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还没有蠢到家…”小于氏恨恨骂了她一句,看女儿虽然满口抱怨,但其实气色还好,只是略瘦了一点儿,也并不过分,便知道欧太太虽规矩多,却也并不是有意磋磨人的婆母,不由叹道,“你说说你,跟你婆婆拧着干,能有什么好处?哪家的媳妇不要听婆婆的?你婆婆这还好了,若是碰到那折腾人的,就你这样子,哭都没处哭去!”单只私自回娘家这一条,就够挨罚了。

蒋丹华撇了撇嘴:“三姐姐倒有个太后婆婆呢,也没见她听了什么…”

小于氏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你真是大胆了,太后也是你说得的?你三姐姐有本事,还有皇——有安郡王护着,你有什么?”若有蒋桃华三分本事,也不至于在欧家都应付不过来。

这一巴掌打在蒋丹华后背上,虽然用了些力气,但打的又不是什么要害处,顶多不过让蒋丹华踉跄两步罢了。小于氏从前被女儿气急了时也常这么给她一下,今日一巴掌打下去,虽觉得用的力气大了些,却也不曾在意。

谁知蒋丹华身子往前一栽,扶着桌子站住了,面色便有些变了:“娘,我,我肚子有点疼…”

小于氏白了她一眼:“可是要到小日子了?这些事你自己也不上心。”说着转头又瞪了木樨一眼,“你们也不提醒着姑娘。”这若是在路上来了,染了衣裳可像什么样子。

木樨忙道:“都备着的。姑娘这个月迟了两天,我们也怕…所以带着呢。”

“那还不快——”小于氏刚说了半句,猛然一顿,“迟了两天?”

蒋丹华还在抱着肚子叫疼。小于氏已经跳了起来:“快,快去请郎中!”女儿莫不是怀孕了吧?

蒋丹华小腹坠坠地痛,自觉中衣也有些湿了,又听小于氏喊着请郎中来,不由得害怕起来:“娘,这是怎么了?”

“傻孩子,你怕不是有喜了!”小于氏赶紧扶着女儿往床上躺,“怎么这样糊涂,小日子迟了也不知道?”

蒋丹华根本不曾将这事放在心上,自有丫鬟们去记,她是从来不记的。偏木樨和木槿都是姑娘家,哪知道这有孕的事儿,主仆三个竟都未想到此事。蒋丹华这一路从欧家颠簸回来,又挨了小于氏一巴掌,无巧不巧地闪了一下,竟就动了胎气。

果然郎中来了之后,诊了脉说多半是有孕了,只是日子还浅难以确认。不过蒋丹华既见了红,就得卧床静养些日子,再过一个月才好再诊断。

小于氏又是高兴又是担心,正在埋怨蒋丹华自己不当心,便听外头丫鬟来报:“姑爷来了,在厅里候着呢。”

蒋家三个女儿,却只得一位能称姑爷的,除了欧航再没别人。小于氏连忙出去,见欧航规规矩矩地坐在厅内,对旁边伺候的丫鬟连眼睛也不看过去,见小于氏进来,便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道:“岳母,今日丹姐儿忽然回了娘家,家母不知何故,让小婿前来看看是否有事,若是有事需小婿效劳的,还请岳母直言。”

这就是对蒋丹华不满了。小于氏心里庆幸蒋丹华这一胎来得实在是时候,面上却笑道:“哪里是家中有事,是丹姐儿这孩子,小日子迟了两天,身上又有些不自在——她自己疑心,又怕讲出来空欢喜一场,所以跑回来问我。这不,刚请了郎中过来,说八成是有喜了。”

欧航的确是闷着一肚子气来的。蒋丹华自嫁进欧家,对欧太太表面恭敬,背地里多有抱怨,欧航全都知道。不过妻子乃是新婚,从前在家娇养惯了,乍然来了欧家有所不适也是情理之中,因此也愿包容一二。

谁知道这越包容,倒越惯出蒋丹华的毛病来了,今日他才从翰林院回了家中,母亲就告诉他,妻子私自回了娘家,让他去接回来。

欧航少年意见,虽则也算是老成之人,却也不是没有脾气。若依着他,干脆今日就不来接了,只看岳家几时将人送回来。还是欧太太息事宁人,硬将他推了来。

是以他进门时包了些火气,说话也就难免冲了些。此刻听小于氏说蒋丹华有喜了,那一腔火气便如被冰水浇了一般,瞬间便灭了大半:“岳母说什么?”

