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成亲王妃这才放手,“弟妹,求你了,只要你能救活大哥儿,我,我给你立长生牌位,天天磕头!你要什么都行,哪怕把整个王府都给你也行!”

可惜有时候,整个王府和长生牌位都是不顶用的。桃华到成亲王府的时候,大哥儿已经出现了惊厥和抽搐,以及心力衰竭。郑院使先行针又灌参汤,然而药石已经罔效,大哥儿牙关紧咬,连参汤都根本灌不下去了。

“王妃…下官无能…不如,准备下东西给长公子冲一冲吧…”

成亲王妃眼前顿时一黑。说到冲一冲这种话,必定是人已经不行了,人力救不得,才要听天命。尤其是郑院使这等人,说出这种话来,那大哥儿十有十成是不行了。

“弟妹,弟妹…”成亲王妃跪倒在地上,扯住了桃华的裙子,“求你救救大哥儿,你是菩萨转世…”

桃华微微摇了摇头,轻轻掰开了成亲王妃的手:“节哀…”就是她那个时代的医学,急性肾衰竭也并不好治,更何况在这里,既没有激素又没有透析,她根本无能为力。

成亲王妃仆倒在地上,忽然又爬起来扑到床前,尖声哭喊起来:“大哥儿,我的大哥儿!娘在这里,你睁开眼看看呀!”

哭声凄厉,如同鬼号,桃华叹了口气,移步出了屋子。郑院使跟了出来,桃华看他似乎有话想说:“郑大人有什么事请直言。”

“下官想要告老了。”郑院使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王妃想必知道,这些时候,朝廷上越发的不安定…”

桃华点点头:“但这个跟郑大人…”朝堂上的事,一般也影响不到太医吧。

郑院使苦笑一下:“不瞒王妃,我们做太医的,瞧着像是风光,其实——还不就是个医者,一旦侍奉的贵人有什么不好,就是我们的罪。王妃可知道,李太医这次险些就被治了罪,若不是有胡侧妃那事儿,他跑不了。”

李太医兢兢业业伺候了成亲王府十几年,这次因为成亲王横死,他差点就倒了霉,幸而最后只是被免了太医的品衔。这在他倒也巴不得,立刻就携了家小回原籍去了,横竖这些年在成亲王府也攒下了一份家业,能这般脱身已经不错了。

“若是他不曾走,遇到今日之事…”大哥儿死了,成亲王妃饶不了他,“所以倒还是幸运了…”

桃华认真地听着:“那郑大人怕的是什么?”

“…是太后…”郑院使看看左右无人,低声道,“太后心悸的状况越来越频繁,王妃指点下官制的那些丸药,太后从前只是偶尔含服,近来却是所需越来越多…”他真是很怕,万一他还没告老太后就有个三长两短,他这张老脸保不住还好说,只怕连老命也要保不住了。

桃华也不禁皱了皱眉。心脏病这种事,尤其太后这种年长之人,若是不能自己保养,那就没什么办法了。但前些日子朝堂上还平静的时候,太后也在后宫静养,又按时用药,按说情况不至于此啊。

郑院使直叹气:“下官只怕,太后说是静养,其实…”人静心不静,有什么用啊。任是他说破了嘴皮,劝太后少思少虑,也得太后听从才行。

所以说太后根本不是在静养,只是在蛰伏了…桃华若有所思,沈数曾说太后和皇后会有动静,但到底会有什么动静呢?

“那郑大人是想…”跟她说这个有什么用呢,她也管不着太医告老的事啊。

郑院使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但终于道:“下官想求教郡王妃,有无不伤身,又能令心悸之症暂时好转的药?”只要太后觉得自己身体明显好转,这时候他提出告老,八成就能放行了。若不然,太后现在次次都只要他诊脉,怎么肯放他走呢?

桃华看了郑院使一眼。这人对太后和皇后都趋奉有加,对太医院那几个仗着于党势力跋扈的人睁一眼闭一眼,看起来实在不像个铁骨铮铮的人,由他来执掌太医院,从某个方面来说不是什么太好的选择。

然而他唯独在医术医德上颇有原则,虽趋奉却不会昧着良心做事,譬如之前对她的医术从无妒贤嫉能,又譬如现在,他虽然极想告老,自己也知道一些狼虎之药能令太后身体暂时好转,但因这些药总会留下些后遗症,因此便不想使用。作为一个官员他可能不合格,但作为一个医者,他已经合格了。

