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皇帝让桃华住到她这里来,而不是别处。不知怎的,陆盈就觉得心定——皇帝定然不是像宫里传说的那样,对桃华有所企图。

“是啊,是安稳些…”且看下头皇帝要怎么办吧。只是可怜了旭哥儿,看来是躲不过这段没爹没娘的日子了,也不知今天晚上要哭成什么样儿…

桃华在这里惦记儿子的时候,皇后已经从暖春阁出来了,一脸怒气冲冲的模样回了凤仪宫,进门就发落了一个小宫女。

“娘娘,看来是真的成了。”心腹宫人在后头打听了消息,飞也似地跑回来:“小齐子和红绫都死了。”若不是他们看见了什么,皇帝何必杀人?

皇后没有说话。心腹宫人抬头一瞧,不由得骇了一跳:“娘娘,娘娘?”皇后额上青筋暴跳,双目发直,眼角和嘴角的肌肉不停地抽动,瞧着好生吓人。

她叫了好几声,皇后的眼睛才动了一下,仿佛大梦初醒一般:“什么?”

心腹宫人顾不得说暖春阁的事儿,先问道:“娘娘可觉得有什么不适?”

“不适?”皇后动了动身子,觉得说不出的疲惫,可是心里又有一股子热气火烧火燎的顶在那里,让她亢奋得想要大笑大叫一番,“本宫没什么不适。你打听的消息呢?”

心腹宫人看她两眼贼亮,心里不由得有些担忧,但皇后问得急,她也只能先作回答。

“都死了?”皇后刚才闯到暖春阁去,却没如计划之中那般捉到桃华,只是屋中桌椅凌乱,桌缝里还夹着一条撕下来的大红色缎子残片。这东西皇后认得,内务府制亲王妃、郡王妃及皇子妃常服时,用的就是这种料子。

有这条撕下来的缎片,皇后心里就定了一半,只是没见着红绫与小齐子,还有些不稳当。这会儿听说两人都死了,她反而定了下来。这必定是成了,若是没成,皇帝想要给她演戏,就该让小齐子和红绫都活着作证才是。如今皇帝将这两人都灭了口,这分明是要遮掩已成的事实!

“蒋氏去了哪里?”皇后兴奋地问。

“这——”心腹宫人一时还真打听不到这许多事,“奴婢尚未打听到…”

“废物!”皇后毫不客气地道,“还不快去打听。若是蒋氏出了宫,那就糟了!”一旦蒋氏出宫,就算红绫和小齐子没死,她也没有证据能指证蒋氏。更糟糕的是,如果蒋氏出宫,那意味着皇帝还不想跟安郡王府翻脸,于家就危险了。

心腹宫人忙道:“这个娘娘放心。奴婢着人在宫门口守着呢,安郡王妃肯定没有出宫。”

“那就好!”皇后双眼又闪亮起来,“去,立刻给府里送信。另外,各处宫门给本宫盯紧了,无论如何,不能让蒋氏今日出宫!”只要她在宫里过夜,一切就都说不清了。

心腹宫人飞奔着出去。皇后只觉得根本亢奋得坐不住,忍不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内殿不停地踱步。也不知走了多久,心腹宫人才跑了回来,双眼也是发亮的:“娘娘,皇上把安郡王妃送到秋凉殿去了!”

皇后蓦然停下脚步,才发现外头天色已经黑了,自己双脚已经走得发酸,竟然是不知不觉在内殿走了将近两个时辰。

“好极了。本宫就知道…”皇后喃喃地道,脸上渐渐现出笑容来,“皇上说得冠冕堂皇,仿佛真是赏识蒋氏的医术,其实——还不都是那么回事!圣人云,食色,性也。皇上嘴上说得再好听,心里还不是惦记着蒋氏…”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癫狂起来:“你瞧着吧,色字头上一把刀,皇上这次,就折在这把刀上了!”

☆、第256章 就计

西北,天气已经滴水成冰。

虽然是除夕夜晚,但城关墙头上巡逻的士兵却比往日还多,不敢有丝毫懈怠。

城墙外头黑漆漆的,视野之内看不到什么活物。这城头上风比别处更大更硬,只从墙头上往外看一会儿,脸就被吹得几乎失去知觉,要赶紧缩回墙下避一会儿风才能缓过来。

“酸辣汤来了!”城墙下传来吆喝声,几个军士抬着大木桶走了上来,一股子又酸又辣的气味顿时弥漫开来,城头上好几个士兵都咽了口唾沫。

“一人一碗,喝了也热乎点。”拿着大木勺的军士掀开木桶的盖子,把勺子伸进去搅了搅,转头冲众人挤了挤眼睛,“这是新来的周千总拿出银子来,给你们额外加的肉丝。”

