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说笑着回了营地,果然走在最后面的几辆装药草的车也赶了上来,营地里弥漫着菜汤和煮干肉的气味,虽然不是特别好闻,但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也让人觉得温暖而有食欲。

“王爷,十五捉到两只野兔。”蝶衣兴奋地端了两只烤得金黄油亮的兔子过来。这一路上紧赶慢赶,在城镇中时还可以买些新鲜菜蔬,若是在野外就只有肉脯干粮凑合了。天气已冷,野兽也踪迹全无,难得十五运气好,居然发现两只兔子,虽则调料简单,但总是鲜肉,也好换换口味。

沈数随手取了一只小的:“这一只你们拿去分分。”撕下一条后腿递给桃华,“这时候的兔子还肥得很,烤来吃正好。”

蝉衣远远看着,低下头用筷子拨了一下碗里的干饼。这也是桃华让人在头一个镇子上大量购买的,饼既干且硬,但泡在肉汤里就可口许多,还不易坏。不过即使比普通行军干粮可口,蝉衣这会儿也觉得食不下咽。

“姐姐——”蝶衣是个不大记仇的,虽然片刻之前还跟蝉衣闹过些不快,这会儿又全忘了,端了小半只兔子过来,“给。”

“你吃吧。”蝉衣又拨了一下碗里的饼,“我吃这个就行了。”

小时候两人刚进定北侯府的时候,蝉衣就总是把饭菜里的肉留给蝶衣吃,所以蝶衣倒也习惯了,熟练地把兔子随手一撕,小的那块给了蝉衣,大的自己啃了起来,含糊地道:“明儿就能到边关了。也不知道现在府里怎么样。”

蝉衣没什么胃口地戳着那块肉:“还能怎么样,这时候有疫情,侯爷要防着北蛮是不用说,夫人肯定忙得不行。”

蝶衣乐观地道:“等王妃去了就好了。”

蝉衣冷笑了一声:“去了又怎样?你没瞧见么,人还没到西北呢,这想去分功劳的都带来了…”

蝶衣顺着她的目光往旁边看了一眼,只见几辆运送药材的车围成一圈,一个文士打扮的人在火堆边上坐着,吃着饭目光还不停地往马车上打量。

这一路上,大家已经都知道了,这位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刘之敬,已经跟王妃的娘家妹妹定了亲事,明年就会成亲了。

蝶衣不很在意:“反正是治疫,多个人手总是好的。而且这一路上我瞧着,他也从来不提自己是王妃的妹婿,更不上来跟王爷套近乎呢。”这一队都是办事的人,若是有人偷懒那是立刻就会发现的。刘之敬并不拿自己与沈数是连襟来显摆,反而兢兢业业,每到一地去征集药材,他都十分积极,仅就这一点来说,实在没人能挑出他什么毛病来。且他还善于讨价还价,术算又好,连邬正也称赞过。

蝉衣冷笑了一声:“你懂什么。他又不懂医术,不过是看着王妃定能治平疫情,所以来捞那现成的功劳罢了。”

蝶衣有些为难。蝉衣这话说得倒也有理,按说一个翰林院的庶吉士跑到这里来治疫,确实搭不上边。且有了前次蓝田洛南两县疫情被治平之事,众人都觉得郡王妃此次前往西北,定然也能治平疫情,跟着来自然是稳捞功劳。

可是不管怎么说,刘之敬总是来出力的,他也确实是在兢兢业业地干活,即便是来捞功劳,这功劳他也不是白拿的。遭灾的是西北,蝉衣这样评论,就未免有些刻薄了。

刘之敬在火堆边上坐着,只觉得浑身都酸疼。他是个读书人,虽然家中清贫,衣食上是差些,但体力活却是少做。这回一路跟到西北,吃得差些路上冷些他都不觉怎样,只是这天天在车上颠得骨头都要散架,还要搬运药材,倒真是让他有些吃不消了。之所以现在看起来还这么精神奕奕的,都是因为前方那个功劳在等着的缘故。

这一路上,不是没有人用猜疑的目光看他,若是从前,他早就转头回京城去了,这次也都忍了下来。后来众人见他踏实肯干,又从来不自己提起跟沈数的关系,甚至无事都不上前搭话,才慢慢将他当成了队伍中的一员,总算不会对他侧目以视了。

譬如说扎营用饭,沈数和桃华那边的饭菜自然会好一些,但他是从来不往那边去的,时常会有丫鬟过来给他送些额外的饭菜,也都被他分给了同行的人。如此一来二去的,倒也为他换了些人缘来。

