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我也能顺便去看看陆婕妤,再说还有…”还有蒋梅华姐妹。虽说这两个孙女进宫,蒋老太爷极其不满,但毕竟是自己孙女,还是在桃华面前隐晦地提过一句——并不是要在皇帝面前荐她们什么的,只要她时常看一眼,无病无痛,在宫里能过安生日子就好。

“你且先顾着自己吧。”沈数轻轻摸了摸桃华的小腹,“宫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千万当心。”他今日进宫是在前头武英殿朝贺皇帝,后宫就只能桃华自己去了。

“儿子,你说是不是?”沈数对着桃华的小腹说了一句,忽然就觉得掌心被撞了一下,“瞧瞧,瞧瞧!儿子应了!”

桃华抿着嘴笑。孩子在五个月的时候开始胎动,沈数第一次被这样撞到掌心的时候,惊吓得好像天要塌下来似的,连声叫着去请蒋老太爷,险些没把她笑抽过去。等到跟他解释清楚了,他就天天盼着孩子动了。

不过,肚子里这个也的确是个好动的,比一般的胎儿都要活泼一点,说不定真是个皮小子?不过这也难说得很,女儿还不照样有顽皮的。不过沈数显然是认定这是个男孩了,天天对着她的肚子叫儿子,万一到时候生出来个女儿,看他怎么办。

桃华胡思乱想着,那边丫鬟们已经将早膳流水般摆了上来。如今小厨房是郑嬷嬷一手掌管,每日的饭菜都是花样繁多,唯恐没有对她胃口的菜色。若不是每样菜的份量都不多,还真有点浪费呢。

进宫照例不能吃喝太随意了,一桌子精致的点心小菜,桃华也不过就动了几筷子就罢了。自有人收拾了容易携带的点心放到马车上去,以备不时之需。

马车驶出郡王府大门的时候,雪已经下得更大了,路面上铺了一层白。因出门得早,还没有被践踏过,看起来煞是好看。

沈数却没有这个赏雪的心思,喃喃道:“京城这边雪都这样大,西北定然更冷,也不知兵部发下去的棉衣够不够厚实。”说着,就拉了桃华的手,“多亏了你知道那番椒的吃法,否则军中更要受罪了。”

如今番椒在西北已经大片种植,冬天军中最流行的就是酸辣汤,热乎乎一大碗喝下去,竟似比烧刀子还痛快。现在西北都知道这番椒还是安郡王妃发现了其用法的,少不得又要称颂一番。

桃华笑着摇了摇头:“我不过动动嘴罢了。”她又不是种田的,只知道辣椒能种,可不知道究竟怎么种,这全都靠西北那些农人去摸索出力。

“王妃,前头是成亲王府的马车。”玉竹坐在车门处,从车帘缝隙里窥着前头,忽然有些不大高兴地道。

这大年初一的,碰上成亲王一家子,真是有够晦气的。成亲王妃几次跑到郡王府来,说是求医,可说的那些话夹枪带棒的,在屋里近身伺候的人都听见的,谁会高兴?何况那府里才死了一个孩子,说句不好听的,可别把晦气沾到她们王妃身上。

“不必理睬,只管走咱们的就是。”沈数也有些不大痛快,“一会儿你进了宫,离她且远些。”

桃华叹口气:“远不了啊。”皇室总共两个儿媳,自然是比肩而坐,哪里能远得了呢。

“不过,谅来她如今也没心思顾着别人了。”只剩下一个宝贝儿子,身体还比从前更糟了,成亲王妃这会儿若还有精力想别的,那才叫奇怪。

“自作孽。”沈数厌烦地皱皱眉头,“以前只听说那府里安安生生的,还当她是个规矩懂事的人,想不到竟能闹腾成这样。”

以前那是因为没有什么刺激到她,所以才显得规矩安分。人往往是这样,总是要到生活出现了某些变化的时候,才能看出本性来。

做皇室儿媳虽然也不是什么美差,但说起新年朝贺来,倒是比一般外命妇们占好些便宜,至少以桃华的身份,才一到朝贺之处就被迎进了暖融融的内殿坐下,而品级低些的命妇们,只能在冷嗖嗖的外殿站着等了。