“这种药是没有的…”其实就是现在没有,“如果郑院使愿意,或可将太后脉案详细告知于我,共同拟个方子出来,尽量让太后有所好转。”现在太后不再让她诊脉了,不过根据她的观察,太后属于高血压性心脏病,只治心悸不降血压是不行的。

郑院使对于高血压这病没有直观的概念,所以虽然他开的药物也有降压作用,但显然效果不够好。但是问题在于现在朝堂上咬成这样,太后静不下心来,这病才发作频繁,这个问题他们可解决不了。

不过郑院使已经大喜过望了:“多谢王妃,我这几日就将脉案整理好,送到王妃处。”这大概已经是他最后急流勇退的机会了,再不走恐怕就要来不及。

两人正说着话,屋里的哭声突然又拔高了一截,之后戛然而止,接着就是丫鬟们的惊呼:“王妃!”

桃华和郑院使对看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大哥儿的丧事比起成亲王来要平淡得多,毕竟他尚未请封世子,身上并无品级,成亲王妃虽有心大办,也不能逾了规矩,只能自己痛哭,在亲王府内操办了一番。

这一番乱象弄得整个京城的端午节都没有好生过,连例行在曲江行宫的赛龙舟都停了,蒋锡本来兴致勃勃想带旭哥儿出去,看这副样子也打了退堂鼓。

不过旭哥儿并不知道他错过了什么,薄荷给他用彩线缠了一串小粽子和栩栩如生的五毒,蝶衣那边又送了些艾虎过来,他也就玩得兴致勃勃,一口气玩到了五月下旬,把外祖父曾经提过的什么龙船早忘到了脑后——毕竟他还没见过龙船呢,并不知道那东西有啥好玩。

对旭哥儿来说,这段时间唯一让他不高兴的,就是母亲陪他的时间少了。据乳娘和丫鬟们说,母亲先是给他的二伯父看病,之后又给他的大堂兄看病,所以很忙。而且最近又在跟个什么太医一起拟方子,还要管什么种豆子的事,在家的时间自然就少了。

旭哥儿对于伯父这个词儿很是陌生,当然堂兄也是一样,但是当他问起二伯父和大堂兄在哪里的时候,却没人回答了——在哪里,当然是都进了棺材里…没见成亲王府接二连三地办丧事呢,成亲王七七刚过了没多久,大公子又要过头七了。可是这种话怎么能跟小孩子说?乳娘深恨自己嘴快,正琢磨着怎么把这话圆回来,外头来了救命稻草:“小舅爷来了。”

小舅爷就是蒋柏华,旭哥儿一听,顿时把手上的东西一扔:“舅舅!”他现在说两个字的话已经毫无问题,但是三个字就还比较困难,因此对于几位舅舅并不能很好地从称呼上区分,不过反正常来郡王府的就蒋柏华一个,倒也没什么妨碍。

曹氏已经去了一年多,蒋柏华身上虽然还有孝,但已经从丧母的悲伤与压抑中走了出来,脸色红润精神奕奕,只是瘦下去的那些肉是长不回来了。再说他也到了抽条的时候,于是现在看起来就是个瘦瘦的少年,跟从前那个小胖包子完全不同了。

不过他这一年多还坚持自己扎马步练拳,所以看着瘦,其实还挺有劲的,一把就把扑过来的旭哥儿抱了起来:“旭哥儿!”

旭哥儿抱着他的脖子很是开心:“舅舅!好——东西!”蒋柏华每次来都给他带点东西,所以他现在看见蒋柏华就想到好东西。

“舅舅来了就只会要好东西?”桃华刚刚从种痘处回来,才换了衣裳进院子就听见儿子这小厚脸皮在讨东西了,忍不住好笑,“羞不羞?”

旭哥儿小胖脸一扭:“不羞!”舅舅每次都给他好东西的,为什么要羞?

蒋柏华笑起来,先把外甥放下来,规规矩矩给桃华行礼:“姐姐。”

“近来书读得怎样?”据桃华所知,现在各书院都有些乱,主要是科考之事与他们将来的前程也休戚相关,所以一些年长的学子,尤其是身上已经有功名要下场的,都十分关心,把下头这些年纪小的学子也带得有些浮躁起来。

蒋柏华笑笑:“年长的学兄们关心时局,不过先生已经告诫过我们,如今读书才是最要紧的,外头的事听听尚可,不要惦记太多…”那都是为官之后的事了,这些年纪小的连个童生还没开始考呢,想那么远有什么用。

“先生是老成之人,你要听先生的话。”桃华看着他有点感叹,“一转眼,你也大了。瞧着仿佛又高了些。”男孩子,到了蹿个子的时候,几天不见就觉得好像又高了似的。

蒋柏华见了桃华还是跟以前一样亲近,只是到底年纪大了知道男女之防,笑容里就带了点羞涩:“是高了一点,我这一年长了一寸多呢。”

“就是瞧着瘦。”大概这时候的男孩子都这样,看起来简直三根筋挑了一个头,桃华不觉伸手摸摸蒋柏华的头顶,“家里饭食可经心?”

