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太后结束了这场“会谈”,主要是因为有宫人进来回报,该开宴了,太后这才起身。桃华赶紧站起来,也意意思思地伸出手去——不是真打算搀扶太后,而是要表示一下她有搀扶太后的意图——这也是郑姑姑教的。

“充仪娘娘这是怎么了?”忽然间响起的声音将众人的目光都引到了赵充仪身上,她正由宫人搀扶着起身,敷了薄薄脂粉的脸透出苍白之色,眉眼间有强忍的不适…

☆、第141章 畸胎

赵充仪身体不适,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大约从一个月之前开始,她就时有头晕恶心的感觉,偶尔还会觉得眼前的景物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光,令得整个视野都说不出的别扭。

如今在宫中,她的份例供应已经仅次于皇后,再加上太后和皇帝时不时的赏赐,以及宫内司的暗中孝敬,其实她比皇后还过得实惠。不过即使如此,她也一直保持着警惕,饮食都是心腹宫人亲自盯着御膳房的厨子制做,不假他人之手,且入口前,必先由人试尝——这人是赵家为了她入宫特地寻来的,饮食里若加了什么堕胎小产寒宫害命的药草,一定能尝得出来。

有了如此周密的防备,仍旧身子开始不适,不能不让赵充仪有些头痛。不过传过来的太医实际上也没诊出什么问题来,只说她这大概是妊中反应。虽然她已经有孕八个月,妊娠反应早已该消失,然而因为她身子弱,又多思,所以仍有不适也是正常的。

赵充仪听完之后就将人打发走了,开的药熬出来也给倒了——她不敢信任这些太医,更不敢随便喝他们开的药——赵家新贵,还没来得及把手伸进太医院,赵充仪能管得住春华殿里的事,可控制不了外头,如果有人在药汤里做点什么手脚,她是防不胜防的。

不过,太医所说的多思体弱,赵充仪心里却是有数的。打从诊出了喜脉开始——不是皇帝宣布喜讯的那天,而是再之前,她的陪嫁宫人发现她小日子推迟了的那天——她就觉得宫里所有的人都像是要害她。等到消息传开,她更是没有睡过几个囫囵觉。身边的宫人都劝她放松心情,可是她怎么能作得到呢?

赵充仪其实是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快有孕的。依着当初家里的想法,最好是皇后生下皇子,她就可以跟着有孕了。谁知道皇后一直没动静,她这里倒先传了喜讯。想想前头宫里小产掉的那些孩子,看看前后左右那些小产过的嫔妃们,让她如何能不紧张呢?

开始是怕皇后不悦,到了后来,皇帝升了她的父亲,而宫内又有别的小妃嫔们来讨好投靠,在不知不觉间,赵充仪自己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变化。现在她更怕失去这个孩子,因为没了这个孩子,她现在所有的一切风光可能也就都不存在了。

越想越怕,越怕越想,这是一个循环,赵充仪爬不出来。

今日太后圣寿,本来已经着人去告诉过她不必来,因为她的身孕已经八个月,头胎又是最要紧的,所以太后特许她不必过来,只要在自己宫里歇着就好。

可是赵充仪谢过太后的恩典之后,今日还是来了。她对外说是太后虽恩典,然而圣寿这样的日子,她至少要过来磕个头尽一尽孝心,断不可恃孕而骄。可是真正的原因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她不敢自己呆在春华殿。

皇帝在前头,太后和皇后都在宴上,她自己在自己宫,万一出点什么事,谁也不必负这责任,而且她很可能到时候连个太医都找不到。所以尽管早晨起来就觉得眼前有点发花,她还是来了。可坐在那里的时候倒还不觉得怎样,这会儿一站起身,就觉得脑袋沉重得仿佛抬不起来,眼前的景象都像被太过光亮的烛火笼罩着,颜色似乎都变浅了。

“快传太医,传太医!”太后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殿中众人面面相觑。大好的日子传太医,还是当着太后面前,这也太…太不吉利了。

“母后,让赵充仪回自己宫中休息吧。”皇后心里颇有些窃喜,面上却是一派庄重,“毕竟卑不动尊,您的圣寿,皇上本就是要为您祈福的…”

逢九之寿本就有些不利,皇帝想要大赦就是为了冲一冲这不利之处,现在赵充仪这里传了太医岂不是反而更加不吉利了?虽说她是孕妇,可论起位份辈分来,她是卑,太后为尊,没有为了她反而不顾太后的道理。

新任的兵部尚书赵夫人也在座,她是第一个不顾位置过去扶住女儿的人,听见皇后这番冠冕堂皇的发言,两眼里已经恨不能射出万支利箭,将皇后乱箭射死了。然而这番话又确实无法辩驳,她还真不敢说自己女儿就比太后要重要。

跟她过来的是她的儿媳赵大奶奶,也就是赵充仪的嫂子。赵充仪的哥哥如今带着爱妾在外头做知县,留下妻子于家中伺候父母。为着这个,赵大奶奶心里很不痛快,然而小姑子的肚子关系到赵家合族的前途,只要赵大奶奶还不打算和离回自己娘家,就得替赵家打算。

这会儿赵夫人已经气得发抖,赵大奶奶因为跟小姑子没那么深的感情,倒是冷静得多,目光一转就看见了桃华,立刻轻轻扯了婆母一下,低声道:“蒋。”