这还是因为今日下着雪,皇帝特许命妇们都进殿等候,否则这会儿,该有好些人在冷风里跺脚呢。

桃华坐的位置还真是正好在成亲王妃旁边。也不过才一个月不见,成亲王妃看起来就憔悴了许多。她的小儿子尚未成人,只算得夭折,又是时近年下,连丧事都不好大办,可算去得无声无息。这些日子她又要照顾大儿子,原先保养得还十分丰润的面颊已经凹了进去,虽然用了点脂粉,仍旧没能遮住眼下的青黑。

说实在的,成亲王妃也不愿意坐在这个位置上。她现在只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用目光窥伺着她,用手指指点着她,用各种言语议论着她,简直是如坐针毡。饶是如此,还不能不向桃华点头为礼:“弟妹。”

如今京城里人人都知道,安郡王妃为了救成亲王府的大公子,连自己的胎都顾不得。成亲王已经连续送过几次厚礼酬谢,她若是态度上稍有点什么,岂不是要被扣上忘恩负义的帽子?

桃华一眼就看出成亲王妃眼底的不情愿,心里只觉得可笑。上辈子她遇见的病人也多了,可如成亲王妃这样的倒也少见,明明是自己不听医嘱害了孩子,现在找不到替罪羊,心里却还恨着她呢。真不敢想像,倘若两个孩子都死了,成亲王妃现在会做什么,说不定早就冲到郡王府去跟她拼命了吧?

能进内殿的都是三品以上的诰命夫人们,一个个的年纪都不小,全都是人精子。两位王妃打的眉眼官司,她们纵不能看出十分来,联系一下自己得到的消息,也能猜个七八分了。

这种官司谁也不想掺进去,于是一时间内殿安静得跟个坟墓似的,桃华倒是泰然自若,成亲王妃就难受了。还是靖海侯夫人轻咳了一声,向桃华问起她的胎象来。

已经成亲的女人,谈孩子是最好的话题。靖海侯夫人开了这个头,以靖海侯太夫人为主,就纷纷询问起来。说着说着,又转到靖海侯府马上就要嫁姑娘的喜事上,然后你娶我嫁说得不亦乐乎,总算是把之前的尴尬遮掩了过去。

成亲王妃也勉强堆着笑脸跟几个坐得近的命妇说话,然而她本不大出来交际,说不了几句,就发现别人的心思根本不在她身上,也只得住了口。

好容易等到太后和皇后出来,一众命妇们各归其位,列队下拜,足足折腾了小半日,才算把这大礼完成了。之后就是赏新春宫宴,嫔妃们也出来,大家足足坐了一整座宫室。

桃华是太后的儿媳,自然在内殿跟嫔妃们同坐,她用眼睛掠了一圈,见蒋梅华和蒋杏华都在,两人头上身上都十分鲜亮,蒋杏华脸色尤其的红润,显然日子过得颇为自在。不过蒋梅华就没那么轻松,虽然也用脂粉画得眉黛唇红,然而双眉之间一道竖纹已经显现出来,可见是时常皱眉之故。

桃华扫过一眼,确定这两人日子应该还不错,也就把心思全移到了陆盈身上。

陆盈的脸色看起来倒是不大好,透着一股子黄气,眼下也有两块脂粉遮不大住的青黑,引来许多命妇的窥探。不过桃华看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有丰润的脸颊,就知道那黄气和青黑都是抹上去的颜色——说起来,那还是她给的方子呢,画一次能顶好几天,水洗不脱色的彩妆!

不过,这样能挡住皇后的企图吗?桃华不是很肯定。

果然,宫宴才开始呢,就有人笑问起小皇子来了。皇后立刻眉飞色舞地描述了一番,说孩子如何如何的活泼结实,洗澡的时候如何有劲,把水踢得到处都是。单听她的话,只怕还真要以为她是亲力亲为照顾孩子的呢。

“皇后娘娘若这般喜爱小皇子,何不抱去中宫抚养呢?”有人在底下便说了一句。

皇后矜持地笑了笑:“那是陆婕妤怀胎十月辛苦生下来的骨肉,本宫怎么好夺人之子呢。”

“娘娘这话说得就不是了。”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妇人咳嗽了一声,慢悠悠地道,“这宫里的皇子皇女都是皇上的骨肉,那也就都是娘娘的儿女,何必分是谁生的呢。”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在说皇后要分个亲疏远近,但仔细一听就知道,这分明是在告诫陆盈,即使皇子是她生的,说起来也是皇后的儿子。

这话若用在普通人家的确是没错的。妾室所出的庶子女,管自己的亲娘都只能叫声姨娘,只有管嫡母才能叫母亲的。从名义上来说,他们确实都是正室的儿女。

不过放到皇家,这可就不一样了。不为别的,就为将来那把九龙交椅,谁坐上去谁就是赢家,那时候再想扶自己的生母,自然是心想事成。

故而有人说,皇家是最有规矩的地方,但也是最没规矩的地方。其实无非因为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只要你坐上了至高无上的宝座,规矩还不是你定吗?