有人捧着碗也坐到了火堆边上,刘之敬转眼看去,乃是太医院此次派去西北的太医之一,姓顾名丛。太医院派了四名太医前往西北,其中两人以筹备药材为名拖在后头,要等惠民药局将药材准备完毕才动身,另一个半路上拖拖拉拉,只有顾丛紧跟着沈数一行。如今征集来的这些药材,都是经他辨认挑选的。

“顾太医。”刘之敬冲他点了点头。

顾丛也冲他点头一笑:“刘翰林。”两人这些日子吃在一起忙在一起,都是累得一脸憔悴,很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

“这些药材也不知能不能解一时之急。”刘之敬没话找话说,虽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但想到前方就是疫区,他心里还是有些打鼓,跟顾丛这个内行说说话还觉得安心一点。

顾丛转头看着背后的几车东西,微微摇了摇头:“不好说…”若是换了别人,他是不会接这话题的,不过这位是郡王妃的妹婿,还给西北疫区捐赠了银两,一路上又十分勤谨,顾丛觉得跟他还是可以说实话的。

“这话怎么说?”刘之敬当他是不相信桃华,略略有些不快,“郡王妃可是治好了蓝田洛南两县的疟疫。”

顾丛也略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刘翰林不知道?”他是在皇帝那里听到了一点风声,“西北的疫症,只怕是极难治的。”

刘之敬一怔:“顾太医这是什么意思?”极难治?难道郡王妃也治不好?

顾丛发觉刘之敬原来不知底细,顿时有些后悔自己嘴快,含糊地道:“太医院是群医束手…”

“群医束手,所以才要郡王妃出手啊。”刘之敬追问道,“顾太医的意思是说,郡王妃也治不好吗?”

“郡王妃自是比我们医术高明。”顾丛匆匆把碗里的饭扒光,连忙起身,“我吃完了,刘翰林请自便。”

刘之敬见他逃也似的走开,心里不由得疑惑起来。一时疑心顾丛是嫉妒桃华有意动摇军心,一时又怕顾丛是知道了什么内情。思索良久,终于还是起身往沈数和桃华那边走去。

沈数久在军中,吃饭跟打仗似的快,桃华虽然极力想让他吃得慢些,但十余年的习惯哪里那么容易改变的。桃华才吃了一半,沈数已经结束战斗,在旁边看着她吃了。

“就不能慢些…”桃华无奈,“长此以往,于胃肠无益。战时也就罢了,平日里还是该注意些。”

沈数含笑点头。其实平日里若是慢了,到了战时又如何快得起来?不过这话他当然不会说,目光一转看见刘之敬,忙道:“刘翰林过来了,似乎有话要说?”

自出了京城,刘之敬还是头一回凑过来,桃华原本对他印象并不好,但见他一路上十分出力,态度也不由得转变过来,道:“请他过来吧。”

☆、第152章 双灾

刘之敬举步过来,长身一揖:“下官见过安郡王,郡王妃。”

“刘翰林请坐。”沈数微微一笑,“大家都是亲戚,无须多礼。”

“如今下官是为朝廷办差,只叙国礼,不叙家礼。”刘之敬一本正经地肃身而立,“王爷面前,没有下官坐着的道理。”

沈数微一举手,初一已经搬了个小杌子搁到刘之敬身后:“既然都是给朝廷办差,刘翰林自然有坐的道理。请,可是有什么事?”

刘之敬这才坐下:“下官是想来问问郡王妃,如今采买的这些药材可够?”这一路上他们不但采买药材,还弄了许多石灰之类奇怪的东西,甚至比药还要多些。

“如今还未到西北,一切都无法确定。”这一路上他们也不断遇到西北来报信的人,疫情是还在扩大,幸好定北侯多年统率西北威望极高,即使在这种时候也能令行禁止,众人又寄希望于京城来的“神医”,民心倒还安定,因此疫情传播的速度还不算太快。

“那这些东西——”刘之敬指了指那些装石灰之类的车,“既然药材都未必够用,这些是…”

桃华微微叹了口气:“此次疫情极为棘手,不但要治病,还要杀灭疫源。不过——若一切如我所推断,这次治疫,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没有青霉素,她不敢保证能救活多少人。没有漂白粉或者福尔马林,她更不能保证就能彻底杀灭炭疽杆菌孢子,让它们不会再出来作祟。事实上可以说,这一次的治疫,她完全没有取胜的手段和信心。

刘之敬怔了一怔:“郡王妃不要过谦,西北百姓可都指望着王妃呢。王妃在蓝田和洛南两县——”

桃华打断他的话:“蓝田洛南是疟疾,与西北完全是两种疫症,不能相提并论。”疟疾麻烦,可是她能取得对症的药,而且杀灭蚊虫就能从根本上掐灭它散播的渠道。而炭疽——所需要的药物她根本造不出来!不要说土法青霉素的制做产量少卫生条件无法保证,就算是能制做出一点半点的来,如何注射?就算她连注射器也搞出来吧,到时候西北的病人大概也都已经死光了。

刘之敬怔住了:“王妃的意思——难道是说,这西北的疫症,治不了?”