蒋柏华脸红了红,一方面被姐姐摸头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另一方面又觉得亲切:“林姨娘很是经心的。父亲说我这时候只顾着长高,难免要瘦些的。父亲最近,都胖了一点呢。”

桃华不禁笑起来。蒋锡也是人到中年,本来就该发福了,最近没有再出门,白果又照顾得周到,胖一点也是应该的。

旭哥儿一直乖乖地站在旁边,他知道大人说话不能乱插嘴,但到底小孩子心性有些忍不住,见桃华不说话,马上抓住这个机会向蒋柏华道:“舅舅,好——东西!”

蒋柏华和桃华一起笑起来,拿出个面人给他:“这是药王菩萨。”

“…孙…”旭哥儿把那个精致的面人接在手里,左右看看,突然蹦出一个字来。

桃华颇有些惊喜:“旭哥儿还记得孙思邈?”上次她给旭哥儿讲过药王孙思邈,没想到今天听见药王他就想起来了,虽然说药王菩萨跟药王不是一回事,但难得他这么小,居然真记住了。

旭哥儿点着小脑袋,比比划划:“药…治病…”家里乳娘和丫鬟们都说娘会治病,那一样能治病的药王,他当然记得。就是那个名字好难记,他只记得孙了。

桃华把儿子抱起来,狠狠亲了一下:“旭哥儿真聪明!”虽然嘴笨点,脑子倒挺好使。

玉竹从外头进来,看见这姐弟母子的其乐融融,真不想把外头的消息报上来,但最后还是不得不说:“王妃,成亲王妃——又来了…”

按说她一个下人,不该用这个“又”字的,难免有点儿嫌弃的意思,然而玉竹实在忍不住——你说身上带着夫孝,又刚死了儿子,这时候不应该在家里呆着吗?跑到别人家算怎么回事呢?没见蒋家小舅爷每次来了都不久留,不就是因为身上有孝吗?这还是已经过了一年多的。成亲王这死了还没百日呢,就带着热孝往别人家跑,真是不嫌自己晦气。

“成亲王妃?”桃华也不禁皱眉,“她来做什么?”这时候人都死了,依着成亲王妃的脾气,这会儿应该怪她没能救活人,根本不想看见她才对啊。

然而不管怎样,人既然来了,还得去见。桃华只得把儿子交给弟弟:“陪着他玩一会儿,也不必那么早回去,吃了饭再走。自己家里人,无须这许多礼数。”其实她对带不带孝并不很在意,尤其是自己弟弟。一直都是蒋锡和蒋柏华守着礼数不肯久留。不过如今都一年多了,其实也可以适当放宽一点了。

看着蒋柏华点头答应,桃华才去了客厅。成亲王妃正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听见脚步声才有些迟钝地转了转头。

她现在已经完全不复当初那个端庄贤惠的模样,两颊瘦得深陷进去,脸上的纹路全是往下拉的,教人看着既可怜又可畏。一见桃华,那有些抠进去的双眼亮了一下,猛地站了起来:“弟妹!”

说实在的,她一叫弟妹,桃华就觉得没什么好事,但也只能客气地笑了一下:“二嫂坐。不知今天来有什么事?”

成亲王妃非但没有坐下,反而往前走了一步:“弟妹,我有件大事求你,你务必要帮我这一回。”

我凭什么又要帮你啊?桃华忍不住腹诽了一句,勉强扯一下嘴角:“二嫂,我不过一介女流,能做得了什么大事。二嫂不妨说说看,我能帮的就帮,帮不上的,也实在没有办法。”现在她宁愿自黑,也不想听成亲王妃的恭维了。

成亲王妃两眼发亮:“弟妹,这事你准能帮得上,也只有你能帮上了!”

“到底是什么事?”桃华有些头痛地问。

果然,成亲王妃的回答简直是石破天惊:“弟妹,你把旭哥儿过继给我吧!”

