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种痘风波影响的,并不止是安郡王府一家。

蒋家长房,小于氏看着有些焦躁的蒋钧,小心地道:“老爷,这事难道真的不成了?”

蒋钧这几天的时间,嘴上就长了一圈的燎泡,喝黄连水都消不下去。听小于氏又提起这烦心的事,不由得不耐道:“总要等桃姐儿去西北看过了才知道。这事不会不成,只是中间出点纰漏罢了。你妇道人家,不要听外头的闲话。”

小于氏嗫嚅道:“可是,这是嫂嫂与我说的,说现在外头都在传,这种痘的事根本就是西北那边假造出来的,全是定北侯要给桃姐儿扬名,还要给自己添功…否则,为何西北种完了痘,就不往外头来呢…”

这也正是如今京城最大的质疑点。这么好的事儿,为何就只在西北搞,不借机往外推广以扩大功劳呢?定然是因为在西北有定北侯府一手遮天,随便说什么都行,可外头出点事就掩不住了,如今不正是这样么?

“休要听你嫂子胡说,她懂什么。”蒋钧心里其实也不是很有底气,这几天他能坐得住,还是看着蒋老太爷。蒋老太爷到如今都在百草斋里安安稳稳地坐着,连安郡王府都没去一趟,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倒叫蒋钧安慰了一些。

不过,蒋钧的麻烦还不仅仅在于种痘这件事本身,如果只是种痘暂停推行,他也等着就是了,可是,他手里还有些别的东西…

“可是,可是——”小于氏吞吞吐吐半晌,终于道,“嫂子说,已经有人来家里,来家里讨要银钱了…”

蒋钧的脸唰一下黑了:“你哥哥收了谁的银子?”

自打种痘开始预备之后,蒋钧这里就没少有访客来,许多人都想从这件大事里捞点好处。有些人是想趁机捞钱,也有人想要捞点政绩,尤其是那些地方上的官员,若是能抢先在自己辖地推广种痘,乃是一项大政绩,眼看着三年考评之期又要到了,一个优绩,可是对前程大有好处。

对于前者,蒋钧差不多都婉拒了,倒是对想捞功劳的人略略放了些口风。不过,他不收银钱,不收重礼,收的乃是日后的人情。故而就算有人知道,也拿不住他的把柄。

小于氏在丈夫的逼视之下缩了缩身子,目光闪烁地道:“其实也没有多少…哥哥家里没什么进项,今年几个孩子又要娶亲出嫁…”于家旁支的日子过得清苦的不少,小于氏娘家虽然还算过得去,也不是什么富裕人家,如今给女儿的嫁妆还没攒齐呢。

“没有拿多少?”蒋钧气不打一处来,“若是经过我的,断不会去讨要,你哥哥究竟私下里还答应了什么人?”他这里走不到的,有些人就会通过小于氏娘家来走门路,蒋钧从前也没少帮扶这位大舅哥,这次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让他引荐些人来见,从中得些小钱贴补贴补。

但这些不过是正常开销,就像给高官显宦府上的门子递门包一般,就算见了人事情办不成,也没有把门包再讨回去的。会上门讨要银钱的,一定是小于氏的兄长胡乱答应了人家什么事,现在办不成了,才会如此。

小于氏不敢说话。其实来讨钱的人倒也并不想把事情闹大,问题是这钱收到手,她嫂子立刻就给女儿置办嫁妆了,现在根本没有银子还。这钱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足足有两千两。别说于家一时拿不出来,就是小于氏,手上现在也没有两千两现银子。

蒋钧在屋里转了一圈,只觉得嘴唇周围火辣辣地疼,就连喉咙里似乎也如火灼一样开始疼起来了,知道这火气上蹿得厉害,只得勉强压了压,冷声道:“他拿了人家多少银子?”这时候再问什么也没用了,赶紧把银子凑齐了还了人家了事。

小于氏低声问:“果然是不行了?”她嫂子不想还钱,只想来问问妹夫,这种痘的事儿到底行不行,若是妹夫说行,回去她就叫丈夫给人个准话儿,叫他等着就是了。小于氏也并不想出钱,她手头也不是很宽裕,还有两儿一女没有成亲呢,有银子自然是攒起来做聘礼嫁妆,谁想给嫂子那里填窟窿呢。

蒋钧冷冷地道:“不管这事成不成,也由不到舅兄来收人家的银钱。”他尚且不敢收钱,大舅哥倒真是大方,“把钱凑上,从今以后,叫他也别再带人来了。”既然自己这么有本事能做主,那就自己挣钱去吧,别从他这个妹夫这里捞好处了。

小于氏知道兄长这件事做得太蠢,也是事情赶巧到了这一步,见丈夫怒气冲冲,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点头答应,自回房去寻银子给娘家拼凑,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要这么拉扯兄嫂了——只会给她添麻烦,真是半点都不争气。

蒋丹华正在房里拿着账本皱着眉看,见小于氏东翻西找地取银票,不由问了一句,听说情况后便也烦躁起来:“娘也真是!这些年往舅舅家都填进去多少东西了,如今更好,几千两银子地往里填,咱们家哪有这许多银钱?只顾着舅舅家风光,自家苦有谁知道?”

这点上小于氏的确理亏些。平日里填补东西,丈夫儿女不挑剔则罢了,一旦挑剔起来就是她的不是。但被女儿这样教训,小于氏也是心中不悦:“统共填了些什么?不过是些粮米时鲜之类,你舅舅平日就白疼你了!这些话若传出去,你看外头人说不说你无礼!眼瞧着要定亲的人了,嘴上还是这么没个收敛!欧家太太最讲规矩,你给我仔细着些,若是这门亲事有个变故,看你怎么办!”

