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太太心里未必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看陈燕一脸为难,不由得火气又上来了:“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亏得那还是你姐姐,你——”话说到一半,突然变了调子,刘之敬急急看时,刘老太太已经脸如猪肝,剧烈地呛咳起来,唇边甚至咳出了血沫子。

“快,快请郎中去!”

被种痘惹得心绪烦闷的,当然还有宫里的皇后和太后了。夏日天长无聊,姑侄两个也只能在寿仙宫说话打发时间,偏偏这说来说去,几句话总绕不过蒋氏。

“母后,崔家那事…”皇后对立侧妃还是不死心,“崔氏难道真的疯了不成?”

太后很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因为这是她第二次在沈数那里失利了。太医不断地去崔家,可大部分时间崔幼婉都喝了安神的汤药在昏睡,偶尔有醒的时候,看起来也是神情有些呆滞,不像疯,可也不精神,倒像是痴了。

然而不管是疯是痴,这崔济民的七七马上就要过了,钦天监选好的吉期眼看着就到,这样的侧妃,你如何送得进安郡王府去?崔夫人已经上表推辞了这桩亲事,声言“小女突患恶疾,不足以侍郡王”,乞罢婚约,容崔家一门返乡,让崔幼婉在家中终老了——虽然不曾成亲,但已经许过皇室子弟,崔幼婉这一辈子也不能再嫁他人了。

“皇上已经许了。”且还厚赐了些东西,就算是把什么私杀婢女导致被报复的传言掩了过去,保全了崔家的颜面。

皇后一肚子的不忿:“皇上分明就是偏心——”

“罢了!”太后低声喝止了她,“如今有更要紧的事。”比起分润西北军权来,一个侧妃真是微不足道了。谁也没想到,种痘这件让蒋氏和定北侯府无比风光的事儿,居然出现了这么个漏洞让人钻。这个机会若是把握不住,哪还有更好的机会!

皇后撇了撇嘴,但到底没有说什么。她也知道若是得了西北军权,对于家有多少好处。更难得是皇帝这次也有意借机削弱定北侯,看来,皇帝对于殷家,对于沈数,到底还是忌惮的。

“陆宝林的胎已经七个月了,你若要给她升位份,也该着手办起来了。不然真到生了再提位份,这份人情谁还会看在眼里?”分润军权的事是外头男人们办的,太后心里再着急也管不了,只得暂时放下,回头来教训皇后。

皇后一提起这事就忍不住要生闷气:“皇上也太偏心袁氏了!”看皇帝的意思,竟真是打算把陆宝林的孩子给袁淑妃养。更让皇后生气的是,因为要分西北军权的事儿,皇帝与于家意见一致,此时此刻,于阁老也不欲因为抚养孩子的事儿与皇帝再起冲突,已经暗示过她了。

眼下太后又提给陆宝林升位份的事,其实也是这个意思——这个时候不要与皇帝顶着来,只要别让袁淑妃养孩子就行了,大不了就交给陆宝林自己养,反正若是大家手里都没个子女,那中宫就永远压钟秀宫一头。

“都准备好了,这个月就给她办了。”皇后其实真不怎么想给陆盈升什么位份,然而到了这个时候,也只能如此了。赵家现在是越来越不听话,赵充仪近来跟袁淑妃还有些走动,竟似乎是要联成一党的意思了,皇后不能不有所忌惮。

“听说皇上明年还要加开恩科。”太后叹了口气,“这个时候,你务必安份些。”明年是皇后三十岁的整寿,皇帝借口给她过千秋节,加开了一科秋闱。这事听起来好像学子们是借了皇后的光,其实只要主考是皇帝的人,上来的人当然就会为皇帝所用了。

皇后不服气地道:“若说主考,咱们有多少人荐不得的。”于阁老是文臣,所结交自然也以文臣居多,说起主考来,确实是于党合适的人极多。

“皇上还要开武举呢。”这方面,于阁老可是没人能任什么主考。

“母后,若是皇上真把孩子给袁淑妃养了…”皇后忽然觉得有些害怕起来,“皇上如今——”皇上如今跟于家可是离心离德了,将来,局势会变成个什么样子呢?