☆、第246章 谋划

成亲王妃这句话一说出来,整个客厅顿时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玉竹在后头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嘴巴,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这说的是什么,要过继旭哥儿?这可是王爷和王妃的长子,到目前为止还是独子呢!

连桃华都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亲王妃说什么?”

“把旭哥儿过继给我们成亲王府!”成亲王妃却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激动地道,“弟妹,四弟不过是郡王,旭哥儿将来最多也就是承郡王爵。可我们王府却是亲王,若是他过继过来,将来承的就是亲王爵啊!”

桃华的脸唰地沉了下来:“我看亲王妃是急糊涂了。旭哥儿可是我和王爷唯一的儿子。”至少目前是唯一的。

成亲王妃急切地道:“弟妹,你还年轻,能生一个就能生第二个,旭哥儿过继给我,你可以再生啊!”

大哥儿死后,成亲王府就像被抽了脊梁骨似的,半点生气都没有了。

老实说,就是成亲王死,王府都没这么跟个坟墓似的死寂。因为那时候还有大哥儿,成亲王死了,他就是新的成亲王,王爵延续,亲王府的尊荣自然也就能延续,能保住所有的人富贵安享。

然而现在大哥儿也死了,且他死后成亲王再无子嗣,亲王府绝嗣了!如此一来,这爵位还有谁继承?等爵位没了,成亲王府还算个什么,王府里的人又算个什么呢?

成亲王妃第一次觉得有些后悔了——若是当时她留下胡侧妃腹中那个孩儿,至少现在还有一线希望,只要生下儿子,她握在手里,就等于握住了整个王府。可是现在…

如今想要保住成亲王府,就只能过继了。成亲王妃曾经想过上表过继自己的侄儿,但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若是什么没根基的人家,或许也就胡乱过继一个,只要坟上香火不断就是了。可这是皇家!皇家血脉岂容混淆?过继她的侄儿,皇帝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可若是过继成亲王的侄子,又让她过继谁呢?皇帝那里只有一个晖哥儿,别说皇子一般不会出继,就算能出继,皇帝年过三十才得这么一个独子,将来那是要登大宝的,谁会过继到一个亲王之家?算来算去,就只有安郡王府的旭哥儿是合适人选了。

成亲王妃知道旭哥儿如今也是安郡王府的宝贝,可毕竟沈数和桃华还年轻,将来有的是机会生儿子。再者她现在拿出来的筹码可是亲王!亲王品级尚高于郡王,桃华就算为了儿子的前途着想,也应该答应过继的不是吗?

须知爵位只有一个,就算是郡王府,长子能承王爵,次子以下就只能得个镇国将军了,之后就要代代降爵,直至降无可降,成为普通宗室。可若是旭哥儿过继出来,至少桃华的第二个儿子就能承了郡王爵啊。这一下子有利于两个儿子的事儿,桃华为什么不做?

桃华听成亲王妃这一番滔滔不绝,只觉得又是可气又是可笑。成亲王妃这番生意经倒是没错,可惜,她只在算计利益了。这样的人,桃华怎么可能把旭哥儿交给她,那会教导出个什么来?

“亲王妃请回吧。别说如今我和王爷只得旭哥儿一个,就算后头再有子女,也断不会出继的。”桃华说罢,直接站起身来就走,一句话都不想再跟成亲王妃多说了。

“弟妹!”成亲王妃伸手想拦,被薄荷横眉竖眼地挡住了:“亲王妃请回吧,我们王妃今儿刚从种痘处回来,要歇息了。”

“弟妹,你再想想!”成亲王妃也知道现在是求人的事儿,并不敢硬闯,只好冲着桃华的背影又大声喊了一句,这才悻悻地走了。

桃华包着一肚子气回到自己院里,恨得又换了一身衣裳才去看旭哥儿:“把这套拿去洗!别沾了晦气!”

玉竹答应一声,抱着衣裳就跑了,桃华这才觉得气平了一点儿,等走到厢房门外,听见旭哥儿咯咯的笑声,剩下的那些气恼也就都消散了——成亲王妃痴人说梦,就让她做白日梦去吧,早晚要醒的。

这件事儿,桃华没跟沈数提,一则怕他生气,二则也是没顾得上,朝廷上这一番狗咬狗的混战还没结束,皇帝那边先提出了重开春闱。

虽然副主考至今还在大牢里关着没定下罪名,关于受贿舞弊一事究竟是否牵扯于阁老也没有定论,但皇帝提出重开春闱,让举子们另考,就等于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他是认为副主考有舞弊行为的,而且还不止是夹带几名考生的事儿,所以必须重考。