小于氏眼看他脸上神色顿时变了,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笑道:“说丹姐儿八成有喜了。只是她身子弱,郎中说要好生养着才行。”

欧航确认了这个消息,又听说蒋丹华身子弱要养胎,马上连那小半的火气也没了,连声道:“岳母说得是,说得是。我,我去瞧瞧丹华?”

小于氏听他不叫丹姐儿,改叫丹华,这颗心才算是放到了实处,笑道:“自然,快跟我来。这孩子,年纪小又不懂事,听说胎气有些弱,吓得不行。”这娶妻还不就为了传宗接代?欧家这数代单传,欧太太最大的心愿怕就是抱孙子,蒋丹华这么快就有了喜讯,欧家哪里还会计较她私自跑回家来的事儿,只怕回去了就得将她当菩萨似的供起来呢。

小于氏心里琢磨着,暗叹蒋丹华这一胎来得是时候,一边又想着定要叮嘱木樨木槿那两个丫头,回去好生劝着蒋丹华,绝不许恃孕而骄,正该趁这时候跟婆婆处好关系。将来不管生男生女,只要能生,在欧家就算稳稳站住了脚跟。

蒋丹华听说自己有孕,心里也是高兴,又听说自己这样来回乱跑怕是动了胎气,又有些害怕后悔,见了欧航过来,顿时眼圈就红起来。小夫妻两个说了几句话,彼此都十分和软,小于氏在旁边听了暗暗高兴,便催着蒋丹华回去:“这样事,合该先与你婆婆说。你年轻,就算是弄错了,难道你婆婆还会与你计较不成?下次可不许再偷偷跑回来了,叫外头人知道了,还当你不敬你婆婆。”

蒋丹华自不会傻到自己承认是背着欧太太回娘家,顺水推舟便答应下来。欧航到了这会儿也不会再计较什么,欢欢喜喜接了妻子回去了。

小于氏看着女儿女婿走了,这才长长松了口气,恨道:“这丫头真是大胆!若今日没这喜讯,却要如何收场!”

正说着,荷素进来道:“松哥儿回来了,被老爷叫在前头书房默文章呢。”

小于氏这才想起儿子今日是最后一场,这会儿可不是该回来了,竟被女儿混忘记了:“他这三场下来怕不要累去半条命,怎的这时候还让默文章?”

荷素笑道:“哥儿瞧着精神还好。奴婢已经备了鸡汤面,哥儿吃了一碗才去书房的。”毕竟七月这个时候不冷不热,说起来倒比三月里的春闱更舒服些。蒋松华这几年在书院里也做些种菜挑水之类的事儿,身子倒是比从前结实,又有考过一次的经验,这回下场竟比上次瞧着还自如些。

小于氏这才放了点心:“那——文章写得怎样?”

“奴婢哪儿懂呢。”荷素抿着嘴笑道,“不过听老爷的意思,仿佛是比上回写得还好些似的…”

“比上回还好?”小于氏大喜过望,“这么说这一次还能中?”或许,还能比上回更好一点?

要说蒋钧看文章的眼光还是有的,七月二十日恩科发榜,蒋松华赫然位居二榜中间,是正经的进士出身了。虽说还有殿试,但一般名次也不会相差太多,以蒋松华二榜居中的成绩,除非他殿试考得稀烂,否则绝不会落到三榜去。

这可真是值得庆祝的事了,比之前三榜那个同进士要强太多,连蒋钧也露了笑容:“等殿试下来,怕是要摆酒了。”

今日难得长房一家子都在,连蒋老太爷也从百草斋出来了,听了长子这话,破天荒地表示了赞同:“你二弟要外放,赶在他出京之前,把酒摆了,之后就好正经商议亲事了。”

蒋铸这外放的事儿说了有一阵子了,只是前些时候朝廷上太乱,把他也给耽搁了。然而这也是因祸得福,本来他是从六品,就算再升也不过升个正六品,若外放出去,外官终不比京官,也就跟平调差不多。可是这阵子落马的官员颇多,他竟得了个知州之职,那可是正五品的,是真正的升迁了。

于氏今日也在席间,听到蒋铸的事儿仍旧不怎么顺耳,便问儿子道:“说起来这种痘的事儿也办得差不多了,这种痘处难道一直办下去?”这事儿办好了,难道蒋钧不升迁么?

蒋钧微微一笑:“种痘处倒是要一直办的,毕竟过些年又有一批孩童要种痘了。不过这种事,就交由太医院或惠民药局去办了,儿子大约…过了年会往大理寺去。”

他现在是正五品,既然是有了功劳换地方,自不会是平级调用。大理寺比正五品高的官职只有正三品的寺卿和正四品的左右少卿。小于氏听了不由得精神一振:“老爷这是,要升正四品了?”