太后眼里闪过一丝冷光,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看了一眼皇后的肚子:“你这肚子,也实在是不争气。”

皇后顿时红了眼圈。难道她不想生吗?这些年来寻了多少太医,喝了多少汤药,人人都说她身子并无大碍,可就是生不出来。说起来,皇帝跟她并不十分亲近,每月来她宫里不过三四次,有时候还不——这样子,她生不出也是正常的。可是从另一方面说,那些小妃嫔们,皇帝亲近得也不多,仍旧能怀上,又显得她不正常了。

“我看,让你父亲在族里再寻个合适的人吧。”太后终于淡淡地道,“总要有个于氏所出的皇嗣才最好。”姓于的嫔妃生下的孩子,袁淑妃是死都沾不上边的,而有了这么一个皇子,于家再想做什么都方便了。

“再送人进来?”皇后的眼睛立刻瞪圆了。

“那你想怎么样?”太后看她这样儿就来气,忍不住提高了点声音,“你能生,还是于昭容能生?”别说皇后,于昭容也早就不怎么能见得着皇帝了,若不是身边养了大公主,跟住冷宫也没啥区别。

皇后忿忿地捏着手指,半晌才道:“若是如此,陆氏这个孩子也不需要了。”

太后真想抬手给她一巴掌:“你简直糊涂透顶!真以为你给袁氏下药,皇上就不知道?”若不是她善后,说不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呢。

皇后目光顿时闪烁起来:“母后说什么呢,我不懂…”

太后抬手点了点她,想说什么,又觉得简直是白费口舌:“罢了,我不与你多说。总之你若再敢有什么举动,不必皇帝,我先废了你!于家的女儿有的是,再找一个来代替你想也不难。”

这话说得其实有点吓唬人了。于氏一族的女儿的确有的是,然而于阁老这一支现在却没有适龄的,所以一时之间再要想挑个有资格被立后的根本找不到。但是太后若真是发起狠来不再支持皇后,皇帝就能架空她,即使不被废,幽居中宫没有实权也够她受的了。

皇后被吓了一跳,不由得委屈起来:“姑母——”

到这时候就叫姑母了。太后真是不想跟她多说:“总之你给我安份一些,不许再闹了!”皇后到底知不知道,这些年她任性而为,给于家带来的影响都是什么?不过,也得怪太后自己,总想着只要皇后生个皇子,一切就都定了,于是也由着她,然而谁能想得到,十几年了,皇后硬是连个蛋都没生出来呢?

皇后悻悻答应了一声,不想再坐下去,起身走了。太后冲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你们看好了她,上回的事,再不许发生了。”

青玉连忙应是,见太后一脸烦闷,便替她揉按着太阳穴,一边将些好的消息捡出来说给太后听:“承恩伯嗣子的事定下来了,挑了个六岁的小孩子,过几日就开宗祠记在名下。那孩子的娘早死了,给了他爹些银子也就罢了。”

那亲戚也是穷极的,卖了儿子,还能得银子再娶一房媳妇,何乐而不为?且他是于氏一族极远的亲戚,根本不住在京城,也亏得于思睿能把他找出来。只是那孩子瞧着笨笨的,六岁了也不识一个字,看起来不像个多有前程的模样。

“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太后叹了口气,“不过是继承香火,笨些无妨,孝顺便好。”于思睿自己也不是什么有出息的,又有爵位,难不成还指望嗣子出将入相?将来年时节下能不断祭扫也就是了。

青玉瞅着太后这也不像高兴的模样,赶紧再说一件事:“南华郡主与靖海侯家定了亲了。若是明年江二公子秋闱得中,就赶紧办喜事呢。”

太后略略露了一丝笑意:“如此说来,这加开恩科也是好事。恒儿那孩子,都说学问不错,他有了功名成了家,南华也就放心了。”对亲手养大的南华郡主,太后还是有感情的,加上江恒素来讨喜,靖海侯家也是安分人家,虽不算是于党,也从不生事,唯一不好的,就是跟蒋氏有点瓜葛。

青玉眼看自己这件事说得又不好了。说起来南华郡主的眼光是没有错的,靖海侯府既富贵又安定,靖海侯大姑娘的人品也是看得见的,至于说跟安郡王妃有点关系——就连南华郡主自己,还让安郡王妃诊治过呢,靖海侯不过是跟安郡王妃的继母沾点亲,实在也数不上什么的。

“奴婢听说蒋药师出了门后,郡王妃连弟弟都带到自己府里住,想来跟那曹氏并不融洽…何况这几年除了年节走礼之外,蒋家与靖海侯府也不常来往…”也就是那年郡王府及笄,靖海侯府上去了人,但那次,南华郡主的儿媳文氏还去了呢。