因此这老妇的话说出来,殿内便有一瞬间的安静,不少嫔妃们神色不动,肚里却都在暗暗反驳。

老妇又咳嗽了一声,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仍旧慢悠悠地道:“淑妃娘娘,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桃华陡然间知道这老妇是谁了。此人应该是已故文国侯之妻段氏。

文国侯这个爵位是从本朝开国时便有了。第一代文国侯是本朝始祖的谋士,为始祖得天下出谋划策,更为始祖作文立传,奠定了这一支的“出身”正统,因此才以文封侯,世袭罔替。

之后的每一代文国侯,大抵都是以文著名的,比如这位段侯夫人,她的丈夫生前曾任过两次春闱主考,袁淑妃的父亲就是他手下取上来的,正经的座师。

这年头,天地君亲师,师仅仅排在亲长之后,可见其地位之高。别看袁淑妃现在是皇帝的宠妃,段氏以文国侯太夫人的品级,兼袁氏之父座师之妻的身份,还真敢这么问到她脸上去。

果然袁淑妃脸上的笑容有点发僵,却仍不得不答道:“太夫人说的是。”

这位段氏的年纪比太后都大,已经极少出门了,桃华到京城这些年,根本连这人都没见过,今日怎么突然出现了?

桃华正琢磨着,只听旁边王充容仿佛自言自语般地道:“明年恩科,这主考官还没定下来呢。”

原来如此!桃华只觉得灵光一闪,豁然开朗,忍不住看了王充容一眼,便见她一本正经地看着皇后和太后那边,仿佛时刻准备聆听什么天降佛音似的,眼角余光却向桃华这里转了一下,轻轻眨了眨眼。

桃华忍不住在心里暗暗笑了一下。这位王充容既谈不上有貌,也谈不上有才,既无家世,又无盛宠,可能在宫里平平安安这些年,必然是有脑子的。只要蒋杏华老老实实的,在她的庇护之下定然也能平安一生。

不过,为了一个主考官的位置,就出动太夫人,这是不是也有点太难看了?

桃华在心里把郑嬷嬷讲过的话联系自己的所见所闻,大约有了个数:纵然是世袭罔替的爵位,一代代传下去也难免会衰弱,尤其文国侯府不知怎么的子嗣也不大旺盛,几乎是代代单传,没个兄弟相互扶持,渐渐的就只剩下爵位了。

已故文国侯算是最为出色的,硬是做过两次主考,将已经要衰败的门楣又提振了一下。然而之后他身体情况急转直下,四十岁上就故去了。而现任文国侯那时候还年轻,在朝堂上既没有人脉,于士林中又尚未建立起文脉,于是一蛰伏就是二十多年,以至于如桃华这样的年轻人对文国侯这名字都十分陌生了。

如今现任文国侯也四十多岁了,再要蛰伏就得蛰伏成老油条了,到时候恐怕让他跳都跳不起来,所以这次恩科的机会他不能放过,干脆就把段氏放出来倚老卖老,替于家出力了?

桃华正想着,旁边已经又有人道:“段太夫人说得对极。何况这皇子若是养在皇后娘娘膝下,那身份可就贵重得多了。”

这话倒是不差的。倘若将来宫里的皇子都是庶出,那么被皇后养在中宫的那个,身份无形中就比其他的兄弟们要高出一截。假如再占一个“长”的身份,几乎可以肯定这太子之位就差不多坐稳了。

“对啊对啊。”旁边立刻就有人附和。

皇后仍旧是矜持地笑笑,看了一眼陆盈:“陆婕妤舍不得呢。”

立刻便有人叫了起来:“陆婕妤可千万别糊涂,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段氏又咳嗽一声,颤巍巍地道:“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陆婕妤,听说你家也是,这个道理自然是懂得的。”

桃华忍不住把这老太太上下打量一番。真不知道她说这些话,究竟只是为了迎合于家,还是她真的就这么思想正统?看她那样子,竟然像是发自肺腑的为了陆盈着想呢,真叫人有点不寒而栗。

“就是就是。”刚才附和的人接话道,“陆婕妤是聪明人,哪有想不通的。陆婕妤,你说是不是?”