重考可不是件小事,尤其距离春闱发榜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有些落榜的考生已经黯然离京,现在还得再赶回来,可折腾着呢。

不过朝廷这边将重开春闱的时间定在了七月,让已经返乡的举子们有了充足的时间回头。且朝廷这边也要重选主考,再拟考题,也需要时间呢。

只是这次再选主考,于党的人就骤然减少了,而太后在宫里也突然病倒,只得传于阁老夫人进宫探视。

寿仙宫里一股子浓重的药味,从今年正朔开始,太后的药就没有断过,不知是不是被药味熏得太久,整座寿仙宫都似乎被这苦味儿渗透了,连砖缝里都透着股子药味。

虽是盛夏,寿仙宫里却有两座大冰山散发着凉气,将暑气完全拒于门窗之外。无论是谁,若是从外头走进来,无不觉得沁凉入心,通体舒泰。

但寿仙宫里坐着的人,却丝毫感觉不到这份惬意,反而都觉得心里焦躁,仿佛揣了团火似的。

“皇上这是已经不信任阁老了。”于阁老夫人于夏日之中坐着马车过来,也是闷出一头汗来,一边说着话,一边忍不住就用帕子抹着额头,“阁老的意思,实在是不得不防了。娘娘无孕之事,阁老已经查明,八成是真的…”

“果然…”太后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十几年了,他是早就防着我们啊。”

于阁老夫人低声道:“怕是当年皇长子妃的事儿,皇上知道了…”

“若是知道,他不会还这般宠爱袁氏。”太后摇摇头,“当初那碗药,可是袁氏端给夏氏的。依我看,他也并不知实情,只是猜测是我们做的罢了。也罢,这也没什么两样了。阁老是什么打算?”

“阁老说,娘娘手里须有个皇子,还得是于家血脉。”

太后皱了皱眉:“这时候再送人进来,皇上也不会要。皇后那里,更是休想了。”现在皇帝初一十五去皇后处,那真是盖被纯睡觉,根本就不再碰皇后了。

于阁老夫人压低声音:“阁老说,只要外人都说是于家血脉就行了。”

“借腹生子?”太后听了这句话,眉毛也没动一下,显然心里也早就有这个打算了,“这也不易,皇帝可不是好糊弄的。”

若是皇帝跟皇后还行房,那这事当然好办。若是皇帝是个糊涂的,用点什么酒啊香的催一催,再换个人来,也能糊弄过去。无奈皇帝精明,而皇后偏偏办起事来根本不教人放心,说得难听点儿,她连撩拨皇帝都干不好,这事儿放在她这里,就更难办了。

于阁老夫人沉默良久,终于低声道:“阁老说,遗腹生子,也是一样…”

遗腹子,指的是丈夫死时还在妻子腹中尚未生出来的孩子,于阁老说这话,那等于是在说要皇帝死了。纵然于阁老夫人一路上都反复准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仍旧胆战心惊。

太后的眉梢也终于跳了一下:“竟至于此了?”

“阁老说,皇上已经派人去查福州倭寇侵袭一事…”

倭寇袭击福州城那件事,其实到最后也是和了稀泥,陆大将军只罚俸不降职,又以失察为名草草处置了一个卫所指挥使,就算把这事儿含糊了过去。可现在又重新查起,那就是要水落石出了。

“那件事…”太后紧盯着于阁老夫人,“锐儿也在其中?”

于阁老夫人含糊地道:“这个,臣妇实在是不清楚…”

太后颓然往后靠了一下:“锐儿怎么…山东那事儿就险些——他怎么还敢这么干!”山东那件事,她还觉得于阁老太过胆大,现在才知道,于锐胆子更大啊…

于阁老夫人没吭声。自打作为继室嫁入于家,对于家人,她素来是多听少说,有些话太后说得,她可说不得。尤其于锐是于阁老看重的人,她就更极少评点了。

太后出神片刻,才道:“这事儿,就不能掩过去?”

