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华脸上不由自主地红了红,她知道郑姑姑是什么意思:“那就撤了吧。你们都吃过了吗?”

郑姑姑笑道:“奴婢方才去找过青妈妈,在她那里用过饭了。”

“青妈妈说了什么?”青妈妈就是青柳,按她的年纪,桃华叫她一声青妈妈也足够了。若不是青柳说了些什么,郑姑姑也不必特意提起。

郑姑姑轻咳了一声:“其实说的也都是人人皆知的事儿——蝉衣和蝶衣两个是王爷在西北时打小就伺候的,还有外头的初一十五两个侍卫也是如此,是王爷最心腹的人了,都是定北侯夫人亲自挑的。”也就是说,这四人在定北侯府也是有面子的。

“青妈妈说,蝶衣姑娘看上去咋咋呼呼的,其实都听蝉衣姑娘的。王妃要嫁进来,蝶衣姑娘很是盼望着呢。”

“真的?”桃华表示惊奇。要是她没记错的话,在无锡的时候蝶衣见她跟仇人似的——好吧,要是细算起从前贤妃的账来,说有仇也可以的。

郑姑姑笑道:“青妈妈说,的确没错的。”青柳是知道无锡药堂里发生的事的,来了之后自然着意观察了蝶衣,但观察结果让她也颇出意料之外,“大约是因着王爷看重王妃,所以蝶衣姑娘也盼着王爷早些成亲。”

桃华释然:“原来如此。”蝶衣这个性情倒也有趣。不过,青柳说了蝶衣盼望着沈数成亲,可没提蝉衣,由此可见,蝉衣定然是与蝶衣大不相同的。

“蝉衣姑娘,据府里人说,是个极规矩的人,人和气又细心。如今王爷府里内院的事儿,都是她和蝶衣姑娘在管着。”这么短短几天,青柳并没找到蝉衣有什么错处,听到的全是好评。

“听起来很好。”桃华笑笑,“日久见人心,且看吧。”

“看什么?”沈数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带着一股淡淡的酒气。

郑姑姑极识相地扯了薄荷一下,两人迅速退了出去,轻轻把门带上了。

屋子里两支龙凤红烛高烧,透着融融的暖意,并洒下柔和的微黄烛光,落在对面而立的两个人脸上身上。沈数凝视着桃华微低的脸,大红色的喜服在他眼里是深灰色,包括这布置成一片红色的喜房,看在他眼里都是深深浅浅的灰,但这样的颜色里却越显出桃华的鲜活,会从那个背景里跳出来似的生机勃勃,难以形容。

薄荷守在外屋,有些担忧地竖着耳朵听着里屋的动静。郑姑姑看她那样子,忍不住好笑,悄悄拉了她一把道:“你做什么呢?”

薄荷侧耳听着屋里细细碎碎的动静,犹豫着道:“我,我好像听见姑娘,姑娘在哭?”

郑姑姑险些喷笑出来:“你懂什么,快别说傻话了。”这丫头倒是忠心,只是用在这里可不是个地方。

薄荷一脸懵懂,郑姑姑实在看不过眼,低声笑道:“等你将来成了亲就知道了。这会儿可别说傻话,去预备热水要紧。记着,跟外人可不许说一个字儿——不,就是府里的人,也不许说王爷和王妃的事儿。”

“这我自然知道。”薄荷被郑姑姑说得似懂非懂地红了脸,小声嘀咕了一句,连忙起身去了厨房。

厨房里油灯还亮着,薄荷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蝉衣在吩咐烧火的小丫头:“这会儿不许睡着了,王爷那里定是还要用水的,待王妃身边的姐姐们来要了水,灶上才许熄火。”

“蝉衣姐姐还没睡呢。”薄荷在门外边听了几句,笑着走了进去。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了,打从露水那里听说了蝉衣清点嫁妆时的态度,薄荷就瞧她横也不顺眼竖也不顺眼,就是方才的话,都听着像是在多管闲事似的。

“妹妹这不是也没睡吗。”蝉衣淡淡地道,“都是伺候王爷和王妃的,哪儿有咱们先睡的道理。妹妹这是来要热水?”