只一个字,赵夫人就猛然明白了,立刻干咳了一声道:“皇后娘娘说的是。”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仪虽身怀有孕,也不可冲撞了太后,这般的吉日,的确不宜宣太医。”

满殿的人都看着赵夫人,神色各异。有些面带讥讽,有些却闪过怜悯的眼色。赵夫人对众人视若无睹,只转向桃华:“只是充仪腹中这一胎乃是龙脉,太医不可召,能否请蒋姑娘诊一诊脉,若能道个无妨,也好叫大家安心。便是太后娘娘,也不必再担忧了。”

赵充仪的确是卑不动尊,然而她肚子里的却是太后的孙辈,太后若是不挂念,那就是不慈了。

太后倒是一脸关切的样子:“太医自然要召。这可是皇帝的血脉,怎可轻忽。快,快传太医!”

赵夫人真还不大敢就这么让太后传了太医,到时候说出去赵充仪的名头可不大好听。而且这不是现摆着一个神医么?太医院群医束手的承恩伯就是被她治得能从床上爬起来的,如今蓝田洛南两县还有生祠,太后把她指给安郡王的时候都提过此事,说她有大福德可佑身边人。既然如此,为什么放着不用反而用那些拿不准是哪一派的太医?要知道安郡王跟太后的关系可并不怎么好,至少他的未来王妃可没有害赵充仪的理由。

“并不敢在太后圣寿惊动太医,还是请蒋姑娘诊一诊脉吧?”太医跑来还不知要多久,蒋氏可就在面前呢。

皇后心里暗骂赵夫人阴险,有些压不住脸上的冷笑:“赵夫人,蒋氏是未来的郡王妃,不是招之即来呼之即去的医匠。”

医者,下九流之列,只要出钱,叫你来就来,叫你走就走。可是蒋桃华已经被指为郡王妃,一位未来的王妃,是你能随便就使唤得动的吗?

太后轻叹一声:“还是快去召太医吧。”

赵夫人脸色微变,借着衣裳的遮盖捅了一下儿媳。赵大奶奶只得往前走了两步,冲着桃华就拜了下去:“还请蒋姑娘看在充仪娘娘怀着龙胎的份上,援手一二。”赵家请不动未来郡王妃,为了皇帝的血脉,请不请得动呢?

桃华始终只用一只耳朵听着这些无聊的勾心斗角,眼睛却始终在观察着赵充仪。

赵充仪脸色不好,嘴唇微微发乌,仿佛是心脏有点问题。但是她一直在不自觉地眨眼睛,证明她的眼睛很不舒服。这是什么毛病,难道会是妊娠高血压综合症,先兆子痫?

“充仪娘娘现在觉得怎样?”桃华还是问了。子痫可不是什么小病,赵充仪已经有八个月身孕,又是头一胎,弄得不好要出大事。只是如果真的是妊娠高血压,这里的太医应该也有一定经验,早就该着手诊治了才对。

“只觉得眼前发花…”赵充仪才说了一句,就觉得一股子恶心劲儿冲了上来,不禁转头干呕了一声,太阳穴两边顿时像有什么揪着似的疼了起来。

于阁老夫人轻咳了一声:“充仪娘娘身子是弱些,怎的到了这个时候还会恶心作呕呢?平日里太医是怎么伺候的,莫不是皇上和太后娘娘赏下去的那些补品都不曾用?”

太后和皇后赏的补品赵充仪还真不敢用,都收在库里呢。只有御膳房说是奉太后命每日给加的玫瑰露是她喜爱的,且日日都是心腹宫人亲眼看着调制,这才时常饮用。

不过这时候怎么能说实话?赵充仪扶头不语,身边的宫人连忙跪下答道:“补品日日用的,只是充仪这些日子身上沉重,夜里睡不踏实,才会头晕眼花…”

桃华摇了摇头。这可不全是因为缺乏睡眠而导致的头晕。

“充仪娘娘头痛吗?身上可有水肿?”

这些症状都有啊。宫人忙答道:“都是有的。”不过,孕妇不都会如此吗?腿脚肿胀什么的,有些孕妇到了要生的时候,脚肿得连鞋都穿不进去呢。

“这些日子充仪娘娘的饮食是清淡还是重味?”

这可就难说了。孕妇的口味一时一变,宫人也难以回答,只得含糊道:“娘娘胃口不佳,有时吃得淡些,有时就未必…”

一问一答了这几句话,太后一直未曾出言阻止,桃华便道:“那容我给充仪娘娘诊一诊脉吧。”高血压在脉象上是诊得出来的,单是这么问,很难确定是否是先兆子痫。

赵充仪刚要将手伸出来,忽然觉得身下一阵温热,不由自主地低头去看。六月里衣裳单薄,一片湿痕立刻就在裙子上漫了开来。赵夫人离得最近,一眼看见失声道:“要生了!”