蒋丹华想到跟欧家的亲事,不由得闭上了嘴。三月里小于氏借着给欧航道贺的时机,跟欧家走动了起来,渐渐将结亲的口风透了透。如今欧家那边也表示有意,两边已经私下合了八字,也说是天作之合,就等捡个吉日走六礼了。

这种关键时候,可不能再出问题了。欧航是今年的传胪,虽然家世单薄了些,却也抢手得很,若不是欧家与蒋家有交情,这亲事恐怕还轮不到蒋丹华呢。

说实在的,小于氏当时颇为担心蒋老太爷不喜蒋丹华,会对这门亲事从中作梗,毕竟当时欧太太原似乎是看中了蒋莲华。谁知蒋老太爷出她意料之外,与欧老太爷谈过之后,回来只告诉她好生拘着蒋丹华学规矩学管家,免得将来嫁过去欧太太规矩严,她自己受不得,之后就再没二话了,亲事也就这么一步步走了下来。

蒋丹华虽然心里也想着嫁入高门,但欧航少年进士,传胪又不比普通二榜进士,是在皇帝面前挂了号的,前途自然无忧。她现在已经十六岁,再不定亲就要被人侧目了。人有时候是不得不认清现实的,并没有什么侯门伯府的姻缘等着她,则欧家这门亲事,已经是极好的了。至少,比二房的陈燕总还好些。

想到陈燕,蒋丹华不由得问了一句:“听说刘翰林回家侍疾去了?”如今她在谈婚论嫁了,小于氏也就常把外头的事跟她说说,免得将来出了门子要自己应酬的时候两眼一抹黑。现在种痘风波是京城最大的事,母女俩说得最多的当然都与此有关了。

“说是他娘伤寒。”小于氏说起这个不由得皱眉,“正是你爹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他倒回家侍疾去了,说是母亲病得重,身上的差事都辞了。”

蒋丹华小声嘀咕了一句:“是真是假啊,这般的凑巧…”种痘出了事,刘老太太也出事了。

小于氏叹了口气:“桃姐儿离京前亲自去看了,说的确是重伤寒。”刘老太太病得躺在床上直哼哼,跟养不好了似的,这种情形之下,蒋钧难道还能拦着刘之敬辞差事不成?这可是拦着人尽孝呢,要被骂死的。

“那——”蒋丹华揪着帕子,终于问道,“欧家会不会也…”刘老太太的病就算是真的,刘之敬这辞差事肯定也有避事的原因,那么她跟欧家的亲事其实还没过明路,若是当初欧家看上了蒋钧的风光,那这会儿…

“你祖父说不会的。”小于氏其实也有点儿担心,“欧家是讲规矩的人家,不会做这种趋利避害的事儿。只是这讲规矩的人家,你进去了也得仔细着些,万不可违了你婆婆的意思。”这时候她才有点后悔从小把女儿养娇了,若是从小就拘着些,现在倒不用担心了。

这会儿,蒋老太爷在百草斋里也在跟蒋松华说话:“怎的这时候回来了?就这么点事,你就沉不住气了?”

蒋松华略有点不大好意思:“是想回来看看三妹妹处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不想三妹妹已经离京了。”

“桃姐儿做事利落,自然说走就走。”蒋老太爷将手中书翻了一页,老神在在,“且她心里有数,不用你们整日里惴惴不安的。”

“那,五妹妹的亲事…”蒋松华回来其实一半也为了这事,“欧家…”他在书院与欧航也算相识,对欧家的规矩略有些知晓,蒋丹华那娇惰懒慢的样子,是绝对不合欧太太要求的。

蒋老太爷仍旧看着手中的书:“欧家规矩严,丹姐儿正缺人教导——都被你母亲惯坏了。若说自己有本事有主意,我也不与她说这门亲事了,偏偏是个窝里横,到了婆家只有被人拿捏的份。欧家规矩是严,但也不是会着意磋磨儿媳的人家,她嫁过去只消能叫婆婆满意,日子就能过得下去。”当然,在欧太太满意之前,是要吃点苦头的,这些苦头原该在娘家的时候吃,既然娘家不给吃,就只好去婆家吃了。

蒋松华想了想,略松了口气:“祖父说得是。丹姐儿年轻糊涂,但倒还不是那等会起坏心算计人的,只盼能得人仔细教导,知道了好歹才好。”蒋丹华干过两件坏事,一件是小时候推倒桃华把人摔傻了几年,一件就是把蒋杏华推进水池险些淹死,然而这两桩事也都不是她起心要害人的,只是实在不知轻重。将来嫁到婆家,可容不得她举止如此放肆,便是想干这样事也不成了。有婆母压着狠狠教导一下,或许能把那些坏毛病改了。

当然,这个时候蒋松华并不知道,蒋丹华干的这两件事究竟导致了什么结果,就连蒋老太爷也不知道,其实孙女和侄孙女都已经换了内瓤。

既然妹妹们都没什么事,蒋松华踌躇片刻,还是谈起了蒋钧:“父亲那里,不知可有什么影响没有?”

