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说的绣,当然不是绣娘们那等精工细做的繁复图案,只是用黑线在上头绣了几条痕迹而已。因为线与绒布几乎是一色的,很难看出来,桃华用手摸了一会儿,摸出几个字来:“好像是——东,左三,下五。”

之所以说好像是,是因为这几个字绣得并不是楷体,而简省了些笔划,桃华还是根据字形猜的。

“我也觉得是这几个字。”蒋锡点头,“我去给一家人家出诊,半路上淋了雨,将这脉枕也淋湿了。我想着拆开来洗洗,谁知道搓的时候觉得有点不对劲,就摸出这几个字来。”

“这是谁绣上去的?”沈数皱起眉头,“这个——原先是祖父的吧?”

“正是。”蒋锡听他叫祖父叫得十分顺溜,不由得心里欢喜,“就是桃姐儿祖父留下来的。”

“那多半应该是祖父或祖母绣上去的?”沈数沉吟着,“这药箱,祖父都是不离身的吧?”

行医之人的药箱,轻易是不让外人碰的,所以蒋方回的药箱,除了他一定就是他的妻子王氏能动了,但是在脉枕里绣这个是做什么呢?

桃华摩挲着这块绒布,良久才忽然问:“祖父是在哪里过世的?”

“在天牢里。”蒋锡立刻回答,“桃姐儿,你是不是也觉得,这几个字是暗指了些什么?”

父女两个面面相觑。早在刚从蒋老太爷手里拿到这个药箱的时候,他们就谈过此事。蒋方回之死,显然不是畏罪自尽,而是“被自尽”了,其原因很可能是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比如说,太后下毒谋害先贤妃的事情——所以在天牢之中被灭了口。

当时这个药箱收回来的时候已经被翻查过了,连药箱底部的夹层都被粗暴地扯开,如果真有什么留下的线索,也被人搜走了。然而此刻,却在脉枕里发现了这几个字,如果这是线索,那就是蒋方回留下的最后东西了。

但是桃华还有几分疑惑:“祖父,会针线?”这几个字绣得挺粗糙,但也不是从来没做过针线的人能绣出来的,比如蒋锡,他连自己的衣服破了都不会补,是绝对绣不出来的。

蒋锡挠了挠头:“你祖父手特别巧,不但行针是一绝,还会自己补衣服。”他小时候被父亲带出去玩,不小心撕破了裤子,怕回家被母亲责怪,就是父亲悄悄拿针线给他补上了的,而且补得极整齐。

当然这跟母亲的针脚究竟是不一样的,等裤子被母亲拿去洗的时候还是发现了,然而已经时过境迁,母亲也就并没有责怪他,只是拿着这裤子去取笑了父亲一场。

蒋锡那时候还小,并不很明白父母言语之中的调侃与情意,只记得母亲说父亲的针线好,都可以去做针线娘了。

桃华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这会儿她突然想起来,蒋方回的药箱里曾经有一个核桃大小的扁圆小垫子,当时她没看出来那是个什么东西,现在听蒋锡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那东西不就是个针垫吗?前生她的祖母也用过的,用两块布中间塞点棉花,就可以插上几根针,中间塞团线,带在身上,如果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使用。蒋方回生前在药箱里居然还带着针线,可见确实是会做针线的。

所以,这几个字,是蒋方回在天牢之中自己拆开了脉枕绣进去的吗?之后他将脉枕重新缝好,然后将针垫里的针和线都扔掉。这个时代,几乎没有哪个男人会做针线,所以只要太后的人没有发现他药箱里有针线,就绝不会联想到这上头去。

又或者他们也曾经检查过脉枕,但蒋方回的手艺实在太好,并看不出拆过的痕迹——毕竟只是把边子缝上,又不是精细刺绣——所以并没有将脉枕拆开检查。不过,蒋方回用的是黑线,即使他们将内衬取出来看了,也未必能发现端倪。

“天牢!”沈数双眼发亮,“我明日就去打听,祖父临终之时究竟关在哪个牢房里。”

蒋锡发现这绒布上绣的字时,曾经激动得不能自已,一口气赶回京城,恨不得立刻就能让女儿女婿看见这东西。现在东西已经交给了女儿,他的心思就全放到回忆蒋方回身上去了。

少年丧父,母亲也随之而去,虽然有蒋老太爷这个伯父悉心照料,但对于蒋锡的打击仍旧是极大的。只是他身为男子,虽然心中思念,却也不好形诸于外。成亲之后,倒是有李氏还可倾吐几分,谁知李氏又早早去了。后头娶的曹氏,实在不过是为了照顾女儿而已,与李氏远不能相比,自然也不会有这些倾情之语。