“不。”薄荷笑眯眯地道,“我就来瞧瞧,这会儿还早着呢。看这边热水备着我就放心了,别再要用的时候没有就行。”

蝉衣眉梢不易察觉地跳了跳,点了点头:“有妹妹在这里守着,那我就先回去了。”

“姐姐辛苦一日了,快回去歇着。”薄荷眉开眼笑,“有我们呢。”

蝉衣听了最后这句话,眉梢又跳了跳,一言不发地转头回了自己屋里。她和蝶衣虽是府里头等大丫鬟,但多年来习惯同居一处,即使进了郡王府也依然如此,并没有再指派小丫鬟来服侍。

蝶衣已经更衣上床,正拥着被子打呵欠,见她回来便道:“可回来了,今儿忙了一天,也不累?”

蝉衣瞥了她一眼:“王爷都还没歇下,你就睡了?”

蝶衣这几日忙得像个陀螺,又是个使力不使心的,这会儿心事一卸下来就觉得瞌睡虫上身,一边往枕头上倒一边道:“不是有王妃的人嘛。”

蝉衣眉心一跳,冷笑道:“你这话说得倒奇怪了,有了王妃的人,莫非你就能偷懒不成?”

蝶衣平白又挨了一句,奇怪地睁开一只眼睛看她:“你这几日怎的这样大的火气?我何时说过要偷懒,不过如今自然是王妃照顾王爷,难道这会儿还用得着我们不成?”

蝉衣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只道:“我不过是怕你日后偷懒,预先提点你几句罢了。我们是王爷的丫鬟,就算王妃进了门,也照样要好生伺候王爷,没有个推卸责任的道理。”

蝶衣这才闭上眼笑道:“这我知道,不过是这几日忙活王爷大婚的事儿累了些,这才说句躲懒的话,就被你揪着不放。一天不骂我两句,怕你也睡不着…”

她是真累了,话还没说完就朦胧着睡了过去。蝉衣也是累得身上酸疼,只是毫无睡意,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盯着床帐。

那帐子是好几年前她自己绣的,淡青的颜色,四角绣着些小葫芦。蝶衣总嫌那颜色清淡,花样也不精致,东西又旧了,常嚷着说要给她换一顶。其实只有她自己明白是为的什么——葫芦和石榴、莲蓬的寓意是相同的,都是多子多福的意思。

那一年沈数十六,虽然早有婚约,可一时还不能成婚,定北侯夫人便想替外甥挑个人先放在房里,满府的丫鬟挑来挑去,最后眼睛还是落到了她身上。一则她品貌出众,二则也是打小伺候沈数,知晓脾性。

蝉衣和蝶衣都是西北遗孤,定北侯夫人将她们收到府里养大,也有几分疼爱,私下里便先探了探蝉衣的口风。谁知等她转头去问外甥的意思时,却被沈数婉拒了。

沈数并不知道定北侯夫人已经向蝉衣透了这意思,甚至府里其他的人,包括蝶衣在内都不知晓。因此这事儿仿佛落在湖面上的一滴雨滴,连个涟漪都没有打起来,就消失了。

可是对蝉衣来说,这却是在她心湖中重重投下了一块大石,从此之后心湖便动荡不停,再也不能平静。

这帐子就是当时她怀抱着满心憧憬时自己绣的,可是才绣了一个角,定北侯夫人就告诉她沈数不要通房丫鬟,将她刚刚来得及成形的小小绮梦打了个粉碎。然而她还是把帐子绣完了,也将她那梦想的小小碎片都绣了进去。

一颗种子种下去就会发芽,就会生长。哪怕原本是万顷黄沙,一颗草子发芽之后,也难以判断它究竟会成长到何种程度。几年过去,蝉衣觉得自己已经陷在其中不能自拔了。偶尔她会有些怨恨定北侯夫人,倘若当年她不提这件事,或许她现在就不会如此痴狂。然而更多的时候她又会抱着希望——或许将来有那么一天,她还可以做沈数的人呢,毕竟当年定北侯夫人曾有过这个意思不是吗?

对蝉衣而言,一个先帝赐婚的正妃崔氏身份虽尊贵,但其实这样出身的人为了贤名是能容人的。更何况她看起来对这桩婚姻似乎并不热心,那机会就更多了。相反,沈数自己挑中的蒋家姑娘,反而是个不讲这些规矩的泼辣人物,这才是最难对付的。

盯着模糊的帐顶,蝉衣翻来覆去了大半夜才合上眼睛,只是刚刚朦胧过去,就被外头的动静吵醒了。她披衣起身,冲着门口道:“什么事?”