桃华没有立刻回答。其实这几天她有深深的无力感,越是想念从前那些药物和治疗设备,就越觉得眼前的情况棘手。然而表面上她还不能露出来,否则随行众人恐怕都会人心惶惶了,尤其是那些从京城里调出来去西北平疫的人,如果知道这疫情治不好,大概立刻就没心思干活了。

刘之敬见她不答,只觉得后背冷嗖嗖的,心一个劲往下沉,勉强笑道:“王妃不要说笑,这可是人命大事。若是无法平治疫情,那皇上面前如何交待?”如果跟皇帝打了包票说能治,回头却没完成任务,是要治罪的!

“我已与皇上提过,此次疫情恐怕群医束手,只能尽力而为。皇上是通情达理之人,自然明白。”桃华看刘之敬的脸色都不对了,轻叹一声,“疫情是天灾,尽人事,听天命,如此而已。你我只要问心无愧,也就是了。”

现在,她也只能拿这话来安慰自己了,否则晚上会睡不着觉。

刘之敬脸色有些苍白地起身告退,等走回自己的火堆旁边,只觉得腿都有些发软了——蒋燕华在信里说的机会,竟然是这样!

原以为蒋氏医术出众,跟着来治疫只是辛苦些,功劳却是稳拿的。就因为这份“稳拿”的功劳,他才肯放下身段来沾妻家的光,甚至连多年来坚持的气节都抛到了一边。

谁知道放弃原则换来的却是“尽人事,听天命”这句话,刘之敬只觉得两边太阳穴突突乱跳,仿佛有一群蜜蜂拥挤着想往外冲,每一只尾巴上都带着毒刺,一下下扎得他头痛如裂。

自他应举开始,就以清寒自守、贫贱不移自许,数年来虽然仕途不畅,但无论上司或是同僚,都挑不出他半点污点。有此口碑,将来他只要能够出头,便无人能掣肘于他,完全可以做一个无懈可击的孤贤之臣,从而流芳百世。

然而这一年以来,他先是自请去蓝田洛南备耕,被同僚讥嘲,现在又走了未婚妻子的渠道,来了西北。

前者倒是无妨。国重农耕,君主尚且要说一句以农为本,何况士子呢。

可是后者就很是糟糕了。当时他要来西北的消息一透出去,就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都说他这是跟着妻姐捞功劳去了。

那时他听着这些话心里也极不是个滋味,但蒋燕华在信中说得十分笃定,他也觉得蒋氏定能成功,这样唾手可得的功劳若是不取,简直是糟塌了机会。所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既然老天把这个机会送到眼前,就意味着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然而此时此刻,当初那些念头回想起来竟是如芒在背——什么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老天分明是跟他开了个大大的玩笑!

自请来西北,最后疫情却未平治,刘之敬几乎能想像得到翰林院里那几个一直看他不顺眼的同僚会如何歪着嘴讥笑:素来清高的人,好容易拉下脸皮了,竟然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刘之敬觉得后背上有冷汗慢慢渗了出来:他放弃了十数年来为自己所塑造的清寒形象,换来的却是失败。此后无论再如何努力,他的履历之中都多了一块大大的污点,且将随着西北治疫的失败,再也清洗不掉了。

这一切,都源于蒋燕华那封信。明明是她的姐姐,竟然连西北疫情到底治得还是治不得都不知道,就冒冒失失地写信给他,将他诓骗进了这个陷阱之中!世上怎会有这样的糊涂人!