“磨磨他的性子也好。”蒋老太爷淡淡道,“你上回做得很好,那之后你父亲也知道收敛些,如今他没收过什么重礼,人情这东西,有人在才有人情,无凭无据的谁也不能说什么,倒也不至于出什么大事。”

说着笑了笑:“倒是你三叔那个养女婿,真是个见风使舵的人,这会子就急急要撇清关系了。这也好,毕竟那丫头姓陈,你三叔如今又离了家,趁机分开了也好。”

“百人不同态。”蒋松华如今在外头眼界广了,倒不怎么在意,“不知柏哥儿如今怎么安排的?我隐约听说原本三妹妹是要给柏哥儿种痘的,究竟种了没有?”

蒋老太爷嗤笑了一声:“我看桃姐儿是故意的。没有种,送到你二叔家去暂住些日子了。毕竟西北那边又说有天花,没种痘并不敢带他过去。”

“欲擒故纵?”蒋松华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如此说来,三妹妹真是胸有成竹了?”

“桃姐儿也未必想得这般远,或许是安郡王的意思。”蒋老太爷重新拿起手里的书,“桃姐儿嫁了他,我也放心了。你倒不必再替他们担心,只管读你的书,下次秋闱去试试手,若能考出来,你也该议亲事了。”

说到自己的亲事,蒋松华就有点儿腼腆:“孙儿其实——也并不着急…”

蒋老太爷从书页上头瞧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笑:“是也不急,那姑娘还小呢,就算你秋闱得中也不过才十六,毕山长家中可素来不惯将女儿早嫁的,总要留到十七八岁才肯放出门。”

蒋松华一张脸陡然就涨得通红,蒋老太爷哈哈笑起来,把孙子撵了出去:“赶紧回你的书院去吧,无事就别往家里瞎跑了。家里有祖父看着,乱不了大局!”

蒋松华红着脸出去,才出百草斋,就看见远远的有几个人坐在紫藤花架之下,正是于氏带着丫鬟们在那里,看她们翻花线呢。蒋松华急忙过去请安,于氏瞧了瞧他,慢声问了几句书院里的衣食,便如不经意般地道:“跟你祖父说什么呢?”

若是从前,蒋松华大约只当祖母真是随口闲话,然而他在外头这些日子,还跟着山长出门游历过,倒是开了窍,听这话就知道于氏是想见蒋老太爷,却又不肯进去,遂恭敬地答道:“祖父问了孙儿读书的事,说家中无碍,让孙儿回书院去安心读书。”

于氏听到这里,微微吐了口气,点头道:“听你祖父的,别为家里的事分心,去吧。”

蒋松华躬身答应,规规矩矩地告退了出去,于氏便望着百草斋的方向出起神来。这几年,她时常到这个花架底下来走走,因为这里离百草斋最近,但不出百草斋的院门却又看不见她。

蒋老太爷既跟蒋松华说只管读书,便是家中确实不会有什么大事。于氏叹了口气,明明已经得了答案,可以回自己院子里去了,她却只是不想动。一晃蒋老太爷搬进百草斋好几年了,几十年夫妻,竟是形同陌路。

难道真是她做错了?于氏有些恍惚。当初她做那件事自然是为了靠上太后,然而如今两个孙女都在宫里,却也都是不死不活的,蒋钧如今得用,还是靠的蒋桃华的医术,与太后半点关系都没有。她虽也姓于,但细细算算,其实这些年从于氏一族那里,也并没有得到多少好处,早知如此,又何必昧着良心做那件事呢?只是事到如今,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就如同她在这花架底下无论坐多久,百草斋里都不会看见一样。

“罢了…”于氏缓缓地叹了口气,“走吧,回去着人给宫里送个信,没什么大事,叫梅姐儿放心,还如前过日子就行。”

种痘之事停滞,蒋氏姐妹在宫里的处境也随之发生了变化,颇有几个位份较低的妃嫔背后趁愿,先是说点酸话,渐渐的就当面欺上来了。

皇后当然是乐见其成的。当初她自觉对蒋梅华颇为庇护,谁知蒋梅华竟私下里有了孕,这在她看来简直就是恩将仇报!虽然最后到底做了手脚让蒋梅华落胎,这份子仇却算是结下了。更不必说后来又冒出来一个蒋桃华,搅得皇帝心猿意马了。虽说不是亲姐妹,但反正都姓蒋,逃不了是一家子。

因着这个,虽然蒋氏姐妹如今在宫里不得宠了,但到底蒋梅华未有寸功却借着蒋桃华的功劳升了九嫔之末,也算是高位妃嫔了,皇后心里怎会痛快?有人愿意做她的急先锋去压一压蒋氏姐妹,她自然只会支持,横竖现在连太后也不说照顾蒋氏姐妹的话了,她还顾忌什么?

蒋杏华原本被蒋梅华鼓动,隐隐的生了一丝邀宠的心思,谁知先是跟桃华搭话碰了软钉子,回到群香殿,又被王充容若有所指地冷淡了几日,这一丝心思又被吓回去了。

她虽重生了一世,但其实与前生并无什么变化,仍旧是那个懦弱又没甚见识的蒋杏华。虽然借着前生知道的那一点点事,最终还是进了宫,算是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然而这件事究竟是怎样做成的,她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这其实也怪不得她。前生她在刘府后宅里困了一辈子,除了做针线做家务之外,什么也不知道。重生之后根本没时间让她去学些什么,就只顾着想摆脱刘之敬了。因此她骨子里根本不曾变过,除了“坚决不嫁刘之敬”之外,就还是那么得过且过了。

既然如此,那么当邀宠变成一件很困难的事的时候,她便又打起了退堂鼓。身边并没人帮她,而要她自己想法子,那实在太难了。横竖她如今在群香殿过得不错,又有王充容庇护着,不如就先暂时这样算了。