只听外头有小丫鬟急急地道:“前院的侍卫来说,有西北来送信的人。”

☆、第148章 大疫

桃华觉得,在新婚之夜就被急信惊醒的郡王妃,大概她是独一份儿了。

眼皮像坠了铅块一样,跟酸疼的身体一起叫嚣着不肯支撑起来。耳朵倒是挺尽职的,能听见沈数披衣起身,到门口说了几句话,便有人进来帮他着衣。

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就清楚多了:“军报已经送去了兵部,侯爷另派了侍卫来给王爷送信。”

这是蝉衣。桃华迷迷糊糊地想,稍微有点不满——薄荷她们这么方便就把人放进来了?难道沈数不能自己穿衣服?

“低声些,别吵醒了王妃。”沈数低沉的声音似乎离得很远,又似乎就在耳边上:“我进宫去,你们不许惊动王妃,让她好好休息。”

似乎是薄荷应了一声,脚步声便渐渐远去,门发出吱呀的一声轻响,室内重归寂静。

桃华半梦半醒地又躺了一会儿,刚才听到的那些声音无意识地在她脑海里流动,开始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一片混沌,不知过了多久,有几个音节忽然自己跳了出来:西北,北蛮,疫病…

疫病!桃华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没错,她刚才确实听见门外传进来的声音里提到过疫病这个词儿。所以说,是西北发了疫病?可是现在是十月,西北应该已经很冷了,这时候能发什么疫病呢?

一想到疫症,桃华的睡意就全飞了。打从上回在蓝田洛南两县看见的惨状就知道,疫症在这个年代是十分可怕的。也幸好当时天气已渐渐转冷,蚊虫自然减少,否则病症可能爆发得更加厉害。现在西北是国之边境,如果闹起疫病来,北蛮再趁火打劫,后果就要不堪设想了。

薄荷听见屋里有动静,连忙走了进来:“姑娘——王妃怎么起来了?这天色还早着呢。”

“刚才来人说什么?是不是说西北有疫病?”桃华一撑起身体来,就觉得腰酸得厉害,自己反手捶了几下才能坐直。

她这么一动,被子就往下滑,露出来的雪白肩头上印着斑斑点点的红痕,把薄荷吓了一跳:“姑娘,你这身上——”

桃华侧头一看,自己也脸红了:“咳,没什么。别管这个,你快说,刚才送了什么信来,让王爷这就摸黑进宫了?”以沈数现在跟皇帝的“关系”,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能半夜进宫的。

薄荷一边回答,一边担忧地看着桃华。刚才还没看清楚,这会儿桃华穿衣裳她才发现,这些红痕简直哪哪儿都有,也不知道王爷究竟都干了些什么,果然当时她应该进屋来看一看的,郑姑姑说得含含糊糊的,实在是不可信。

“傻丫头,别看了。”桃华被自己的丫头看得脸上一阵阵发热,“赶紧跟我说说,到底送了什么信来,别耽误了正事!”

郑姑姑从外头进来,直接把薄荷支使出去了:“给王妃准备热水,把我刚才拿来的那包药加进来。”自己亲自来伺候桃华,“西北送了信来,说发现了疫症,王爷看过信就直接进宫去了。”至于具体是什么疫症,那是写在信里的,她没看见。

桃华这下是半点睡意都没有了,能让沈数不避嫌疑立刻进宫的,定然不是小事。郑姑姑看她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浴桶里还扭来扭去,只好道:“王妃这会儿着急也是没用的,总还得等王爷回来。”

这个道理桃华当然知道,只是心里着急却是压不下去的。眼睁睁看着外头的天渐渐亮了,一对龙凤红烛也烧到了底,先是龙烛火苗晃动一下,嗤地一声灭了,桃华转头要去吹那凤烛,便见凤烛的火苗也是一爆,随即熄灭。

郑姑姑满面笑容地道:“龙凤花烛齐到头,这是好兆头,将来王爷和王妃必定白头到老。”

虽然沈数已经进宫,但既然天色已亮,合府下人就都该来拜见女主人。当然这也不是说你想来拜见就能来见的,蝉衣和蝶衣是领头的,自然一早都过来,等着先给王妃请安。

这会儿两人站在外头,郑姑姑的话都落进了耳朵里。蝶衣当即就眉开眼笑起来,被蝉衣狠狠剜了一眼:“这是什么地方,让你这样没规矩!”