这一下殿内顿时乱了套。消息一直传到前头皇帝那里,赵尚书也在座,听见女儿要生,心里一盘算日子,不由得有些变色——这才八个月啊,俗话说七活八不活,这这,这要是出了什么事,可就…

到现在谁也顾不上这是太后的圣寿节了,宫里当值的太医飞也似地往这边跑,还有几个妇科圣手今日不在宫中,自有太监备马去接。寿仙宫不能让妃嫔生产,太后亲自吩咐叫了自己的辇轿,将赵充仪抬上去,几个大力太监飞也似将人送回春华殿,立刻整个春华殿都进进出出地忙活起来。

桃华还没给赵充仪诊上脉,就被拥上来的宫人们给挤到后头去了,最终也只能跟着外命妇们告辞。直到在宫门外上了马车,她还在思索赵充仪的病。

马车外传来笃笃两声,窗帘被一只手挑起半边,桃华下意识地一转头,看见沈数的脸在窗外:“可是吓到了?”再怎么懂医术,毕竟还是闺阁里的女孩儿家,怕是从未亲眼看过妇人生产——当然他也没见过,只是听说大表嫂生产那日,大表兄硬是在院子里吓得面色发白,身子发僵——想到这种事日后要轮到自己经一遭,大约总会心里有些惊惧的。

桃华心里一暖,笑了笑道:“也没什么。赵充仪被送去春华殿了,我并没见着。”其实在医院里什么样的都见过,生孩子真没什么可怕的。不过在这个时代,而赵充仪这一胎又有点问题,恐怕就可怕了。

沈数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我去春华轩等你。”有些话不能在街上说。

桃华不假思索地道:“你上车来就是了。”这话一说完,她看见薄荷睁大的眼睛,才发现好像说得不很妥当。

“姑娘——”薄荷干咳了一声,却不知该说什么好。要说不让吧,姑娘跟王爷好,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可若是就这么让王爷上车,好像也不大合宜。哎,做贴身丫鬟也真是难啊。

看她这样,桃华倒放开了:“若是外头没人注意,就上车来吧。总去春华轩,我怕——”于铤还在春华轩里,虽说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但也要以防万一。

沈数游目四顾。这会儿正是午时,一天里阳光最烈的时候,这条街又在皇宫前方,是不许百姓随便走动的,因此除了从宫里出来的这些人的马车,街上并无旁人。

蒋家的马车走得慢,后方基本已经没人了,沈数只看了两眼,就直接从马背上翻身跨上车辕,没等赶车的三七勒住马,他已经进了车厢。

“今天——是怎么回事?”真进了马车,沈数又觉得不大自在起来。

蒋家的马车自然不大,三个人坐在里面,还有装着替换衣裳的包袱,虽然薄荷很自觉地挪到角落里去了,而沈数只在车门边上,但两人仍旧几乎是紧挨着坐的,随着马车的晃动,肩膀不时轻轻地碰在一起。

沈数觉得有点热,不知是不是车厢里不太透风的原因——蒋家马车里没放什么冰——他觉得仿佛有个小火苗悄悄地在烧起来,慢慢地蔓延开来。

桃华低着头没看他。人真上来了,她也觉得不大好意思起来,脸颊难以控制地发热,头都有点不太敢抬:“赵充仪那样子,怕是大病。只是有点奇怪,难道平日里太医不去请脉的?若真是我所想的那种病,今日就根本不该让她到寿仙宫来。”

“平安脉是每隔五日必请的。”沈数想了想,“太医说过赵充仪体弱多思,龙胎亦弱,恐会早产。不过你今日瞧着,可有什么问题没有?”

桃华沉吟了一下:“你是说,还是疑心有人给赵充仪动手脚?但是当时在殿内并没有什么可疑之事——只可惜当时我还没来得及给赵充仪诊脉。”

“皇上早就说过,赵充仪这一胎是不可能生得下来的。”沈数淡淡地说,目光有些冷,“但是皇上到现在还没有发现,他们究竟是怎么做的手脚。”能让一个帝王早在妃嫔刚刚有孕的时候就断言这一胎必定会出事,实在是有些太过悲哀了。

“皇上一直盯着,还是没发现的话,其实也未必是有人动手脚?”桃华谨慎地猜测着,“导致小产的原因很多,比如长期的紧张畏惧,很可能引起严重的后果。不过,如果太医根本没有诊断出来…”那么太医很可能有点问题。

“那个太医是皇上的人。”沈数略有点焦躁,“据他所说,赵氏只是多思体弱而已。”

既然是皇帝的人,那么应该是可靠的。桃华仔细思索着今日赵充仪在寿仙宫的举动,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真的没有发现什么。”开始的时候她并没很注意赵充仪,太后一直扯着她往话题里带,至少一半的精力都要放在那上头。如果不是赵充仪挺着个大肚子坐在妃嫔中间太引人注目,桃华出于医生的职业习惯看了几眼,说不定根本就不会关注她。

“如果我能给赵充仪诊一诊脉,或许能发现点什么…”桃华这会儿真有后悔了,当时不该太过顾忌太后,应该赶紧过去诊脉,说不定现在已经有答案了。

“罢了,这本来也不是你的事。”沈数看桃华露出后悔的神色,连忙改口,“不过若是宫里方便,皇上或许会让你去给赵充仪诊脉。”那个太医虽然得皇帝信任,但显然医术并不十分精良,竟然没发现问题,“只是你说的那个病,到底是指什么?不是赵充仪多思体弱?”

“的确可能与多思体弱有关,但——”桃华斟酌了一下语言,“有些孕妇会气血上冲,导致头晕头痛,眼花水肿,严重者甚至会发生抽搐并失去知觉,称为子痫。这种病症一旦出现,对母子均有极大危害。”

沈数皱眉:“难道太医诊不出来?”