蒋杏华缩了头,只把蒋梅华气了个半死。然而如今她既无色又无宠,还能怎么样呢?待要再开导一下这个庶妹,又有王充容有意无意在头里拦着。毕竟蒋杏华如今住在她宫里,说起来正经是受她管束的,蒋梅华虽是亲姐姐,却是别宫另院,并不好越过她去跟蒋杏华说什么。

实在有些坐不住,蒋梅华一边慢慢跟陆盈走动起来,一边叫人往宫外送信,问家里究竟如何了。她在后宫消息不灵通,听那些人的酸话仿佛桃华再过几日就要被叫去大理寺过堂打板子似的,虽说知道这不可能,心里也觉没底。

“梅姐儿也不易…”于氏似乎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又有些黯然。易不易的,当初也是蒋梅华自己选的路,那时蒋老太爷极力反对,但一家子都没人听他的,只觉得前方就是一条光明大道,似乎走上去就能飞黄腾达似的。结果到如今是这样,还能说什么呢?

“老太太也不用太担心,到底大姑娘如今是充媛娘娘呢,只要三姑娘能把眼前这事儿过去,以后依旧还有好时候的。”银柳见于氏烦闷,连忙拿话来开解。

谁知她不说还好,这一说,于氏更是胸闷得不行了。当初她干了那事,坑得二房家破人亡,到头来自己孙女的前程却要掌握在二房手里,这,这岂不就是报应么?

“扶我回去吧。”于氏只觉得胸口闷得有些难受,连说话都懒。

银柳急忙来扶人,谁知才扶到一半,于氏一手捂了胸口,眼睛一翻,就歪倒了下去…

☆、第206章 自尽

于氏这一倒,只吓得两个大丫鬟银柳和雪柳魂飞魄散,正慌着叫人去唤小于氏、请郎中、去衙门里叫蒋钧回来等等,就见蒋老太爷从百草斋出来,后头甘草提着药匣子,走过来叫人将于氏放倒,摸出银针就扎了下去。

这几年蒋老太爷都不再行医,最近一次还是蒋杏华落水,大家的注意力却又都被桃华当时又是吹气又是按胸的吸引过去,竟忘记了家里还有个曾经的太医呢,还叫唤什么请郎中。

几针下去,于氏低低哎了一声,睁开了眼睛。银柳和雪柳这才回过魂来,正要去扶她,蒋老太爷已经摆手制止道:“让她歇一会儿,找人来抬回去静养。”

“老太爷——”于氏怔怔地看着丈夫,颤动着嘴唇想说句什么,却被蒋老太爷淡淡止住了:“你这是心悸之症,乃是平日里多忧多思、饮食无节无致,这会儿少说少动罢。”回头吩咐甘草,“熬一剂黄连温胆汤来。”说罢,起身背着手就走了。

于氏看着蒋老太爷漠然远去的背影,把头扭向一边,闭上了眼睛。

蒋钧在种痘处听了家人送来的消息,急忙跑回来,便见母亲半倚在床头,小于氏正在给她喂药。于氏脸色还有些苍白,但已与常日无异了。蒋钧这才略放下了些心,免不了又向银柳问起当时情形。

于氏服了药,已经觉得好了许多,只是身上还有些发软罢了。听蒋钧还在问,便道:“我无妨了。老太爷说了,不过是平日里多忧多思了些,少说少动即可。倒是你,如今衙门里事情正忙着,还是回去罢。”

蒋钧迟疑片刻,低声道:“若不然,我就在家里给母亲侍疾罢?”

“你也想学刘翰林?”母子之间还是有些默契的,于氏闻言便知儿子的用意,道,“松哥儿今日回来,老太爷叫他只管回书院去安心读书。”

这话说出来,蒋钧也知道于氏的意思了:“母亲是说,此事…”蒋老太爷认为种痘之事还能顺利施行?

于氏叹了口气:“你父亲这些年虽是不说话,可心里总是有数的。再说,刘家那里报了侍疾,你若再侍疾,这话好说不好听…再者你是主管,也不能轻辞。如今梅姐儿那里日子已经不好过了,你若再辞了差事…”自己家里人都放弃了,宫里人还不借机狠踩呢。

说起刘之敬,蒋钧心里便有些忿忿:“当初是他自己找上来,说什么在西北知道了多少多少事,如今又报了侍疾的名头自己先躲了,当真是个小人!”

于氏轻咳了一声道:“听说他母亲是当真病了。”

蒋钧哼了一声没说话。其实他也去看过了,刘老太太的确病得很重,如果不是这样,他才不会让刘之敬辞了差事呢。然而这件事,他总不信就有这么巧,只是刘之敬对母亲的孝顺是名声在外的,他总不能随便质疑是刘之敬自己把老娘搞病了吧?