正五品跟正三品实在差得太远,怎么也不可能一步就上去,倒是这左右少卿合适,这么算起来,又比蒋铸升得多了。

蒋钧颇有几分自矜地笑了笑,算是默认了。于氏婆媳不禁都露出欢喜神色来,蒋老太爷却淡淡地道:“你可知道你为何能连升两级?”

蒋钧脸上闪过一丝阴霾,硬邦邦地道:“儿子知道。”这不仅是因为他办好了种痘的事,也因为他在办事的过程中没有收受银钱。至于送出去的那些人情——挺不幸的,在这次于赵两党的斗争之中,损失了不少。

然而这话若是说出来就太丢脸面了,故而蒋钧一听蒋老太爷提这个,就不悦起来。蒋老太爷既不看他的脸色,也不多说,只点了点头道:“你知道就好。”

蒋钧脸更黑了。小于氏瞧着,连忙在旁边打圆场道:“老太爷,这次替松哥儿摆酒,不知桃姐儿那里能不能带着旭哥儿来,说起来,母亲还没见过旭哥儿呢。”若是桃华能来,让她替蒋丹华诊诊脉就好了。

蒋老太爷淡淡地道:“若要看旭哥儿,去郡王府就是。桃姐儿如今也有些烦心事,若能来她自然会来,你只管送了帖子就是。人若不来,礼也是必到的。”虽然之前三月的时候,已经因为中了同进士送过一次礼了,不过依着桃华,这次再送一份也没什么。

于氏是从不去安郡王府的,就是旭哥儿过满月过周岁,她也没去过,若说想见旭哥儿,也实在太假了。

小于氏被蒋老太爷这么一说,不由得有些讪讪:“桃姐儿…这是遇着什么烦心事了?”近来她全心都放在蒋松华身上,别的事是根本顾不得了。

蒋老太爷没有回答,反而道:“不单是桃姐儿,莲姐儿的亲事也要定了,楠哥儿也要成亲,这些事都要准备起来。”

蒋楠华的亲事是去年定下的,准备赶在出京之前办了,好带着妻子跟父亲一起去任上。这份儿礼小于氏早就准备下了,倒是蒋莲华那里,小于氏还真不知道:“定的是哪一家?”

“是个儒商。”蒋老太爷道,“身上原也有举人的功名,后来不应考了。”

小于氏不由得张开了嘴:“莲姐儿怎么,找了这么个人家?”

有举人的功名也是很不错的了,若寻个门路,举人也能做官,哪有得了这个功名反而转头去从商的?这不是自甘下流么?

若是蒋杏华在这里,就会明白了,这个儒商就是蒋莲华前生嫁的那一个,婚后夫妻两个以从商为名走遍天下,携手山水之间,绘画赋诗,过了一辈子逍遥自在的生活。

然而小于氏自然是不知道的,所以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蒋老太爷也不与她细说,只道:“你准备起来就是了。”

小于氏对这个侄女其实也并不怎么很关心,既然人家爹娘都愿意把女儿嫁个商人,她自然不会多问。她比较关心的,其实还是桃华能不能来,到了晚上不由得问蒋钧:“桃姐儿是有什么麻烦了不成?莫不是宫里又…”太后和皇后又闹什么夭蛾子了?

蒋钧叹了口气道:“虽不是也差不多。成亲王妃,闹着要过继旭哥儿。”

是的,打从大哥儿去后,成亲王妃已经去过安郡王府三回,最后一次直接被拒之门外,连王府大门都没让她进。然而成亲王妃倒是不屈不挠,桃华这里说不通,她竟直接往宫里上表,要求过继了。

“这如何能成?桃姐儿可只得这一个儿子…”小于氏说完了,又觉得这提议其实也有些诱惑力,“不过桃姐儿还年轻,以后也还能生,若是让旭哥儿过继,就得了亲王的爵位…”听起来也不错。

“桃姐儿怎会稀罕那个…”蒋钧说了一句,又道,“何况这生儿生女的事,谁说得准。”万一以后桃华再生不出儿子呢?是让安郡王府绝嗣,还是再把旭哥儿要回来,又或者让妾室生?

“这倒也是…”小于氏也不由得点头,“那宫里怎么说?”