蝶衣吐吐舌头将笑容收了回去,肃手立好,心里却觉得蝉衣近来脾气着实的大,不过是一些小事,总是会招来她的斥责。其实她们两个原是一起被定北侯夫人挑来伺候沈数的,说不上谁比谁有资历,不过是蝉衣年纪略大一点,人也仔细稳重,蝶衣顽皮,打小就总被她照顾,所以年纪渐长之后也一直把她当姐姐,事事都听她的。

可是就算是亲姐妹,总这么动辄得咎也叫人心里不自在,何况两人还不是亲姐妹,资历又是相同的,就是沈数那里,也没见特别偏倚了谁。蝉衣这样事事端起架子来,蝶衣再是个万事不走心的,也觉得有些不高兴。何况这会儿屋外还不只是她们两个,还有王妃陪嫁过来的人,当着外人的面就给她没脸,这可是做姐姐的该做的?

蝉衣没注意到蝶衣的情绪变化,因为她自己的心情实在不怎么好。王爷接了西北的急信,走时还不忘记叮嘱一声不要惊扰王妃,就连她说话声音大了些,也被王爷训斥了一句,这可是从来未有的事情。

门里传来细微的声响,郑姑姑从里头出来:“摆饭吧。”然后好像忽然才看见了蝉衣和蝶衣,笑微微地道:“两位姑娘来了,里头请吧。”

郑姑姑是皇帝指下来给桃华指点规矩的人,虽然现在已经跟宫里没了关系,也没人敢怠慢她,蝉衣和蝶衣冲她稍稍福了福身才鱼贯进了屋里。

郡王府的窗户上糊的是透光极好的明纸,每间屋里还有两扇小窗用的是琉璃窗,因此采光良好,虽然现在天色刚刚明亮,屋里也用不着灯烛。

桃华已经换了衣裳——新婚头三日,照例是一色的红,越发衬得她脸色红润,眉眼之间似乎都有了桃花的颜色,还带着几分慵懒,看在蝉衣眼里只觉得如同有针刺心一般,不由得深深垂下了头去:“奴婢们给王妃请安。”

“都起来吧。”桃华身上还不大舒服,只摆了摆手,“你们都是王爷得用的人,无须如此大礼。”

蝶衣悄悄抬头,看了桃华一眼。在无锡药堂里她被桃华毫不客气地堵了回来,还坑掉了几两银子,当时气得几乎要炸了,回来之后足足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提起这事儿就恼火。谁知道这风水轮流转,当初被她恨得咬牙切齿的人,如今居然成了郡王府的女主人呢?

哎,前些日子她只顾着高兴王爷终于能成亲了,娶的还是自己心爱的人,倒忘记了这位可是自己大大得罪过的,也不知道王妃会不会记仇的,万一要是记仇,她该怎么办呢?

桃华看蝶衣怯怯的眼神就有些好笑。这个丫头的心事全都摆在脸上,这会儿眼珠子滴溜乱转,是个人一看就知道她心虚,也难怪青柳说她简单。想来定北侯府对沈数来说是个真正的家,无须勾心斗角,无须相互提防,所以才能容得蝶衣这样的丫头在身边一直伺候,还升到了一等大丫鬟的位置。

想到定北侯府,就想到疫病,桃华忍不住问道:“王爷接了西北的急信就去了宫里,你们谁知道信里写了什么?”

蝶衣倒是很想将功折罪一下,可是她并没看过那信,只得抱歉地摇了摇头。蝉衣垂着头低声道:“王爷的信,奴婢们是不敢偷窥的,自有王府的规矩在。请王妃恕奴婢们不能作答。”

这话听起来挺高大上的,义正辞严,啥毛病也挑不出来。可郑姑姑在旁边就皱了皱眉。她在宫里呆久了,宫中之人,惯会一句话都要拐上三个弯儿,话里话外的含义不知有几重,蝉衣这些话听在她耳朵里,就是在暗指桃华不懂郡王府的规矩,随意插手沈数的事。

郑姑姑不由得将目光投向桃华,其实蝉衣这么说也是有些道理的,新嫁娘到了夫家,的确最忌一上来就插手丈夫在外面的事务。她是知道沈数看重桃华的,然而究竟看重到什么程度,她也没把握。

桃华却仿佛根本没听出蝉衣的意思似的,又追问了一句:“那么疫症的事,你们也不知道了?”