其实,蒋钧这个猜测虽然不全对,但还真符合了其中一部分真相——刘老太太不是刘之敬弄病的,但她的病确实是人为的——她自己泡了个冷水澡。

虽说如今已经是四月底,但京城夜里还是颇凉的,那深井里打上来的水更是凉意入骨。要说刘老太太为了儿子也是够拼的,竟然自己悄悄在夜里打了井水来,泡了半夜。

饶是她平日里身子骨再结实,如今也是五十岁的人了,这么个泡冷水法哪里承受得住,第二日就起了高热,刘之敬急请了郎中来,一碗碗药猛灌下去,才算退下了热度来,只是仍旧躺在床上,稍稍一动就咳个没完。

“娘——”陈燕端了药进来,“喝药吧。”刘老太太这一病,简直要把她累死,明放着陪嫁过来几个丫鬟,刘老太太只要她伺候,白日晚上都不得好生歇着,这才几天,她就觉得自己走路都有点打晃了。

“又是这药。”刘老太太咳嗽了几声,刚把药接过来,萱草就进来报:“蒋郎中府上派人过来探望老太太。”

刘老太太顿时就把药碗一搁,拉下了脸:“这是来催命的不成?”前几日郡王妃亲自上门还不够,蒋家长房那里又请了郎中过来看,都是疑心她假病呢。幸好她聪明,是真的病了,否则还不当场被戳穿?

“就说我病着呢,不见。媳妇你出去瞧瞧,把人打发了。你这伯父也真是…”刘老太太现在横竖瞧着陈燕不顺眼,娶了这个媳妇,没见什么好处,倒是一直都走霉运。蒋家这会儿来人,哪里是真来探望的,分明是瞧着她略好了些,想再把刘之敬拉回去办差,一同顶缸呢。

陈燕现在哪敢跟她顶嘴,低头出去打发人了。这里刘老太太端起药来刚要喝,忽然又放下了。蒋家盯得这么紧,若是她好了,只怕还要叫刘之敬回去,如此,前头的折腾不是白费了吗?

刘老太太想到这里,不由得皱了眉。陈燕真是没用,上回蒋家来人,她就与陈燕讲了,叫蒋家以后不要再来人探望,结果全无用处。想来也是,这陈燕如今姓陈,与蒋家长房再无半点干系,蒋郎中怎么可能听陈燕的?说来说去,还得她自己想法子。

想到这里,刘老太太左右瞧瞧,端起药碗打后窗泼了出去,这药不能吃了,怎么也得多拖几日,拖到蒋家死了心再说。哎,这个安郡王妃真是坑人不浅,如今京城闹成这个样子,她倒跑到西北去了,莫不成是想躲到西北不回来了,让京城的人替她顶罪?

被刘老太太疑心想躲去西北的桃华,这会儿正在听顾丛的报告。

那日顾丛怀疑镇子上的人使用的是假痘苗之后,定北侯府就派出了人手彻查此事。若说在西北这地方,还真没什么能禁得住定北侯府查的,果然没几日就发现,这痘苗的确不是顾丛那边制出来的,而是掺了些假的。

“那制假痘苗之人,已经被定北侯抄了家,连同制出的假痘苗都收在那里,等着呈往京城。”顾丛为了这些假痘苗已经忙了好些日子,只是此事终于告破,他虽然疲惫,却也是精神奕奕的,“此人当初与一个发配到西北来的老郎中相识,偶尔听他说起过制痘苗的事。那时候他不信,只当是老郎中说胡话呢,谁知后头王妃办成了这事,他才后悔不迭,就凭着当时听到的那点子微末东西,竟然就敢自己去制了痘苗,可毒性太大,死的那几个孩子,都是用了他的痘苗!”

“杀千刀的东西!”薄荷先忍不住骂了出来,“还留着他做什么,就该千刀万剐!这东西也是随便能给人用的?”

“侯爷这样做是对的,送往京城,自有律法处置他。”桃华对于做假药的向来痛恨,更何况这不仅是假药,简直就是毒药了,“孩子死了的那几家,现在怎样了?”

顾丛叹了口气:“这事儿实在是…西北境内还好说,侯爷不单是抄了那制假痘苗之人的家,还有那个购进假痘苗的官员,也被侯爷抄家砍头了。这也算是给那几家子报了仇。可是定州城那两家…”制假痘苗的要留着送进京城解释此事始末,购假痘苗中饱私囊的官员就直接砍了平民愤,只是定州城并不在定北侯管辖范围之内,那两家人已经被定州城的知州也打包往京城送去,要告御状了。

告不告御状的,反正前头已经有个张氏了,桃华现在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你这些日子也辛苦了,如今水落石出,你也休息去吧。”

顾丛抓了抓头发:“其实此事主要是侯爷叫人办的。下官想着,西北这边儿事也办得差不多了,制痘苗的手艺也有人掌握了,下官想跟王妃回京城,也算是个人证。”

“你跟我回去也好。”桃华想起刘之敬,不由得微微冷笑了一下,“京城那边正缺人手呢。将来推广种痘,少不了要你这样的人独当一面。只是你就要辛苦些了,怕是这些日子也难以休息。”

顾丛嘿嘿一笑:“能跟着王妃,下官还能多学些东西,求之不得。”他放下手,却不小心从袖子里掉出个荷包来,当的一声落在地上,滚出些碎银子和铜钱来。

玉竹手快,连忙低头去捡起来,倒闹得顾丛十分不好意思,连声道谢,袖了荷包就告退了。

“王妃,奴婢瞧着那个荷包,像是蝶衣的手艺。”薄荷眼尖,凑在桃华耳边上小声道,“那荷包边上锁的花纹,蝶衣最爱用。”

桃华不禁笑了笑:“是么?”若真如此,倒是好事呢。不过,想到蝶衣,她就想到了蝉衣,“王爷呢?”