“周千总体恤。周千总恩典。”士兵们乱哄哄地应着,各自来领了一大碗酸辣汤,暂时不必向外瞭望的,就蹲在墙根底下喝了起来。

汤味道极浓,里头除了惯常的豆腐丝与鸡蛋花,确实还有不少肉丝,这在军营中已是难得的了。只是士兵们虽嚼着肉丝,说的话却跟肉丝毫也搭不上边,更没有提到那位周千总:“这番椒做汤就是味儿浓,我最好这一口。如今我家里头做菜若不放这个,就觉得没味儿。”

“可不是。而且喝下去浑身发热,比那高粱酒不差。”

“听说这番椒是郡王妃让在咱们西北栽种的…”忽然有人冒出这么一句,但只说了一半,就被蹲在对面的队长一眼瞪了回去:“喝你的汤!有汤还堵不上嘴。”

“怎,怎么了?”那小兵被队长瞪得一缩脖子,却还稀里糊涂的。

队长沉默地喝完自己的汤,把碗揣起来走开了。等他走远了,旁边才有个兵士轻轻捣了那小兵一拳:“哪壶不开你提哪壶。你不知道?郡王妃没了…”

“什,什么?”小兵呆了,半碗汤打翻都没发现,“你别胡说!明明我前些日子才听见说,郡王妃又有喜了,所以才没跟王爷一起来西北的。”

“也不怪你。”同伴叹了口气,“你前些日子在青州城那边轮值,怕是还没听见消息——京城昨日刚刚送了消息来,郡王妃得了急病,已经没了…”

城头上还有些人虽然也听到了些风声,却都不敢相信,这时候不由得七嘴八舌地问道:“可是真的?郡王妃自己是神医,怎么也能…”

“是朝廷送的文书来,怎么做得假?”那兵士叹了口气,“郡王妃再是神医,终究也不是神仙。再说了,人家都说医者不自医,郡王妃救得了别人,可未必救得了自己。唉——”他又长长叹了口气,也把喝光了的碗揣了起来,起身去巡逻了,“只是王妃肚里还有孩子呢,王爷如今啊…”

除夕之夜,将士们却都在军营之中。除夕不能与家人团聚守岁,却在军营之中枕戈待旦,这已经是西北军将士们习惯的事了。往年这个时候,军中虽不能饮酒,却也少不了要加几个肉菜,大家打打牙祭,就算是过年了。

今年的菜肴比往年更丰富一些。一则是今年户部格外痛快,粮饷都按时拨了下来,且克扣得也比往年少许多。二则是新来军中的那几个千总监军之类,都自己掏出银钱来,给麾下兵士加些肉菜。故而今年这个年,倒是比往年过得都肥。

可惜这样一个肥年,军营里却并没有欢乐多少,倒似是更沉寂了些。各营军士都早早地吃过了饭,便回自己的营地去呆着,连说笑声似乎都少了。只有将官们的营房里,还有些笑语之声,偶尔还有推杯换盏的声音——虽说军中不可饮酒,但将官们略饮三杯也是常有的事儿,大家心照不宣也就是了。

西北军仿着五军都督府,将十万将士分为五营。因着上次假痘苗之事牵扯最多的就是后军营,因此京城来的那些个人差不多都被安插进了后军营,这会儿正聚在一处饮宴呢。

酒过三杯,便有人起身借故离席。此刻外头的营地十分安静,只有旗杆上悬挂的气死风灯笼洒下些光线,将黑暗略略照破了些。此人就借着这点灯光,向另一处营房走了过去。

虽说因城外北蛮虎视眈眈,兵士们都是枕戈待旦,并没有肆意说笑,但既然是除夕,总还时不时能听见几句笑语之声。只有这一处营房,安静得如同坟墓,非但没有说笑声,就连进出的人也都轻手轻脚,似乎生怕出一点儿动静惊扰了什么。

来人刚走到营房门口,就见一个亲卫提着个食盒垂头丧气地出来了,迎头撞见他便敷衍地行了个礼:“周千总怎么过来了?”

“初一,王爷可用饭了?”周千总并不在意这亲卫的态度,笑眯眯地问。其实看见这亲卫的模样,他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安郡王妃的死讯传来之后,安郡王就在营房里再没露面,两天了,据说饭食怎么送进去的,就怎么端出来。也幸好这几日北蛮没有进攻城关,要不然他这样子,恐怕还要误了战机呢。

初一没什么好气地道:“王爷略用了些。周千总究竟何事呢?”

