的附和,或许还可以。不过麻烦就麻烦在,蒋家与沈数关系紧密,由蒋钧提出,跟沈数去提也没什么两样了。

“这些日子,朕再想想。”圣寿节是六月末,还有时间。皇帝暂时将这件事搁下,转而打趣起沈数来:“马上就是蒋氏及笄礼,你可能去观礼?”

这显然是取笑。没有未婚夫去看未婚妻子的及笄礼的。沈数不禁干咳了一声:“皇上又取笑臣弟。臣弟确实是想去的,只是不成…”

皇帝哈哈笑起来:“拿上来。”

杜太监立刻捧上一只扁匣,皇帝接过来亲手递给沈数:“现在可以去了。就说是朕赏的。”

沈数打开匣子,里头搁着一根青玉笄。看玉质并不起眼,然而淡青的颜色上却有几块枣红沁色,仿佛组成了一朵桃花。沈数细细一瞧,就见玉笄上有细如牛毛的裂纹,顿时吃了一惊:“这是——古玉?”

皇帝微微一笑:“大约是汉代的东西吧。沁色倒还不错。”玉在地下呆得久了,会有各种沁色,这支玉笄玉质不算太好,只是这沁色合他的意。

沈数捧着匣子俯身行礼:“臣弟谢皇上恩赏。”

皇帝摆了摆手:“罢了,你回去吧。”这支笄在他手里已经很多年了,原本是想给那个喜欢桃花的女子,在册封为后的时候戴上的,然而已经再也用不上了。

这时候蒋家已经迎来了皇后的赏赐。蒋锡铁青着一张脸,简直连面前的内侍都不想应付。什么赏赐,那来传赏的宫人硬要看看桃华跪出的伤,分明是来看好戏的。

“姑娘请留步。”宫人看过了,心满意足地告辞出来,“皇后娘娘知道姑娘学规矩极勤勉的,心中甚慰。那些药材都是好的,其中的五灵脂更是御药房特选,姑娘可千万别辜负了皇后娘娘的苦心,若用完了只管说,娘娘定会再赏的。”

“多谢姑姑走一趟。”桃华一听就明白了,只觉得好笑,“烦请代我谢过娘娘厚爱。娘娘素来德范后宫,能得娘娘一句赞赏,日后我也好出去说嘴。”以为送个五灵脂来就能恶心到她?真是笑话,学中医的人,怎么会被这个恶心到。倒是今天这宫女来得不错,好叫外头人都知道,皇后对她学规矩的态度很满意,那么以后再有什么事,就连太后都不好批评她不上心了。

宫女没听出桃华话里的意思,只觉得“德范后宫”四个字有点不对味儿。这句话用来夸奖皇后当然是好的,可是她这位主子已经搞得后宫十年无子,跟一个德字仿佛怎么都挂不大上边的。

然而虽然觉得不对味儿,宫女也不能说皇后娘娘不是德范后宫。她看了桃华两眼,只见这位蒋家姑娘瞧着仿佛瘦了些儿,脸色也憔悴了一点儿,不过眼眸还是亮晶晶的,笑容也十分灿烂,竟瞧不出她说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只得胡乱点点头,上马车走了。

桃华瞧着人走了,便转头对海姑姑一笑:“果然姑姑教导得好,连皇后娘娘都夸我勤勉了。”

海姑姑嘴角抽了抽。她才不信这鬼精的蒋家姑娘看不出皇后是什么意思,不过心里明白还说出这话,看来是被自己折腾得够呛,要服软了?

她心里琢磨着,脸上却板起来道:“姑娘可不能懈怠。皇后娘娘都如此关切,姑娘得更加勤勉才是。”

话说她来了蒋家之后,吃穿都是好的,还单独拨了个小丫鬟伺候。蒋氏除了头一天倔强了些之外,这几天都是老老实实的。既然如此,若是蒋家识相些,送些金银之物,她便放宽松些?横竖皇后也来看过了,折腾成这样,也能向太后交差了吧?