不,其实真正糊涂的是他。当初怎么就错认了人,还定下了婚约!若是当时发现认错了人,想个借口悔婚也还来得及,毕竟当时只是换了庚帖而已。

但那也未必妥当。蒋家毕竟有两人在朝为官,两人在后宫为妃,现在又出了一个郡王妃,若是他无故悔婚,一个小小的庶吉士,自然挡不住蒋家打压,倒不如将错就错了。然而这一将错就错,竟致今日一错就错到西北来了…

刘之敬脑袋里乱哄哄的。身后的车上飘来一股子浓浓的药味,又苦又涩。

他本是个不爱喝药的人,最不喜药草那股子气味,这些日子却捏着鼻子为这些药草奔忙,此刻就连自己身上,也仿佛浸透了这股药味,再也洗不净似的。

刘之敬突然弯下腰干呕了起来,只觉得这股子苦涩之气萦绕鼻端,似乎钻进了他的五脏六腑之中似的。

他在车队之中还是颇引人注目的,忽然之间干呕起来,立刻便有人报到桃华那边去了:“王妃,刘翰林仿佛身子不适。”

“我去瞧瞧。”桃华觉得大概是自己把人家吓着了,无奈之余倒也觉得刘之敬是个善心之人,只是书生大概没经历过这些,乍一听说疫病竟无法平治,顿时就顶不住了。

沈数却微微皱了皱眉,但并未拦阻:“多半是路上累了些,饮食又有些粗糙之故。若是他实在顶不住,就安排他回京城去,到了边关忙碌起来怕是更要受委屈了,若他病倒反不好了。”

桃华并未深想,点头道:“你说的是。不过我看他脸色也不像有什么大病,大约就是为治疫忧心,边用饭边思虑,于胃肠自然不宜。”说着,顺口还要教导一下沈数,“王爷也要引以为戒!”

沈数笑着点头,等桃华一转身便吩咐道:“去瞧着刘翰林,若是他有退意,送他回去就是。”

或许是他疑心过甚吧,但桃华这位未来的妹夫在方才那一会儿流露出来的失望,可不太像桃华所认为的那样,是对西北遭疫百姓的悲悯。

“王爷的意思是——”初一跟了他十几年,一个眼神就能明白他的意思,“刘翰林他…”不想去西北了?一听说王妃也没有平疫的把握,就想当逃兵了?

“王妃总是太过慈悲。”别看桃华遇事时仿佛带刺的玫瑰花一般,连太后都能不动声色地威胁,但她其实内心还是太过柔软。或许真是医者父母心吧,蒋家人从蒋老太爷到蒋锡,再到桃华,其实都是这般柔软的人。

沈数嘴角不知不觉地浮起了一丝笑意:“到底是王妃未来的妹夫,不必做得太难看。”如果刘之敬不是已经跟桃华的妹妹定了亲,逃兵可是要斩首的!

桃华并不知道沈数的安排,然而给刘之敬诊过脉之后也有点疑惑:“究竟觉得怎样?”这脉象并不是肠胃有损的模样啊,虽然有些疲劳,但刘之敬的身体情况应该还不错,难道真是被吓坏了?

“此次疫症虽然难治,但只要防范得当,并不会轻易染病。”不懂医的人,很容易有两极分化的错误观念,一种是认为什么病医生都该能治,根本不算个事儿,另一种就会过分夸大病症的可怕,自己吓自己。

刘之敬勉强挤出个笑容:“下官并不是怕染疫。”并不是不怕,只是最怕的并不是染疫。

“那就好。”桃华点点头,收回搭在他手腕上的手,“你歇息一日,我叫丫鬟给你熬点汤粥。你放心,皇上已经知道疫情难治,并不会降罪。”

刘之敬看着桃华走出去,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当然了,她已经是郡王妃,只要皇上不降罪,她就什么事都没有。可是他千里迢迢的跑到西北来,要的可不只是不降罪啊!而且,皇帝不降罪于她,可未必就不降罪于别人,毕竟此次平疫还是打的朝廷的旗号,郡王妃不过是跟安郡王回舅家探亲,顺便治疫罢了。

现在如何是好?刘之敬躺在马车的角落里,被周围奇怪的味道熏得更想吐了。这里头有药材的各种味道,还有其他奇怪东西散发出来的复杂味道,简直难以形容。加上马车行驶起来之后的颠簸,还不如他自己走路来得舒服呢。

不过,若是自己下来走,就证明他其实没什么病。那么到了西北,又该用什么借口不去治疫呢?

车队在入夜时分到达了距离边关最近的小镇。这镇子有个名儿叫三十里,从这个名字上就可以确定,明天再走三十里,就能到边关了。

“王爷,殷大哥来了!”蝶衣兴高采烈地在门外禀报。

这镇子原本小得可怜,只因处在前往边关的要道之上,来往之人多半要在此歇脚,这些年才渐渐兴旺了一些。只是物资有限,镇子看起来仍旧偏于简陋。沈数一行人包下了镇上最好的客栈,其实也不过是些低矮的小房罢了,殷忠行的马到客栈门前,连屋里都能听见动静。

“属下给王爷请安。”殷忠行头发上全是细细的黄土,显然是一路顶风吃土地跑过来的,“不知王妃可有闲暇,西北疫情有些变化,须向王妃禀报!”