“太后和皇后,都说成亲王妃该过继一个…”当然,没有明说就该过继旭哥儿,但明摆着的,如今沈姓的男孩儿就两个,总不能过继晖哥儿吧?

“皇后和太后——”小于氏想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真相来,“这是有意给桃姐儿添堵呢吧…”

☆、第248章 自作

桃华也觉得,皇后和太后这就是有意在给她添堵呢。

“成亲王妃这是不要脸了!”薄荷愤愤地一边做针线一边道,手上那针狠狠往布里扎,仿佛扎的是成亲王妃的肉。

“眼看着就什么都没有了,还要什么脸呢。”玉竹也道,“亲王府绝了嗣,那爵位怕都要收回去了,她这亲王妃也就没用了。”

当然,在成亲王妃去世之前,成亲王府是不会收回的,但一个没儿子的寡妇,也不过就是等死而已,就算还有个亲王妃的头衔,又哪会有人放在眼里呢?

“听说如今亲王府里头,已经有人想着要出去了…”那些在王府伺候的宫人内侍们,都开始托人找门路往外调,那些通房侍妾们不在名的,也都动了心思,总之整个亲王府,现在是乱糟糟的。

桃华正在翻一本医书,淡淡地道:“她乱她的,别来找我的麻烦就行。”

玉竹急道:“可如今,她就在找王妃的麻烦呢。”都已经上表到宗人府去了,不是找麻烦又是什么呢?

“只要我和王爷不答应,她就没法子。”何况旭哥儿是她和沈数唯一的儿子,皇后和太后再不讲理,也没有绝一家的嗣保另一家的事儿,“皇后不过是有意说话给我听罢了。”

薄荷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如今咱们府里只有一个哥儿,皇后和太后自然没办法,可若是…”若是王妃再生一个儿子,那可就有过继的理由了。

“那时候再说那时候的事儿。”桃华又翻了一页医书,仍旧淡淡地道。

薄荷和玉竹对看了一眼,眼神里都有几分着急——王妃总不把事儿当个事儿,可现在这事儿,它还真是个事儿!这还不像宫里要塞个侧妃进来什么的,这可是要把哥儿送出去呢。侧妃就算塞进来也可以整治,可哥儿若送出去了,可就领不回来了。

桃华眼角瞥见两个丫头的模样,笑了一笑,没有说话。据她这段日子的观察,以及查阅了医书,又回忆了前生的知识,基本上可以判断,皇后现在确实是有癫狂症的预兆了,就看有什么事能触动她的神经,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皇后和太后,确实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但若是疯了呢?

“娘——”旭哥儿响亮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接着帘子一掀,他从门槛上爬过来,蹬蹬蹬直冲到桃华怀里,“喝水!”

桃华抱住他亲了一下。这小子从六月起,忽然就能够准确地叫娘了,不过说话的水平却还停留在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的程度上。比如说他现在说的喝水,其实是指喝酸梅汤,然而酸梅汤三个字实在太难,因此统一称为水。

“喝水啊。好,玉竹端水来。”桃华故意曲解儿子的意思,招手让玉竹端了一杯温水来。果然旭哥儿才看一眼就把小脑袋扭开:“要喝——酸…汤…”

桃华笑起来:“天气凉了,没有酸梅汤了。”小孩子还是应该多喝白水,虽然这里做的酸梅汤没有什么添加剂,但毕竟有糖,喝得太多也不好。

旭哥儿噘起小嘴巴,拉了桃华的袖子晃来晃去:“娘——”

桃华摸摸他的小脸蛋,又捏了捏:“都有这么多肉肉了,还要喝酸梅汤,回头就胖得跑不动啦。”

“能跑!”旭哥儿不服气地鼓着脸颊,“要喝。”

“那先把水喝了,准你喝一杯。”

旭哥儿一听有酸梅汤喝,果然老老实实把那一杯水都喝了,之后玉竹才又给他端了一小杯酸梅汤来。旭哥儿看看自己刚才喝水的大杯子,再看看那只能盛几口酸梅汤的小杯子,小脑袋转来转去,一脸上当受骗的模样。

桃华忍笑忍得肚子都疼了,拼命板着脸道:“不是要喝酸梅汤吗?怎么,不想喝了?”