陆盈一直低头坐着,这会儿被问到脸上,终于不能不回答了:“太夫人说的是。”

方才说话那人立刻拊掌笑道:“瞧瞧,我就说陆婕妤是个聪明人。何况正如太夫人所说,这做母亲的为了儿子的前途,自是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娘娘若体谅陆婕妤一片心,就把皇子养到中宫去吧。”

这话说的真是有水平,稍稍一翻,就把皇后夺人之子变成了陆盈求着皇后给自己养儿子。桃华都要忍不住给此人鼓掌了。

皇后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看了陆盈一眼笑道:“陆婕妤可是真心的?”

陆盈一脸畏怯,小声道:“妾听娘娘的…”

这个答案皇后不大满意,正想再追问一句,忽然见心腹宫人从外头进来,神色如常,眼神却有几分慌张,走的步子更是比平常快了些。

皇后眉头微微一皱,心腹宫人已经走到她身边,俯身下来小声道:“娘娘,春冰被皇上派人拿去了。”

☆、第227章 蛰伏

新春这场宴会可谓虎头蛇尾。皇后兴致勃勃地开了个场,明明已经胜券在握了,却偏偏没了下文,草草将宴会结束,甚至连后头于党的女眷们再提皇子的话都没有接。

幸而这种宴会本来就是走个过场,大冷天的谁也没心情在宫里吃吃喝喝,尤其是在冷冰冰外殿的那些命妇们,上来的荤菜都是结了白油的,看着就倒胃,所以宴会早点结束,大家倒觉得高兴。

然而在内殿之中,从头到尾看了戏的人们就觉得奇怪了。于阁老夫人才出了宫就对儿媳道:“今日古怪,怕是有什么大事了,你仔细着,宫里不定什么时候就出来消息,你也打听一些。”

今儿按照皇后的安排,她是不必开口的,否则也未免太落痕迹。然而明明皇子已经唾手可得,皇后却突然没了动静,这实在太古怪了。

于少奶奶应了,又有些发愁:“可儿媳真不知去哪里打听…”

于阁老夫人也无语。她这个继室当得不容易,虽然一直进出后宫给太后和于阁老传话,可是那一回,太后用了信笺传出来的消息,于阁老就一直没有告诉过她。这么多年了,她还是被排斥在外,就连她的儿子和儿媳,也同样不能知道于家那些最核心的秘密。

图什么呢?于阁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当初于阁老丧妻,要续娶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她也是想尽办法才挤掉了自己的堂姐,嫁进了于家。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于阁老跟她之间总是隔着一层,那是珠围翠绕地位尊崇也不能抹掉的感觉。

尤其是,她的儿子至今也不像原配所出二子那样仕途顺利。于阁老总说小儿子不是读书的材料,可于阁老夫人觉得,根本就是于阁老无心扶持他。这不,还给他娶了个武将出身的媳妇,这对要靠科举进身的人来说,哪有什么好处呢?

唯一欣慰的,大概就是儿媳因为不大识字,天生对读书人有些敬畏,对自己这个婆婆唯命是从,对丈夫柔顺体贴,而且身子结实,能生孙子!

然而有一利必有一弊,儿媳妇不会弄些勾心斗角的事儿,这不,让她打听个消息都不知怎么打听。

不过于阁老夫人也没法说她,因为她自己都不知道呢:“罢了,我回去与阁老说说,有什么事都由他们自己做主吧。”

与此同时,桃华也在马车上问沈数:“皇上做了什么?”能让皇后探出头来又缩回去,除了皇帝没别人了。

沈数笑笑:“皇上拿下了钟秀宫一个叫春冰的宫人。”

“钟秀宫的宫人?”桃华有点莫名其妙,“拿钟秀宫的宫人,碍着皇后什么事?啊!难道说,她就是——”

“她就是往袁淑妃的饮食里下药的人。”沈数心不在焉地道,“只负责清扫从宫门到小厨房这一段路面的。至于她用了什么法子往饮食里下药,我就不知晓了。”只要皇帝知道就行。

“皇上早知道了吧?”却一直没有动这个春冰,为的就是今天拿她出来震慑皇后?