海姑姑正想着,桃华脚下忽然一个踉跄。因为平日学规矩的时候都不许有丫鬟伺候,所以这会儿旁边当然也没有人扶着,桃华就直接扑到了海姑姑身上。

这一扑力量并不很大,但无巧不巧的,桃华身上戴着的那串极长的木珠链末端的一颗串珠,正好硌在了海姑姑腹部侧面。

这木珠链还是海姑姑特意弄来叫桃华戴上的。她说宫里最要紧的是每年初一的朝拜,到时候内外命妇均要侵早入宫,穿戴全套的诰命服饰,跪拜行礼。

这可是一项体力工程。命妇们的服饰全套搞起来颇有些份量,尤其桃华是一品的郡王正妃,单是头冠就有几斤重,身上的衣裳也是绣金镶珠,还有厚厚的云肩,折腾一上午很得有点体力。

桃华现在当然还没有这些服饰,但这不妨碍海姑姑让她及早练起来。为了增加份量,她特地将蒋家串帘子的木珠都收了来,编成一长串全挂在桃华脖子上。因为木珠数量不够,还弄了些不规则形状的木块来。现在这珠链末端的东西说是串珠,其实是一块一头圆一头尖的坠子。桃华这一扑,这坠子的尖端就顶到了海姑姑身上。

海姑姑只觉得一阵酸痛。这感觉十分尖锐,然而却很短暂,桃华一站直了身体,这痛感也就消散得差不多了。她疑惑地拿手按了按,却只感觉到一点钝钝的痛,仿佛并没有受伤。

“冲撞姑姑了。”桃华站直身子,像是完全不知道那木珠硌到了海姑姑一般,笑吟吟地替海姑姑扯了扯衣襟,“腿有些软,没站稳。”

海姑姑觉得这就是一种示弱,心里权衡了一下太后与金银之间的份量,还是放软了一点语气:“学规矩是累些,姑娘再坚持坚持。”没见着真金白银的时候,她还不能撒手,不过可以给蒋家一个小小的暗示,“从前在宫里,奴婢不是说大话,有那等懂事的小宫女,捧着银子求上头的姑姑教规矩,就为着在主子面前不失了礼。姑娘自然与那等人不同,可学好了规矩,却也是一生受益。”

宫女们规定是到三十岁可以出宫回家,然而从十几岁入宫到三十岁出宫,许多人都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家了。就算是能回家的,三十岁的女人还能做什么呢?就是嫁人都只能做继室了。更不必说她们跟外头的世界已经隔离得太久,很有些难以适应。

因此,宫人们喜欢金银,将来出宫若是手里有些银钱,日子也好过些。即使你不出宫,手里有银子也是好的。

海姑姑在寿仙宫里并不是什么极有脸的人物,当年不出宫也是因为家里父母都故去了,并不想去哥嫂手里过日子。然而将来年纪大了,不能伺候主子了,或者伺候的主子故去,也终究是要自己找个归宿的,这自然就需要银钱。

她这次办好差事,太后或许会赏她点什么,但应该也不会太多。倒是蒋家应该可以多出些金银的。若是蒋家识相,拿出来的东西够丰厚,那她也没必要狠狠折腾蒋氏,只要能回去跟太后交差就行了。

海姑姑正想着,忽然觉得小腹一阵微微的疼,接着腹中便小小地咕噜了一声,涌上一股子便意来。

“姑娘回院里去吧。”宫里的宫人们,就算三急之时也要保持步态,海姑姑自然也受过这样的训练。可是这次便意来得如此之急,她开始还能自若地走,到了后头就急如星火,一进桃华的院子便直奔房里去了。

薄荷莫名其妙地道:“这是怎么了?”

桃华意味深长地一笑:“人有三急啊…”

☆、第136章 相会

人有三急,但海姑姑这一急就急了三天,时间委实是有点长了。

第一天她内急了两回,到晚上就不大敢动油荤,只捡清粥小菜用了些。

第二天她内急了五回,每次给桃华教导规矩用不了一个时辰就开始不适,最终只能去马桶上坐一坐。上午还好,下午便有些顶不住,只觉得两条腿似乎都是软的,实在没了精力去折腾桃华,最终只能交待桃华去背她之前写下的那些宫中禁条。

这一日她的饮食就全转了清淡,伺候她的小丫鬟端饭菜过来的时候极贴心地告诉她:这些菜连荤油都没有用,全是素油,也是养脾胃的山药小米粥。并问她要不要桃华给诊诊脉?