这些事若是一直憋在心里不提起,或许也就这样了,然而一旦开了个头,就像堤坝垮了一角,水流将倾泻而出,一时再难堵住。

蒋锡这会儿就是如此。原本心里还挂念着女儿有孕,待见到桃华脸色红润精神不错,心下一松多喝了一杯,就扯着女儿讲起了亡父。

“你祖父啊,最爱研习那些金石之药。什么铅丹铜锡、石英雄黄…”蒋锡醉眼朦胧,扯着桃华的衣袖不放手,“爹小时候常见他弄些东西在捣鼓,有一回爹趁你祖父不在溜进去,结果被你祖父狠打了一顿,说这些东西许多都是有毒的,小孩子不懂事,绝对不许乱摸乱碰。”

“祖父研习金石之药?”桃华心里一动。金石之药,就是矿物中可以入药的那些,重金属中毒,与金石就颇有关系。

蒋锡神智这会儿不是很清醒,耳朵里虽听见桃华的问话,嘴却不听自己使唤,已经说到别处去了:“你祖父还会制脂粉呢,说外头的脂粉都有铅粉在内,用了对容颜有损,总是自己制了给你祖母用…”

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然而不足为外人道。蒋锡虽然在酒醉之中,话说了一半仍旧觉得好像不大对劲,于是闭上了嘴,瞪着眼睛不知该说什么了。

桃华哭笑不得,拍了拍他:“爹,天晚了,回房歇着吧。”

蒋锡倒是从善如流,摇晃着站起来:“爹听你的。”

沈数早叫人收拾了屋子出来,桃华亲自把人送过去。蒋锡被外头的凉风一吹,似乎清醒了一点儿,拉着桃华道:“你祖父当年总归跟先贤妃娘娘过世脱不了关系,今儿说这些,征明会不会不高兴?”

“爹呀——”这都说了一晚上了,现在才想起来不是太晚了吗?桃华无奈地摇着头:“放心吧,王爷心里明白。”真要是恨着蒋方回,怎么还可能娶她?

蒋锡这才放心,往枕头上一倒,一秒钟就睡着了。桃华叹着气叫当归进来:“一会儿我叫人送热水来,给老爷擦了脸和手脚,也能睡得自在些。晚上警醒些,若是老爷半夜口渴,茶水都是备好的,别给他喝凉茶。”

当归自小嘴拙,跟着出了一趟门也仍旧不怎么会说话,对桃华的话只是点头。桃华知道他不会说,但素来忠心,既叫他晚上警醒,那必定不会睡死过去的,何况外屋还配了两个婆子听使唤,遂安心退出去了。

沈数在外头等着,看桃华出来便笑:“这是问当归话了?”

桃华给他一个小白眼:“那家伙笨嘴拙舌的,又对爹爹忠心,别看是我,怕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且你不是说会替我打听吗,那我还费力气问他做什么。”

沈数笑起来,挽了桃华的手小心往外走:“仔细脚下,这会儿虽没结霜,露水已经上来了,石板地滑得很——该叫人掀了改铺六棱石子路才好。”

这都哪跟哪,桃华轻轻捏了他一把:“别想起一出是一出,先说正经的。”

沈数一本正经道:“如今我的王妃身怀有孕,照顾她难道不是最正经的?”

桃华瞪他一眼,忍不住又笑:“别吊人胃口,快点说啊!”

沈数嘿嘿一笑,又被桃华拧了一把才道:“我着人去打听过了,岳父回了京城,先将一人送进了客栈住着。”

“谁?”

沈数摸摸下巴:“王妃这样聪明,难道猜不出来?”

“是白果?”桃华心情颇有些复杂。

“可不是呢。”沈数拍拍她的手,“由岳父自己做主吧。横竖有个人照顾他总是好的。你家太太…”对曹氏他是真的没法呼为岳母,只能跟着桃华叫一声太太了。那位太太到现在还在家里哼哼唧唧呢,药是吃一碗倒一碗,三不五时的要闹点不自在出来,连桃华都懒得回去看了。

只可怜了蒋柏华,每逢休沐就是回去端茶端药侍疾的。原先是个无忧无虑的小胖子,如今这一两个月就像忽然长大了许多似的,不但脸儿瘦了些,说话都像个小大人似的了,也不知是好是坏。幸而他对桃华还是如前一般依赖信任,并不曾生出什么疏远来,否则桃华是定要伤心的。

桃华这会儿也想到了曹氏,叹口气:“其实我还是应该回去看看的。”毕竟那也是她的娘家,现在蒋锡回来了,家里却还有个装病的,岂不是进门就闹心么。

“她要装病,你能怎样?”沈数不以为然,“就算你开出仙丹来,她不吃也是白废力气。反正也无甚大病,愿意装就让她装吧,横竖家里的事有人管——等白果回去接了手,她大约就无药自愈了。”

