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皇帝不怎么在意地点点头,“大约是要下雨了?”

“不是下雨。”太后笑了,“那是开远门被打开,西北兵马入城的喊杀声。哦,两营军虽然赶过来了,却被关在城外,这会儿正在攻打开远门呢。不过想来,一时半时的他们是攻不进来的。”

不知是巧合还得怎么,东配殿里这会儿忽然有股子风吹了进来,烛火晃动起来,照得皇帝的脸半明半暗,看不清是什么表情:“西北兵马?是沈数?”

“不是他是谁呢。”太后好整以暇地道,“除非登上那大宝之位,否则他又如何能夺回蒋氏呢?”

“他胆子竟如此之大,是要造反了?”皇帝转头看向殿门处,那里有更大的喧哗声传了过来。从这个方向,他的脸就完全隐藏在暗处,太后根本看不清楚:“只是,他与于家就没有仇了?等他登基,于家就能继续富贵荣华了?”

太后又笑了:“当然不能。虽然我没能毒死他的生母,最终贤妃是死在蒋大太医之妻偷换的药丸上,但那也是于氏女,老四这个人记仇,将来得了势,绝不会放过于家的。”

“既然如此——”皇帝仍旧看着殿门外,“想来他只是于家的一把刀了?”

太后笑而不答,只往外指了一下:“这会儿,百官们也回来了,皇帝是不是也该做点什么?”

文武百官方才在祭礼结束之后已经离开了宗庙,应该是各自出宫回家,这会儿太后却说他们都回来了,自然是不对劲的。皇帝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问道:“朕该做什么?”

“自然是退位。”太后站到这会儿,已经觉得很累了,两边太阳穴又突突地跳起来,胸口也有些烦闷憋气,勉强支持着道,“到底你我母子一场,你若不生事,我也不忍杀你。”

杀你两个字,就是如此轻易地从太后口中吐了出来,仿佛在说摔个杯子盘子似的。皇帝看了她一眼,笑笑:“那之后呢?国赖长君,于家是准备让晖哥儿一个娃娃登基,于阁老做周公么?”

太后摇了摇头:“让晖哥儿登基,三十年后无非又是一个皇帝罢了,还得是于氏血脉才能令人放心呢。”

“于氏血脉?”皇帝脸色微微变了变,“哪里来的于氏血脉?”

“自然是皇后腹中之子。”

“皇后根本无孕!”皇帝紧盯着太后,“你这是混淆皇室血脉,是篡位!就不怕百年之后,无颜去地下见先帝和列祖列宗吗?”

太后大笑起来:“无颜见先帝?当初我于家殚精竭虑,才把先帝扶上皇位,结果呢?他宠爱贤妃,置我于何地?我无颜见他?他才是该无颜见我吧?”

她抖了抖袖子,门外的两个宫人立刻走进来,一个扶住太后,另一个盯着皇帝:“皇上请出去瞧瞧吧。”随着她这句话,门外人影晃动,又冒出几个内侍来,齐声道:“皇上请移驾!”

皇帝站着没动:“皇后呢?”

“自然是去了秋凉殿。”太后真的觉得疲惫了,“你也知道,皇后是个急性子,等不及了。”

皇帝脸色变了变,环视四周,最终笑了笑:“图穷匕见了。好吧,朕就出去瞧瞧,你们究竟想要怎样。”

☆、第260章 图穷

三月中的夜晚,风吹过来都是暖的,可是被禁卫们团团围住的文武百官,却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

皇帝从东配殿内走出来,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往下看了一眼,笑了笑:“人倒齐全。”

的确,刚才参加祭礼的官员,几乎是一个没少地被圈了回来,甚至仍旧左文右武地排成两列队伍,左边第一个是于阁老,右边第一个则是沈数,两人一个紫袍一个红服,在四周禁卫手举的火把照耀之下,格外显眼。

于阁老仍旧是一脸恭敬的神色,甚至还躬了躬身:“皇上。”

“阁老这是什么意思?”皇帝环视周围的禁卫,“羽林卫和府军左右卫都在这里了,似乎不对吧?”十二卫中,羽林卫占其二,已经全到了,府军卫占其五,到了左右二卫,算算其实只是十二卫的三分之一,但围住宗庙已经完全够用了。

于阁老微微一笑:“虽然方谦被撤,但皇上仍旧牢牢掌握金吾卫、锦衣卫和虎贲卫,旗手卫老臣也调动不灵,能调来这些已经不易了。”

“所以你选在宗庙之地发难?”皇帝往后宫的方向看了一眼。金吾卫和锦衣卫拱卫内禁,但现在他们都在后宫,反而派不上用场了。

“怎么是发难呢。”于阁老彬彬有礼地道,“臣等只是兵谏而已。”

“兵谏?”皇帝大笑起来,“好好,你倒说说,谏的是什么?”