“于阁老还挺沉得住气。”沈数没有接这句话,却转而谈起了于阁老,“皇上原以为他要推于党之人来做主考,没想到把文国侯推了出来。”

表面上看起来,文国侯并非于党,然而既然是于阁老把他推出来,那他将来不感激于阁老又感激谁呢?

“不过文国侯一家的确挑不出什么大错来,皇上不好拒绝。且文国侯多年也未曾与于党同流,未必就真会依附于党。”

桃华想了想:“可今日文国侯太夫人在宫里…”

“段氏——”沈数笑了笑,“那是个天生的古板之人,读书怕是读腐了的。先帝曾经还想请她来给公主们做女先生的,只是听过她试讲一章书后便罢了。恰巧之后宫里也没有公主出生,这事便掩下去了无人知晓。”

当初先帝也是听说了段氏在闺中就素有贤名——那时成亲王还在他母妃肚子里,太医诊断说只怕是位公主,先帝子嗣也不多,公主也是好的,便兴致勃勃要为尚未出生的女儿请个女先生——谁知听过段氏讲了一章女四书,先帝便默默地让她回去了。

因先帝将人送回去之后还厚加封赏,之后生下成亲王又是个皇子,所以外头都说先帝是很遗憾没有公主,不能请段氏教导,谁知道根本就是先帝嫌段氏实在太迂腐呢?

“所以,她竟是真的觉得皇子该由中宫抚养?”桃华觉得嘴巴张开了有点合不拢来,“她难道看不出皇后的意思?”

“未必是看不出。然而皇后乃是嫡母,抚养皇子自然天经地义。”沈数嗤笑了一下,“中宫,乃是正统。”

桃华张了张嘴,还是闭上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段氏这样的——也不奇怪吧?不过,文国侯府里倘若都是这样的人,这主考官录取的门生似乎也有点靠不大住?

“文国侯的才学还是有的。”沈数笑了起来,“既然以文封侯,后代子孙就不能抛了这个‘文’字。近年来文国侯在文人之中也渐渐有些诗文流传,只是他运气不好,这些年朝堂上被于党把持着,轮不到他。且他心气又高,不肯从下头小官做起,才蹉跎至今。”

到现在人也四十岁了,蹉跎不起了,自觉名声也有些了,恰好有恩科这个机会,便再也忍不住了。

“皇上是什么意思?”

沈数沉吟了一下:“此人才学是有的,从前也并非于党,皇上最后大约还是会用他的。”皇帝自己手里的人都太年轻,并没有人有资格当这个恩科主考。

“迂腐也有迂腐的好处。”沈数想起皇帝说的话,“皇后位居中宫时是正统,若是…”若是皇后不再是皇后,那也就无所谓什么正统了。

出宫众人在议论这场虎头蛇尾的宴会之时,皇后正在寿仙宫里团团乱转:“母后,这,这如何是好?”

“你急什么!”太后被她转得头晕,心里也烦躁,不由得语气重了起来,“早告诉过你不要对袁氏下手,你为什么不听!”到了这时候才来跟她招供,早都干什么去了。

皇后有些心慌,然而听了这话仍旧忍不住反驳道:“若是让袁氏生下皇子,现在还不知是个什么样呢。皇上现在对袁氏都宠成什么样子了!简直无法无天!”新春宴上穿一件茜红褙子,那颜色之鲜艳已经要直逼她这个皇后了。

太后怒道:“那还不是因为你下手的缘故!”皇帝已经三十出头还无子,赵充仪与袁淑妃前后有孕又双双小产,算是把皇帝逼到了极处,这才如此报复式地抬举袁氏。若是当初让袁氏生下孩儿,现在她必定收敛许多,便是为了孩子也不敢如此嚣张。

“若是当时她有了孩儿,无论男女,陆氏这个孩子就肯定是你的。”太后越说越恼怒,“别看一个是妃一个是婕妤,还不都是庶出!哪个养在中宫,哪个就更尊贵。如今倒好,袁氏铁了心要争这个皇子,皇帝也帮着她,这局面如何收拾?”

皇后若是知道如何收拾,也不来找太后坦白了。

太后看她这样子,更加恼怒:“便是下了手,春冰为何还要留着?”