薄荷就怕她问这个,嗫嚅了一下才小声道:“王爷先,先回侯府了。”肯定是去见蝉衣了,也不知会如何处置她,会不会念着旧情心软了,或是怕王妃处置得重了,所以…

“你以为我会如何处置?”桃华叹了口气,“将她打死?”蝉衣的确是有私心,而且对她并无善意,但要说这罪有多大——至少在她看来,罪不至死。如果真让她来处置,除了把人赶出去也不能怎样,倒是沈数去处置,下手大概比她狠多了。

蝉衣真没想到来处置她的会是沈数。她原是想哭一哭,喊几声冤的,然而看见沈数带着煞气的眼神,竟然一句话也不敢说了,腿一软就跪了下去:“王爷,奴婢知错了…”

“既然你知错了,那你自己说,该是何罪?”

蝉衣说不出话来。认真说来,她这是起了私意对王妃不利,说个背主也不为过的。可是在她心里,她真的没觉得自己有多大的错,毕竟她什么都还没有做啊,不过是一时疏忽,竟让张氏脱离了控制罢了。何况,蒋氏并不是她的主子,沈数才是,而她从来从来,没有一刻曾经想过要对沈数不利的。

沈数等了片刻,笑了一下:“看来,你方才不过是随口敷衍罢了。”果然不出他所料,蝉衣根本没有悔改之意。这也是他的错,御下不严,将一个丫鬟的心惯得大了。

他笑得太冷,蝉衣被吓住了:“王爷,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沈数摇了摇头:“不,若有下次,你还是会做的,你的主意太大了。”不但能做自己的主,还能做他的主了。

“奴婢——”蝉衣本能地想辩解,却被沈数一摆手止住了:“我不会杀你,毕竟你总是伺候我一场。而且——王妃素来量罪以刑,若是换了她来处置你,最多将你发卖,说不定只是赶出去了事。”

蝉衣听他前面几句,心里刚升了一丝希望,待听到后头,心又沉了下去。怎么,不杀她,原是因为蒋氏不会杀她?蒋氏怎么就不会杀她了?蒋氏难道不是巴不得她死吗?

她在沈数身边服侍多年,固然是能猜到沈数的心意,但同样的,沈数对她也是颇多了解,看她面上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怎么,你不信?你以为本王是怕王妃下手太狠,所以才过来的?”

蝉衣现在哪还敢有这个念头:“奴婢并没有…”

沈数再次摆了摆手,不想再听她说什么了:“虽说你罪不致死,但若容你如此下去,必致有一日再铸大错。你——喝了哑药,去北边的庄子上吧。”

蝉衣张着嘴怔住了。哑药,北边的庄子?

所谓北边的庄子,是西北的一部分军屯,在那边劳作的许多都是流放西北的役犯,或者有在西北境内犯了大罪之人。至于说到哑药,这是要封她的口,不许她到了外头将主子的事传出去一字一句啊。

“王爷,奴婢不会,奴婢死也不会把王爷的事传出去的!”蝉衣只觉得满心凄凉,沈数怎么会觉得她会将他的事说出去呢?她根本不会这么做的啊!不该说的话,哪怕有人拿刀来撬她的嘴也撬不开的。

沈数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怜悯,随即就摆了摆手,初一低着头,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你去了那边庄子,只要安分守己,自然有人照顾你,就在那儿一直住着吧。”蝉衣即使去了役犯干活的地方,也未必要做苦役,只是终其一生不能离开那个偏僻的田庄了。至于这碗哑药,其实他也并不想灌,然而蝉衣不透露他的事,却未必不会说桃华的坏话,若是一碗哑药能让她彻底地息了这心思,能平平安安活到老,倒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王爷,王爷——”蝉衣跪在地上膝行几步,伸手想去抱沈数的腿,却被初一挡住了。沈数说完话,根本没有多看她一眼,转身就走了出去。

“蝉衣——”初一的声音也有点沙哑,“你——喝了吧,安安分分去庄子上,我也会托人照顾你。”别的做不到,让她在田庄上少吃点苦还是可以的。

“不——”蝉衣看看那碗汤药,突然笑起来,“我对王爷素来忠心,从未有过一点不利的心思,我不喝这药!”这药是给背主的奴婢喝的,她背主了吗?

初一闭了一下眼睛:“可王爷跟王妃是一体的…罢了,这些不必再说,你喝了吧。”虽说都是一起长大,看她落到眼下境地也不无唏嘘之意,可到这时候还这么固执,王爷若不如此处置,谁知道后面她还会干出什么事来,到那时,谁能保得住她的性命?

“不!”蝉衣猛地站起来,眼里的光亮得瘆人,“我对王爷一片忠心,天地可表。王爷放心,奴婢绝不会透露一丝一毫主子的事,永远不会!”

她的最后一句话语调陡然拔高,初一只觉得耳膜都有些刺痛,刚情不自禁地用手捂了一下耳朵,就见蝉衣猛一转身,一头撞到了墙上。

西北的房子虽低矮,却建得极结实,墙尤其的厚重,为的是挡住冬日里的寒风。蝉衣这一头撞上去,只听一声闷响,灰黄的墙壁上开出一朵鲜艳的血花,蝉衣的身体被弹回到地上,抽搐几下,就不再动了…

蝉衣的死讯传到桃华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是一天之后,人都已经下葬了。一个奴婢的死当然没有惊动什么人,除了蝶衣和初一十五悄悄将她送到了墓地之外,只有定北侯府里几个知情的大丫鬟私下里叹息了一番。

“蝉衣死了?”桃华给沈数做完针灸,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自尽。”沈数半闭着眼睛,闷声道,“我原想留她一条命的。你不会怪我吧?”