“喝——”旭哥儿知道跟母亲讨价还价是没有什么用处的,这杯子虽然小,总比没有好,所以迅速地抓在手里,很珍惜地小口小口喝起来,喝完之后还舍不得放手,恨不得把杯子都舔一遍。

底下乳娘看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堂堂郡王府的公子,居然对个酸梅汤都这么恋恋不舍,这说出去谁肯信啊。然而王妃的规矩,她们可不敢有半个字置评。

桃华把儿子手里的杯子拿走:“饿不饿?要不要吃蛋羹?”这会儿离吃晚饭还早,给他吃一小碗蛋羹也没关系,还能让他忘记酸梅汤。

果然旭哥儿马上道:“要吃!”他对吃东西是很积极的,胃口一向好,听见蛋羹,就把酸梅汤扔到脑后去了。

“乖。”桃华揉了揉他的脸蛋,觉得手感真好,“过几天带你去曾伯祖父家好不好?”旭哥儿现在大了,也该带他多出门,再说蒋松华殿试之后定了二榜进士,摆酒庆贺她也要过去看看才好。

旭哥儿知道曾伯祖父就是蒋老太爷:“好…哪里?”他是想问蒋老太爷的家在哪里,无奈曾伯祖父四个字对他来说实在太长了,最后只能跳过去,只说了最后两个字。

桃华现在对儿子的话已经理解得很好:“离咱们家不远,坐马车过去。”

旭哥儿长这么大,只去过蒋锡家里,对曾伯祖父家很感兴趣:“有谁?”外祖父家里有小舅舅,还有个林姨姨,还有好些别的人,曾伯祖父家里都有谁呢?

桃华抱着他,正在给他一一讲蒋老太爷的家庭成员,沈数从外头走了进来,脸色颇有点难以形容。旭哥儿看见他就高兴地大喊了一声:“爹——”接着就伸开两只小胳膊,“飞飞!”

“跟他舅舅一个样儿。”桃华在已经无心听她讲解的儿子屁股上拍了一下,把他推给沈数了。

沈数把旭哥儿抱起来往空中连举了七八下,等他笑够了,这才放下来交给乳娘:“带他去沐浴吧。”

旭哥儿还有些意犹未尽,但乳娘已经明白了,这是王爷跟王妃有事要讲,才连哥儿都要打发出去。正好热腾腾的蛋羹送了过来,遂拿着小碗哄旭哥儿去吃蛋羹了。

“这小子,有吃的连爹娘都不要了。”桃华看旭哥儿跟被胡萝卜钓走的小驴似的跟着乳娘出去了,不由得好笑,“今儿是有什么事?”

“福州倭寇侵袭那事儿,查出些眉目来了。”沈数看着儿子出去,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当初被定了失职的那个,不过是个替罪羊,如今已经扯出两个本地官员来,再往上就要查到于锐身上了。”

桃华精神一振:“能查到吗?”果然就是于锐干的!这个王八蛋,在山东杀民冒功还不够,到了福建又用无辜百姓的性命去做进身之阶,简直该杀一万回!

“若照这样子查下去,必能查到的。”沈数摇了摇头,“奇怪的是,于阁老竟未阻拦。”

能查到于锐不稀奇,本来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且皇帝早就料定了是他,盯准了目标去查,自然事半功倍。然而于阁老居然不加阻拦,并未在其中捣鬼,这可就稀奇了。

“是他觉得皇上查不出证据来?已经把于锐洗干净了?”桃华猜测着,“毕竟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沈数还是摇头:“事情过去得虽久,总还是有些线索的,何况当时陆大将军发觉不对,立刻就着手在查了,如今他手里的证据,再加上查出的这两个官员的口供,就足以把于锐牵扯进来了。”

夫妻两个面面相觑,都猜不到于阁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半晌沈数才叹道:“算了,且查着再看吧。我倒不该把这事儿说给你听,让你也跟着担心。说起来,成亲王府那边怎么样了?还来烦你不成?”桃华每天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还在闹腾着呢。”桃华嗤笑了一声,“不过已经不登咱们王府的门了——知道来了我也不会让她进门,倒是天天往宫里跑。让她去折腾吧,我倒要瞧瞧她待如何。”

“那个贱人——”沈数从牙缝里挤了一句话,“皇上前儿还跟我说,皇后这些日子跟她打得火热,连宫里袁氏和赵氏都顾不上整治了。”

桃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倒真是奇了,我也不知我是哪里入了皇后的法眼,竟这般看重我。”皇后就跟和她有仇似的,就因为她是蒋梅华的堂妹?或者是因为她给陆盈治过病?皇后要对付她,连袁淑妃和赵充仪都排到她后头去了?

沈数沉吟地看了桃华一眼,欲言又止。桃华如今对他的脾气也算摸透了,一见他这样子便道:“是有什么内情?”