他是安郡王的亲卫,并不属军中,所以周千总管不到他,态度上也就有些放肆。不过这时候周千总哪里会与他计较这个,抬起双手,晃了晃左手提着的一个酒囊:“我来寻王爷小饮三杯。”他右手还提了个小食盒,显然是下酒菜了。

军中不得饮酒。虽然将官们有些特权,但定北侯父子与沈数却从来都是以身作则,凡在营中便是滴酒不沾的。初一皱眉看着那至少能盛两斤酒的皮囊:“王爷从不在营中饮酒。”

周千总碰了个钉子,然而心中早有准备,只笑道:“今日除夕,略饮几杯也无妨。何况此处是后军营…”纵有战事,也是前军先行迎战,后军营且早着呢。

初一正在犹豫,营房里已经传出沈数有些沙哑的声音:“谁在外头?”

“王爷,下官周衍。”周千总抓住机会,绕过初一径自进了门,“众人都在席上,唯独不见王爷,都惦记着呢。教下官送酒菜过来,王爷也略饮几杯,驱驱这寒气也好。”

房里只点着一支军中用的普通油烛,不但光线昏暗,且有股子呛鼻的气味。周千总在营房里用的当然不是这种蜡烛,下意识地咳嗽了一声,似乎想把这股油烟味儿咳出去。

沈数身上的衣裳揉得皱皱巴巴,眼睛里布满红丝,似乎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了。他瞥了周千总一眼,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酒囊上,略一犹豫,还是伸伸手,示意周千总坐了下来。

初一跟着进来,面带忧虑之色:“王爷——”

沈数把手一摆打断了他,接过酒囊先仰头就灌了几口。他神色憔悴,下巴上满是胡茬,灌酒的动作似乎想把一切烦恼都跟着酒灌下去似的。初一满面担忧,但最终也没阻止他,只将手里的食盒又打开来,将里头的东西重新布到桌上:“王爷先喝碗粥吧,这样空着肚子饮酒,若是——对身子不好…”

他虽然及时把话咽了回去,然而连周千总都听得出来,他原先想说“若是王妃知道”的。沈数自然更听得明白,一甩手就把粥碗推到地上去了,哑着嗓子道:“出去!”

他在军中也是令行禁止的,初一不敢多言,快手快脚收拾起地上的碎片,退出去了。然而听脚步声就知道,他并未离开,只是守在门外。

周千总倒也并不在意。他知道初一是沈数的心腹,便是当着他的面说什么也无妨,更何况有他在外头守着,倒不怕有人偷听了。

“王爷——”周千总打开自己带来的小食盒,从里头取出几碟下酒菜,“还是要保重身子,否则王妃地下有知,也要惦念王爷的。”

“你住口!”沈数瞪起眼睛,似乎马上就会把那皮酒囊摔到周千总脸上,“王妃好好的在京城,什么地下有知,你敢咒她!”

周千总没想到他竟伤心到如此地步,连现实都不愿正视了,不由得心中暗喜——若是沈数不伤心,只怕这游说还难以成功,但他既如此在意那蒋氏,大事可定了。

“哎——”周千总先叹了口气,“王爷说的也是,王妃好好的在京城呢,虽说这日后怕是无缘,但总归人还是活着的…”

“你说什么?”沈数正在仰头灌酒,只乜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

周千总故意露出一丝诧异:“王爷不知?哎——是下官失言了,失言了,下官没说什么。王爷慢慢喝,下官告辞——”摆出一副起身要走的样子。

沈数将手里酒囊一摔,一把抓住了他:“你刚才说什么!”

他手劲极大,攥住周千总的手腕,那几根手指就如铁条一般,握得周千总呲牙咧嘴,只觉得手骨都要被捏碎了,勉强忍着疼道:“下官没有说什么…”

沈数冷冷盯着他,突然冷笑道:“你是于家的人!”

此次朝廷派到西北来的这些人里,周千总人所共知,乃是皇上指派的,不属于党。可是现在沈数这么一说,他只微微一怔,就笑了:“果然瞒不住王爷。”

沈数仍旧紧攥着他的手:“你们究竟意欲何为?”

周千总在家里也学过些拳脚骑射,对外号称是武举人考上来的,然而都是些花拳绣腿,此刻被沈数这么握了一会儿,就觉得实在撑不住了,连忙道:“王爷就不想知道王妃出了什么事?”

沈数盯了他片刻,缓缓放开了手:“不装模作样说自己失言了?”

周千总也不在意他这句讽刺,微微一笑坐了下来:“王爷是聪明人,下官装腔作势,倒惹得王爷笑话了。只是下官今日过来,着实是有事与王爷相商。”

沈数弯腰捡起刚才摔到地上的酒囊——酒被那一摔洒了一半,好在里头还留着些。他仰头又灌了一大口,才冷冷地道:“我与于家没什么好说。”

“王爷此言差矣。”周千总不慌不忙地道,“难道王爷真不想知道王妃如今在哪里?”