海姑姑当然不敢用。皇后刚来看过,她就病了,怎么想怎么都不对劲,定然是蒋家人动了手脚。她甚至用头上的银簪将饭菜悄悄都试过一遍,结果当然是没有毒。然而她已经不敢随便吃了,最终只是喝了几口粥,吃了一个白馒头而已。

老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海姑姑一连两天只吃素不沾荤,还只敢吃几口,再加上仍旧腹泻,自然是很快就顶不住了。到第三天,她连起床去教导桃华的力气都快没了,不得不请蒋家人给她往宫里去传话——她不敢用蒋家人,也不敢用蒋家请来的郎中,只盼着宫里太后知道了,能给她派个太医来。

桃华笑吟吟地听了她的话,吩咐人去往宫里传话,然后体贴地道:“太医怕一时也来不了,我出去寻一寻,有擅治肠胃的郎中先请一个来给姑姑诊诊脉。”

海姑姑想拒绝,桃华已经转身出去了。她当然没去请什么郎中,而是让三七驾车,直接去了春华轩。

于铤就在春华轩后堂的一间房间里。当初他就是从这里被抬出去的,没人想得到他现在居然还在这里。桃华进去的时候他恹恹地坐在窗下,对着外头阳光明媚的小院出神。

“这几天觉得怎么样?”桃华像从前在医院查房的时候对待病人一样自然地问。

于铤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桃华也不在意,走到他对面,把脉枕摆好:“让我诊诊脉。”沈数安排了人专门照顾他,平日里他的饮食起居早就整理好等着桃华来看了,所以他说不说话都不妨碍。

于铤不动。桃华笑笑,示意旁边的人过来把他的手搁到脉枕上。于铤现在是处于心理低潮期,他既被家族抛弃的事实打击,又被那种根深蒂固的对家族的忠诚所禁锢,陷在一种痛苦的心理冲突里出不来,结果就是对一切都摆出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架式,只等着别人来对他的人生做一个处置——说白了,他在提前装死。

对这样的人,老实说桃华也没有什么办法,她学的是中医,不是心理学。于铤现在这种情况,其实最需要一个心理医生,可惜这个世界没有。

“脉象不错,药可以不用吃了,我换一个药膳的方子,每日一次,吃一个月即可。”因为之前必须让于铤的脉象显示出肠胃损伤的样子来瞒过太医,所以桃华给于铤吃的那种药多少还是有些刺激性的,加上之前于铤那次大醉也伤身,所以他现在肠胃的确有些脆弱,需要仔细调养。

桃华低头去写药膳方子,于铤木然看着,忽然冷冷地道:“你为何要救我?”

“因为怕你死了我说不清楚啊。”桃华轻松地回答,头也不抬地继续写。

于铤冷笑了一声:“那现在已经与你无关了,你又何必再来。”他可没忘记在猎场的时候,他曾经对桃华的挑衅。按理说,现在这个女子应该是很愿意看他的笑话才对。

这次桃华放下了笔,郑重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你是因为不愿意杀良冒功才跑回京城的,就凭这一点,我愿意给你尽心诊治。”

于铤怔了一下,抿抿嘴唇才冷笑道:“是因为要留着我作证吧?”

桃华摇摇头:“你就算永远不开口,王爷也会保你一条命的。”

于铤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怎么保?一辈子把我关在这里?”

桃华反问:“那你想做什么?回家?要知道,如果再有人给你下断肠草,我未必能救得回来。”

于铤也很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再回家了。之前在宫中,他已经看到了药碗里下的金刚石粉末。每次就那么一点点,但是这些粉末会粘在他的肠胃之中,用不了几次就会将肠胃慢慢磨穿,让他痛苦地死去。于家,已经将他视为危险,必欲除之而后快了。

“我也姓于。”于铤挣扎着说了一句。一旦于家倒了,连他的父母都要被株连,他死后如何去地下见于家列祖列宗?

“大义灭亲,其是之谓乎?”沈数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穿一身暗蓝色长衫,头发用白玉簪挽起来,长身玉立,站在那里如同山峰一般挺拔,“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没有读过这一句?”