沈数迟疑半晌,架不住桃华追问,只得干咳了一声:“据说,你与皇长子妃夏氏有些相似…”这消息是当初花鸟房王太监悄悄传出来的消息,不过他一直没有在桃华面前透露出来。

“就因为这个?”桃华简直觉得不可思议,“真是胡扯!”

“胡扯?”沈数是觉得这事儿颇可信的,却没想到桃华会是这种态度。

“自然是胡扯。”桃华断然道,“说我与皇长子妃相似,是哪里相似?”

若说是外貌,那肯定也没相似多少,否则她第一回见到太后和皇后的时候,为何这两人没有半分异样?

若说是性情,那更扯了。不是桃华自觉有什么超人之处,但她敢说,这个时代教导出来的女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她这个穿越过来的人太过相似。

“这…倒是的…”沈数倒真被问住了,连王太监都说了,桃华的脾性与夏氏是截然不同,若说外貌,也就是有个三分相似罢了。

“皇上若是深爱夏氏,便不会看上一个貌似神不似之人。若是并不爱重夏氏,那就更不会因一个略有三分相似的人便移情了。”桃华嗤了一声,“说什么相似,那都是借口罢了。”真正深爱的人,是根本没有人能替代的。

沈数抓了抓头发:“你这话倒也…”

他话犹未了,薄荷的声音就在外头响了起来:“王妃,蒋家大太太那边来人请,请王妃去欧府一趟,说五姑娘小产了。”

“小产?”桃华怔了一下,“不是才诊出喜脉没多少日子?”

薄荷探进头来:“来的人慌慌张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奴婢问了两句,仿佛是因为跟家里头下人动了气,不知怎么的就摔着了…”

桃华叹了口气:“走吧,去瞧瞧。”

欧家下人不多,因欧太太寡居,欧老太爷养生,欧航又要读书,一家主子都是好静的,故而下人们也惯于低声细语规行矩步,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也并不显得十分混乱。

桃华的马车一到欧府门口,欧太太身边的丫鬟就上前来接着,这是当年在兴教寺曾见过的,见了桃华便蹲身行礼:“我们太太在屋里分不开身,不能前来迎接,还请郡王妃见谅。”

“亲家太太是长辈,何必这样客气。”欧家门窄,马车进不去,桃华只能下车步行,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我五妹妹怎么样了?”

丫鬟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少奶奶——已经小产了…”其实欧太太原是不想去惊动桃华的。蒋丹华一摔倒,她就立刻请了常来的郎中,郎中一见便说孩子是保不住了。然而小于氏过来之后,一定要去请桃华,结果派出去的下人前脚才出门,蒋丹华这里就已经小产,现在桃华即使过来也根本没用了。

“究竟是怎么就小产了?”桃华倒也听说了,蒋丹华怀孕而不自知,当时就有点动了胎气。然而这也静养了一段日子,难道不但没好,反而更坏了吗?

丫鬟低下头没有回答,只道:“王妃这边请。”

因欧家老宅并不在京城,此地是欧航中了进士之后买的,故而宅子甚小,蒋丹华住的院子就更不大了,桃华才一进院门,就听见里头蒋丹华的哭声:“听泉那个贱婢,若不是她,我也不会摔倒!”

带路的丫鬟把头垂得更低,引着桃华到了门口,才略提高点声音道:“太太,郡王妃来了。”

欧太太脸色发黄地从里头迎出来,见面就要行礼。桃华怎么能让她行礼,连忙扶住了道:“亲家太太切莫如此,我是来看我五妹妹的——”

“王妃里头请。”欧太太简直觉得心力交瘁,看着桃华进了里屋,自己这两条腿却怎么也挪不动了。贴身丫鬟连忙上来扶住:“太太坐下歇歇吧。”已经折腾了好几个时辰了,太太这连坐都没坐下,本来身体也不十分好,怎么受得了。

“听泉那丫头呢?”欧太太哪里坐得下,只沉声问。

贴身丫鬟低头道:“跪在书房院子里呢。只是,太太…原本…”

“你是要替她说话?”欧太太冷冷看了她一眼。

贴身丫鬟犹豫片刻,还是跪下了:“太太知道,听泉素日是个老实的,只因少奶奶要划她的脸,她才…”

欧太太扶住了额头,喃喃地道:“作孽,真是作孽…”

桃华进了里屋,就闻到一股子药味。蒋丹华躺在床上,还在哭闹:“娘,你要给我作主!”