这个是知道一点的。传话进来的时候蝉衣就知道西北那边发了疫情,送信来的侍卫是定北侯府的人,自然会透露两句。不过蝉衣只道:“只听说是发了疫,却不知道究竟如何。”

“那把送信来的人请进来吧。”桃华见在这两人身上问不出什么,也就不费这工夫了。

“王妃!”蝉衣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那是外院的侍卫,进内院来成何体统!”而且那是定北侯府的侍卫,不是什么人都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沈数进宫已经一个多时辰了,桃华实在等不及,哪儿有工夫跟她讲些有的没的,转头直接吩咐薄荷:“去把人请进来。”

薄荷转头就出去了。蝉衣一下没拉住,急得想跺脚:“王妃,这不合规矩!”

“难道侍卫就不能进内院?”桃华瞥她一眼,“事急从权,若是这会儿内院里起了火,侍卫也就在外面眼睁睁看着?”扯淡呢。

“可这是王爷的事务,王妃不该擅自插手!”蝉衣被桃华噎了回去,心里一怒,忍不住把话说了出来。

桃华嗤笑一声:“且不说我与王爷夫妻一体,不分什么你我。单说疫症之事,这阖府上下大约也就只有我能帮得上王爷,这时候你跟我说不该插手,等王爷回来,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是否该跟王爷说,你蝉衣姑娘让我不要插手王爷的事?”

这话就说得重了。蝉衣把头一低,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是奴婢失言了。奴婢的意思只是说,王妃该先问过王爷——”

“你知道什么叫疫症吗?”桃华耳朵里听见砰的一声,蝉衣是两条腿结结实实地磕在了青砖地上,也真是狠得下去,“疫症急如星火,从来等不得人。能早做一时的准备,或许就能多救许多条人命。我看你的规矩是学呆了,西北出来的人,不知道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吗?难道定北侯爷打起仗来,还要事事向皇上请示?”

蝉衣被问得答不上话来。尽管她在心里暗暗觉得桃华根本没有资格跟定北侯相比,然而这话在肚里想想可以,说出来却是不敢的,只能勉强道:“但王爷走的时候,让奴婢们不许惊扰王妃休息…”

“那多谢你关切了。”桃华摆摆手示意她起来,不再与她多说,“人请进来没有?”

当然是请进来了。侍卫听说是新王妃相请,虽然对大清早的进内院有点儿犹豫,但王妃的话又是不好违拗的,只得跟了传话的丫鬟进来,却只站在屋外道:“属下给王妃请安。”

“辛苦你了。”桃华知道他不肯进来,便隔着门帘道,“听说西北起了疫症,你可知道究竟是何症状,又可曾亲眼看见过得病之人是何模样?”

侍卫顿时皱起了眉毛:“回王妃,如今西北的郎中说法不一,有的说是疱症,有的说是伤寒,还有的说是痢疾…”

桃华也皱起了眉毛,这算什么,各种传染病综合症?肯定不对!

“那得病之人你见过吗?”

侍卫点头道:“属下见过。但——的确,有些人身上是生了红疹水疱,之后溃烂,有些人却是腹泻不止,恶心呕吐,还有寒战高热以至晕厥的,是以郎中们都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病症。”于是有人说要治伤寒,有的人又说要治疱疹,众说纷纭,没个定数。

“如此,哪种诊治起了作用?”

这下侍卫答不上来了。他毕竟不懂这些,只觉得仿佛也没有多少作用,患病的人有些好了,有些死了,且患病的人还在越来越多,如果不是西北一带到底地广人稀,怕是早就爆发得不可收拾了。

桃华见问不出什么,只能再问道:“如今西北那边是怎么做的?”

说起这个,侍卫忍不住把眉毛拧得更紧:“郎中们还在诊治,如今将得疫的人都圈了起来,只是——”连去医治的郎中有些都病倒了,得了疫症的人更是死了不少,以至于现在家中有病人都不情愿送出去。若不是定北侯多年统率西北威望极高,恐怕就要起乱局了。

桃华正想再问点什么,院子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数已经走了进来,一见侍卫站在台阶之下,倒怔了一下:“你在内院做什么?”随即省悟过来,“可是王妃召你过来的?”

侍卫连忙道:“是王妃召属下来问西北疫情。”

薄荷在屋里听着沈数问话,连忙打起帘子:“王爷一早急匆匆的出去,王妃担心,所以——”她是觉得桃华询问一下西北的事并没什么,可现在被沈数当面撞上,万一就像蝉衣说的那样,觉得桃华自作主张怎么办?

沈数根本没听她说什么,一步就跨进了屋里:“你都知道了?”