沈数灌了几口酒,眼睛已经通红,恶狠狠盯着他,半晌才道:“她在哪里?”

周千总压低声音:“王妃如今在秋凉殿住着呢。”

沈数怔了片刻,提着酒囊的手微微发起抖来。周千总冷眼觑着,口中道:“人既在宫中,为何会传了死讯出来,王爷想必心里也明白吧?”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能做如此安排的,非皇帝莫属。周千总窥探着沈数的神色,慢慢地道:“下官听说,王妃与已故皇长子妃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并非仅仅是容貌相似,听说已故皇长子妃也是个慈心之人,济苦救贫,仁心仁德,这才是与王妃神似之处呢。”

沈数狠狠攥住了酒囊,将硬硬的生皮都握得变了形:“你究竟想说什么?”

周千总看看那酒囊,只觉得刚才被沈数攥过的手腕又在疼了:“下官是想问问,王爷可还想与王妃重聚?”

“如何重聚?”沈数哑着嗓子反问,随即冷笑起来,“于家人可还记得,当年我母妃是怎么去世的?”

这个问题,周千总早就得了授意,胸有成竹地答道:“说起此事,王爷怕是误会了。”

“误会?”沈数眼睛一翻,目光锐利,“莫非太后想说,我母妃之死,非她所赐?”

“自然不是。”周千总被他盯得后背有些发毛,强自镇定地道,“王爷细想,所谓太后不容先贤妃,无非为着太子之位。然而当时今上已经八岁,进书房读书已有数年,天资不差,又养于中宫,身份亦是不低。而先贤妃身份虽贵重,毕竟也不是皇后,王爷也就不是嫡出。自古若非立嫡便是立长,王爷与今上皆非嫡出,今上已将长成,而王爷不过才降生,太后又何惧之有呢?”

沈数冷笑:“她惧的是我母妃的娘家。”惧的是西北手握兵权的定北侯府。

这话也在预料之中,周千总继续说着早就备好的说辞:“名不正则言不顺,难道定北侯还能举兵造反不成?只为拥一稚子,天下百姓要如何议论呢?”

这话似乎驳倒了沈数,默然一刻才道:“那我母妃因何身亡?我却不信是产后之症,更不信是蒋太医误诊之故。”

他说的蒋太医就是蒋方回,那可是安郡王妃的祖父。所谓爱屋及乌,周千总就是再笨也知道不能将责任推到蒋方回身上去。幸好这答案他也早就有了,轻咳了一声道:“实不相瞒,虽说不是太后所为,但与于家——却也有些关系。”

“这话怎么说?”

周千总又干咳了一声,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蒋太医的药,被人换了。先贤妃正是错服了这偷换的药,才致血崩身亡。”

“谁?”沈数的眉毛猛地竖了起来,一脸杀气。

“就是蒋大太医之妻…”周千总边说边窥探着沈数的神色,“王爷想必知道,她也是于氏旁支之女,素日里就想攀附于阁老一支,只是不得机会。先贤妃产育,皆是蒋太医伺候,于氏她——自以为得了讨好太后的机会,便偷换了蒋太医的药丸…此事,太后也是在蒋家女入宫之后,才慢慢知晓的。”

沈数猛然起身,一把揪住了周千总的衣领:“你胡说!怎么会是——”他心里也震惊莫名,他和桃华曾经多次猜测过他的母亲所谓的产后血崩究竟是怎么回事,因为依桃华的说法,太后所用的药虽会杀人,却不会是以血崩的方式。想不到今日竟从周千总这里听到了答案,竟然是于氏偷换了药!

周千总被他像捉小鸡似的提了起来,勒得喘不过气来,双手去掰他的手,却丝毫也掰不动:“王爷,咳,咳,王爷——”

沈数直把他勒得要翻白眼,才猛然松开手。周千总跌坐在椅子上,咳了半天才缓过劲来:“王爷,下官所说,句句是实。于氏送孙女入宫之后,便提及此事,要太后照顾蒋充媛——哎,那时还是蒋才人呢。说起来蒋家门第低微,若无太后照指,蒋才人如何能得宠,又如何能一路升到如今的地位呢?”

当然了,他说的话的确是真的,只不过隐瞒了好些事——比如说这偷换药丸,其实是出于太后授意,就是那药丸都是于氏偷来蒋方回制好的成药,然后于家人寻了得用的太医来,仿着那气味做了假药。若不然于氏根本不通药理,又如何能以假乱真呢?若是那药丸做得太假,蒋方回只要拿在手里就能分辨出来,又怎么会给先贤妃服下去?