最后这句话说得桃华无奈地笑了:“你说得是。论起来,怕是白果比什么药都好使。”

沈数也笑起来:“你既知道,就不必再忧心了。再怎么说肚子里也还有一个呢,我听舅母说过,这时候女子断不可忧思过甚,否则既伤了自己,又伤了孩儿。”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桃华倚在他身上慢慢地走,只觉得迎面吹过来的风虽有些凉却也舒服,还带着些儿晚谢的桂花微香,不由得惬意起来,“说起来,顾丛过年总要回京城来的,不如你就跟他提提蝶衣的事儿。若他也有意,早些把聘礼下了是正经。他都二十多了,蝶衣也不小了,早些成亲,也早些延续香火不是?”

沈数微有些犹豫:“总要等到你生产之后…”本来手头人就不大够用,等生了孩儿只会需要更多的人,这时候偏偏还把蝶衣嫁出去,“顾丛的身份——若是蝶衣嫁过去,就不好再回来了。”

家中奴婢,若是嫁的也是奴婢,成亲之后自然还可以回来当差。但顾丛是有品级的太医,如今名声正盛,等种痘之事结束,他必定要升。那时候蝶衣也就是正经官宦人家的太太了,自然不能再来做下人的事,这个人就等于是送出去了。

“先下了聘,成亲的时日还要另择呢。”桃华不怎么在意地摇摇头,“再说了,现在郑嬷嬷回来,我这边人也够用了。”如今郡王府里被沈数清得干干净净,这次郑嬷嬷和蝶衣又从西北带了几个人回来,只伺候两个主子的话,的确是够用了。

“但到时候还要找乳娘…”沈数可是不敢用内务府送来的人照顾孩子的,若这样一算,事情还多得很呢。

“急什么,还有小半年才生呢。这些都交给郑嬷嬷,她有经验。说起来,不单是蝶衣,就是薄荷,我也正在想呢。”

薄荷比蝶衣略小一点,今年也已经十八九了,放在普通人家应该已经要嫁人了,就是做奴婢的,二十岁上也该考虑往外放了。

现在考虑起来,等她的孩子生了,正好就可以开始办事了。薄荷若是愿意嫁在郡王府里呢,正好婚后还可以回她身边来。到时候她做管事媳妇,大丫鬟的位置就由玉竹顶上。

另一个大丫鬟的位子自然是桔梗儿的,虽说如今她主要是照顾蒋柏华,但既然蒋锡回来了,蒋柏华还是应该回家去住,不然父母在堂,却长住姐姐姐夫家中,也不大像个样子。

桔梗儿年纪不大,胜在机灵。玉竹也是个机灵人,有她们两个,再加上沉稳的薄荷和老到的郑嬷嬷,一直到生产也足够人手了。

至于孩子生下来之后,自然要再挑人上来。桃华打算从李氏的陪嫁庄子挑几个人,虽说规矩上肯定不如内务府送来的人,但忠心是绝对够的,只要让郑嬷嬷好生调教一下就是了。

沈数听桃华滔滔不绝地说起这些计划,完全不复平日里谈医论药时的精明干练,只像个在后宅里打转的小妇人一般,絮絮叨叨地说着些家长里短、儿女之情的事情,虽然琐碎,却带着股子烟火气,透着淡淡的温暖。

他原是不耐烦听这些的。以前在定北侯府里,偶尔舅母跟舅父说起这些后宅之事,他听不上几句就想着出门去拉弓跑马,还颇为奇怪舅父为什么就能听得下去,有时还一边听一边答应,仿佛很感兴趣似的。

那时候他以为舅父是装的,就为了哄舅母高兴罢了,免得舅母唠叨更多。现在轮到他自己才明白,原来这些琐碎之事也是有一番滋味的,这种滋味,大约就叫做“家”吧。

这边安郡王府里父女情深夫妻情好,那边成亲王府里却是人仰马翻。

成亲王多年来睡眠都不好,常常要用安神香或安神汤才能睡下。这些日子两个儿子俱都病着,心里添了些事,就更难以入睡了。这一夜点了安神香,仍旧翻来覆去睡不着,好容易天色微明时才朦胧过去,就听外头乱糟糟的,一个机灵就醒过来了:“来人!出什么事了?”千万不要是儿子出了事啊。

贴身小厮从外头进来,表情难看:“回王爷,公子们那边…”

成亲王嗖地爬起来:“快,备轿,本王去看看!”

两个孩子的院子里,丫鬟们穿梭进出,个个都是紧闭着嘴一脸凝重,却又不敢露出担忧的神色来。成亲王看得心猛往下沉,脚步有些踉跄地下了轿,就听成亲王妃的声音从里头响出来:“备车,备车,我再去求她!”