这话他说得有几分尴尬。身为外院侍卫,求见女眷,这还真是少有的事儿。

桃华正在洗漱。西北缺水,然而做医生的多少都有点儿洁癖,这一天天的赶路灰头土脸,不洗可实在是受不了。还没洗完,桔梗儿就进来报说定北侯府派了人来要向她回报疫情,只得草草拿帕子把脸一抹,从内室出来:“殷护卫,西北疫情如何?”

殷忠行一抬眼就看见郡王妃挽着头发出来,顿时吓得把头直低到胸前不敢多看一眼:“给王妃请安。”

“殷护卫无须多礼。”桃华也有些心急,“西北到底怎样了?”

“侯爷依着王妃信中所说处置,那些生了疱疹疔疮的有不少人都在渐渐愈合,然而其余的人情形并无好转…”殷忠行这些日子也是忙得够呛,他是亲自带人把病人往聚集处送的,因此那里到底是个什么情景他很清楚,“照王妃所说进行防护之后,再无郎中军士等人染病,可是仍旧有百姓不停地得病…”可以说,这几天虽然用了桃华的方法,但疫情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善。

桃华叹了口气:“那就是说,还没有找到疫源。”

“还有更糟糕的…”殷忠行终于抬头看了桃华一眼,“城里有孩子患了天花…”

“天花?”沈数呼地站了起来,“在哪里发现了天花?是燕州城吗?”

西北边关三城,定北侯府镇守的燕州城最为繁华,前方便是城关,亦是西北最要紧的地方,倘若在燕州城里发现天花,那简直是灾难。

殷忠行忙道:“不是燕州城,是督州城。但是发现得太晚,已经有十几人都染上了。侯爷之后巡检聚集处,发现其中也有数人并非生了疱疔,而是天花。”那是家里的孩儿出了痘,还以为是得了炭疽病,舍不得送到城外聚集处去,只在家里养着,按着京城传过来的方子用药。谁知药吃了全不见效,待发现是天花之时,已经将家里人传染了好几个,还传去了邻家。

沈数一拳砸在桌子上:“真是祸不单行!”这什么炭疽就已经够麻烦了,现在又出现天花,这是更可怕的病啊。

“侯爷让我来问问王妃,可有治疗天花的良方?如今也没有多的地方,只得将天花病人也放到了聚集处。”殷忠行说着,看了一眼沈数,“王爷幼时是没有出过天花的,所以…侯爷的意思,王妃若是也不曾出过花,还是不要前往疫区了。”

桃华也不由得闭了闭眼睛,炭疽之后又是天花,果然是祸不单行:“我是没出过天花,不过疫区还是要去。放心,天花只要防护得当,并不会轻易传染上。”成年人的抵抗力比孩童要强,所以一般不太会传染。

“不行!”殷忠行强硬地道,“侯爷说了,王妃若是不曾出过花,绝对不能前去疫区!”天花可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风寒咳嗽,万一真的感染上——而且还很可能再传染给沈数,定北侯也难免有私心,总得先顾着自己的外甥。

“这个等到了燕州城再说。”桃华没心思在这时候讨论这种事,“燕州城里可有治疗天花的药物?我们带来的药材不够,必须再去采买,并急报京城调运药物!”

这一夜说是在三十里镇上歇脚,其实根本没人能安心休息。沈数安排人四处采购药草,还要派人往京城送信,桃华则埋头列药方和天花的防护措施,屋里的灯直到深夜还亮着。

刘之敬装了半日的病,因他这些日子出力不少,众人也都觉得他是书生体弱,该好生休息,并没人来打扰,竟让他进了客栈就睡了过去。半夜醒来,才发现同屋的顾丛仍未回来,门外则不时有脚步声来来去去,竟像是大白天一般忙碌。

刘之敬心中疑惑,在床上躺了半晌还是躺不住,悄悄打开门走到外头张望,果然见外头院子里不时有人骑马出去,正是沈数那些侍卫们。

这是出什么事了?刘之敬四处寻找顾丛却未找到,正迟疑要不要找人问一问,忽听二楼上脚步声响,一名侍卫从楼梯上大步下来,后头跟着个丫鬟打扮的年轻女子,追着他直道:“殷大哥,王爷是没有出过天花的,不能让他进城了!”