“这个蒋氏真是能搅风搅雨!”太后越听越觉得烦躁起来,眼睛又开始发花了。想想也是,当初她一个小小的医家女,被各家权贵找去诊脉,不过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谁知道麻雀飞上枝头变了凤凰,如今回头看看,竟是跟这家那家都有瓜葛了。

“罢了罢了,不必再说了。”太后不想听见有关桃华的事,“外头的消息勤着打听些,看西北那边的事究竟进展如何了。”只要于家手里能掌握些兵权,蒋氏一个后宅妇人算得了什么。

“只是可惜锐儿如今还在南边…”要说若能分到些军权,自然是放在于锐手里才最让于家人放心,然而于锐才调去福建卫所不久,怎么也不能再调去西北了。偏偏倭寇偷袭那件事,陆大将军率军追击,又在海上大败倭人,击沉了好几艘船,算是将功折罪。皇帝又有维护之意,就算于党群起而攻,也没能把陆大将军拉下马来,真是白折腾了。

“这次西北的机会,一定要抓住啊…”太后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再抓不住机会,于家就真要慢慢地败落下去了。

☆、第208章 成功

兴教寺里已经打扫出了二十间宽敞的禅房,房屋都是紧邻的,位置也幽静。桃华手里牵着蒋柏华转了一圈儿,向住持含笑道:“多谢大师仁心。”

“阿弥陀佛——”住持双手合什念了一声佛号,“王妃才是真正的圣手仁心,种痘之事泽被天下,本寺能躬逢盛事略沾功德,实是本寺的幸事。王妃放心,本寺僧侣随时听候王妃差遣。”

蒋柏华转着眼睛,忽然问:“姐姐,我就在这里种痘吗?”

“对。”桃华低头看他,“别怕,姐姐也在这里陪你。”

“我不怕!”蒋柏华挺起小胸脯,“姐夫来吗?”

桃华失笑:“姐夫这几日不能来,他有别的事呢。”她不大清楚沈数最近在做些什么,沈数只让她安心给蒋柏华种痘,其余的都不必分心。

蒋柏华稍微有点儿失望:“那等我种完了痘,姐夫来吗?”

“当然。到时候姐夫来接我们一起回家呢。”其实如果一切顺利,蒋柏华不过发两天热罢了,倒是之后如何验证种痘的功效,需要他跟天花病人共住些日子,说起来比较麻烦。

蒋柏华一听沈数会来接他回去,立刻眉开眼笑起来。桃华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对跟在身边的薄荷道:“去跟大伯父说,把第一批孩子送进来吧。”

一百个免费名额,第一批先来三十人,跟蒋柏华同一天种痘。整个程序都是公开的,孩子们就在山门处登记,由一位亲人陪着进入兴教寺,种痘之后便移入禅房居住。这一切并不禁人观看,只是要求众人不得喧哗,不得进入山门罢了。

虽然早就说种痘种痘,西北的事儿也传得人尽皆知,然而这事儿几经波折,京城民众们也是直到今天才能亲眼得见,谁不想来看看?兴教寺外头顿时人山人海,比过佛诞节也差不了多少了。

这样的大事,哪能不传进宫里去呢。皇帝手里拿着一份奏折翻了翻,随手扔到一边,问杜内监:“兴教寺热闹得很吧?”

杜内监把折子捡起来归到一边,答道:“听说人山人海的,都挤在那里看呢。其实在山门外头也看不见什么。”要不然郡王妃怎么让每个孩子都要家人陪同呢,如何种痘,种完之后有什么反应,都是这些陪同的家人才能看见。

“从外头征集到了天花病人吗?”

“仿佛人并不多。”天花基本上是得了的就死,要找个正好还活着的,有时候也真的不容易。倒是天花病人的衣物有不少,然而衣物好像总不如病人那么有说服力,比如说,你如何证明这衣物未种痘的穿上就会得天花呢?说不定这衣服根本就不会传染天花疫症。

“等这些孩童种痘完毕,把死牢里的人提几个出来,一同穿戴那些衣物就是。”皇帝淡淡地道,“若再有不信的,叫他们自己来穿。”

杜内监连忙道:“皇上说的是。谁若不信,只管自己来试试。”想来是没有人敢尝试的。不过死牢里从来不缺人,横竖都是要死,拿他们来试验最合适不过了。

“大理寺那边张氏的案子审理得如何了?”