桃华站起来迎着他过去,很自然地一边伸手接过他的披风,一边道:“刚刚问过,这事有点古怪。”

蝉衣站在一边。沈数进来的时候她本想过去服侍他更衣,但是刚才那一下跪得太狠,一步没迈出去,桃华已经先迎过去了,她也只能站住脚,听着两人极其自然地谈起了西北疫情,仿佛根本没在意桃华是擅自将外院的侍卫叫了进来问话。

“据舅父信上所写,竟像是数种疫症并发,却找不到缘由。”沈数这一趟进宫,皇帝急召了当值太医过来议事,但也是一无所获。

“这不太可能。”桃华谨慎地道:“疱疹、伤寒、痢疾,其发病原因各不相同,同时并发——除非有人蓄意作祟。”

“但是舅父信上就是这般写的。”沈数略有些烦躁地道,索性摸出信件递给了桃华,“你看看。”

蝉衣看着那封快马加急送过来的信件就那么被沈数递到桃华手里,深深低下了头。

定北侯的信比侍卫说的更详细些,但也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只说疫情在他发出信件的时候还没有扩散开来,但发病之人却不停地增加,最麻烦的是,既找不到发疫的原因,药物也并没有多少效果。尤其是那些腹泻发热,状如痢疾的病人,死得最多。

“腹泻的人死得最多…”桃华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隐约觉得有一线灵光,一时却又抓不住,“还要去看看才能知道。”这信上对病症的描写都很不专业,所用的词语似是而非,对她判断病症并没有多大帮助。

沈数略略犹豫了一下:“你愿意去西北?”其实接到这信的时候,他就想过让桃华去西北治疫,可是这种事——桃华并不是个职业的医者,又是他的新婚妻子,甫一成婚便为了他奔忙甚至涉险,这实在是——让人难以启齿。

“皇上要安排太医院的人过去,只是…”老实说他对那些太医不怎么信任,医术且是另说,去了之后会不会全力以赴,这才是最不好说的。

上次洛南蓝田就在京城附近,尚且有人推三阻四,最后将桃华推了出去。这次是千里迢迢跑到西北去,估计他们更要推搪了。

且这些太医,在京城或许还忌惮着皇帝,到了西北那等边远之地,他们懈怠起来可有什么办法呢?到时候回了京城报一个疫情严重之类的,皇帝不知详情,也没法治他们的罪。

相比之下,如果桃华肯去,那当然是最好的。沈数略有些惭愧,这才成婚呢,他就要把新婚妻子急匆匆地拉到那种地方去?

桃华反复翻看那封信,随口道:“有太医去固然是好,不过现在先得分辨一下究竟是什么病症,也好准备所需药物,否则到时候有医无药,太医也是束手无策。”

“只是辛苦了你——”沈数话说了一半又咽住了,这样的话说了其实也没有什么用,明知道辛苦,还不是要让她去?

桃华这时才听出他话音里的歉疚,不由得抬头一笑:“这是什么话。如今不是舅父那边发疫吗?于情于理,我们自然该去。”

沈数一怔,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你说得不错,舅父遇上了麻烦,我们自然该去。”

桃华对他一笑,低头又去研究那封信:“但先要弄明白,究竟是什么病症啊。”

薄荷听得怔怔的:“姑娘——王妃,我们要去西北?”这才成亲啊。

“嗯。”桃华头也不抬地道,“你们去收拾一下东西,再往家里送个信,恐怕我是等不及回门了。”

沈数顿时想起自己迎娶桃华时说过,三日之后要陪她回门,顿时又歉疚起来:“我要食言了。”

桃华一边看信,一边伸手推了推他:“别说这许多废话了,快叫人去收拾东西。另外,虽然现在还看不出究竟是什么病症,但多备些清热祛毒的药草总是没错的。”

郑姑姑正要去收拾东西,听见桃华说了“废话”二字,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回头觑了一下沈数的脸色,却见沈数并无丝毫愠色,反而接着桃华的手握了一下,这才放下心来。

旁边的蝶衣也吓了一跳,蝉衣更是脸色有些发白,几乎就要开口说句什么。然而目光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终究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拉着蝶衣退了出去。

桃华却半点都没注意到众人的神色,目光只落在信里的一句话上:红疹数日内变黑溃烂,但结痂后多数可愈。

“红疹变黑…”桃华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心里那一丝闪来闪去的灵光突然被抓住了,“难道,会是炭疽?”

一旦抓住了一条线头,看起来乱麻一团的事情就不难被一点点理清。

炭疽常见类型有皮肤炭疽、肺炭疽、肠炭疽以及脑膜炭疽四类,其症状各自不同,正与信中所说的疱疹、伤寒与痢疾等病状相似。

“快叫方才的侍卫进来!”桃华猛地抬起头来,“我要问问他,西北是不是也有牛马之类得了这种病!”