她跟一阵风似地往外头跑了,从成亲王身边经过,险些把成亲王都带倒。成亲王心里又沉了沉,伸手抓了一个丫鬟:“到底怎样了?”

丫鬟吓得连忙跪下:“小公子今早突然喘了起来,院使大人行了针,可…”可用处不大,现在已经让人去煎参汤了。

成亲王身子不好,没精力晚上守着两个儿子,但对于昨日桃华所说的不宜立即用人参的话,自有丫鬟小厮转述,他也是知道的。这会儿听说已经让人煎参汤,顿时知道情况恐怕真的是极糟了,一把甩开丫鬟,踉跄着冲进了屋子。

屋子里此刻乱成一团,大孩子已经被抱去了隔壁,免得吓着他,小的这个则躺在床上,小小的身子上扎了一排银针,但仍旧小脸憋得有些青紫,张着嘴像离了水的鱼一样艰难地呼吸着。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怎么觉得儿子一夜不见脸似乎大了一圈,皮肤绷得紧紧的,几乎能反起烛光来了。

“郑大人,究竟怎样了?”成亲王声音有些发抖。虽说他对两个儿子的病弱不大满意,可终究这是嫡子,而他又再无一个庶子,这就是他全部的希望了,经不起半点损失。

郑院使额头上已经满是细汗,叹了口气:“王爷,下官已经尽力了,只看用了参汤,小公子情形如何…”

成亲王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坐倒。片刻之后,一个丫鬟捧了一小盅参汤进来,拿小银匙一点点给孩子喂药。

成亲王瞪大了眼睛瞧着,眼看用下去半盅,孩子的脸色似乎稍好了些,不像方才那么青紫骇人,不由得又升起一丝希望:“郑大人——”

郑院使的脸色却并没有好转,反而低头仔细去听孩子的呼吸,半晌抬头道:“下官再开个方子,速去煎了来。药要浓,且不可再让小公子饮水了。”

成亲王见他这样,似乎情形并未好转,心又往下沉。丫鬟早接了方子飞跑去熬药,里头外头乱成一团。忽听外头有人大声喊道:“安郡王妃来了!”

这一声跟什么诏令似的,屋里屋外的人都安静了。成亲王连忙要迎出去,就见桃华被两个丫鬟拥着走了进来,一见屋里这些人,顿时皱起眉头:“闲杂人等都出去,乱哄哄的挤着做什么!”

郑院使这一夜也累得不轻,见了桃华也是如释重负:“郡王妃,这怕是——”

桃华把闲人都赶了出去,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只听孩子粗重的呼吸声,其间似乎还有些带着水声咕噜,不由得叹了口气——这是肺水肿。

肾衰竭在少尿期是很容易由于水分无法排出引发肺水肿的,一旦引发…

“把人扶起来坐着,脚垂到床下来。”她没有地塞米松,没有脱水剂,不能做气管切开,甚至连给氧都做不到,这么小的孩子…

“这是下官刚才开的方子。”郑院使捧着方子赶紧递过来。

桃华扫了一眼:“再添一味红花吧。”扩张一下血管,但愿…能起一点作用…

☆、第223章 救治

“死了?”皇后处理了半日宫务,正觉得无聊,就听到了成亲王府的消息,不由得吓了一跳,“怎么就——”

成亲王府的两个孩子病弱,这京城里人都知道,但这一年年的调养着,也长到了这么大。故而在皇后心中,这两个孩子应该也还能继续这样病歪歪地活着。即使成亲王妃哭着来求医求药,她也没觉得真会有如此严重,谁知道这才三天呢,死讯就报进来了。

“两个都…”两个都死了?

心腹宫人忙道:“是小公子去了。大公子如今还在诊治。”

“怎么去的?”皇后追问,“郑院使去了也没用?”

“何止郑院使呢。”心腹宫人道,“连安郡王妃都在亲王府守着了。”

“蒋氏也去了?”皇后顿时转移了注意力,“她不是号称医术如神吗?怎么连个孩子也治不好?哎,成亲王府用的那调养方子就是她的,这,这可有好戏看了。快叫人去成亲王府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心腹宫人应喏着下去了。皇后说是去看看,可不能真叫人看出是去看戏的,少不得开了私库取几样贵重药材补品,叫个得力的内侍出宫去瞧。

总过了有两个时辰,内侍才回宫。皇后早等得不耐烦了:“怎的这时候才回来?”

内侍忙道:“成亲王府乱得很,奴婢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出来招呼奴婢。”

皇后哪里耐烦听他说这些,追问道:“究竟怎样了?”