“你——”沈数僵立在原地半晌,似乎完全不敢相信是蒋家人所为,片刻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那也是于家人!”

周千总完全理解他这种心理。于氏,那可是蒋老太爷的妻子,是安郡王妃的伯祖母。沈数这般爱重蒋氏,现在听见虽然蒋方回无错,可绕来绕去仍旧是蒋氏的家人害死他的生母,这心情…倒还不如继续迁怒于家更好接受一些。

“于家大族,难免良莠不齐啊…”周千总长叹一声,“这些年来,太后也一直觉得心中有些歉疚…”

沈数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惺惺作态!”

“啊?”周千总正要声情并茂地再表演一下,猛然被打断了。

沈数冷笑:“太后素来视我如眼中钉,你不必再装了!纵然我母妃不是她所杀,她也断不会有什么歉疚!你今日来,究竟是何用意,不如直说。”

周千总被噎了一下,才想到于阁老交待他的话,说安郡王看着鲁莽,实则锋利,若是人情打动不了,不妨直陈利害。这会儿他算是明白了,遂干咳了一声,开门见山地道:“阁老只想问问王爷,是否还想与王妃团聚?”

“自然!”沈数也答得痛快,“于阁老意欲何为?”

事关重大,周千总明知不会有人偷听,声音仍旧情不自禁地降低了:“只要王爷登基,自然能够珠还合浦,破镜重圆。”

沈数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于家肯拱我登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周千总稳稳坐着没动:“王爷的生母之死虽与太后无关,但皇上的生母,却的确死于太后之手。”

“什么?”沈数再次吃了一惊。

“太后当年借腹生子,为免日后遗患,便除去了皇上的生母。”免得将来皇帝继位,却还要与另一位太后分权。

“难怪皇上要扳倒于家…”沈数仿佛自言自语般地道。

周千总点头道:“正是。如今皇上咄咄逼人,让皇后十余年都无所出,是要将于家赶尽杀绝了。如今于家情愿助王爷一臂之力,只求将来王爷登基,能让于家安稳度日。”

沈数嗤笑:“你们又怎知我愿与于家合作?”

“只有于家,才能帮王爷夺回王妃。”这些话都是周千总在肚里演练过许多回的,此刻侃侃而谈,“于阁老知道皇上借赵家之手,欲与王爷联合,然而那不过是利用王爷来扳倒于家罢了。如今王爷才离了京城,皇上就夺了王妃去,若是真心与王爷联手,岂会如此行事?”

这话仿佛一把刀子捅中了沈数的痛处,令他微微弯下腰去,面露杀机,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只道:“此事非同小可,我还要再想想。”

所谓想想,就是要与定北侯商议了。周千总心里明白,立刻起身道:“既是如此,下官恭候王爷回复。”

他跟来时一样悄没声地走了。沈数站着没动,内室里却走出个人来,身形高大,正是定北侯:“果然如此。”

“舅父看他们会如何行事?”沈数一扫方才痛楚颓废的表情,眼睛也亮了起来,“至少这一次,我们可以狠狠打北蛮一次了。”

多年来西北军与北蛮的战斗,总是被后勤拖后腿,如今于家既指望着他们,那这次肯定在粮饷军械上会供应充足了。

“不错。”定北侯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有些担忧地问外甥,“你媳妇那里…”就真的不担心皇帝对她做什么?

沈数微微一笑:“桃华说她信得过皇上,既如此,我也信得过。”

☆、第257章 大胜

二月十八,龙战于野,西北大捷。

这一场仗打得极为艰苦。并不是说北蛮人疯狂进攻拼死不退,事实上才进正月里他们就已经萌生了退意,因为他们几度进攻,始终没有攻破城关,反倒是自己折损了许多人。若不是今年冬季天气似乎较往常和暖一些,以他们的装备早就支持不住要退兵了。

可是,每当他们生了退意的时候,往往就能打一场胜仗,抢到些东西。这些东西自然不足以养活大军,更不能令各级头领满足,却恰适以勾起他们的贪欲,让他们生起一种“关内粮饷不足了,再打几仗或许就能大胜”的念头。

要知道这西北虽然土地贫瘠,可关内人不只会耕种,还会贸易,日子比起他们只在草原上晃荡要富裕得多。只要攻进城关,各种草原上没有的好东西唾手可得。且城关之后就是一马平川,到时候他们如果放开战马扫荡一圈,只怕战利品多得都拿不回去哩…

自然,关内人多,城墙又高,易守难攻。可是也不是所有的城关都那么固若金汤,再说关内人善于内斗,西北这边的军队常常被克扣,从前有很多时候都是因为守军军备不足,让他们占了便宜。

这次,据他们混进城关的探子带回的消息,早在去年夏季,朝廷就派了好些人来,在西北军中分那定北侯的兵权。须知打仗这种事,指挥的人多了,令出多门,只会相互掣肘贻误战机。更何况这是来分权的,内斗比往年还厉害,怎么会没有空子可钻呢?