于阁老夫人欠身道:“阁老必然是要想办法的,但…皇上对于家已经…日后,怕是总要下手的。”一旦帝王对你起了嫌心,纵然你没有丝毫错处,也难逃厄运,更何况于家并不是无懈可击呢。

太后苦笑了一下:“到底还是要走到这一步…”没想到她到了这个年纪,又要经历一场恶战了,这一场,甚至比她年轻时跟着先帝那一回还要危险。如果说去年乍闻皇后一直无孕是皇帝动的手脚,那种被背叛的愤怒支持着她还有斗志,那么之后接连不断的病痛已经将这雄心消磨了大半,此时此刻竟然有些打不起精神。

于阁老夫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是个女人,如今的尊荣已经足够,只想儿孙能一路平稳。可是于阁老动了这个念头,她也只能跟着,夫妻一体,她还能怎么办呢?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太后强打起精神道:“若做这事儿,必得仔细筹划,万不可操之过急。”

于阁老夫人道:“阁老说,西北那边进展顺利,定北侯府也不是铁板一块,再者皇上也想把定北侯拉下来,这倒是可以借用皇上的手…”皇帝想利用于家扳倒定北侯府,那于家也可以利用皇帝。

太后摇头道:“定北侯断然不会轻易放了兵权的。”这可是定北侯府立身之本,甚至也是保住沈数的资本。

于阁老夫人想了想道:“阁老说,此次赵党闹事,里头就有安郡王和定北侯府的手笔。阁老猜测,皇上跟安郡王说不定已经握手言和。”这件事于阁老也只是猜测,曾跟她说如果太后不问就不必说,免得太后过分担忧。

太后果然一下子变了脸色:“这可是真的?”她是知道蒋氏给赵充仪诊治之事,但蒋氏本就是个医者,为人治病也并不问是否一党,因此她还真不知道赵家跟安郡王府竟然联手了。

“他,他竟然与老四言和了?”太后仍旧不敢置信,这可是关系到当初争夺皇位啊!

“怕是因着安郡王妃。”于阁老夫人低声道,“若是处置了安郡王,郡王妃又如何自处呢?再说安郡王如今也没有争夺皇位的机会了…”皇帝已经坐稳了那把龙椅,甚至连儿子也有了,安郡王还凭什么去争呢?倒不如反过头来讨好皇帝,扳倒于党建功,将来倒可保住一世安稳。

“为着一个女子…”太后简直不敢置信,“他,他倒长情…就为着蒋氏生得与夏氏有几分相像…”

“怕也不单是为了皇长子妃。”于阁老夫人虽然不常见桃华,但那些事情却早已耳熟能详,“安郡王妃确是与众不同。”皇帝纵然后宫佳丽三千,可却没有一个能跟安郡王妃比的,这样特立独行的女子,焉能不吸引皇帝的目光呢?

太后怔了片刻,喃喃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遂了皇帝的心意,让她进宫…红颜祸水,果然不错!”

于阁老夫人对此事当然不好置评,进宫不进宫的,当初可都是太后做下的事,太后自己后悔也就罢了,可轮不着她来说:“阁老说,如今皇上还不知道咱们家已经晓得了此事,正可利用这个机会。”

既然安郡王愿意臣服于皇帝,那定北侯手中的兵权是必定要放下的,皇帝想得这兵权,于家就可乘机入手,偷梁换柱,李代桃僵。唯一的麻烦在于,西北军离得太远,如何能调动他们入京,这却是个难题。

“这,这太冒险了…”太后一听到皇帝与沈数言和联手,便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好。

“可若不如此,皇上与安郡王一旦没了嫌隙,同心协力对付咱们家…”那就更没希望了啊,一个有权一个有兵,于家还有什么活头。

太后颓然向后靠在椅背上。是啊,从前先帝需要于家,是因为他要与兄弟们争位,皇帝需要于家,也是因为有沈数在后虎视眈眈。倘若现在没有这只虎了,那皇帝还要于家这群狼做什么呢?

“不能让他们联手…”太后喃喃地说出一句来。

“若能如此,当然最好…”于阁老夫人苦笑了一下,“可如今——有什么法子呢?”

太后眼里闪过一丝冷光:“既然是因为蒋氏,那蒋氏死了,又当如何?”

“死了?”于阁老夫人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太后慎重啊。若是郡王妃死了,皇上万一震怒…”那不是更恨于家了吗?

太后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那里仿佛有两把鼓棰在拼命地敲:“让我再想想。郑院使怎的还没来?”她虽然是借病召于阁老夫人进来传话,但为掩人耳目也传召了郑院使,按说郑院使今日虽不当值,这时候也该被传进宫来为她诊脉了。

“太后先让当值太医诊一诊脉?”于阁老夫人见太后脸色真的不大好,也担心起来,万一她进来传个话,太后就真病倒了,又是她的错了,“这事儿可不好耽搁。”

太后勉强摇摇头:“前些日子用郑院使的药,好了许多,如今我只信他…”前一阵子郑院使换了药方,她果然觉得好了许多,即使出了这重开春闱的事儿也没怎样,可是现在听说皇帝与沈数联手,这可实在有点让她撑不住劲了。当值的太医倒是于党的人,可医术就…

正说着,外头宫人进来通传:“太医到了。”进来的却并不是郑院使,而是当值的太医。

太后一瞧就皱起眉头:“怎么是你?”郑院使难道敢不来?