“小公子确实去了,说是呼吸不畅,活生生憋死的。成亲王妃哭死过去,成亲王也晕厥了一回。如今大公子病势也重了,郑院使和安郡王妃两个都守着,寸步不敢离开。奴婢没能进去瞧瞧,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皇后听得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成亲王一家子深居简出,两个孩子也极少带到宫里来,皇后连他们的模样都记不清,自然没什么感情,就是听见死了也没觉得怎样。但如今听说是活生生憋死的,也有些不忍:“蒋氏这是怎么搞的。亏还说她是什么神医,什么菩萨转世,那怎么连个孩子也救不得呢?”

内侍凑趣道:“其实安郡王妃救不得的人也多了,只是这救活的有人说,救不活的就没人说了。”

“你说得不错。”皇后一拍椅子扶手,“如今成亲王府这个死了,可就有人说了。若是那个大的再有个三长两短,成亲王妃非跟她拼命不可。”

皇后说得没错,成亲王妃醒过来,爬起来就要冲出去找桃华:“蒋氏呢,蒋氏呢,她这方子害死了我孩儿,我,我要跟她拼了!”

贴身丫鬟死拽着她不放:“王妃,王妃冷静些啊!”这方子又不是安郡王妃给的,是你自己向于昭容讨来的,要拼命也该去找于昭容拼,关安郡王妃什么事?

是说亲王的品级高过郡王,可安郡王妃与普通后宅妇人可不一样,人家领着朝廷的差事,背后有皇帝撑腰呢。安郡王虽然被皇帝和太后猜忌,西北还有个手握军权的外家,跟自家闲散王爷也不能同日而语。真撕破了脸,成亲王府可也捞不到好。

成亲王妃跟疯了似的挣扎:“我的儿,我的儿啊!”现在她真是后悔得想一头撞死,当初为什么要去讨那份方子呢。其实她心里都明白,如果说有人害了她的儿子,那就是她自己。就是她不肯相信桃华的话,不肯相信自己的儿子病弱难治,才会盯着大公主,才会去讨那份调养方子。

可是,她不能承认这个。如果她承认了,害死自己儿子的罪名将会把她死死压下去再翻不起身来。

成亲王府并不像安郡王府那般干净,成亲王因为子嗣少,后院里难免有几个人,盼着能开枝散叶多生几个。只是她运气好,仅有的两个孩子全是从她肚里出来的,所以才能稳稳把持着后院。若是现在孩子没了,过错又在她身上,那她纵然还有这个亲王正妃的名头,也将被踩入尘埃,再爬不起来。

所以这错只能是蒋氏的,只能是她!反正她根本不怕。她身上有朝廷的差事,背后有爱重她的丈夫,甚至听说皇帝都对她有所偏爱,那她来担点责任又有什么呢?对她来说,那不过是一点儿过错,可对她自己来说,却是根本无力负担的千斤重担啊!

贴身丫鬟并不知道成亲王妃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是死抱着她的腰不让她冲出去:“王妃,如今大公子还要靠郡王妃诊治呢!”小公子去了,可还有大公子呢。这时候跑去找郡王妃的麻烦,万一耽搁了大公子的诊治,那…那后果才真叫不堪设想呢。

这句话总算让成亲王妃安静了些:“大郎怎样了?”为了怕孩子不好养活,成亲王府两个儿子虽然起了名字,平日里却是不许叫的,都只叫大郎二郎。

“正在诊治呢。听郡王妃的意思,大公子年纪略长些,或许…”或许有希望活下来。虽然现在,大公子脸上身上也浮肿起来了。

“这,这可怎么办…”成亲王妃茫然了。

贴身丫鬟抹了把眼泪:“王妃,去守着大公子吧。不然,就去瞧瞧王爷…”成亲王身体本来不好,这一厥过去,惊得李太医连孩子都不管了,赶紧去给他诊治。

“王爷怎样了?”成亲王妃木然地问。此时此刻,成亲王的死活对她而言远没有儿子重要,真要是成亲王此刻去了,她的日子倒好过了——王府里就是她最大,将来过继一个儿子,照样能掌管整座王府。

“王爷——李太医正给诊治呢,说是气急伤心,吐了几口血…”贴身丫鬟也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成亲王虽然不受重用——确切点说他根本没有什么用——但毕竟有亲王头衔,整个王府都得他的庇护,她们这些下人也活得自在。这若是王府这座靠山倒了,她们这些树上的猢狲可散往何处去呢?

“哦——”成亲王妃木然回答一句,抬脚往外走,“我去瞧瞧大郎。”

“王妃——”贴身丫鬟赶紧跟上去,“两位侧妃,可都去看王爷了。”王妃可不能落在她们后头,否则倒好像她不关心王爷似的。等王爷病好了,若是有人拿这事出来说,这可…

“让她们去。”成亲王妃冷冷地道,脚步不停,径直往孩子的院子去了。成亲王府两个侧妃家世都低,娶她们来不过看她们家族子嗣旺盛,想着好生养罢了。这些年了也一无所出,只会在成亲王面前下功夫。只要她的儿子还有一个活着的,她们就休想爬上来!可是,她的大郎得活着啊,一定得活着啊!