“怪你什么?留她一条命?”桃华叹了口气,摸摸他的脸,“罪不致死,我怪你什么。如今人既然去了,入土为安,不必再多想了。”

沈数苦笑了一下:“我并没有想她,只是在想如今这事会变成什么样子。”于氏一党定然会抓住这个机会攻讦定北侯,想要掌握西北军权,或者至少分一杯羹。

“既然痘苗是有人制假,而不是顾丛监制的痘苗出了问题,那么事情也并不难解决啊。这次回京城,就可以给柏哥儿种痘了。”一旦种痘成功,必然还会有人来尝试,虽然推行起来可能不如在西北这边顺利,但假以时日必能成功的。皇帝年轻,他有的是时间啊。

“没有这么简单。”沈数睁开眼睛,“我很疑心,这个制假之人所谓的‘曾经与老郎中谈起过种痘之术’究竟是真是假,据舅父所说,那老郎中可是从不与人多话,只到将死之时才将此事向舅父谈起过。”

“所以是有人故意造假痘苗吗?”桃华猛地睁大眼睛,“就为了——攻讦舅父,染指西北军?”

“皇上年轻,于阁老却不年轻了。”沈数冷笑,“东南,西北,他试了这里试那里,已经要丧心病狂了。若是再让他这样下去,皇上当然等得起,可却还不知要被他再害了多少人!”

福州那些因为倭寇偷袭而死去的军民,此次在西北种了假痘苗死去的孩子——这还是因为假痘苗是掺在真痘苗里使用的,凑巧这一批种痘的人只有五个用了假痘苗,若是整整一批假痘苗用起来,少说也得死上几十上百个孩子,甚至有可能再把天花传开去——当然不是在西北传,而是一路向关内了——于阁老为了军权,真是要丧心病狂了。

“那现在怎么办?”桃华知道自己于政治实在不通,还是不要随便发表意见的好。

沈数沉吟了一下:“来的时候,皇上倒是跟我透过一点意思…皇上,也不想再等了…”于阁老是老了,可是也不一定马上就死,而皇帝今年已经三十出头,也着实没有太多的时间了。至少他现在连子嗣都没有,也拖不起了。

说到子嗣,桃华就想起陆盈:“七月里也该生了。”

“你瞧着是男胎是女胎?”

“这如何说得准。”桃华哭笑不得,“所谓诊出男胎,其实都不是十分准确的。”连现代B超有时候都会看错,更何况诊脉。至于什么肚子尖生男胎,孕妇脸上不生花儿就是女胎之类的“经验之谈”,更是正确率低下。

“其实不论是男是女,皇上都不想让皇后抱养这个孩子。”

那是当然的了。皇后害死了皇帝多少子嗣,皇帝怎么可能让她来捡了现成。原本是打算拿住皇后下药的实证,结果被太后中间插了一手,虽然因此找到了先贤妃和赵充仪也被下毒的线索,但就这件事本身来说,算是功败垂成,并没有抓住真正的把柄。

“于家不倒,太后和皇后就不会倒。同样,太后和皇后不倒,于家也难倒。”沈数长长吁了口气,“要想他们倒,除非——犯下不赦之罪。”谋害皇嗣,于皇后是大罪,但对于家来说,除非有实证证明于家教唆皇后如此行事,否则还是牵连不足。

“不赦之罪?”桃华一时之间只能想到一条,“谋反吗?”她只知道这个是砍头抄家诛九族的大罪。

沈数没有说话,只是片刻之后,缓缓点了点头。

☆、第207章 染指

西北种痘致死,原来并非种痘本身有什么问题,而是出现了一批假痘苗之故。

这消息传回京城,引起了两种反应。

一种是松了一口大气:原来种痘的法子并没有问题,那太好了。当然这里头不乏有些人还心存疑虑的,准备即使重新开始种痘,也要先观望一下再说。

另一种则是抛开了种痘法的问题,开始攻讦定北侯:为何假痘苗会被制出来,又被掺入了真痘苗之中?定北侯不将那收了假痘苗的官员送来京城,却在西北就抄家砍头了,是否是在遮掩什么真相?更有人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大肆宣扬那官员其实与西北军中某些将领有所勾结,不然制痘苗之法是如何传出去的?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不过一般来说,大家总是会选择与自己利益切身相关的部分来注意,比如说刘之敬,他现在最关心的就不是西北军权是否旁落,而是种痘这件事情,居然还是能成功的吗?

陈燕小声道:“姐姐已经要给柏哥儿种痘了。”曹氏哭得跟死了亲爹一样,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安郡王府里已经开始张罗这件事了,并且为了验证效果,还向外征集天花病人或是病人曾穿用过的衣物。

刘之敬站在廊下发呆。时近五月,吹过来的风都带着暖意。刘家宅子虽然小,墙角也有一棵蔷薇,开着几朵白色的花,那香气仿佛也被日光晒得发酵起来,肆意地散播着。

然而如此的夏日之中,刘之敬却觉得心里有些发凉。他已经至少有二十日不曾再去过种痘处,辞差事的文呈都交上去了,虽然蒋钧一直未曾批复,但人人都知道他其实已经等于是辞了这差事了。然而这个时候,安郡王妃又回来了,又要继续推广种痘了,这,这简直是耍着他玩呢!