“郑院使在宫门外坠马,伤了腿…”太医自知不得太后信任,可是郑院使既然不能来,他作为当值的就得过来给太后诊脉,否则太后万一有什么不好,他头一个跑不掉。

“怎么会坠马了?”太后眉头皱得更紧。

“说是家里马车去修了,听说太后传召,便骑了马赶来,谁知年纪大了…”按说那个年纪也该告老了,还占着院使的位置不动,如今摔着了,该是没法再坚持了吧?

太后深深叹了口气:“着人去探望一下,赏他。”

郑院使摔伤了腿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安郡王府,桃华一听就摇头:“还是用了这法子。”郑院使也是拼了,眼看献了药太后还没有放他走的意思,只好自伤了。

人年纪大了,伤筋动骨可就比不得年轻人,很难彻底愈合的。郑院使来这么一下子,搞不好余生行动都不会太方便,但他宁愿如此也要告老,可见太后这个身体…

对于太后身体最关心的,当然非于阁老莫属。这会儿他少不了太后在后宫坐镇,故而一待于阁老夫人回府,立刻就问:“太后凤体如何?”

于阁老夫人小心翼翼地道:“妾身瞧着精神尚可,但——听了消息之后,脸色实在是不好。偏偏郑院使又伤了腿,来的当值太医虽说是靠得住的,可医术上就…”诊了一通也无非是说些静养的话,太后最后用的还是郑院使前些日子进的方子。

“方子好就行。”于阁老叹了口气,“太后怎么说?”

“娘娘说不能让皇上跟安郡王联手,原想着要除掉蒋氏。不过妾身觉得,若是蒋氏死了,说不定会招致皇上痛恨,所以…”

“这点你倒是有见识的。”于阁老难得称赞这年纪小了自己十几岁的继室一句,“这法子不成。可太后说得也对,该从蒋氏身上下手,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是,要有个稳妥的法子…”

于阁老夫人踌躇片刻,终于道:“妾身出宫时,遇到凤仪宫的宫人…”其实就是皇后的心腹宫人。

“是皇后有什么话?”于阁老皱了皱眉。他现在对这个女儿实在是失望透顶,干的那些事,简直是叫人无话可说,当初怎么就选了她进宫呢?这简直是他生命中最失败的一次决定。

皇后的心腹宫人是瞒着皇后悄悄来见于阁老夫人的,为的是告诉她,皇后想要对付安郡王妃。

“皇后娘娘想…让皇上跟安郡王妃…生米煮成熟饭,让安郡王妃进宫。”这想法简直太疯狂,心腹宫人都被吓住了,劝又劝不住,听说于阁老夫人进了宫,连忙就来找她了。

本来这事该告诉太后的,可太后如今的身体实在不好,也就是皇后看不出来,还在胡闹。心腹宫人是根本不敢再去打扰太后的,想来想去,或许只有于阁老还能想法子管束一下皇后了,虽说有君臣之分,到底还是父女呢。

“这法子…不错啊…”于阁老听了,眼睛却忽然一亮,“皇后虽糊涂,这法子却想得好!”如果皇帝夺了蒋氏,那沈数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与皇帝联手了,如此一来,若是定北侯府与于家联手…

“啊?”于阁老夫人原觉得这是个疯狂的想法,回来转述也是想着让于阁老打消皇后的念头,谁知道于阁老竟然赞同?