皇后低头不语。她留着春冰,原是因为太后突然下手,皇帝只从撞倒袁淑妃的人下手,并未查到春冰身上。皇后也是好不容易安排下去这么一个人,自然舍不得现在除去,说不定以后还用得着呢。

“你简直是…”太后真不知说什么好了,只觉得心头狂跳,两耳嗡嗡直响,按着胸口坐在座位上喘息起来。

这下连皇后也吓坏了,连忙跟青玉一起过来,又是抚胸又是按头,好半天太后才觉得稍稍好些,捂着胸口有气无力地道:“春冰那里可有什么凭证?”

“没有。”皇后立刻道。吩咐春冰做的事又不是她自己出面,天幸跟春冰联系的那个宫人今年到了年纪,前些日子已经被放出宫去了。

太后叹了口气:“那就不必害怕了。”

“但——”皇后还是有些忐忑,“春冰若是开口…”春冰若是指证是皇后下手谋害袁氏腹中胎儿,她还是逃不了干系。说起来从前她下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皇帝从来没有这样大动干戈过,难道这次为了袁淑妃,真要…

太后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以前于家强盛,皇帝忍气吞声,她就肆无忌惮,如今皇帝才强硬起来,她就怕了——真是,色厉内荏,只会窝里横,稍微动点真格的就束手无策了。

然而这时候说什么也晚了,太后也没想到皇后居然还会把个春冰留在钟秀宫里,倚在椅子里想了半晌,叹道:“皇子的事儿,你暂且不要想了。”

“姑母——”皇后顿时急了。

“你早做什么了!”太后也拔高了喉咙,“早从蒋氏那会儿,我就说你手里得有个皇子,你只是不听!这会儿倒急了?皇帝早不带人晚不带人,偏这时候把春冰弄走,就是为了断绝你这心思!”

“啊?”皇后怔住了,“皇上竟然——他是铁了心要把这个皇子抱给袁氏了!”

“你还没想明白?”太后简直是恨铁不成钢,“为何你这边说要把皇子抱到中宫,那边春冰就被带走了?”大年初一的抓人,这是宫里从来没有过的事。若是真要抓人,或者年前就下手,或者拖到出了正月十五,哪有赶着新春头一日触这霉头的。

“何况,皇上并没有实证。”太后含了一颗太医院特制的丸药,觉得呯呯乱跳的胸口平复了些,烦躁的心情也略微安定了些,淡淡道,“春冰手里有什么?”既没有皇后指使她的实证,也没有任何药,只要她一口咬定不承认,皇帝也没有任何办法。

皇后开始是慌了神,也是皇帝违背常规在大年初一抓人把她吓着了,这会儿被太后一说才反应过来:“对对,春冰手里什么证据也没有!无凭无证,皇上不能把我怎样!”

太后看她就跟刚从屠刀下头救出来的鸡似的,一霎间又生龙活虎起来,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虽如此说,皇上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这皇子,你是抱不到中宫来的。”

“那也不能给袁氏!”皇后顿时急了,“实在不行,就还让陆氏养着!”

“陆氏,毕竟是名不正言不顺。”说起来一个婕妤实在还不大够资格自己养孩子呢。

“给她升位份!”皇后在这上头脑子转得飞快,“她生了皇子,自然是大大的功劳,给她升为修仪!”

修仪是九嫔之一,论品级大家似乎是一样的,但真论起封号来,修媛还在充仪、充容、充媛之上呢。

皇后一想到这样一来就把赵充仪和王充容以及蒋充媛全压了一头,倒高兴起来:“赵氏那贱人,这些日子一直缠着皇上,也好叫人压压她的威风了。”

至于王充容,虽然从不生事,可是时时处处一副全心全意为皇帝着想,不计个人得失的模样,也实在让她看着不顺眼。更不必说蒋梅华了,单凭她是蒋桃华的堂姐,皇后就不可能看她顺眼!

太后没有立刻说话,而是靠在椅子里沉吟起来。

新年头一日就闹这一场,皇帝不想让中宫手握皇子是肯定的了,但是他究竟是真想将这个皇子留给袁氏,还是只把袁氏当个挡箭牌,意在维护陆氏呢?

若说皇帝从前一直宠爱袁氏,可也从没有这么不加掩饰过。如今连袁氏都一反常态地穿红着朱起来,是因为失去了孩儿决心反抗,还是——物有反常必为妖呢?