贴身丫鬟无法,只得跟着她走:“王妃,得往这边。大公子挪了院子。”原先的院子现在已经成了小公子的停尸处,小公子的乳娘和丫鬟们正围着哭呢,怎么能让大公子再住下去。所以安郡王妃作主,另换了一处院子。

成亲王妃一怔,才突然想明白这里头道理,顿时觉得一阵锥心般的痛楚。她的儿子啊,她小心翼翼养了七八年的儿子啊,就那么没了。要是,要是万一大儿子也保不住怎么办呢?

“王妃?”贴身丫鬟见她突然又停下了,不由得有些疑惑地叫了一声。

“还是,还是先去瞧瞧王爷。”成亲王妃犹豫着又转了身。万一大儿子保不住,而成亲王还活得好好的,那…她还得指望着他呀。至于大儿子那里,她反正也是插不上手的,有郑院使和蒋氏在,他们,他们会救治的吧…

桃华可不知道成亲王妃这一番矛盾和犹豫,这会儿她眼里只剩下成亲王府这位大公子了。

“王妃,歇歇吧。”薄荷跟在旁边,只恨自己为何不早学些医术,如今也能帮上王妃的忙。

桃华疲惫地由她扶着坐在椅子上,看着蝶衣熟练地用夜壶给孩子接了尿,又将尿液倒出来在旁边的白瓷小盆中,看了看对桃华道:“王妃,比上次多了一些。”

成亲王府的丫鬟们都束手束脚地站在一边。她们也是贴身伺候两位公子的,然而如今这两个都不是小孩子了,她们已经很久没做过这样的活计,更不用说还要如此仔细地查看尿液了。

不过下一刻,她们几乎是惊骇地听见安郡王妃道:“拿来我瞧瞧。”之后安郡王府那个丫鬟就真的端起小盆,把那点黄色的尿液送到了安郡王妃眼前,而安郡王妃竟然也低下头,仔细地查看起来。

成亲王府的丫鬟们只觉得自己仿佛被天雷轰了一般。她们是知道安郡王妃精通医术,也见过安郡王妃来给她们王府的两位公子诊脉行针,然而在她们的想法里,亲手扎针或者检查小公子的头面身体就已经是极限了,何曾想到安郡王妃竟然还会亲自看病者的尿液?

“呕——”一个大丫鬟忍不住干呕了一声。下头的粗使丫鬟们还做些倒夜香之类的活计,她们这些贴身伺候主子的大丫鬟们则几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更不必说是这些腌臜东西了。这会儿看安郡王妃凑得那么近,顿时犯起恶心来。

桃华头也不抬地道:“滚出去!”这些丫鬟们不知道该干什么,她倒不计较,然而还在她面前露出这副模样来,只让滚出去已经是她这个现代人大度了。

那丫鬟狼狈地退了出去,也不敢走远,只在门口立着。屋子里暖和,外头却是冷风嗖嗖,霎时就把她身上那件绸面子的薄夹袄吹透了,冷气直往骨头里钻。脚下那双浅帮软底的绣鞋更是只适合在屋子里穿的,这会儿站在石板地面上就跟站在冰上似的,两脚一会儿就没知觉了。

屋子里,成亲王府的丫鬟们全都瞪着眼睛看安郡王妃仔细地察看那尿液,噤若寒蝉。

桃华注视着那点尿液,仔细地回忆。

前世,爷爷曾经在教导孙子孙女们的时候说过,人的眼睛当然是比不上那些分析仪器的,但所谓的仪器,也不过是眼睛的一种延伸,有些东西你看不出来,但有些东西,通过与正常尿液的比较,还是能找出一些不同的。在没有仪器的时候,就只能靠眼睛了。

为了这个,桃华看过许多人的尿液,在比她大的堂兄们都捏着鼻子撇着嘴的时候,她却跟着爷爷去看,去嗅,就连工作之后,她也没有完全放弃这项训练。

一个完全健康的人的尿液该是什么样子,他大量饮水之后是什么样,缺乏饮水又是什么样。肾脏不好的病人尿液会有什么共同特点,肠胃不好的病人又是怎样,虽然不可能像仪器分析得那么准确,但是当这些特征明显的时候,她能看得出来。

郑院使也在一边察看。他也是有此经验的,但看安郡王妃这样年纪轻轻的一个女子,就能面不改色地这么做,仍旧心中不免有些感叹——蒋家究竟是怎样教出了这样一个女儿的?这些事,又哪是普通女孩儿应该学的呢。