☆、第149章 炭疽

“炭疽…是何疫症?”皇帝对这个名字颇觉陌生。

“即是一般所谓痈疽之症,若牲畜得此病则谓癀。”桃华早料到皇帝会这么问,“不过炭疽其实与一般痈疽还有不同之处,若表于肌理则为痈疽,可若侵入肺部则高寒高热并胸痛咳嗽,侵入肠则腹泻呕吐,侵入头颅则惊厥昏迷。只是大半都表于肌理,因此才被视为痈疽罢了。”

皇帝把她说的话跟西北递来的折子一比对,脸色不由得变了:“竟如此厉害?当以何药治之?”

桃华苦笑了一下:“不瞒皇上,若病在肌理,多半都能治愈,若病入五脏乃至颅内,恐怕群医束手。”

治疗炭疽,首选肌肉注射青霉素,其次是链霉素氯霉素等等一系列的抗生素药物,但是桃华统统没有。她能用的就是清瘟败毒饮一类的中药方剂,但效果远不如注射抗生素来得好。

“你也没有办法?”皇帝有些不敢相信,“那你还要去西北?”没有办法治疫,去了是要送死?

“此病重在预防,必须将发疫的源头找出来处理干净,才能让疫病不会传播开去。否则愈演愈烈,将不可收拾。”炭疽杆菌的芽胞存活力强,一般的处理方法不能彻底杀灭,即使这一次治好了,难保下次就不再发。

皇帝看着桃华,不知该说什么好:“你可知道,若是朕派你去了,却不能治疫,将是什么罪名?”

“皇上何须派臣妇去呢?”桃华却一笑,“王爷外家在西北,我既嫁给王爷,理当随他去拜见长辈,见有疫症,自然是要尽力的。”她当然知道如果治不好这病,多少人等着给她扣罪名呢,她可没那么傻。今日进宫,就是要先跟皇帝讲清楚的,总不能出了半天力,回来还要背黑锅。

皇帝眉头皱得死紧:“这不是小事。”

桃华也正色道:“臣妇知道,所以才不顾规矩入宫向皇上禀明此事。”按说今天她应该穿戴整齐先进宫拜见了太后和皇帝,然后去太庙拜祭先祖,才能被确认为皇室的一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穿着家常衣裳就跑来见皇帝了。

皇帝看着眼前两人。沈数从前是不爱穿红的,虽然他得封郡王后按制常服为大红,但若非上朝是从来不穿的。今日虽然是家常衣裳,却少见地用了暗红色料子,站在穿大红长袄的桃华身边,说不出的谐调相配。

毕竟不是夏氏啊。皇帝在心里暗暗地叹息了一声。面对西北疫情,甚至是直言难以医治之后,蒋氏仍旧站得腰背笔直,丝毫没有怯色。相比之下,夏氏如果是阳春三月里一枝桃花,那么蒋氏就是严冬之中一竿翠竹,只是这竿翠竹上缠绕了些花朵,往往让人只注意到那明艳的颜色,直要到天寒雪飞之时,才会发现竹子的坚韧。

“需些什么东西?”皇帝缓缓地问。

桃华早就写好了一张单子,立刻递上去给皇帝御览。这里头除了所需治病的药材之外,主要是大量的石灰等物,用来消毒被污染的场地,尽量杀灭炭疽杆菌。

“清瘟败毒饮?”皇帝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是你拟的方子?”

清瘟败毒饮是清朝才有的成方,其中别的药材也就罢了,犀角一味是贵重药材,没有皇帝,桃华可弄不到那么多。

“是前人所载的一个方子,略做了些调整…”桃华含糊地道,“若是没有犀角,以水牛角尖代替也可,但用量需加大。”

这年头牛可不是能随便宰杀的,更不用说弄到大量的牛角了,桃华可没这个本事。

皇帝皱眉看了一会儿,将单子递给杜内监:“令他们速去准备,不足者沿路调遣,送去西北!并按单子上所注,令人快马将消息先传去西北。”

快马传过去的消息主要是指示如何将不同的病人隔离开来,以及立刻探究疫病传播的源头,并处理可能已被污染的各种东西,以掐灭疫病传染的渠道等等。

“你们何时动身?”