太后看了一眼在旁边一脸激动的皇后,暗暗叹了口气。这个侄女是真的指望不着了,总觉得她最近仿佛比从前还不着调,跟在闺中的时候就更判若两人了。既然这样,有些话还不如不要跟她说,免得从她这里漏出什么去,打草惊蛇。

“那,就给陆氏升位份吧,只是也要有个理由才好。”太后将头靠到椅背上,轻轻吁了口气。不管皇帝是想把皇子给谁,只要于家手里有了兵权,皇帝的意愿也就不成其为意愿了。

在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跟皇帝作对的好。太后冷冷地想着:示敌以弱,蛰伏待机,一击必中,这才是正确的方法。

至于皇后——太后又看了一眼皇后,其实抱个皇子来也没什么意思,不是自己生的,究竟养不熟。就譬如她,养了皇帝十八年,还助他承继大统,可到头来…

若是真要养,至少这孩子名义上得是皇后的。太后的思绪冷静地转动着。

其实这件事她在几年前就想过。在皇后宫里寻个宫人,再让皇后装做有孕,将来生下儿子就说是皇后生的。这后宫都是她和皇后一手把持,要瞒着外人做这件事并不太难。而且那时候皇后与皇帝的关系还不错,即使皇帝知道了,多半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

可皇后却不这么想。那时候她还一心想着自己生,怎么肯把别人生的孩子充做自己的。太后只叫于阁老夫人旁敲侧击地提了一次,皇后就险些翻了脸,太后也只得作罢。到了如今,皇帝不想让皇后有孕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这件事就更不好办了。

真后悔那时候没早点做这件事,不过,倘若事情一直这样下去,这事儿恐怕还是得做。要知道,推别人的孩子登上大位,恐怕最终也不过如皇帝这样,还是自己的孩子最可靠。

太后思索完毕,见皇后还坐在那里,顿时又觉得刚平下去的那口气又在翻腾了:“你回凤仪宫去吧,记着,不必着急,切莫自己先乱了阵脚。另外,升位份的事也不可做得太急,我方才不是说了,总要有个理由才好。”

陆盈有孕升了一次,一举得男又升了一次,再升必得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否则也太扎眼了。

皇后还真想不出这个理由来:“这个…”

只有干的冲动,没有想理由的脑子。太后真是欲哭无泪,只得摆摆手道:“你且去吧,待我再想想。”

皇后从寿仙宫出来,已有轿辇停在宫门之外。一个在长街上扫地的小内侍窥探着她的脸色,待一行人走远之后,仔细扫罢了路径,这才提着扫帚匆匆走了。

明光殿之中,皇帝正悠闲地坐着打棋谱。朝廷要到正月十五之后方才开印,这段时间也算是皇帝难得的假期了。

杜内监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皇帝瞥了他一眼:“春冰招了没有?”

杜内监摇摇头:“她一口咬定什么都没做过。直到奴婢拿出瓶玫瑰露要给她灌下去,她才吓得不行,只是仍旧咬死了说不知道。”

皇帝笑了起来:“一瓶玫瑰露又毒不死她,为何吓成那副模样?”

杜内监低头不语。会害怕玫瑰露,自然是因为她所下的毒药看起来很像玫瑰露。

“盯住皇后宫里。”皇帝又低下头去看棋盘,“皇后手里多半还有那药,这会儿应该是不敢留的。若能拿到一点药是最好。”太后的寿仙宫经营多年,即使他是皇帝也伸不进手去,倒是凤仪宫有不少漏洞,十余年来终于安插进了几个人。

杜内监连忙答应,又道:“皇后娘娘从寿仙宫出来的时候,神色倒似是轻松了些,并不似进去时那般——”

“那般气急败坏?”皇帝又笑了,“太后比她老到得多,知道朕如今也没有什么实证,不过是要阻止她抱走皇子罢了。不像皇后,看着张牙舞爪,真有些风吹草动就又如惊弓之鸟一般。”说着,嘴角微微一弯,露出一丝不屑,“朕记得她初进宫时还不是这般模样,怎的十数年居于中宫养尊处优,竟养成了这副德行。”

这话杜内监就不好回答了。皇帝却沉吟了一下又道:“朕总觉得,皇后这些年的脾气颇有些变化,你觉得呢?”