“这如何能成呢?这君夺臣妻…将来要落下骂名的…”

于阁老不在意地道:“这种事多了,只要改换姓名,谁敢多问?”唯一的问题是,如果于家与定北侯府联手,那将来难道要拱沈数上位?这却不成。定北侯有兵,若是沈数登基,于家处境会更艰难。只有让皇帝跟沈数斗起来,于家才能从中渔利。

于阁老夫人不敢说话了。于阁老这会儿也无意再与她说什么,摆了摆手道:“你出去歇着吧,这事儿,容我再想想,再给皇后回复。”

☆、第247章 乱象

七月,恩科春闱重考。

这其实已经不能叫春闱了,但是叫秋闱又不对,所以大家只能用恩科二字含糊过去。

主考还是文光侯,此人在调查中毫无污点,所以皇帝也毫不疑心,仍旧重用了他。听说文光侯接旨的时候感激涕零,山呼万岁,只差指天誓日了。

不过考生们就得重新再经历一次了,没取中的固然高兴,可已经取中的心情就不好说了。譬如说蒋家,小于氏就患得患失,蒋松华三场考试,她是一天也没有安心过。既盼着他名次再进一步,又怕万一落榜为人所笑。

心里挂念着儿子,就对女儿难免有点忽视,蒋丹华回家来,小于氏也没什么耐心认真听她说话了:“不就是立立规矩,你照做就是了。”

“我都立了半年规矩了!”蒋丹华一肚子气,只想着回娘家来倾吐一番,谁知道竟连自己母亲都不想听,顿时气得眼泪直流,“哪一样我都照着做了,还要如何?”

小于氏一阵头痛,看一眼站在旁边的木樨:“你说,怎么回事?”

木樨嗫嚅片刻,还是没说出什么来。她是蒋丹华的陪嫁丫鬟,从小伺候她长大,自然明白蒋丹华的脾性——做是都做了,可是敷衍了事,还想着弄小巧蒙混过去。偏偏欧太太最烦她这不当回事的态度,因此这都半年了,还在叫她立规矩,其实是在磨她的性子呢。

可是这话如何说得出口?蒋丹华近来脾气很大,身边的丫鬟都已经挨过骂了。偏欧家是按规矩来的人家,下人有错当罚则罚,都按规矩来,如蒋丹华这般张口便骂,欧太太只觉她脾气浮躁,反而不喜。所以蒋丹华其实没怎么真罚下人,在欧太太那里倒先落了不是。

小于氏看木樨这样儿,已经猜出了大半,不由得生了气:“早与你说过,你婆婆说什么,你用心去做才是。瞧你弄这小聪明,累也累了苦也苦了,还是没捞到半点好处!”前些日子蒋钧才说过蒋榆华好弄小巧,如今女儿也是如此,倒真是双胞姐弟了,自以为聪明,到最后半点好处都没有!

“那些规矩有什么用!”蒋丹华也气起来,依她看,欧太太好些事儿根本就是吹毛求疵,如今哪还讲究那些东西。

“那是欧家的规矩,有没有用,你是欧家的媳妇就要守!”小于氏失去了耐心,厉声道,“若你姐姐在宫里也与你这般,早就死了好几回了!你赶紧给我回去,用心听你婆婆的话!”

蒋丹华脚尖碾着地面不吭声,木樨在旁战战兢兢地道:“姑娘今日回来,没有,没有跟太太说…”

小于氏大吃一惊:“什么?”女儿居然不跟婆婆说一声,就自己跑回家来了?她还以为蒋丹华这是送中秋节礼来的呢,原还想说这日子是不是早了点,谁知竟是自己跑回来的。

蒋丹华嘟哝道:“我说想回来看看祖父祖母,我婆婆都不让,说要到八月节才能回来…”

木樨低了头。欧太太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只是蒋丹华敷衍了事,惹恼了欧太太,这才拘着她不许她随便回娘家的。

小于氏气得拿手指去戳她的额头:“你赶紧给我回去!回去就向你婆婆请罪!再敢这么没规矩自己跑回来,我打断你的腿!”

蒋丹华气得哭起来:“我在婆家受委屈,娘你都不替我出头,心里只想着大哥和姐姐!”

小于氏要被她气死了:“你哥哥还在下场重考呢,我不想着他想着谁?你姐姐在宫里日子也不好过——”

蒋丹华打断她道:“姐姐有什么不好过的!如今她位列九嫔,除了没个儿女,还有什么不顺心的。就是蒋杏华,不也有人庇护着,过得好生自在。只有我——若是当初我进了宫…”

“快住口!”小于氏脸色一变,“这话若让你夫君和婆婆听见,你是想被休不成?”

蒋丹华其实也就是随口一说。欧太太虽然总拿规矩来折腾她,但欧航却也体贴,人又生得好,蒋丹华心里还是舍不得丈夫的。此刻自知失言,连忙道:“我就是胡说的…”

“你这脾气…”小于氏几乎想给她来一巴掌,“这样的话也好胡说的?你在欧家没有胡说过这样的话吧?”

蒋丹华忙道:“那可没有!我不过在娘面前说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