杜内监将这几日得到的消息在心里略一整理,便答道:“那张氏口口声声说郡王妃的药治死了她的孩儿,然而有人作证说,在用药之前郡王妃已经声明此药药性厉害,只给必死之人服用,却未见得每个人都能禁得住,全由家人自己决定是否服用。这张氏也承认郡王妃曾问过她…”

“既然问过,那还有什么可怨怪的!”皇帝冷笑。

“她说,她说她儿子并未到必死之时,是上了郡王妃的当。”杜内监低眉顺眼地道,“大理寺的意思,此子是否必死,似不应由郡王妃一人决定,所以…”所以不是要判她制药不当,而是要判她辨证不确了。

“不应由郡王妃一人决定,那谁能证明此子当时不是必死?”皇帝讥讽地问。

这谁能证明呢?然而正因为双方都不能举证,所以这事儿才难办呢。大理寺这是得了于家的授意,一门心思要在这上头做文章了。

“难怪蒋氏要搞什么协议书。”皇帝随手又拿起一份奏折来,展开看了几眼就又扔给杜内监,“把弹劾定北侯的奏折都给朕找出来,看看到底有多少。”

杜内监苦着脸道:“皇上,多得很呢,这些日子数都数不清了。”

皇帝被他逗得笑了出来:“大理寺那边还没审出个端倪来,这折子已经上得跟雪片似的,看来安郡王夫妻树敌不少啊。”

杜内监本来就是为了博皇帝一笑,此刻见皇帝笑了,便忙也陪了笑脸道:“可不是。不过奴婢看安郡王倒也安心,这些日子连兴教寺都没去呢。”

“兴教寺里有他媳妇,要他去做什么,添乱么。”皇帝不在意地道,“他给朕去看看五城兵马司和两营军就行了。”

杜内监听见两营军的名字,立刻低下了头。于家还在为分薄西北军权而折腾,若是他们知道皇帝如今对沈数如此信任,不知该要如何恐慌了吧?不过,这个秘密当然只有他这个贴身内监知道,就算是这明光殿里,皇帝也并不信任身边的人。

“皇上,安郡王进宫请安。”

门外传来的声音让皇帝又笑了:“说曹操,曹操到。就说朕忙着呢,让他在外头等着吧。”

杜内监嘿嘿一笑:“奴婢这就去传话。”如今人人都知道,皇帝也想借这个机会削弱定北侯府的实力,安郡王除了四下联络之前那些要种痘的人家给殷府说情之外,也就只能以请安为名,进宫向皇帝求情了。既然如此,让他在殿外多站一会儿,岂不是应该的吗?

明光殿乃是皇帝寝殿,来往宫人内监比议政的英华殿或御书房更自由些,因此没半天工夫,安郡王在明光殿外一直候着却不得召见的消息,就已经由这些宫人们传到了皇宫每个角落。

沈数站在廊下。以他的耳力,自然能听见宫人们从他身后走过时发出的窃窃私语,虽然不是都能听得清,但想也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不过,这些于他都如清风过耳,这会儿他除了要控制表情做出一副既急躁又不敢不恭敬的神色之外,就只顾盯着眼前的廊柱瞧。

明光殿外的长廊规制与英华殿不同,但廊柱的颜色却是一样的,都是红漆大柱,每年年前必定上一层新漆,这会儿颜色还很鲜艳。

不过,沈数从来没有看到过这鲜艳的红色,在他眼里,这些廊柱都是灰褐色的,只是有时深些,有时浅些。不过这次,他觉得这廊柱似乎有点不太一样,颜色似乎明亮了些,不太像灰色了。

是廊柱换了颜色?沈数细细地研究了一会儿,觉得不大可能。这都是旧制,皇帝所用之色,除了明黄就是正红,不会有人敢随意更换这里的廊柱漆色,所以,这肯定还应该是原来的红色,至于看在他眼里有所变化…

难道说,是他的眼睛在变化?沈数不太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随即发觉自己这个动作有些傻气。这些日子他东跑西颠的,并不比桃华闲,有些事情忙起来就会忽略,以至于这会儿站在廊下,看见这些红漆大柱,才突然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

沈数回头往明光殿前的院子里看了看,虽然明光殿这里以树木居多,两边廊下也并非花团锦簇,但他的确觉得整个院子看起来似乎都有点不大一样了,但又说不清到底哪里不一样。

真的是他的眼睛有所变化?沈数猛然想起自己身上穿的就是大红常服,连忙低头细看。果然,这衣裳他记得还是被封为郡王之后内务府特制的,当时穿在身上,的确跟现在看起来不太一样。