天花两个字落入耳中,仿如一声惊雷,将刘之敬惊得呆立当场。只听那侍卫道:“侯爷知道此事,所以特地叫我来告诉王爷王妃,不让他们往疫区去。”

那丫鬟的声音刘之敬辨认得出,正是沈数身边得用的那个蝉衣,声音里满是急切:“可是不只疫区!若是天花传播开来,燕州城里也不安全!”

侍卫道:“燕州城里如今并没发现天花。”

蝉衣急得跺脚:“现在不曾发现,未必过几日不会发现!殷大哥,你方才也听到了,王妃还是打算去疫区,若是她将天花带了回来如何是好?既然如此,只有让王爷不进城,这才安全!”

刘之敬呆呆立在楼梯之下的阴影里,像根木头一般。那侍卫大约是急着往外走,也不曾看见他,只瞥了一眼蝉衣道:“王爷执意要进城,我能如何?就是侯爷也只说不许他们往疫区去,并不曾说不让进城。你放心,侯爷是断不会允许王妃去疫区的。”

两人说着话出去了,刘之敬在黑暗之中站了良久,才挪动着僵硬的双脚回了房中,一头扎在床上,只觉得浑身乏力。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西北疫情又起了这般变化,又多了什么天花?

炭疽病刘之敬是不知道的,但天花他却见过。少年之时家乡曾有天花流行,他的两个叔叔家中合计十余人几乎全部死去。他因被寡母关在家中读书,母子两个平素都不出门,听闻天花传播之后更是紧闭门户,靠着家中储的一缸咸菜和高粱米及后院所种的南瓜苦熬了二十余日,险险逃过一劫。

天花过去之后,乡里纷纷出殡,一时间棺木满路,家家挂白。刘之敬虽素不得两个叔叔照顾,但既然家有丧事,少不得也要去尽一尽亲戚的心。去了之后,便见两家幸存下来的几人全变了一张麻脸,甚至有一个还瞎了一只眼睛,真是一半似人一半似鬼。

其实也不只是刘家,乡里变了麻脸的人比比皆是,刘之敬大白天的走在路上,竟有恍然隔世之感。那时他不过十三四岁,这一情景深深印于心中,至今想起来仍旧不寒而栗,自此将天花视为最可怕之事。

如今西北出现天花,刘之敬是真的不敢再去了。若说之前听说桃华对炭疽也无甚办法的时候,他还有去拼一拼的心思,那么现在,这种心思是一丝儿也没有了。他现在满心想的只是方才那蝉衣所说的,蒋氏还是打算去疫区!

蒋氏若是要去,他们这些朝廷派来治疫的人怎么可能不去?可是他也是没有出过天花的,去了那等地方如蹈死地。不要说他家中还有寡母要供奉,单是说他自己,功劳可以日后再挣,这条性命却是失了就再没有了。

门扇吱嘎一响,顾丛一脸疲惫地走了进来,见刘之敬自床上坐起,顺口道:“可是惊醒刘兄了?”

“方才就听见外头有动静。”刘之敬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听说是疫区又现了天花之症?郡王妃可有对策?”

顾丛苦笑了一声:“这可真是祸不单行。天花这般病症,哪有什么神药,也只是一样的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刘之敬只觉得一颗心深深沉了下去。不行,他不能去西北,他得想法子躲开,必须回京城!

☆、第153章 西北

燕州城的城墙之高,与京城相比也不遑多让了,出了三十里镇没多久,远远地就能看见那一线黑灰之色,渐渐在视野中扩大,直到高高地耸立在眼前。

定北侯派出来迎接的人早已等在城门,一见沈数一行人立刻迎了上来:“王爷,侯爷有话,请您立刻进府。”

此人是定北侯府的管家,沈数从小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见了他不由得一笑:“殷叔,这是来押着我么?”

殷叔长着一张忠厚的脸,只是右颊上有条长长的刀疤,扯得他五官都稍稍有点移位,看起来就有些骇人:“王爷言重了。侯爷只是担心您和王妃一路辛苦,先进府稍做歇息再说别的事情也不迟。”

桃华早听沈数说过这位殷叔,当初也是跟着老定北侯出生入死,脸上那道疤就是被北蛮人的马刀砍的。如今的定北侯殷岩视他如兄,儿女们都称他一声殷叔,并不当做下人看待。这会儿人已经到了马车前头,桃华便叫薄荷打起车帘,在里头冲他笑了笑:“多谢殷叔了。”

“老奴不敢当王妃的谢。”殷叔不知是天生面瘫,还是被刀伤了之后五官就不好挪动,表情一直都有几分僵硬,“夫人一直盼着王爷和王妃,这会儿正在府里等着呢。”

“那就走吧。”沈数轻轻一提缰绳,“后面那些药材和石灰等物,还是要——”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一声马嘶,众人齐齐回头,就见一匹马前蹄高高抬起,原本站在马旁边的人便往后倒跌了出去。

初一离得最近,一个箭步过去将马缰一把勒住,马儿身上还架着辕,踢踏了几下也就安静了下来。

此刻顾丛已经从后面的车边跑过来,蹲身去查看摔在地上的人:“刘翰林!”