就是抱着这种想法,北蛮军队一直拖到了正月末。往年这个时候,他们早就退进了草原深处,可今年除了小部分人谨慎地按照惯例退兵之外,大部分人都被那贪念吊着,还在城关附近呢。等他们终于发现这城关攻不破的时候,要退兵却晚了。

谁能知道呢?去年雨水少,今年雨水却来得特别早。未到惊蛰,雨就下了起来,西北那坚硬的冻土在雨水中渐渐化开,土地变得滑溜泥泞起来,马走在上头,稍有不慎就打个前失,速度哪里快得起来呢?

这个时候,西北军却是倾城而出,围追堵截,将北蛮军队切割成小块,分别包围了起来。

论马匹骑术,西北军的确是比不上北蛮军队的,这也是为何北蛮人来去如风,有恃无恐的原因——他们弓准马快,西北军始终都在这上头吃亏。

只是这会儿地面泥泞难行,便是再神骏的马匹,速度也要打个折扣。而西北军在马蹄上裹有防滑的粗布,双方竟然相差不多了。待到北蛮军被分割包围之后,双方在人数上的优劣便显现了出来。

西北军以拒马、铁车、长矛开路,层层推进,而北蛮军一旦失去了纵横驰骋的广阔空间,就像王八翻了身,虽然四爪乱舞,也没了办法。更何况北蛮军实在还没有王八的硬壳子,他们的甲胄都是皮甲,虽然轻便,却远没有铁甲那么结实。西北军将其包围之后,真是杀得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此次大胜,北蛮军的蛮王被流箭射中颈部,幸得几个忠心属下拼死救出,逃进了草原深处。虽然未能亲眼见其死亡,但伤至如此,草原之上又缺医少药,多半是不治了。且北蛮其实是多个小部落组成,蛮王虽有王者头衔,也不过像个盟主。若是联盟大胜,盟主当然声望显赫地位稳固,此刻败成这副模样,蛮王就算还活着,地位也将一落千丈,再也没有人会听他的号令了。

沈数策马立于青州城外的小山坡上,遥望前方。

他脚下是被鲜血染过的土地,血迹大部分已经变成紫黑色,只在有尸身的地方还有尚未凝固的深红色的血液。他自己身上的铠甲也溅着血,有北蛮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王爷受伤了!”初一手握长刀纵马疾驰过来,看见沈数左肩上殷红一片,连忙道,“救护队已经过来了,王爷快去让他们看看,先清洗一下伤口。”

沈数回头看了一眼,果然青州城里已经飞跑出一支队伍,有些抬着似门板的东西,有些则背着药箱。这些人身上都穿着本色粗麻布衣裳,衣裳胸口都用红线绣了个粗粗的十字,乍看倒像是披麻戴孝的,然而如今西北一带,不论是军中还是百姓,看见他们都是最高兴的。

这些人一出城门就散成六支小队,三人一组,每组一副担架,一个药箱。先由背药箱的将地上伤者略作处置,随即在伤者的伤处系上一条布条,之后若是不能动的便搬上担架抬回城中,若是还能自己动,便自己走回城去——城门之内就有医疗站,伤势稍轻的,都可以自己去求医。

救护队从桃华当初组建的百余人开始,到现在西北三城之内各有一支这样的救护队,人数都在百人以上。若再加上医疗站内那些照顾病人的“护士”以及打下手的杂役,怕不得有六七百人,并且其中少说也有一半是妇人。

“让他们先救将士们吧。”沈数低头看了看自己肩上的伤,那衣袍上绽开的鲜红之色映入眼帘,让他猛然又想起了远在京城的桃华,“拿酒来。”

初一从马背上拎起一小皮囊烈酒,有些犹豫。如今这烈酒都不是拿来喝的,而是用来淋在伤口上做那个什么“消毒”,可是这东西浇在伤处实在太过疼痛,比去医疗处清洗要受罪多了。

“王爷,还是——”初一尚未说完,沈数已经劈手夺过他的酒囊,将囊中烈酒浇在了伤处。

一阵火灼般的疼痛自伤下体开,瞬间传遍全身。沈数眉梢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咬紧了牙关。初一连忙摸出油纸包里的止血散给他洒上,又用配备的白麻布条裹好,嘴唇动了动,又把话咽了回去——王爷这简直是自虐,十之八九是又想起王妃和旭哥儿了。

初一跟在沈数身边,有些事不必沈数明说他也知道。虽说王爷嘴上说相信皇上,可是王妃独自在那深宫之中,太后和皇后虎视眈眈,哪个也不是好东西,而且王妃还身怀有孕,那日子可怎么过呢?