小于氏坐在床边,又是心疼又是烦躁:“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好好的养胎,去跟个丫头置什么气?她就做错了什么,不是还有你婆婆么?你只管禀告了你婆婆,该打该卖都有她作主,你自己折腾什么!”

自打蒋丹华有孕之后,欧家真是将她当作了掌上明珠,规矩也不立了,不说有求必应也差不多,若是这时候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得罪了蒋丹华,小于氏不信欧太太还会包庇。

蒋丹华窒了一下,又哭起来:“如今我孩子也没了,都是那贱婢害的,我要打死她!”

到底知女莫若母,小于氏看蒋丹华避而不谈出事的原因,就觉得有点不对,转头瞪着木樨:“究竟是怎么回事?”

木樨被她看得低下了头。怎么回事,让她怎么说呢?

听泉是欧航的丫鬟,打小伺候到大的,这样的丫鬟,最后多半也都被收了房。因欧家家教严,并不在儿子娶妻前先往房里放丫头,故而听泉其实还是姑娘家,并未有什么越矩之事。然而众人也都知道,早晚听泉会是欧航的人,这也是欧太太默许了的事。

若说起来,大部分人家也都是这般做的,然而蒋丹华心里却并不情愿。听泉生得有五六分颜色,尤其自小跟着欧航,也是诗书俱通能写能画,别有几分书卷之气,便更教蒋丹华看不顺眼。

本来听泉只在书房里伺候,从不往蒋丹华眼前来,且蒋丹华嫁入欧家也是新妇,虽然心里惦记此事,却也不敢随意发作。只是她有孕之后,欧家将她捧了起来,便想着借此机会打发听泉了。

打发丫鬟,无非是发卖与发嫁两条路。听泉伺候了欧航十年,又素无过错,自是不能发卖,蒋丹华便在自己陪房里随意挑了个人,要给听泉说亲事。

“你挑了个什么人?”小于氏听到这里已经觉得不对。陪房都是她给蒋丹华挑的,自然知道里头并没有什么年轻合适的人。

蒋丹华扭了头,嘴里嘟哝道:“不就是李管事?虽说他年纪略大些,可也是个管事呢…”

“你——”小于氏气死了。李管事三十岁了尚未娶亲,乃是因他脸上有块胎记,瞧着面貌有些骇人之故。蒋丹华把这么个人要配给听泉,听泉如何肯答应?别说听泉还有欧航这个指望,就是没这指望的丫鬟,也未必愿意嫁给李管事。

若是蒋丹华细心给听泉挑个好的,纵然听泉自己不情愿,欧太太和欧航那里也没话说,或许就真借着这一胎把人给打发了,偏蒋丹华又耍小聪明,既想打发了听泉,又想出自己这口气,挑了这么个人。

听泉自是不愿,情急之下顶撞了蒋丹华。蒋丹华恼了,就要划她的脸。听泉本在地上跪着,见势起身一躲,蒋丹华扑了个空没收住脚,摔倒在地,这才小产。

小于氏听到这里,简直想抽蒋丹华一耳光:“你是疯了不成!”为一个丫头,倒把自己肚里的孩子给掉了,“姑爷是为官的人,早晚身边都要有人的,你难道个个都要这么折腾?哪家不是这么过的,别说那是姑爷的丫头,就是你——你这会儿有孕了,也该给姑爷安排个人才是…”

蒋丹华梗着脖子道:“安郡王身份尊贵,都没纳妾,他一个七品小官,倒想着纳妾纳婢的——”

“那是——”小于氏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安郡王不纳妾,那是桃华有能耐拿得住他,蒋丹华若也有这能耐自然可以,若是没这能耐,趁早老实些。何况,桃华也断不会如此对待安郡王的丫鬟,没听说前些日子,安郡王那个大丫鬟就嫁了个有品级的太医,做太太去了?瞧瞧人家的安排,再看看蒋丹华挑的这个李管事,这里头差了多少,叫人怎么说?