桃华也皱眉:“按说气血上冲若是严重,太医应该是诊得出来的。但此病初时发作未定,若是不发病的时候,或许难以诊出…”妊娠高血压初时是血压高低不定,这里太医只是每五天来请一次脉,又没有血压计可以自测,倘若在血压近似正常的时候来诊脉,的确也有可能错过去。

沈数在医术上实在知之甚少,对桃华的话有听没有懂,但这种不确定他却是能听出来,叹了口气道:“事已如此,你不必多想了,皇上若是有意,自然会找你。只不知这孩子能否安然落地。”

桃华摇了摇头:“如果真是子痫——太难。”这个时代可没有剖腹产,女子生产本就危险,如果再加上子痫,那真是连想都不敢想,母子俱亡都是很可能的。

圣寿节上赵充仪早产,众目睽睽之下这消息按都按不住,只半天就跟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京城。不知有多少人在私下里议论这早产究竟是为了什么,而且大部分猜疑都指向宫中的两位于氏女——太后和皇后。

不过到了第二天,一条新消息传出来,顿时就把事情翻了个个儿——赵充仪顺利生产,并未出现什么血崩身亡的惨案,然而比血崩还要惨的是,她生下的是个畸胎。

一时间流言纷纷,有人说这个畸胎脑袋大身子小,生下来的时候还会哭。万幸的是两个时辰之后它就自己死了,否则若是长大了,宫里倒不知如何处置是好了。

还有人说这孩子其实是被春华殿的宫人给闷死的,原想对外宣称赵充仪胎死腹中,可惜太后和皇后派的人都在春华殿盯着呢,这消息无论如何是瞒不过去的。就是现在传得这样沸沸扬扬,其中只怕也有于氏一族的推动。

如果赵充仪或者生下的孩子身亡,太后和皇后必定招致极大的嫌疑,然而现在赵充仪无事,却生下一个畸胎,风向就立刻转向了对赵家不利的方向——连健康的孩儿都不能孕育,赵充仪定然是个不吉之人,连承育龙胎的福气都没有!

☆、第142章 六礼

“到底是谁说赵充仪不吉的?”桃华对于舆论最后竟然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感到十分之无语。

所以胎儿畸形就怪女人不吉?好吧,这个时代,但凡胎儿不如意就准是女人的错,比如说生不出孩子怪女人,只生女儿不生儿子也怪女人,就是生个兔唇也是女人在怀孕期间乱吃兔子肉所致。大环境如此,再加上有人推波助澜,赵充仪落到如此境地也就可想而知了。

“那现在赵充仪怎样了?”

薄荷对赵充仪并没什么好感,但现在也忍不住有点可怜她:“听说是一下子就病倒了。”

宫里到现在也没有要让桃华去给赵充仪诊脉的意思,据沈数那边送来的消息,太后说安郡王的亲事在即,马上就要走六礼,这时候桃华应该在家中等着,若是沾染了产妇的血气,于婚事不利。

将要出嫁的人不宜去探望产妇倒确实是习俗之一,更不必说赵充仪现在被视为“不吉”,但说这话的人是太后,却由不得桃华不敬地去猜测,太后是不是怕她去了诊出什么问题来?

关于妊高症的事儿,桃华已经详细写了一个医案让沈数带去给皇帝看,本来是想让伺候春华殿的那位太医对比着,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可疑之处,谁知细细一查之下,却发现赵充仪疑神疑鬼,身上不适也不传太医,太医开的药也不好生吃的情况,惹得皇帝也恼怒起来,把太医遣出去之后,当着沈数的面给了赵充仪两个字的评价:胡闹。

这两个字虽然没传出去,但皇帝对赵充仪不满却是宫里人都能看得出来的,现在赵氏一族都蔫蔫的,完全没有当初赵侍郎刚刚升为尚书时的风光了。至于赵充仪在宫里的日子更不好过,倒是太后这时候很是仁慈地出来安慰了她一番,甚至还吩咐春华殿按自己的份例来供应,务必让赵充仪养好身子,将来再为皇帝生一个健康的孩子。

“好听话谁都会说啊。”桃华轻轻嗤笑了一声。太后特地提什么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不就是在提醒大家之前她生了个畸胎吗?这一刀捅得可真是地方,叫你痛了还叫不出来。至于说什么春华殿的份例按寿仙宫来,份例这东西,光有面子没用,得有里子才行。就赵充仪现在这种情况,送过去的份例估计也就是外面好看里面光了。

“姑娘别管别人了,这些事儿真不吉利,还是别提了。”薄荷不想再提什么畸胎的事儿,虽然没亲眼见过,但她只要想想外头的描述,就觉得头皮发麻。不少人都在私下里议论,那个畸胎究竟真是自然死亡,还是被人弄死的。不过薄荷觉得,那个可怜的婴儿活着或者真的不如死了的好。

“今儿是姑娘的好日子呢,不提那些事。”今日是礼部来纳采的日子,虽然不用桃华出面,但也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只说高兴的事儿。

“这话说得是。”郑姑姑从外头走进来,平常严肃的脸上带了一丝笑意,“礼部的人过来了。”