这句话出自《左传》,于铤当然读过。他挣扎着艰难地道:“子曰,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这就是所谓的亲亲相隐。在春秋战国时期提出,又在三国两晋南北朝得到了进一步确认,此刻于铤用《论语》来辩驳左传,也算是恰到好处。

沈数眉毛一扬:“《永徽律疏》读过吗?”

《永徽律疏》就是《唐律》,其中对于亲亲相隐有明确的规定:凡谋反、谋大逆、谋判,以及某些重罪,并不适用于亲亲相隐。

“于家延误山东上报灾情的奏折,致使民怨沸腾酿成人祸。又假托红莲教之名,将灾民诬为暴民,大肆杀戮,血流千里,仍上报为功。且声称红莲教散播今上登基之谣言,是为谋反,如今红莲教为子虚乌有,那么散播谣言是为谋反,究竟说的是谁呢?”

于铤冷汗涔涔而下。于阁老正是抓住红莲教散播关于皇帝的谣言才将他们打为反贼的,也就是说散播谣言的就是反贼。那么现在这谣言不是红莲教传出来的,则按照这个逻辑,假冒红莲教来传播这个谣言的人,才是真正的反贼!

桃华不由自主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沈数。原以为沈数是个武人,没想到说起话来也是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的。

沈数感觉到她的目光,侧过头来,在于铤看不到的角度冲桃华眨了眨眼。

这么严肃的时刻——桃华险些笑出来,连忙用力咳嗽了一声,补上一句:“何况圣人云子为父隐,未云为族兄隐。”就算子为父隐好了,于锐可也不是你爹…

于铤低下头不说话,然而紧紧握着的双手暴露了他内心激烈的冲突。沈数也不打算现在就逼他开口,毕竟皇帝要的也不是他现在出来揭发于锐:“你好生养着吧。等你病愈,如果愿意可以跟我去西北。”

于铤猛地抬头,但是沈数已经带着桃华转身出去了,只留下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药膳方子在桌上。他拿起来看看,一笔字秀丽中带着锋芒,收弯转角都透着股子锋利劲儿,倘若不是他刚才眼看着桃华写的,未必敢认定这笔字出于女子之手。

纸上不单详细写明了药膳的配料以及火候,还在下头细心注明:病患肠胃脆弱,初时不可多食,以日一盅为宜,晚饭时食用,十日后可加半盅。如有不适,即来复诊。

于铤拿着这张纸怔了一会儿,抬头看向窗口。但是桃华和沈数已经离开了,小院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株桃树吐着红葩,仿佛在阳光中微笑。

桃华跟着沈数到了前头,看看四周无人便道:“我看他今天好像松动些了。”之前来诊脉的时候也就比个死人多口气,不管问什么都是视如不见听如不闻,更不必说开口辩驳了。不要看他今天口口声声都是在拒绝,但辩驳正说明他动摇,沉默反而是打定了主意难以改变的。

沈数笑了笑:“我听见你说的话了。其实放弃唾手可得的功劳回转京城,原就是他自傲之处。”因为自觉在道德上并无缺失之处,所以才有底气拒绝。然而当有人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也就特别容易打动他。

“这个人其实还不错。”桃华说完,又补了一句,“就是有点优柔寡断。”

“罢了,反正皇上也不要他现在开口,只要松动了就行。”沈数摆摆手,显然不太想再谈于铤了。

桃华看他眉心皱出浅浅的川字纹,情不自禁地抬手抹了一下:“可是有什么事?”

沈数感觉到她的手指在眉间擦过,不是特别柔软细腻,却充满了温暖,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点笑意:“还是因着那些被抓的人。”

“是了。”桃华也正想问这事呢,“皇上怎么说?”

“皇上也想赦,只是要有个人提出来才好。”沈数简单地将事情说了,“…若是实在不成,皇上有意让你大伯父上折子。”

“我大伯肯定愿意。”桃华刚想耸耸肩,记起海姑姑这些日子的喋喋不休,又抑制了这个冲动,“皇上若肯用他,他定然会顶上去的。”以蒋钧对仕途之热切,只要皇帝给了机会,他肯定会冲锋陷阵。

沈数不由得又皱起了眉头:“这是无可奈何之选,若是有别的人就好了。”

“别的人——”桃华忽然挑了挑眉毛,“或许有的。”

“什么?”沈数疑惑地问,“谁?”