被马踢出去的正是刘之敬,坐在地上一手捂着胸腹,一手按着脚踝,满脸痛苦。

桃华远远看见,立刻就要下车:“不要动他!”被马踢伤很有可能是内出血,看刘之敬捂的那个部位靠近脾脏,脾脏是人体内极脆弱的一个器官,万一被踢得破裂,这里可不能做摘除手术,刘之敬的命就要没了!

燕州城是西北最繁华之地,这么一长队的人本来就引人注目,还有侯府的人迎接,众人早就都看了过来,此刻见一个穿着华丽的明艳少妇从车里下来,当场就给一个男人诊起脉来,不由得都聚集了过来窃窃私语。

有那眼尖的,已经看见了沈数:“那不是四皇子吗?”

沈数八岁来到边关,十五岁就跟着定北侯进军营,燕州城里认识他的人很多,对京城的消息也知道一些,顿时议论起来:“现在该叫郡王爷了,皇上封了他做安郡王呢!”

“对对,听说是在京城已经大婚了,娶了王妃了!哎,那位不会是王妃吧?”

“啊?会是王妃吗?也对,穿得那么好看——哎,长得也好看啊!”

“嘘,你敢议论王妃的长相!不过,是真好看。”

“可王妃怎么给躺在地上的那个男人拉手…”

“你不懂就别胡说八道!什么拉手,那是诊脉!王爷娶了个神医,你不知道吗?在京城那边治疫,听说还有给她建生祠的呢。”

“哎对了,我也听说了,王爷这次带王妃回来,就是为了来治疫的呢!”

“能治好吗?听说又出了天花,天花没法治的。”

“别人没法治,神医肯定有办法!”

“你这也是胡扯!俗话说得好,药医不死病,天花那样的病,除了命大,没谁能治好的。多少神医自己家里人还死在天花上呢,哪里有个治好的?”

“你才胡说!你见过几个神医家里人死在天花上的?”

西北民风剽悍,这一言不合就几乎动起手来,幸而被人拉开了:“王爷这才回来,你们在这儿闹,是想去蹲几天大牢不成?这些日子侯爷都忙得不成,可别再添乱了!”

两人这才收了手,一个犹自不服气道:“你等着瞧,王妃肯定能把瘟疫治好!别忘了,开头郎中们还搞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病,都是王妃从京城送了信回来说这叫什么炭疽病。既然知道是什么病,自然治得好。”

那一个也嘟哝道:“我又不是盼着王妃治不好瘟疫,我家还有亲戚在督州城呢,不过是说天花难治罢了…”

西北人说话声音本来宏亮,众人自觉是窃窃私语,桃华却也隐约听见了几句,忍不住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知道众人都对她寄予了极大的信心,但她这次可能真的要让他们失望了。

“这里可觉得疼?”已经注定的结果不必再去多想,桃华收敛心神,伸手在刘之敬身上按了几处。

刘之敬别扭之极。光天化日之下,他万没想到桃华竟然会对他上下其手,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嘴里哎哟着,眼睛却不自觉地向沈数看了过去。

桃华微微皱眉。人可以骗人,但有些身体反应却是骗不了人的。她在刘之敬身上按的这几下,刘之敬一直在叫痛,可是他的反应却有点奇怪,并不是压痛和反跳痛的反应,倒是他的身体一直很紧张。

“找扇门板来,要将他平抬,不可乱动。”桃华一边吩咐,一边又伸手去摸刘之敬的脚踝。

刘之敬一直瞥着沈数,见他对桃华的举动似乎并无什么反应,不由得心里有些轻蔑——到底是西北长大的,地近蛮夷,风气也不好了,自己妻子对别的男子这般举动,竟也不见恼怒。

他正想着,就觉脚踝处一阵剧痛,猝不及防之下啊地一声就叫了出来。这一声可是货真价实的,比之刚才的反应激动得多了。

“脚踝折了。”桃华眉头皱得更紧,“附近有无医馆?要先正骨。”

刘之敬满头冷汗,抱着腿傻了眼:“断,断了?”计划不是这样的啊!