礼部带过来的纳采礼中规中矩,完全是按照郡王的规制来,既没有减少,也没有额外多增加什么,不过里头的一对雁却十分惹人注目,因为那是一对儿活雁,膘肥肉满,羽毛丰厚。

桔梗儿一天都乐得合不拢嘴,只有在郑姑姑严肃的目光下才能勉强把嘴角拉平,但过不了多久就又翘上去了:“那雁是王爷亲自去打的,打下来就养在庄子上,听说是打了十几对,要用的时候就捡最好的挑。”

这年头纳采用活雁的很少了,更不必说还是自己打的。君子六艺已经不时兴了,读书人们能骑个马就算不错,还想拉弓射箭,那是做梦呢。因此这活雁比拿一对儿实心的金雁来都稀罕。

“太太那边啊…”高兴地把大雁描述了一番之后,桔梗儿到底还是没忍住又嘀咕了一句。

薄荷大方地摆了摆手:“太太自然也是高兴的,这不是咱们能议论的事儿。”说完,冲着桔梗儿扬了扬眉毛。

桔梗儿先是一怔,随即就明白了:“姐姐说的是。”别说这对活雁是刘家那对空心银雁比不得的,就是这两桩婚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比性。既然如此,居于上方者不如大方一点儿,倒不必那么计较曹氏了,想来她如今心里也不自在呢,真是可怜哟。

曹氏心里的确是很不自在。她为的倒不是那对活雁。在她看来,自己打一对儿雁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安郡王是武将么。让她在意的是礼部送来的纳采礼就摆了半个院子,再过几日还要来问名、纳吉,同样也要送礼。按这趋势下去,到了纳征的时候,送来的聘礼得有多少?相比之下,刘家那所谓“循古礼”置办的礼物,实在是没法看。

“娘想这些做什么。”蒋燕华拿着一张单子正看得眉头紧皱,“姐姐是嫁去郡王府,各项礼数自有内务府置办,刘家如何比得。”她现在要关注的不是这件事,而是怎么赶紧把盘下来的那个铺子弄起来。

茯苓的家人看来是不可能跟她过去了,她也只能在无锡的家人里挑了一房。这一家子倒也都是老实人,其中做儿子的曾在药铺里学过三年徒,虽说没学出来,但铺子里平日都要做些什么,多少还是知道点的。事到如今,她不放心外头的人,也就只好赶鸭子上架了。

这人只对药铺熟悉些,但蒋燕华却开不出药铺来,别说坐堂郎中她没有,就是懂药材的人都找不到,最终只能决定开个茶叶铺子,就从无锡进些时兴的花茶来卖。桃华原在无锡就是跟茶行合作的,借了桃华的人情去进些茶叶,至少不会被人坑骗。

蒋燕华原是雄心勃勃想好生开个铺子,不求日进斗金,至少也要添笔大大的进项才好。然而这事儿真正操办起来,才发现花钱的地方太多,而利润实在并没有她想像的那么大。于是这几天她拿着置办铺子里各项什物的清单直心疼自己荷包,已经连去羡慕一下礼部送来的那些礼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是听说,郡王爷私下给你姐姐还送了好些东西…”曹氏更羡慕的是这个。郡王府不像普通人家,并没有个婆婆天天盯着,进府就能自己当家作主。现在夫婿看重,桃华的日子就更好过了。相形之下,刘家除了这些日子来商议过一次婚期,平日里就没什么动静了,就连端午节都只送了一盒粽子而已。

所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若是没安郡王府比着,曹氏大概也不会挑剔刘家什么,但现在两相对照,差距如此巨大,不能不让她心里发酸。

“这有什么用!”蒋燕华有些烦躁地将清单摔在桌子上,“娘有这功夫,不如帮我想想怎么能省些银子下来。若只盯着郡王府,我怕娘这几个月都没好日子过。”

有道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蒋燕华不幸一语成谶,接下来问名、纳吉两礼,每次礼部都是带着半院子的东西进门,外加一对活蹦乱跳的肥雁,蒋家院子里都要养不下了。到了纳征,也就是下聘礼那一日,鱼贯入门的箱子之多,把曹氏都惊着了。

这次来的不仅仅是礼部的人,还有个长着山羊胡子的中年人。曹氏认得那日领人抬了箱子来的就是他,显然,这是安郡王府的人。

果然礼部的人正在一样样地唱着礼单上的明细,那人便过来冲曹氏笑了笑:“蒋太太,这里头有我们王爷额外给府上千金添的东西,不在礼部清单之上,另列了一个单子,请太太过目。”

曹氏拿到手里一瞧,什么檀香木座的屏风,玉石的盆景,钧窑的瓷器,唐宋的字画,看得她眼花缭乱,口中发苦,肋下一阵阵地隐隐胀痛。然而这般好日子,她也不敢扫了蒋锡的兴,只得挤出笑脸来道:“王爷真是有心了。只是我们家里财力有限,给桃姐儿陪送的嫁妆怕是不能跟王爷送来的聘礼比…”

山羊胡子不怎么在意地一笑:“太太放心。除了礼部为府上备的嫁妆,我们王爷也给姑娘添了些,看得过去的。”

曹氏觉得一口气噎在自己胸口上,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只能木着脸点了点头——看得过去,那天送过来的那些箱子,就只是个看得过去?如果这才算看得过去,那蒋燕华的算什么呢?连看都看不过去吗?