“拿纸笔来。”桃华放下小盆,提笔又写了一张方子,“去煎药。”

蝶衣接过小盆,将尿液倒进旁边一个量壶之中。一天里所有的尿液都要收集起来,因为饮水的标准就要靠排尿量来决定,这是半点都差不得的。

郑院使赶紧把那张方子先看了一遍:“王妃这意思是——”

“情况还不算太糟。”桃华终于微微露出一点笑意。到底这个孩子年纪略长,还是拖过了最坏的时期。

旁边的乳娘听了这句话,双腿一软险些坐倒在地上。谢天谢地,大公子若是能保住,她一家子的性命和前程也就都保住了。没看二公子那边,一群人哭得如丧考妣吗?那是知道王爷和王妃饶不了她们。做下人的就是这样,有时候即使不是你的错,出了事你也跑不了。

现在好了,现在好了。大公子只要能活着,她们受的罚就不会太重。乳娘扑通一声跪倒,冲着桃华咚咚地磕起头来:“多谢郡王妃,多谢郡王妃!”

这开了个头,一屋子的人都跪了下去,头磕得此起彼伏。若不是怕惊着床上的病人,只怕这会儿感激之声都能掀了屋顶。

“且别忙着磕头。”桃华抬了抬手,“后头还有得忙呢。”

少尿期过去,就是多尿期,这也同样不能疏忽,要防止脱水及电解质紊乱。不过大体上来说,这总比少尿期更安全一些,至少还有些手段可以使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等着碰运气,一旦出现水中毒、酸中毒或尿毒症的症状,就只能束手无策。

这会儿乳娘满心欢喜,别说让她忙了,就算现在让她把公子尿的尿喝下去,她都毫无怨言:“要做什么,郡王妃只管吩咐。”

说实在的,自打安郡王妃来了之后,这大部分的活儿都是她带来的那个大丫鬟蝶衣做的。听说这蝶衣从前是伺候安郡王的,后来在西北还进了什么救护队,据说是安郡王妃手把手教出来,专门照顾病人。现在看来,果然名不虚传,手脚利索得很,其余的丫鬟们竟插不上手。

如今大公子有所好转,若是她们再干不了什么,就算大公子好了,恐怕也没什么资格留下了。你看刚刚被郡王妃赶出去的那个,这次肯定完了——还当什么一等大丫鬟,能留在府里当个粗使的就不错了,搞不好,直接被赶到庄子上去干农活了。

不只乳娘这么想,一干伺候的丫鬟们都纷纷表态起来。桃华不耐烦听,摆了摆手止住:“我写张护理的方子,叫蝶衣逐条讲给你们听了,就按这个来。若有半点疏忽——你们大公子可禁不起第二回折腾了。”

现在这些奴婢们哪里敢疏忽呢,有几个识字的连忙道:“奴婢们定然照做,每日都对照一遍。”

剩下几个不识字的,也暗下决心,一会儿蝶衣讲的时候,务必死死记住,就是忘记了爹娘的名姓,也绝不忘记这个。

屋外的丫鬟们没资格进里屋,自然也插不上手,有那机灵的一拍脑袋:“快去给王爷王妃报个信!”转身就跑了。

成亲王的院子里,此刻正跟台风过境一般,满地的碎东西,快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你这蠢妇!”成亲王倚坐在罗汉床上,把手边能摔的东西都砸了个粉碎,“安郡王妃明明说过,还照原来的方子补养就行,你偏要去宫里讨那个什么锻炼的法子——”

两个孩子病倒的时候,他顾不上跟成亲王妃算账,现在小儿子已经去了,他这一口气没接上来就厥了过去,等醒过来,两个侧妃在旁边哭得梨花带雨,口口声声地提着小儿子,真是惹得他心里跟针扎似的。这会儿见了成亲王妃,哪里还有不发怒的?

成亲王妃笔直地站着,嘶哑着嗓子道:“我也是为了儿子——当初,当初大郎和二郎多用了饭,王爷不也说那方子有效吗?”

成亲王被噎了一下。的确,刚刚开始用那方子的时候,两个儿子脸上笑容也多了,小脸也时常带点血色,连饭都多吃了半碗,他瞧着也高兴,还夸赞过成亲王妃聪明,知道从于昭容处去求方子呢。

如此说来,现在儿子们出了事,似乎也不能只怪成亲王妃一个?要怪的话,他也要负些责任的。

旁边的胡侧妃瞥了成亲王一眼,抹着眼泪道:“王爷一个男人家,哪里知道孩子的事呢?平日里两位公子都是王妃照顾,就没发现半点端倪?”