且王妃身陷后宫之事,乃是王爷始料未及的。事实上,谁也没想到皇后会疯狂至此,竟想出这么个歹毒主意。虽说皇帝并无此意,反而将计就计,然而对于王爷来说,一着不慎竟让妻子失陷于宫中,不能护住妻儿,这简直是男人的耻辱!就算斩杀再多的北蛮人,也难以发泄这一口怨气。

且还有旭哥儿呢。才一岁多点的孩子,乍然离了父亲又失了母亲,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子了。初一想起那肉团子般的小主人,也觉得心里揪疼起来。就是他,也有些担忧跟着王妃的薄荷——若说王妃还有皇帝保护,那薄荷一个奴婢,死活却是皇帝不大会在乎的,若是有什么事…

“王爷,王爷!”远处一骑飞驰而来,跑得太快,在被雨水和鲜血打湿的泥地上不时打个前失。初一一眼就认出了马上之人:“是殷大哥!”

殷忠行的甲胄也早被鲜血溅满,左腿上用麻布条紧紧缠着,渗出血迹:“王爷,侯爷中了一箭!”

沈数回头看去,只见殷忠行脸上的神情既惊且怒,竟不是完全作伪,顿时心里一惊:“舅父在哪里!”

定北侯已经被抬进了救护站,丁郎中穿着染了血的白麻布长袍,正聚精会神地给他缝合伤口。小丁郎中悄悄退出来,向沈数解释:“这一箭射得甚深,不过未中要害,只是流血太多了些,好生护理应是无碍的。不过——日后侯爷需得注意,不可再这般搏命了,否则恐与寿元有损呢。”

他跟丁郎中一样穿着白麻布长袍,可上头一团团的血渍,几乎将袍子染成了褐色。这仗打了几个月,救护队的人平时轮班上阵,遇到战况惨烈之时便要齐齐出动,仗打几天,他们就要忙碌几天。初时这些袍子还能及时清洗,到如今已经顾不得了,因为伤者来了一个又一个,几件袍子换着都不够,加以阴雨,现在还有好些衣裳在用滚水煮过之后晾不干,都在火盆上烤着呢。

“多谢了。”沈数简短地道。他眼里是数日未曾安眠的红丝,小丁郎中也是一样。两双红眼对看了一会儿,小丁郎中疲惫中又带着释然的一笑:“总算胜了。王爷辛苦。”

“郎中们才是辛苦。”沈数对他点点头,“我舅父就托给丁郎中了,只是切莫对外人透露,只说伤重就是。”

丁郎中父子自从进了救护队,在西北真是声望日隆,任谁见了都要客客气气的,比起从前那只能在乡下治猪救牛的日子,简直如同天壤。父子两个自是感激安郡王妃不尽,此刻听了沈数的话,也不多问,立刻答应:“王爷只管放心!”不管王爷是何用意,反正照做就是了。

沈数又点了点头,转头问殷忠行:“是谁放的箭?”定北侯身上伤处不少,但大都是浅层的皮肉伤,只有这一箭伤重,且是从背后射来的。

殷忠行满眼杀气:“属下刚要查问,便有人死了。”不用说,死的这个就是向定北侯放箭的人,“此人虽是杜监军带来的,可有人看见他曾与周千总有过交往。”

杜监军是杜内监的远房侄子,乃是皇帝的人,按此推断,他带来的人,自然也是皇帝的人了。

沈数的手指在腰间刀柄上紧握了一下,良久才慢慢松开:“传出消息去,就说舅父伤重,昏迷不醒。”

殷忠行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定然会有人来探看…”

“有一个方子…”沈数放低声音,“服了,人会昏睡如死。”这其实就是一个麻醉方子,做大手术才用的,是桃华在丁郎中的麻醉方子上改进而成,这次他来西北才带过来的,因为制成较为困难,尚未大面积应用起来,没想到现在倒恰好派上用场。

殷忠行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方子。若是别的郎中拿出来,他定要疑虑一下——是药三分毒,此药人服后能昏睡如死,可见药性极烈,难道心智便不会受损?不过现在沈数一说是桃华的方子,他便立刻放下了心:“属下这就去安排!”