桃华站在里屋的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是木樨一眼看见,连忙向小于氏使眼色。这下真是众人尴尬,小于氏狠狠瞪了蒋丹华一眼,勉强堆起笑容起身道:“又劳动你过来,实在是——你妹妹这…”

桃华也不与她多说,径直到床前坐下,给蒋丹华仔细诊了脉,便道:“有孕的日子浅,小产尚不致太过伤身。五妹妹年轻,好好调养倒也不妨事。我开个方子,照着认真吃一个月就好。”

其实方才郎中也这么说,但小于氏总归不放心,如今听了桃华的话才松了口气,连声道谢,又暗里掐了蒋丹华一把,蒋丹华才低了头道:“多谢三姐姐。”

桃华实在跟她没什么话可说,开了方子便起身告辞。出了蒋丹华的院子,正听到前头有哭声,抬头一瞧,却是两个婆子架了一个穿绿衣的丫鬟往外头去了。那绿衣丫鬟边哭边说着什么,桃华隐约听见“太太”“少爷”的话,便知道这个八成就是听泉了。

要说这件事,也实在难说谁对谁错,然而蒋丹华小产,听泉就算没半分错处也留不得了。其实当真说起来,就是这种纳妾蓄婢的风俗,从根源上就会引起矛盾。

不过这种事也不是桃华能扭转得过来的,她也只能叹了口气,去向欧太太道了个别,就出了欧家。

大好的日子出了这种糟心事,也不知蒋松华这庆贺的酒席还办不办得下去。桃华正感慨,就听前头街上马蹄声响,擂鼓似的疾驰过去:“这又是哪里的急报?”若不是紧急之事,京城之中闹市上,是不许这样奔马的,“今年,瞧着又是多事之秋…”

☆、第249章 弃卒

究竟是哪里的急报,桃华在当天就知道了,消息自然是沈数带回来的。

“倭寇又侵袭福建了。”这些倭寇简直就像蝗虫,到了季节就要来一次。每年春季一过,海路易行,福建沿海一带就要警惕起来,一直要到冬季,海上起了大风,倭寇才算安生。

而且这些东西的数量也像蝗虫,杀不完灭不尽,今年打死打残了一批,明年另一批又来了,真是长期抗战不能停。陆大将军在东南,就是年年灭蝗——不,灭倭,然而年年都灭不尽。

正因如此,若无大事,福建那边是不会将倭寇侵袭的事儿往京城急报的。正如西北军年年打北蛮,也不是每次都发急报。那年急报,还是因为福州城被攻破,知府重伤之故。那今年又是因着什么?

“说是…”沈数表情古怪,“福建卫所出海追击,于锐——所在的船被击沉了…”

“击沉了?”桃华眉毛一扬,“那于锐呢?”

“至今未有消息,已经十日了。”于锐品衔既高,又是于氏子弟,现在人没了,陆大将军也不敢怠慢,特地派出信使往京城送信。

这年头的救生设备可比不得桃华上一世,搜救措施就更不用说了,船沉十日都未有消息,那于锐十有十成是已经死了。

“于家这是…”这是什么意思?于锐不是于阁老极看重的人吗?开始想让他执掌禁军,后来看着不成了又送到东南去,现在怎么忽然就死了?

沈数也扬了扬眉毛:“所以王妃也觉得,是于家捣的鬼?”

桃华耸耸肩:“反正我不相信,于锐真会这么出生入死身先士卒。他要是真这么敢拼命,也干不出杀良冒功纵放倭寇的事了。”

这个耸肩的动作不太淑女,沈数却欣赏地看着。桃华与这些世家大族的女子的确不同,一颦一笑都带着股子自在劲儿,虽不标榜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却自带几分林下风气。尤其是他的眼睛恢复之后,越发觉得眼前的人鲜活得如一朵盛开的花,风拂日暖,都带出勃勃生机来。

“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桃华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起来,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却也并没什么不妥。

沈数一笑,坐到她身边:“你说得是。于家倘若不是将于锐偷梁换柱预先换了出来,就是弃卒保车了。只是追击之时,陆大将军也在,若说把人偷换出来实在太难,故而…”

“弃卒保车?”桃华有点怀疑,“不是说于家能带兵的没几个吗?为了保住于锐,于家连自己的子弟都能杀…”于铤不就是牺牲品吗?

沈数冷笑了一声:“能为了于锐杀于铤,当然也能为了于家杀于锐。”说起来,谁不是于阁老的卒子呢?能为了于锐牺牲别人,当然也能为了更大的利益牺牲于锐。

“那——牺牲了于锐,于阁老是想做什么?”牺牲总要换来点好处才行啊,没好处谁干?

“这会儿于锐为国捐躯,皇上也就不好再往下查了。”沈数淡淡地道,“这次,于家怕是要大办丧事了。”最好宣扬得天下皆知,于锐是追击倭寇身亡,是为国捐躯的烈士,谁又能忍心怀疑一个如此忠烈之人会干出用良民颈血换自己冠带的事来,谁又会相信呢?

桃华半晌无语,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那这船沉,也是于家搞的鬼?船一沉,那船上的兵卒岂不是也…”又枉死了一群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