十五已经带着人寻了一块门板来,将刘之敬小心翼翼搬上去,又用几条汗巾固定住,这才抬起他往最近的医馆去。桃华皱眉站在原地思索,沈数已经拿了件披风过来给她披在肩头:“怎么,他伤得很重?”

“伤似乎并不重,所以我才奇怪。”桃华这才发觉身上快被冷风吹透了。边关的风既冷且硬,虽然穿的都是皮毛小袄,仍旧挡不住那见缝就钻的冷风,也难怪军士们多有关节风痹之症,想来他们穿的衣裳还不如她抗风呢。

“那马好端端的并不会惊。”沈数淡淡地道。拉车的马都是驯顺的骟马,方才又没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声响,马怎么会突然受惊?

“你是说,是他自己把马惊了?”桃华沉吟了一下,“但这很危险,还要观察一下。现在没有什么疼痛,但内脏未必不会伤损。”如果是脾脏出血,有些时候疼痛并不剧烈,但后果却是致命的。

“这个自然。”沈数笑了笑。桃华总是这样,先要担忧病人的生命,之后才会想到其它。

“我不过觉得,他委实有些可疑。大约就是从昨日听你说治疫极难的时候起,就有些不对劲了。”

他这么一说,桃华立刻就明白了:“你是说,他后悔了?”

“是怕了。”沈数冷冷地道,“大约他以为你来西北定能治平疫情,谁知连你也并无把握,所以他怕了,想逃了。”逃兵!

“哦——”桃华也笑了,“不但有炭疽,还有天花,难怪他怕了。只是,居然想出这个法子来——他大约还不知道,若是马踢的位置巧,根本用不了多大的力气就能将他踢死。”

脾脏是个很脆弱的地方,曾有外科的同事说那简直就是一块豆腐,根本用不着多大的力气就可以将它打裂。很多时候撞击没有造成脾脏出血,不是因为脾脏结实,而是肋部的肌肉和皮下脂肪保护了它,但假如撞的位置特别合适,那么它就真会像块豆腐一样裂开,然后…

“然后就赶紧摘除吧,不然内出血很快就会导致休克,虽然有时候从外部看连伤痕的位置都不对,甚至也感觉不到多少疼痛…”桃华记得那个女同事说的时候她们正在吃午饭,饭盒里就有一道红烧豆腐。几个刚来实习的小护士表情立刻精彩起来,于是那天那道菜被剩下了不少。

“所以说,无知者无畏。”桃华叹了口气,“其实他要想回去说一句就是了,若是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倒还不如往疫区去走一趟了。”

突然发觉刘之敬居然是这样的心思,桃华顿时觉得好没意思:“亏那日他跑来毛遂自荐,还捐了五十两银子,我还当他真是悲天悯人呢。罢了,叫顾太医去给他接骨吧,再观察几日,若是并无内脏出血,就着人送他回去,留在这儿也是添乱。那药钱就咱们出吧,只当还了他捐的五十两银子。”

“你不去给他接骨?”沈数笑问。

桃华没忍住冲他翻了个白眼,沈数失笑:“这才对。”如刘之敬那种人,实在不值得桃华出手,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你还是——要去疫区?”定北侯特地派人来接他们,就是为了阻止他们去疫区的。

“去还是要去的。”桃华叹了口气,“不去,如何治病?我既然是医者,别人能逃,我不能。不过,你没出过天花,还是不要去。”

沈数不以为然:“你都去了,我怎能不去。”

“这是两回事。”桃华伸手挽住他的手臂,“我知道如何防范,你不行。而且你在外头,也好替我调度。罢了,我们先去侯府见舅父舅母,疫情的事,须要跟他们交个底。”

这夫妻两个旁若无人,后头众人却看得目瞪口呆:“王爷和王妃——真是恩爱啊…”

西北民风开放,并没有京城一带那么多规矩,民间夫妻也有携手把臂同行的,只是身份贵重如沈数,也跟王妃如普通夫妻一般,真是叫燕州城众人都看掉了下巴。

蝶衣喃喃地道:“王爷说了什么,叫王妃直瞪他?”说起来就是定北侯府里,除了定北侯和侯夫人之外,也没人敢用白眼看沈数呢,他的表哥们都不行!

蝉衣只觉得桃华搭在沈数手臂上的那只手极其刺眼,勉强抑制着心里的酸苦,淡淡地道:“这不是我们管的事。”现在到了西北,进了定北侯府,自有定北侯夫人会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