如此说来,桃华的针灸起效了?沈数只觉一阵惊喜冲上心头。他倒不是为自己觉得惊喜,而是为了桃华。

虽然桃华一直都没有说什么,但沈数是跟着定北侯学领兵打仗的人,观察力自然非同一般,早就看出来桃华表面上将这针灸一事说得轻描淡写,其实心里却是极为看重的。

沈数不是傻瓜,相反,他聪明得很,只要稍微揣摸一下桃华的心思,就知道桃华是怕告诉了他最后又治不好,会让他失望。而她自己口虽不提,只怕却被这事儿一直沉甸甸地压着呢。

如今他的眼睛有了转变,也不知桃华会高兴成什么样!沈数只觉得在这明光殿外都有些站不住了,只想立刻奔去兴教寺,把这消息告诉桃华。总算他还有点理智,知道此刻不是高兴的时候,只能硬生生地站住了,脚下却像踩了针毡一样,控制不住地挪来挪去。

不过他这副样子落在别人眼中却正像是焦躁不安的模样,恰合他如今的处境。最终,当皇帝以疲惫为借口没有见他的时候,在宫人们看来,安郡王出宫的时候脚步踩得又重又急,活脱脱是躁动不安的模样,恐怕这次,定北侯府真的要吃亏了。

事情正如人们所猜测的一般,安郡王妃的药治死人的案子还在纠结之中,但假痘苗之事却迅速得出了结论:定北侯治军不力,朝廷已经派官员前往西北彻查此事,随着一起去的,还有几名准备顶替受贿将领的武将。

此案断得十分迅速,等桃华领着第一批种完痘苗的孩子从兴教寺里出来的时候,查案官员已经离开京城往西北去了。

不过这些都是朝廷上的大事,普通百姓最关心的当然还是种痘的事儿,于是兴教寺外又一次人头攒动,除了那三十个孩子的家人,都是来打听情况的。

这么多人,自然有些在前有些在后,前面的还能看见,后面的就只能看见一堆后脑勺了:“怎么样怎么样,出来了吗?”

“出来了出来了!那个穿红的就是郡王妃!哎,手里还领着个小哥儿,一定就是蒋家小公子了。”

这样的话从最前排开始,一大波如海浪般向后传去:“是三十个孩子没错,一个都不少!”

“究竟是出过痘了没有?”

“嘘,别说话,郡王妃在说话呢。”

“我们又听不见…”

“哎,王妃让那些孩童都把长过痘的地方露出来呢!”

“别挤别挤!王妃说了,不许挤到孩子!这次只让最前头的一些人看,以后还有两批人要种痘呢,到时候也会让人看的,你急什么!”

“前头说了,真看见了,有些长在胳膊上,有些长在脖子上,真是留下的痘瘢!”

“你见过生天花的吗?什么样的是痘瘢?”

“我当然见过!我有个表叔就是生天花,落了一脸大麻子,跟那个孩子脖子里留下的瘢痕一模一样!肯定是出过痘,绝不会错了!”

“这么说,这种痘真是有用的,也不会死人?”

“废话,你不会数吗?进去三十个,出来三十个,你说会不会死人?”

“万一中间换了人…”

“简直放屁!进去的时候老子也来看的,就是这三十个孩子,一个都没换!”

“但怎么这样快?生天花少说也要折腾十天八天的,人都要扒一层皮去,这——才三天而已,我看这些孩子根本就没怎么瘦啊。”

“何止没瘦,听说寺里吃得不错,还有胖了的呢。王妃都说了,这种痘生病,跟生天花不一样,是很轻的,当然好得快。真要是跟生天花一样,那还算什么避痘啊。”

“要是这样,我家两个儿子也要送来种痘!这种上了就再也不用担心了。”

“可是——还不知道是不是真能避天花…”

“郡王妃都在城外收了些天花病人,还有些病人穿过的衣物,到时候这些孩子都会送到那边去,要住满了十天才能回来呢。”

“难道蒋家小公子也去?”

“自然是去的。王妃亲自陪着呢。你没听说吗?在西北的时候是定北侯的两位小公子先试了这痘苗,到了京城就是王妃的弟弟来试了。敢这么做,自然是有把握的。我是不管了,一定要把孩子送来种痘!”

“我也要送!”

“哎,要这么说,西北推行种痘不是大好事吗?为什么还要处罚定北侯呢?”