“你这贱人!”成亲王妃现在火气也大得很,抬手指着胡侧妃,“我与王爷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地方?掌嘴!”

她的贴身丫鬟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给了胡侧妃一耳光,只是下手并不太重,虽然听着响亮,脸上却并没落什么太明显的痕迹。

成亲王嘴角抽了一下,到底还是没说话。多年来他虽然有侧妃有侍妾,但没一个人给他生下一儿半女,只有成亲王妃育有二子。故而成亲王府的后院,成亲王妃说一不二,早养成了规矩。现在当着他的面掌掴胡侧妃,虽然有当面与他作对之嫌,但习惯成自然,他也不好说什么。

胡侧妃没想到成亲王妃这会儿还敢当着成亲王的面掴她的耳光,顿时捂住脸大哭起来:“妾也是心疼小公子。平日里王妃护得紧,妾们连小公子的面都见不着,怎么这就突然…去了呢…”

另一名侧妃也捂着脸嘤嘤地哭起来:“听说大公子这会儿正在救治呢,王妃怎么不在大公子身边守着…”

成亲王被她们哭得心烦意乱,最后这句话倒听进去了:“大郎怎样了,你怎不在那里守着,倒跑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看看王爷。”成亲王妃勉强压住火气,硬邦邦地道,“我也担心王爷。”

她的贴身丫鬟忙道:“王妃也是刚刚醒过来…”

成亲王听了这话,虽有不满也不好说了。毕竟他也并未守在两个儿子身边,又怎么好指责同样晕倒的妻子。然而怎么想今日这祸事都是成亲王妃自作主张招来的,若是两个儿子都没了,他今年已经三十岁,太医隐晦地暗示过他身子不好,怕是也难再有子嗣,岂不就要绝后了吗?

想到这里,一股子火气又腾起来,正要张口再说几句,就听外头脚步声乱响。成亲王心口猛地一紧,厉声道:“什么事!”

外头小厮刚要张口就被吓了一跳,声音不由自主地小了:“王爷,王妃,大公子那边有人来送信,说——郡王妃说,大公子情形有所好转了。”

“什么?”成亲王妃这一喜简直比天上掉金子还要高兴,也顾不得成亲王了,转头就往外跑,“我儿有救了?”

成亲王也是一喜,连忙就要下床。只是他身子弱,突然起身便是一阵头晕。胡侧妃连忙扶住了他,一面蹲身下去替他穿鞋,一面细声道:“王爷可要当心,王妃一心在公子身上,怕也是顾不得王爷的。”顿了顿又叹道,“天幸公子逃过一劫,但愿日后平安康健,无病无灾。”

成亲王听得心里一阵难受。儿子本来就弱,再病过这一场,恐怕那什么平安康健就更难得了。

胡侧妃觑了一下他的脸色,小声道:“依妾看,这安郡王妃的医术实在是厉害,若是能请得她给王爷诊治一下,必定比李太医更好。说不得,王爷还能再添个公子,毕竟如今只有大公子,咱们王府——子嗣还是单薄了些。”若是再生,说不定就能轮到她了呢。

☆、第224章 纳妾

桃华从成亲王府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

郑嬷嬷的脸色黑得跟锅底似的,在马车上铺了三层厚厚的锦褥:“王妃快躺下歇歇。”这也就是仗着王妃身子好,否则谁家有孕的妇人能这么整日整夜的守着病人的?

说是有两位太医帮忙,那主意不还得是郡王妃拿吗?成亲王府倒也是准备了上好的房间,一应供奉都是最好的,但有病人在隔壁呢,只要有点风吹草动王妃就要起身去看,根本歇息不好,就有皇上的龙床又有什么用!

薄荷在旁边悄悄看了看郑嬷嬷。幸好郑嬷嬷没跟着进孩子的病房,只在客房里给王妃准备补汤点心,若是跟着进去了,看见王妃拿着孩子的尿仔细看个没完,怕不得气疯了。

郑嬷嬷还真不知道病房里居然还研究尿的,只顾着扶桃华躺下:“可有哪里觉得不自在的?该就便让郑院使诊诊脉才是,王妃可别自己不当回事。”

桃华笑了笑:“嬷嬷放心,郑院使每日都要给我诊脉的。”

成亲王府的公子是贵重,可安郡王妃肚里这个说不定就是未来的郡王世子,也一样贵重啊。本来诊治的事儿就是两位太医的,安郡王妃不过是成亲王妃求来帮忙的,若是为了救亲王公子而伤到了郡王府的子息,俩太医一样有罪啊。

是以李太医简直是要跪着求郑院使了,每日都要给郡王妃诊一诊脉,千万不要动了胎气啊。其实不用他说,郑院使自己也知道轻重。天幸郡王妃的身体的确康健,这都忙了好几日了,并未有什么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