桃华这段时间几乎是足不出户了。鲁家那里,鲁老夫人的腿在入夏之后果然完全轻快了起来,桃华又给她做过三次艾灸,现在老太太轻松得简直能跳探戈了——当然,如果她会跳的话。

有了这样的效果,鲁老夫人对桃华是言听计从,今年夏季连最爱的寒瓜都不敢吃了,见了桃华便喜笑颜开,还亲自挑了自己匣子里一副份量十足的金头面给她做添妆。

相比之下,鲁夫人却瘦了好些——六月初的时候,鲁璇婆家那边传出来消息,婆婆塞到她那里的通房丫鬟,已经有了喜信。不过几个月就有孕,足见问题是出在鲁璇身上,鲁璇大哭一场之后,只得回了婆家低头做人,盼着这丫头若生出个儿子,好抱到自己房里养。

女儿过着这样的日子,就算婆婆的腿好得能上天,鲁夫人也开心不起来。向桃华道谢的时候都心不在焉,惹得鲁老夫人十分不悦。

桃华挺同情鲁夫人,但她也做不了什么,索性就什么安慰的话也没有说,拟了一张方子留给鲁夫人,之后就绝迹不再去鲁家了。那张方子是她能想到最适合鲁璇的治疗方案,然而最终能否起作用,还得看天意。

因此,桃华现在还是挺闲的,至少把聘礼单子仔细看一遍的时间是肯定有的。

薄荷和桔梗对这一活动也十分之热衷,挤在一起跟着看,不时发出惊叹。

桃华有点儿哭笑不得:“这些东西你们不是都看过了吗?”聘礼送来是要清点入库的,不然你单子上写个羊脂白玉如意,里面给你搁一灰白玉如意,差得太多呢。清点这事儿当然就是丫头们干的活儿,所以薄荷和桔梗儿,还有白果她们,早就已经先睹为快了好吗。

桔梗儿笑嘻嘻地道:“那日奴婢只顾着干活了,都没记得究竟有什么好东西呢。”礼部送来的东西也就那样,郡王爷添进来的才是好东西呢。

“明儿就叫你去管库房。”桃华没好气地道,“叫你天天在里头呆着,瞧个够。”

桔梗儿嘻嘻地笑起来:“库房没什么稀罕的,若不是那些都是郡王爷给姑娘送来的,奴婢才不看呢。”东西虽好,更好的是王爷待姑娘的一片心意!

桃华微微一笑,目光转向自己床头。

那里挂着两枚玉环,大的一枚已经被暗金色丝线络起来,在中心是一枚金银丝线编成的如意结,长长的穗子垂下来,风吹来的时候微微晃动。

小的一枚玉环才络了一半,但已经看得出来花样是完全相同的。这是她的心意。

“再过几日就该来请期了。”薄荷心里也高兴得很,“郑姑姑说,姑娘这些日子要保养起来,她要配些润泽肌肤的药,姑娘得经常用这些沐浴。”

想到在这个时代郡王妃出嫁的婚礼规制,桃华虽然满心期待,也忍不住眼角有一点抽。据郑姑姑的科普,她得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金银线刺绣鸾凤花样的吉服,头戴足有好几斤重的花冠,整整的折腾一天。万幸她成亲的时候已经是秋末冬初,如果吉期是定在盛夏,光穿吉服恐怕就会中暑的。

等成完亲,她的王妃诰命下来之后,还要再穿上郡王妃的礼服,进宫去拜太庙,拜太后,拜皇后,拜皇帝——总之一串子拜下来,还得一整天。

想一想,都让人觉得头皮开始痛起来。

“给我取下来吧。”头皮痛不是完全幻想出来的,郑姑姑说了,桃华平日里不爱戴太多的首饰,这习惯倒不是说不好,可是等到成亲那日,突然戴上一顶沉重的花冠,那是肯定受不了的。所以要从现在就开始练习,也就是每天头上都要插一堆沉重的头面,免得到了成亲的日子坚持不下来而失态。

因此桃华现在头上梳着高高的螺髻,插着六根金簪,正面还有一根大钗,底下一串花钿,虽说重量还没有花冠那么沉,也扯得她头皮痛了。

“要是整天都这么着,长年累月下来非扯成秃子不可。”桃华摸摸头顶,产生了深深的忧虑——她是否该现在就写个生发的方子出来,先给自己用着?

郑姑姑端着一盅燕窝从外头进来,听见这话嘴角不由得可疑地微微动了动。这位蒋家姑娘脾性温和,看起来是个极好伺候的主子,然而骨子里却有些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东西,偶尔就会那么一闪现,显露出一些与众不同来。

就譬如刚才这句话,这么想的女人不在少数,但会说出来的却极少。或许会有人觉得她说这话是因为没有高门大户里女孩儿们的教养,但郑姑姑总觉得,这里头还有点别的——这位姑娘对各种规矩学得都很快,但她仿佛打心眼里没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特别要紧而值得她去发狠地学的。

郑姑姑在宫里多年,也曾被派去给待选的秀女们教规矩。那些女子对她都是如获至宝,对她教的规矩也奉若圭臬,恨不得马上就把自己打造成她口中所说的那种形象——她们是真的觉得她说的才是对的。