“你没听说吗?这不是因为种痘,是因为有军中将领私下受贿,用了假痘苗,死了人呢。”

“哦——那也不关定北侯的事啊,人家可是连两个儿子都送出来试药了。”

“但是他治军不力啊。”

“那郡王妃的案子呢?听说有人告郡王妃治死了人?”

“呸,郡王妃怎么可能治死人!我有亲戚在蓝田,他那时就是个风寒发热,也被当成疟症送去了隔离区,若不是郡王妃诊出不对来把他放了,说不定就真染上疟症要死在里头了。郡王妃的医术谁都比不上,治死人?简直可笑!”

“对啊,听说承恩伯啊,太后啊,那时候得了病都是郡王妃治的,太医院都没法子呢。”

“说郡王妃诊错了脉,证据呢?谁敢说自己医术比郡王妃更高明,能证明郡王妃诊错脉的?”

“就是!哎,你们知道吗,这回制痘苗的那些人,都是从太医院啊惠民药局啊那些地方挑出来的,全都跟着郡王妃学呢。还有个太医,哎,听说是伺候过宫里娘娘的,因为钦佩郡王妃的医术,跟着去了一趟西北呢。你们说,太医都要跟着郡王妃学,还有谁敢说自己比郡王妃厉害的?”

“那是肯定没有了。我也听说了,这个太医姓顾,原来在太医院里也没什么名气,现在可好了,听说在西北他制的痘苗就最有名,仅次于郡王妃亲制。如今这一回京城,马上就调进了种痘处,还升了官呢。”

“哎哟,这么说,要是没有郡王妃制的痘苗,这顾太医制的也是好的?”

“反正人家是郡王妃亲传的。你算算这去西北,能跟着郡王妃学多久啊?现在在皇庄上制痘苗的这些人,才学了多久?”

“天哪,要是我家孩儿种痘时能种上顾太医制的痘苗就好了…”

“谁不这么想啊。不过估计轮不着咱们,京城里头多少达官显贵的,怕是抢都抢不过来呢…”

“哼,我可听说,前些日子西北那边一出事,这些人从前抢着请郡王妃的,也都冷落了,这回还有脸再争吗?”

“这算什么,脸皮厚的多着去了…反正咱们平头小百姓,碰运气就是了。”

“哎,看,郡王妃带着人往城外去了,咱们也去看看?”

“城外那可是天花病人,这些孩童种了痘苗不怕,你也不怕?我可不敢去!”

“郡王妃也不怕呢。”

“哈哈,你好大口气,敢跟郡王妃比!郡王妃那是菩萨转世,百病不侵,你算什么?再说了,郡王妃都不让天花病人进城呢,可见厉害,你若是出去了,进不来城可别怪别人!”

“就是就是,还是老实点吧。回家去准备准备,将来好给孩子种痘要紧…”

“哎,还要再等十天呢…”

“急什么,真要是有效,别说十天,今年三月里就说要推广种痘,现在都快六月了,还不是等过来了…”

“听说了吗?皇上下令从死囚牢里弄了些死囚过去,一起穿那些天花病人穿过的衣裳,看到底他们染不染病呢…”

兴教寺前的人群像煮沸的水一样,向四面八方散去,自然也就把消息带去了京城每一个角落。

刘家住的巷子里,当然也少不了这股水流,因为房浅屋窄,街上的人声音大些,院子里就能听得见。

陈燕缩在窗户底下,手里慢吞吞地摘着一把青菜,假装没听见外头的声音。但其实装也没用,兴教寺的事儿又不是一天了,这几天左邻右舍就都在议论,想装不知道都不行!

又成功了。桃华,她总是能办成事的。

陈燕无意识地揪着一片菜叶子,虽然听见屋里婆母又咳嗽起来,也不想动弹。她实在是累了,在家里还从来没有这么辛苦过。刘老太太自己病了难受,就折腾着别人也跟着难受。刘之敬是她儿子,她还心疼一点,陈燕这个儿媳妇,可得不着半点怜悯,白天晚上都得跟着忙活。

“陈燕,端热水来!”屋里传出刘之敬有些暴躁的声音,陈燕只得放下手里的菜,冲着厨房喊道:“枸杞,快拿热水来!”她就不明白了,放着她陪嫁的好几个人不用,怎么这母子两个就专爱使唤她呢?