定北侯如今虽然还是西北第一人,但其实西北军中已经有相当一部分被朝廷派来的人接管,所以虽然主帅重伤,下头的各项军务仍旧还在进行。

首先当然是统计战绩了。蛮王伤重逃走,他手下的左右贤王可就没那么好运气了。左贤王在逃跑之时被沈数追上,两人硬拼十几回合,沈数将其斩于马下,身首异处。右贤王在乱军中被射伤一条腿,马又滑倒,不偏不倚将他压在下头,没等爬出来就被后头赶上的人捆了个结结实实。

至于下头的各个小头领,被杀被俘的就更多了,算算连生俘加砍下来的脑袋,竟有十二三个北蛮贵族将领,其余普通斩杀的北蛮兵士则不计其数,若再加上伤重逃跑可能死在路上的,怕是少说也有四五万人之众。

如此看来,这一仗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大胜。须知北蛮兵马精锐不过七八万人,这次一举歼灭一半之多,足以保证北蛮人五年之内无力再大举进攻了。

如果没有主帅重伤,现在整个西北都会比过年还要欢腾,然而如今,即使是说到论功行赏,也蒙着一层阴影,似乎总是高兴得没有那么彻底。

要说论功行赏,沈数斩杀左贤王,当然是大功一件。因为蛮王是中了流矢,且未当场死亡,而右贤王又是被一群人捆上的,功劳不能算在某一个人头上,所以沈数的功劳竟是最大的。

只是沈数根本没有参与到论功之事里,他一直在守着重伤的定北侯,而定北侯从战事结束那天就再没醒过来。殷家的侍卫个个脸色漆黑,在军中进进出出,也不知道在找什么。有消息灵通的人说,定北侯中的那一箭是自背后而来,也就是自己人射的,而射箭人已死,殷家正在查背后指使者呢。

这消息传得纷纷扬扬的,然而无人证实,所以一切都只是猜测。但定北侯重伤,而沈数寸步不离,这却是事实。虽然殷家侍卫对定北侯的伤势绝口不提,实在被逼不过就说是在养伤,但大部分人却都在说,定北侯恐怕这一次是不成了。

就在外头议论纷纷之时,沈数却在军营之中的“特别护理室”里,正与殷忠行在说话:“那些得炭疽的马都放出去了?放马之人,可都做了妥当防护?”

殷忠行神色严肃:“都是按从前王妃所说做了防护的,放马的人如今都分开隔离,若是一月之后无恙,才许进城来。”

“若是这个法子能成,北蛮恐怕十年之内都休想再进攻了!”说到这里,殷忠行那张素日跟铁板似的脸上竟然也露出了笑容。

沈数沉吟了一下:“这件事,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更不要对王妃透露一个字。”

“是。”殷忠行虽然回答了,却有几分疑惑,“此事若能成,王妃是头功,为何…”为何却不要说出去,更不要告诉王妃呢?

沈数摇了摇头:“医者父母心。王妃肯用医术救人,却未必肯用医术杀人。何况——”何况这炭疽之症如果扩散开来,北蛮病死者何止千百,而且死的大约还会有许多普通百姓。两国为敌,对他来说固然是可无所不用其极,但王妃若是知道了,难说会如何作想,索性不说的好。

“王妃如今有孕,听不得这些事…”话到嘴边,沈数随口换了个说法。这会儿战事已然结束,他有更多的空闲时间,也就更加思念桃华了。算算,如今桃华差不多已经身怀六甲,行动想必不大方便,夜里睡觉也会觉得不舒服,当初有他在,眼下她独自在宫中,也不知薄荷是否能伺候得周到,又不知太后和皇后有没有找她的麻烦…

“王爷,周千总来了。”初一在门外低声提醒,沈数立刻起身进了内室,而殷忠行利索地从窗口翻了出去。

等周千总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刚刚从内室满面疲惫地走出来的沈数:“王爷身上还有伤,可要保重身子啊。”

沈数只摇了摇头没说话,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周千总有什么事?”

他这姿态相当无礼,但周千总又怎会跟他计较:“王爷,定北侯如今…”

“舅父很好,正在休息。”沈数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

他越这么说,周千总心里就越踏实:“下官只是想探望一下…侯爷休息,下官并不敢惊扰,只要看一眼就行了。”

他已经来了三次,沈数总不能一直将他拒之门外,只得掀开内室的门帘,不怎么情愿地道:“既然如此,周千总在这里看一眼就是了。”

军中营房窄小,内室更是如此,床离门几乎只有几步的距离而已。周千总虽然是站在门口,但其实离站在床头也不远了。隔着这样的距离,他能看得清清楚楚,定北侯脸色蜡黄,身上盖着的被子几乎没有起伏,呼吸声更是气若游丝,根本不像沈数所说的“很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