然而这位蒋姑娘不大一样。教她的规矩她都会认真去学,然而从那偶尔露出来的某个眼神里,郑姑姑觉得,她根本不觉得应该被这些规矩所拘束,她学,不过是为了要给自己披一层保护,免得被人挑剔,就像冬天来了要穿厚衣裳一样。

挺古怪的一个女孩儿。郑姑姑做如是想。不过这位主子好伺候,又是皇帝示意过要照顾的人,郑姑姑自然不会去深究。反正只要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就行了不是吗?有些秀女虽然态度端正积极,但学到最后可能还不如眼前这位主儿呢。

“姑娘趁热喝了吧。”郑姑姑决定假装自己没有听见什么秃头的话。

桃华对着燕窝做了个鬼脸,这玩艺她不爱喝啊。无奈郑姑姑在这件事上十分坚持,自入夏后就不许她随便出门,连陪着蒋柏华在院子里玩都不行,免得晒黑了皮肤,到成亲的日子不好看。平日更是各种补品轮流上阵,务必喂出一个合格的既白白净净又面色红润的新娘来。

“姑娘,有信。”桔梗儿不知什么时候出去转了一圈,拿着封信笑嘻嘻回来了。

这不用说就是安郡王府送来的,郑姑姑极识趣地找个借口退出去了。这次伺候完这位贵人,她也不想再回宫去了。算算她的年纪已经也到了可以出宫养老的时候,且她这次是奉了皇帝的令出来,将来回宫必然被太后和皇后厌恶。

皇帝自然会叫人护着她,然而后宫到底是太后与皇后的天下,要整治她总有机会的。与其回去提心吊胆,倒不如借此机会出来。说起来这位未来郡王妃不难伺候,身边也需要一个像她这样深谙宫中规则的人,她是不是可以想个法子留下来呢?

想要达到留下的目的,首先就是别惹这位姑娘不喜欢,因此像这种未婚夫妻频繁传递信件的有点儿不合规矩的事儿,她最好是当做不知道。

桃华对郑姑姑的举动的确很满意。她一边喝燕窝一边拆信件,觉得没什么味道的燕窝喝到嘴里似乎都变得美味了点儿——这些日子门都不能出,全靠沈数的信解闷啊。

不过看了几行她的脸色就严肃了起来,吓得一直笑嘻嘻的桔梗儿嘴角都拉平了,小心翼翼地道:“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哦,没什么。”桃华一口喝尽剩下的燕窝,把碗递给她,“收拾了吧。”

薄荷示意桔梗儿出去守着门,这才问道:“姑娘——”

桃华抬起头来,见她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禁失笑:“没这么紧张,不是我们的事。是宫里的吴才人自尽了。”

“吴才人?”薄荷立刻想起来就是之前举报桃华而得了好处的人,不由得有些吃惊,“她,她——为什么?”此人不是惯会钻营的么,想尽办法往上爬,这样的人肯自尽?

桃华扬了扬手里的信纸:“她给赵充仪下药,以致龙胎有变。”

“果然是下药吗?”薄荷睁大眼睛,“她怎么有这么大胆子呢?再说,她是怎么下的药?”

“这个问题问得好。”桃华轻笑了一声,“吴才人为了讨好皇后,假装与赵充仪亲近,经常往春华殿跑,暗中给赵充仪下了伤胎之药。现在太医已经查出些端倪,吴才人听到消息后就畏罪自尽了。据她身边那个伺候的宫人招供,说吴才人几次想去凤仪宫奉承皇后,皇后都不肯招揽,吴才人才转去了春华殿,想着若能害死赵充仪腹中龙胎,便能在皇后面前立功,所以——嗯,就这样了。”

薄荷听得直眨眼:“那到底下的是什么药啊?这药哪里来的?”

桃华把手一摊:“所以说你问的问题很好啊。据说这药是吴才人从家里夹带进来的,至于平日放在哪里,宫人也说不清啊。”

“这都是什么——”薄荷就算没见过县老爷判案,也知道一点儿戏文的,“不知是什么药,也不知怎么下的药,那怎么就认定了是吴才人呢?”

“因为吴才人畏罪自尽了啊。”桃华轻轻冷笑了一声。畏罪自尽的人,自然是有罪的,不然为什么要自尽呢?至于说这究竟是不是自尽,那就两说了。

“会不会是——”薄荷小心翼翼地道,“皇后下的手,然后栽赃给吴才人啊?”

“我看是太后。”桃华淡淡地说。下药下得如此隐秘,皇后如果干得出来,当初蒋梅华就不会是被猫撞到小产了。

“但这也不对啊。”薄荷喃喃地说,“现在宫人都说吴才人是为了皇后才去害人的,这——皇后的名声也不好啊…”

桃华没回答这个问题。吴才人的畏罪自尽应该是太后手笔,至于后面宫人的供词,恐怕就不完全受太后的控制了。赵家可不比蒋家,既然已经查明赵充仪是被下药伤胎,赵家可不会这么忍气吞声就算了。

不过桃华对此不太关心,她更关心的是,赵充仪究竟是被下了什么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有种隐隐约约的预感——应该搞明白这个问题,这事儿对她挺重要…