枸杞如今专管在厨房烧水熬药的这些个事儿,闻言急忙拎了一壶热水过来。若是刘老太太当家的时候,无事灶下是不能烧火的,免得费柴。不过如今她管不着了,陈燕就叫枸杞天天留着个灶头烧着热水,这样要用随时都有,免得屋里要热水还要现烧,到时候烧不及,刘之敬又要发脾气了。

刘老太太再次咳得撕心裂肺。这些日子她迅速地消瘦下去,吃不下睡不着,连说话都没力气了,难得不咳的时候就是恹恹地躺着,教陈燕看了,痛快之中又有些怜悯。

“娘,把这个含上。”甘草丸已经不怎么顶用了,但含了总比不含好。

刘老太太却摇了摇头:“费…”这甘草丸是特制的,比普通甘草丸要贵一倍呢。

“外头…说什么…”刘老太太的耳朵还是挺好使的,“郡王…妃…”

刘之敬这些日子本来就郁闷得很,不过在母亲面前不好发作罢了,偏这会儿刘老太太又提。他也不是泥塑木雕的,只不好对母亲发火,便转头冲陈燕发作起来:“当初真不该听你的,弄到这会儿进退两难!”

陈燕怔了一下:“我,我当初也是好意…”

“呸!”刘老太太吃力地吐了一口,一点黄色的痰沫飞出来,溅到了陈燕手上,“什么好意,敬儿就是听了你的,才断了腿回来…”

那痰黄且厚,陈燕只觉得一阵恶心,摸出手帕用力擦手。这些天的疲劳和厌倦混合着愤怒一起冲上来,让她一时也失去了理智:“什么是听我的!真听我的,当初别在西北玩什么惊马的把戏!看看人家顾太医,如今有多风光?自己怕了,转头却来怪我,你——”

后半句话在陈燕喉咙里噎住了,因为刘老太太猛地坐起来,伸出枯瘦的手指指着她,嗓子里咯咯了几下,一头从床上栽了下来…

☆、第209章 欲擒

十天的日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对桃华来说,这不过就是十天而已,但对在隔离区外等待自己孩子的人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尤其里头传出来死囚穿了天花病人的衣裳之后染病身亡的消息,有几个妇人直接就在外头哭出来了,仿佛她们的孩子也马上就要死了似的。

若不是隔离区里头还有蒋家的小公子,估摸着等不到十天,那些种了痘的孩子就得被父母抢出来。

不过对孩子们来说,十天却是一眨眼就过去了。无它,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有些平日里饭都吃不太饱,现在每天都有菜有肉,还有年纪相仿的孩子们一起玩耍,除了身边那些得了天花的病人看起来有些可怕,这里的日子简直是快活极了。等到满了十日要离开的时候,居然还有几个孩子很舍不得起来。

蒋柏华更是精神得很。别看他年纪小,但是既识字还会动几下拳脚,俨然成了孩子头儿,天天领着人恨不得能把天翻过来,让桃华第一次发现弟弟居然是个熊孩子,很有几次手痒想揍他!

满载着孩子的马车在五月末的阳光里离开了隔离区。每个孩子都脱掉了在隔离区里时穿的衣裳,沐浴过后换了新的干净衣裳,这才返回京城。

城门外头早就聚了许多人,眼见着三十个孩子精神奕奕地坐在马车上,顿时议论声一浪高过一浪,一直往远处传了开去。

“郡王妃,什么时候开始全城种痘啊?”路边的人群里,忽然有人大声问,立刻引起了一片附和:“是啊是啊,什么时候开始种痘啊?我们都准备好银子了。”

桃华也在马车上坐着,坐在一群孩子中间,看起来完全不像个尊贵的郡王妃,闻言含笑道:“大家都不必着急。这会儿天气正热,其实不是种痘的好时候。之后朝廷会出种痘的布告,按着户籍来,每家都会种的。大家耐心排队,其实也很快。”

“那,痘苗是郡王妃亲制的吗?”有人大着胆子又问了一句。

“我一个人可制不过这许多痘苗来。”桃华笑了笑,“不只是京城,今后各处都要推广,数以万计的痘苗,我便是千手观音也做不来啊。”

人群里响起了一阵笑声,有人大着胆子喊:“王妃就是菩萨转世,佑人平安!”