“夫君,要不然,要不然…”陈燕要不然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说她去求桃华?算了吧,她现在恐怕连桃华的人都见不到。

刘之敬知道她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不由得略有些不耐地道:“罢了,你去煎药吧。”到底他当初怎么就看错了人呢?事事都精明,谁知竟在这上头栽了个跟斗,将山鸡错认成了凤凰。

陈燕黯然低下头,转身去厨房了。她在蒋家这几年,努力学习的书画诗词,到了刘家不知怎么的竟全无丝毫用处,如今天天就是烧火煎药做饭侍疾。这些她在蒋家都没干过,若不是有萱草枸杞帮忙,怕是连顿饭也做不成。从前桃华时常下厨做汤做点心,她还暗暗有些看不上,如今事到临头了才知道,这些事才是有用的。

只是,如今这不会做菜的要日日在厨下忙活,那会做菜的身边不知有多少人伺候,怕是根本十指也不必沾阳春水,又何必要受烟熏火燎呢。

刘之敬并不关心陈燕在想什么,他在廊下烦躁地踱了几步,心里升起个念头来:若不然,再回种痘处去?虽说这举动有些太失骨气,然而他的文呈蒋钧并未批复,说起来也还不算已经离了种痘处,倘若…

“咳咳——”屋子里传出的剧烈咳嗽声打断了刘之敬的念头,他连忙往屋里走:“娘,你醒了?”

刘老太太憔悴了许多。只要人醒着就想咳嗽,开了头就止不住,这样的日子换了是谁也不可能不憔悴。刘之敬一手扶着她,一手替她抚着后背,直到刘老太太咳得撕心裂肺满脸通红,才算勉强停了下来。

刘之敬急忙从旁边盘子里拿了颗甘草枇杷丸给刘老太太含上:“陈氏熬药去了,母亲且先等等。”

刘老太太含着甘草丸,喘了半天的气,觉得喉咙里渐渐有了一丝凉意,这才敢开口说话:“我怎么听见你媳妇说,郡王妃,又回来了,那种痘的事,又成了?”

刘之敬叹了口气:“母亲不要管这些事了,且好生歇着吧。”刘老太太自己泡凉水澡生了一场大病,本来吃了药已经将要转好,偏她怕自己好了儿子就还得回种痘处去,竟把药悄悄停了。

原本停药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若是断断续续用药,不过就是好得慢些。偏刘老太太自己不大注意,前几天半夜醒来见外头下雨,恐怕挂在檐下的咸肉着了水,连夹袄也不披就跑出来收肉,又着了凉。

这旧病未好又添新病,两下一并可就来得重了,郎中再来诊脉就直摇头,说年纪大了不知保养,说不得就要转成肺痨。刘之敬开始还不相信,但刘老太太这次一倒就再没爬起来,却由不得他不信了。

“哎——”刘老太太一脸悔恨,“这都怪娘,当初不该自作主张,咳咳——”这一次咳嗽起来,甘草丸都不管用,还险些卡在喉咙里。

刘之敬连忙给她拍背顺气:“这如何能怪娘呢,娘都是为我好。如今娘只管安心养病,我总有办法的。实在不行,就是再回去,想来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刘老太太一边摇头一边想说话,然而咳得又实在说不出来,幸好陈燕端了药过来,一口口喂下去半碗,才算勉强压住了咳嗽,哑着嗓子道:“这,这还如何回去?”她再不知外头的事,也知道这般反复无常是根本不可能的。

“若不然——”刘老太太的眼睛移到陈燕身上,“媳妇啊,还是你回去求求你姐姐吧。郡王妃也来给我诊过脉,实在是病得不成,才拖累了敬儿。”

陈燕何尝不想去呢,然而她实在是没有半点把握:“姐姐她…正筹备着给柏哥儿种痘的事…”这次种痘桃华还不是安排在郡王府内,而是在京城里的兴教寺收拾出一间禅房,在那边给蒋柏华种痘。同时,将征集一百个年龄相仿的孩童,分三批在寺内免费种痘。

至今,在西北种痘,每个孩童收取费用是一百文。看着不多,但那是在西北的价钱,按当地物价换算,到了京城,恐怕至少要翻上三倍。

别看京城是繁华富庶之地,再富庶的地方也有穷人,三百文一个孩童,不是所有人都出得起的,更别说有些家里还不止一个孩子,你是给谁种不给谁种呢?

如此,安郡王府那边一说要免费给种痘,就算如今外头还对种痘有所质疑,也有许多人立刻报名应征了。他们想得也朴素:郡王妃的弟弟也要种呢,这一批痘苗一定是最好的,种了一定最安全。

一百个免费名额,立刻就把整个京城都搅动了起来,甚至有些不缺钱的人家也在报名,他们的想法也是一样的:跟着郡王妃的弟弟一起,一定最安全。

然而这一百个名额也不是谁都能随便报的,桃华这次是严格按照之前宣传的种痘注意事项来的,对来接种的孩子也进行了一定的挑选:凡是体弱的、正生着病的,都挑了出去。不过,对于有病的孩子,虽然剔除,桃华却给他们诊了脉开了药方,有些实在贫苦的人家,甚至还直接舍了药。

这一下去兴教寺的人更是络绎不绝了——就是不能免费种痘,能得郡王妃看看病也好啊——竟弄得跟义诊一般了,简直是满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被看了病的,自然也就少不了要称赞郡王妃仁义慈善,药到病除。

所以这些日子,桃华基本上都在兴教寺呆着呢,陈燕可实在不保证自己能见着她。再说她自己心里也明白,刘之敬这是第二次退缩了——头一次她没见着,还可以说句是误会了,这次她可是看得明明白白,刘之敬若不是露了退意,刘老太太也不会闹这么一出——凡事可一不可再,刘之敬再次出尔反尔,换了是谁也不可能一再容忍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