杜内监仔细想了想:“奴婢一日日的见着倒还不觉,但皇上这样一说,再往当初刚进宫的时候想想,果然是变得极大。”

皇帝微微摇了摇头:“不只是与刚进宫时相比——罢了,回头朕问问安郡王妃去。”

提到安郡王妃,杜内监就更不好接话了,遂换了个话题,有些担忧地道:“那太后会不会想到陆婕妤…”

“会。”皇帝淡淡地道,“以太后的精明,纵然一次两次想不到,次数多了终会想到的。毕竟袁氏这些日子也太招摇了。”

袁氏素来自以为聪明,事实上哪次也没有打好算盘。从前投奔于氏,固然是位至淑妃,可皇后只许她享尊荣,却不许她生育,直到如今身子垮了,才想明白。这转头来投奔他,却又把这块挡箭牌立得太明显了,只差在上头写上“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种法子,对付一下头脑不清的皇后还可以,太后可不是吃素的。

“那陆婕妤岂不是…”杜太监对宫里的嫔妃们自然并无什么好恶,但皇帝心爱的人,他自是要多表示一下关切。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皇帝嘴角拉平,露出淡漠冷酷的表情,语气里却带着些淡淡的无奈,“她若有福气过了这道坎,日后福报无穷。若是过不了…你着人多加小心吧,这会儿秋凉殿应该是没有外人,若这样还能出事,只算她没有福气了。”

“奴婢必定叫他们用心卫护陆婕妤。”杜内监连忙答应,“他们的身家性命都系在婕妤身上呢。”

皇帝稍稍出神片刻,才道:“还有陆氏那个贴身宫人叫樱桃的,也要仔细盯着,不要以为是亲近的人就能完全相信。”前车之鉴,其犹未远呢。

杜内监连连点头,又问道:“那依皇上看,太后会不会给陆婕妤升位份呢?”

皇帝微微皱起眉头:“朕也实在说不准太后的行事。不过,倘若真给陆氏升了位份,那就证明于家所图者大。”

这“所图者大”四个字从皇帝口中慢悠悠地说出来,让杜内监不寒而栗,连忙低下了头。片刻之后,才听皇帝又笑了一声:“不过,倘若升了位份,陆氏这些日子大约也就能平安了。”

原来心里还是惦记着陆婕妤的。杜内监暗暗地想,表面上却低头垂手恭敬答道:“是。想来陆婕妤是有福分的。”

☆、第228章 真病

整整一个正月,桃华除了按例进宫请安之外都缩在郡王府里不出门,实在也憋得有些无聊了,接到皇帝送出来的病例垂询倒有些兴趣。

“脾气大变?”她不出门,沈数却不能不出门,也不知他整天在忙些什么,不过好在天色稍黑就会回府,还往往会给她带些美味回来,“这也算病?”

“当然也是病。”桃华正忙着吃他带回来的琥珀核桃,“七情所郁,情志之伤,自然也是病。哎,这个核桃真不错。”

琥珀核桃,就是把核桃仁裹上一层晶亮的糖汁,凝结之后色如琥珀,因而得名。

这东西做起来并不难,京城之中各处都有售卖,然而吃到嘴里味道可就大不一样了。沈数带回来的这一份,浓香酥脆,甜而不腻,真是吃了一个又一个,简直停不下来。

沈数笑眯眯地看着她吃:“当然好了。这一家是老店,做的琥珀核桃是招牌,家传秘方。”

“又是春掌柜指点的吧?”桃华往他嘴里也塞了一个,撇撇嘴,“你自己才找不到呢。”

春掌柜就是春华轩的掌柜,他在京城住了多少年,街头巷尾有什么吃食都一清二楚,沈数带回来的美味,多半都是他指点的。

沈数立刻叫起撞天屈来:“怎么我就不能自己找一回么?春掌柜一家子都不爱甜食,哪里会知道这些。这可是我在两营里一个兄弟告诉我的,他家娘子孕中就爱食甜,专好这一家的琥珀核桃。”

桃华笑着又给他嘴里塞了一个:“这么说来,是我错怪王爷了。”这才多久啊,就在两营军里也有兄弟了?

“那是自然。”沈数摆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既然知是错怪,王妃要如何向本王赔罪?”

桃华侧头想了想:“那就给王爷行一遍针吧。”

沈数顿时苦了脸。虽说针灸主要是桃华受累,但挨针的人也不会很好受啊。尤其最近桃华据说给他换了治疗方法,那些药喝起来味道古怪不说,挨针的感觉也不大一样了,酸胀麻痒,说不出的难受。每次行完针,还要用药泥热敷某些部位,热腾腾的药泥糊上去,真要烫得人嗷嗷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