这引起了附和之声,桃华连忙摆了摆手:“我可不是什么菩萨转世,这种痘之法,也是前人想到并试验过的,虽然他们未能成功,却也给后人指出了方向,故而今日才有成功的种痘之法。医术之道,大抵如此,在未知之时必得有人敢去试行,哪怕走错了方向,至少也告诉后人,这条路是不能走的,遂使后人再加尝试之时便可事半功倍…”

城门处挤的人渐渐安静下来,远近的人都不吭声了,竖着耳朵听桃华说话:“若无前人之失败,也难有后人之成功。便如若无神农尝百草之死,便无华佗扁鹊救人以生。大医之道,乃在于不惧风险,不惧物议,尽心竭力为人医治,至于成败利钝,则不可有所顾忌。即使为人所不解、不恤、不谅,亦必如是。”

沈数带着郡王府的马车,也亲自来城门处迎接,却被人群挡在了远处。只是此刻人虽然多,现场却几乎是落针可闻,以他的耳力,足够将桃华的话一字一句全收进了耳中,忍不住微笑起来。大医之道,原来这就是大医之道,桃华一直是一副不怎么爱行医的模样,其实在她心里,大医之道一直牢牢地扎着根,从来不曾变过。

“郡王爷来接人了…”终于有人发现了沈数,实在是那身大红常服太显眼,座下的高头大马也是京城里不大常见的神骏。到底百姓对于皇室中人还是有敬畏之心,不自觉地就让出了一条路,让沈数策马穿过人群,走到了马车前头。

桃华今天穿的是一件八成新的茜红色衫子,还是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制的衣裳,这颜色她其实挺喜欢的,只是衣料是细布,穿在身上虽然舒服,却不合郡王妃的身份,出嫁的时候薄荷都不想带着,还是桃华叫她塞到了箱子里,想着若是西北天气热了,在房里自家穿穿也好,想来沈数不至于挑剔的。

谁知在西北还没呆到天热就回了京城,倒是这回在隔离处不必穿得那般华贵,便把这件衫子又翻出来了。

衣裳虽不怎么贵重,胜在颜色十分娇艳,衬得她略有些晒黑的肌肤透出润泽的微红,血气充盈,生机勃勃,仿佛一朵正盛开的花,毫无顾忌地向外散发着芬芳。

沈数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桃华。到现在他真的确定自己的眼睛起了变化,桃华身上的衣衫在他眼里不再是灰色的,就连那张脸也不太一样了,似乎像被什么照亮了一样,有了某种微妙而难以言喻的变化。

“王妃回来了?”沈数忽然一笑,弯腰向桃华伸出了手。

下一秒,无数百姓目瞪口呆地看着安郡王将郡王妃提上了马背,坐在自己身前,之后圈转马头,旁若无人地穿过人群走了,扔下一个蒋柏华徒劳地伸着手:“姐姐,姐夫——”他也要骑马!

“这,这——”有人不由得小声嘀咕,“这也太不成个体统了吧…西北那边,都是这般没个廉——”

最后一个耻字还没说出来,这人就被自己婆娘狠狠掐了一把,疼得嗷一声叫了出来:“你疯了不成?”

“你才疯了呢!”他媳妇狠狠剜了他一眼,“走走走,赶紧回去准备给娃们种痘的银钱,没听王妃说吗,很快就要全城种痘了!”说什么廉耻,是想挨揍吗?再说了,虽说郡王爷这样光天化日之下的是有些…但,王妃真有福气啊,就说她家里这个,平日里连句暖和话儿都不会说,出门也不知道迎迎她,更不用指望他懂这个了。

会做如此想的绝不止是一个人,这众目睽睽的,用不了一个时辰,消息就满天飞了。皇后早晨起来就叫人去打听消息,原盼着那三十个孩子最好是死几个,若是蒋家小崽子死了就更好了。

然而真是天不遂人愿,不但孩子没有死掉一个,还个个活蹦乱跳,引得无数百姓去城门处迎接,倒闹得跟得胜还朝似的。尤其是那个沈数,众目睽睽之下还闹出这一出来,简直是——

“伤风败俗!”皇后恨恨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母后,蒋氏如此伤风败俗,丢的是皇家的脸面,她不懂规矩,您得好生教导她才是。”

太后半闭着眼睛:“那是安郡王不懂规矩。西北素来如此,他在那边长大,也难怪了。”她倒是很想做点文章,然而现在蒋氏如日中天,她又没什么精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横竖现在从定北侯手里分些军权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里子都有了,面子就让沈数夫妻一分半分的也没要紧。

皇后心里却不痛快得紧:“母后,纵然不训斥蒋氏,这宫里她两个姐妹,也要好好约束一下,万一也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来,丢的可是皇上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