“鲁侍郎。”桃华微微一笑,“我可以去问问。”鲁显答应她的那个承诺,用在这里倒也不错。

沈数恍然:“只是他未必愿意。毕竟他也是于氏一党。”

桃华摇了摇头:“于氏一党也未必个个都看得惯他杀良冒功。再者鲁侍郎答应过我,这件事并不违背他当时所提的条件,那就必须做到。”

沈数情不自禁地伸手摸摸她的头发:“那就辛苦你了。倘若鲁侍郎不愿意,你也不要强求,留着他那个承诺就是。”

桃华微微一笑:“好。”

两人站在穿堂里说了几句话,一阵风吹过来,沈数连忙往前站了站,用身体挡住桃华:“这里风大,你可觉得身上凉?”

“已经三月了,没什么事的。”桃华抬了抬手,“且我还穿着厚夹衣呢。”薄荷严格地奉行“春捂”的原则,绝对不许她擅自减衣。不过奇怪的是,对于“秋冻”她就不那么严格了,往往是天刚一凉就催着桃华加衣,颇让人哭笑不得。

“是啊,后日就是你的及笄礼了。衣裳还合适吗?”

“都很好。”桃华嫣然一笑,“只可惜你不能去…”薄荷都说她穿曲裾特别好看,或许以后可以做几件穿给他看?

沈数神秘地一笑:“我一定会去的。”

“你怎么去?”桃华睁大眼睛。本来未婚夫妻就该避免见面,她不过是仗着蒋锡不大约束所以还能跑出来,可若是沈数直接跑到她的及笄礼上去,那也太过分了。

“山人自有妙计。”沈数扬扬眉毛,很是大言不惭的样子,“说起来,宫里派去的那老虔婆怎样了?”

想起海姑姑泻得脸色蜡黄的模样,桃华就忍不住想笑:“她呀,现在正内急着呢。既不敢让我用药,也不相信我请的郎中,我索性就听了她的,让人往宫里送消息,请太后派个太医来给她诊治,免得出了什么事又要怪在我头上。”

沈数早就猜到她要整治海姑姑,然而却料不到会是这样,不禁问道:“你可是给她饮食里用了什么相忌的东西?”

桃华含笑摇头:“她是在宫里多年的人,这些饮食上的禁忌不会不知,我可不给她落这口实。就是太医来看了,也只能说她在宫内多年不自保养,脾虚胃弱,略劳动些就支持不住了。”

她冲沈数顽皮地眨了眨眼:“毕竟连皇后娘娘都说了,海姑姑用心教导,我勤勉练习,累病了也是有的。”

沈数哈哈大笑:“正是。说来她也有四十余岁,早年在宫里辛苦侍奉,如今年纪大了,自然吃不住辛苦。”既然不能再教导规矩了,那就送回去再换一个人来吧。

两人在穿堂里说了这些话,时间也已经不早了。沈数虽有些不舍,也知道如今桃华是众所瞩目,尤其还有宫里太后盯着,不可在外耽搁太久,只得道:“你还要去鲁家,我送你出去。”

桃华从善如流地跟着他往外走,才到前堂,却见正好有一行人从春华轩外进来,为首的青年跨进门一抬眼,正与沈数目光对上,顿时一怔:“王爷?”

沈数停住脚步:“崔公子?”

这青年人正是崔敬。他身后还有个少女,头戴帷帽,由两个丫鬟伺候着也走进来,一听沈数的声音,连忙也摘下了帽子,一双眼睛就落到了沈数脸上,却不是崔幼婉又是哪个。

崔幼婉的眼睛一落到沈数脸上就仿佛舍不得挪开似的,袅袅娜娜地福身行了一礼:“王爷。”她比从前瘦了些,又正是在抽条的时候,换了春装便如一枝新柳,风吹吹就似能折断。眉宇间还有一丝病容,举手投足都透出股子娇弱动人的味道,仿佛这半年的时间让她忽然成熟起来,于少女的青涩之中又多了三分风韵。

沈数却只是点了点头:“崔二姑娘。”随即就转向了崔敬,“崔公子请便,我还有事,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