☆、第143章 怪病

随着炎热的夏季渐渐过去,宫里这场畸胎闹剧也因吴才人“畏罪自尽”而慢慢平息下来——当然,只是表面上看来如此。

桃华终于得到机会,由沈数带着悄悄进了宫,在春华殿里见到了赵充仪。

不过两个月罢了,赵充仪有孕时圆润起来的脸已经瘦成了巴掌大,颧骨显露出来,显得眼睛大得有些吓人。看见皇帝进来,她立刻堆起一脸笑容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一步,要福身下去:“妾给皇上请安。”

这个笑容若是从前,放在她脸上或许是楚楚动人的,但现在看起来却只让人觉得有些瘆得慌。皇帝已经伸手扶了她一下:“免礼。这几日觉得怎样了?朕带了人来给你诊脉。”

桃华从皇帝背后观察着赵充仪。赵充仪脸色并不好,福身行下礼去的动作有些缓慢,还有点歪歪倒倒的,仿佛脚下不稳似的。不过除此之外,倒也看不出太多问题。

赵充仪抬起眼睛往皇帝身后看。刚才她已经发现皇帝身后这个穿着宫人服色的女子并非平常伺候皇帝的宫人,但是迎着光,面目就看得不太清楚。即使这会儿,隔着一段距离,她仍旧看不大清,直到那人往前走了几步,她才辨认出来竟然是未来的郡王妃。

自己的眼睛可能是出了点毛病。赵充仪轻轻眨了几下眼睛,视野仿佛清晰了一点,又仿佛并没有变。前些日子连换了几个太医,还有宫中懂医的宫人,几乎将她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仿佛生怕她身上带什么毒似的。而皇帝虽然来看过她几次,却是每次都坐坐就走了,只问她的病症,再也没有触碰过她。

赵充仪想起她生产之后坐褥期间,赵夫人来看她时说过的话。那时她还被扣着“不吉”的帽子,赵夫人对她说的话总结起来只有一个意思:忘记那个畸形的孩子,赶紧把身子恢复起来,重新去争夺皇帝的宠爱。除此之外,别无办法!

赵充仪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尤其是在皇帝查出有人对她下了伤胎之药后,她简直是欣喜若狂——她终于不必再背着不吉的名头,现在她是受害之人,皇帝对她不再是厌恶,而是怜悯了。这种怜悯可以让她争宠之时更多几分优势——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说不定皇帝愿意再给她一个…

手臂上又有点痒起来,赵充仪强忍住去抓挠的冲动,冲着桃华盈盈一笑:“有劳蒋姑娘。”大约是坐褥期间正值盛夏,天气炎热她却不敢用冰,身上闷出了几处红点,用了些薄荷冰片配的药粉也不大管用。懂医的宫人给她检查身子的时候说或许是湿气太过之故,秋后就会好了。然而现在已经八月,红点却半点没褪,也还是同样地痒。

“充仪娘娘请坐下,容我诊一诊脉。”桃华已经注意到赵充仪眨眼睛的频率比正常情况下要多,而且有好几次很显然是在用力,而不是那种生理性的自然眨眼,“娘娘的眼睛有什么不适吗?”

“是有些发花。”赵充仪说了一句,又有点后悔,连忙补了一句,“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纵然皇帝愿意怜悯她,按宫里规矩,嫔妃有病在身也是不能侍寝的。

桃华仔细给她诊过两手的脉,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娘娘还觉得时常头晕吗?”

赵充仪略一犹豫便道:“也好得多了,这些日子都没有犯过。”这话前半句是真的,她现在的情况比起怀孕之时是要轻得多了,但后半句却是假的,因为头晕眼花甚至恶心的症状,近日还是会出现。

桃华眉毛皱得更紧了点儿。如果按照之前太医们的诊治,加上赵充仪本人的叙述,以及她现在诊出的脉象来看,赵充仪大概就是普通的妊高症,并且在生产之后病情得到了缓解。但是,有人下药又是怎么回事呢?

“娘娘还有什么别的不适吗?”桃华仔细观察着赵充仪的脸色,“容我看看娘娘的舌苔和眼皮。”皇帝其实还没有拿到有人下药的实证,是吴才人莫名其妙的“畏罪自尽”反而让他证实了这个猜测,然而这个药究竟是什么东西,怎么下在饮食里的,仍旧没有查得明白,所以他才趁太后这几日对春华殿放松了监视的时候,将桃华带了进来。

赵充仪眼角余光瞥到皇帝在旁,舌头怎么都伸不出来。让皇帝看见她这个样子怎么行?还要看眼皮,之前那些宫里的医女也来看过,是粗鲁地将眼皮翻起来,她都不敢想像自己那时候是个什么鬼样子,怎么能让皇帝看见呢?

“之前太医都看过了,说并没有什么。”赵充仪勉强伸了一下舌头,见桃华伸手想触碰她的眼睛,再也忍不住往后躲了一下。

“娘娘还是让我看一下吧。”桃华对她的不配合有点烦躁,“事关娘娘身体,谨慎无大错。”

赵充仪倏地起了一股反感:“我身子已经好多了!这些日子皇上传了太医时时诊治,又赐下补药,我已然快好了。”她真的不想再听人说她的病没好了。这些太医诊又诊不出什么端倪来,却又总说她的身子还不好,已经有宫人私下里说她被那伤胎之药毁了身子和容貌,大约是不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