“明天就走。”沈数答道,“臣弟等可以一路先行并采购部分药材。”京城里人事冗杂,要是等着在京城里把什么都备好了再出发,到西北什么都晚了。

皇帝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叹了口气:“你二人务必小心。”

沈数和桃华入宫之事自然也是瞒不住人的。皇后本来准备好了今天桃华来拜见,结果左等右等没把人等来,倒听说是见了皇帝就出宫了,不由得有些恼火:“这成何体统!既不来拜过太后,又不去庙见,莫不是觉得成了亲就算是郡王妃了?”

按时下之礼,成婚只是夫妻之礼毕,在民间还要拜过公婆,去家庙中将名字上了族谱,才算是成妇之礼。如果不曾拜过宗祠,即便已经洞房,女方死了也只能送回娘家祖茔归葬,谓之“未成妇”。

在皇家,则是要拜过太庙,且还要拿到诰封才算是个真正的“郡王妃”,不然就只是空有个头衔而已,连正经的品级其实都不好说的。

“去跟宗人府说——”皇后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贴身宫人面有难色,不由得把后半句话停了,“怎么?”

“安郡王和郡王妃一出宫,皇上就让把郡王妃的诰封拿去用宝,给郡王府送过去了。”娘娘不用再想叫宗人府拿捏一下郡王妃的诰封,皇帝早已经料想到了。

皇后气得往后一靠不说话了。有了正式的诰封,蒋氏就是正经的一品之尊,走出去无论说话做事都有底气,皇帝想得倒是周到得很。

太医院里这会儿也跟炸了锅似的,数名太医都在议论那清瘟败毒饮,以及新听闻的炭疽之症。

“清热解毒倒也有理。可所谓痈入五脏乃至头颅,语出何典?症见何书?”

“是啊是啊。既未见病人,如何可知此乃一症?若是去了西北方知大谬,事当如何?”

王院使皱眉看着这些人:“自然是要去西北看看才知究竟。既然你们也说清热解毒之方有理,药材自然是要先行备下,难道等去看了再回来调用不成?”

便有人小声嘀咕道:“这药方里还有犀角,救疫之事,这得用多少犀角…”

犀角本是极贵重的药材,就是御药房里所备都不多,不过是供皇帝皇后以及太后使用,普通嫔妃尚且没有资格用此药,何况是救那些平民百姓呢?

“莫不是想从中渔利吧…”旁边又有人小声附和。救灾治疫之事,向来都是有油水可捞的,上次蓝田洛南两县治疫,不就是有想发财的被揪出来砍了头吗?那次郡王妃事后将一切用度账目全部公开,谁也没从里头发现什么弊端,但这次可是远在西北,在定北侯的地盘上,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就是西北的疫症,会不会也…”这人话说一半就被院使瞪得缩了回去。

“既然你疑心西北并无疫症,不如这次就是你去吧。”院使冷冷地道。这想法实在太过卑鄙,竟是怀疑定北侯谎报疫症,然后联合安郡王夫妇借此发财了。

“下官家中有老母,身罹疾患,实在一刻不可远离下官…”那人立刻怂了。不要说是疫区,单说那里是西北,每年这个时候都跟北蛮在打仗的,他可不敢去。

院使板着脸道:“若本官没记错,令堂乃是腰腿旧疾,都是尊夫人服侍的。”老娘有病不假,但伺候的都是儿媳,跟此人根本无关。

那人讷讷无语,勉强堆着笑脸道:“院使大人也是知道的,下官如今侍奉揽秀宫,近来大公主身子有些不适,下官实在是…”

揽秀宫就是于昭容的居所。说起来于昭容久已无宠了,可是因为她生了皇帝唯一的孩子大公主,所以各样份例都是上等的。

大公主今年六岁,身子却一直荏弱,三不五时的就要用药。方才说话这太医别的都平平,只在小儿科上有些建树,这些年一直将大公主调治得不错,所以揽秀宫对他也看重,的确是离不了的。

院使也知道这事儿,因此方才不过是吓唬他一下,这时便瞪了他一眼便转头问其余诸人:“诸位谁愿去西北?”本来治疫的事儿他这个院使责无旁贷,然而西北千里迢迢,非比当初洛南蓝田两县就在京城旁边,就他这一把年纪,跑去西北就能跑掉半条命,别说治疫了,恐怕去了还会给人添麻烦。

这下子一干太医都没了动静,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才有人陆续开始说话:“下官侍奉群香殿,王充容近日身子也有些不适…”

“下官两腿有寒疾,天一冷就有些走动不便,实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