于阁老徐徐道:“谏的是皇上诛杀功臣,宠信佞人。”

“佞人?功臣?”皇帝扬了扬眉毛,“谁是佞人,谁是功臣?”

于阁老尚未说话,后头已经有人声音有点打颤地道:“功臣,自然是于家…”

一众官员都诧异地向说话之人看过去,因为他们都听得明白,这第一个开口的,居然是赵尚书。这位可是去年春天曾经跟于家掐得头破血流的啊,这会儿见风转舵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就连皇帝都有点出于意料之外,神情有些古怪地问了一句:“赵尚书说什么?”

“臣说,臣说…”赵尚书额头上的汗已经下来了,身子躬得像个虾米,“臣说于家乃是功臣。”他还想说皇帝不该诛杀功臣,然而虽然准备抛弃羞耻之心,嘴却不是太听使唤,一方面是害怕,另一方面也是他本就不善言辞,说了这么一句,居然找不到别的话了。

不过这也足够皇帝听清了,嗤地一声就笑了出来:“功臣,朕没有看见,佞人是谁,朕倒是知道了。罢了,何必扯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于阁老,你就直说吧,想让朕做什么呢?”

于阁老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沈数,见他挺了挺腰,似乎要往前跨出一步去,不由得心中暗暗冷笑,整肃了面容道:“皇上继位十余年,并无尺寸之功,国事多赖重臣,且时有失德之举——”

“你胡说!”被禁卫们逼回来的官员里,终于有人忍不住了,“谁说皇上没有尺寸之功?今日献捷,难道都是假的不成?如此大功,就是历代先帝都不多见,这不是功是什么?”

此人乃是御史台的官员,平日里于党势大,他也不怎么说话,只是今日听着于阁老颠倒黑白,若再按捺下去,实在是白读了一肚子的圣贤书,故而把心一横,跳了出来:“说皇上有失德之举,哪里失德了?倒是你们于家,素来把持朝政,那年山东杀良冒功,难道不是你们?”

御史台这地方,录用的都得是正直敢言之士,虽然说哪里也少不了名不副实浑水摸鱼的,也颇有些人在于党的势力之下不得不低头,然而到底还是有忠直之士的,事到临头,那一腔热血终于被逼了出来,有一个带头的,就有跟着跳出来的:“不错!不但山东之事,就是福州城被倭寇侵袭之事,难道就不是于家所为?”

“正是!于锐说是殉国,其实根本就是你于家将他灭了口!你们怕皇上查出真相,所以杀人灭口,弃卒保车!还厚颜无耻地说什么殉国,出什么丧,用什么一品大员才能用的棺木!依我看,就该让他曝尸示众才对!”

于阁老冷冷地听着,直到听见了曝尸二字,才挥了挥手,一名禁卫抽出腰刀,对着那御史就是一刀,顿时鲜血四溅,激起一片惊呼。

这一刀砍得太突然也太利索,四周官员们不由自主地齐齐退开一步,有些人两腿已经发软,更有那胆小的甚至裤子都湿了。

于阁老看都没看地上漫开的鲜血,半垂着眼皮继续道:“皇上失德,已不宜据此尊位,若下罪己诏,未免又有失皇上脸面。为今之计,只有陛下退位让贤,方是两全之策。”

“退位让贤?”皇帝扬起一边眉毛,“朕退位不难,这贤却让给谁呢?”

立刻就有人将目光投向了沈数。安郡王妃之死,许多人都心存疑虑,只是不敢去细究。然而此刻看见沈数站在这里,谁还猜不到是怎么回事呢?甚至就连刚才发话的御史,心里也有些嘀咕——不管怎样,君夺臣妻,的确不能算是什么有德之举了。

可是,皇帝登基之后,除了这件事,也再没有什么大错处了,而沈数即使有夺妻之恨,如今拥兵造反也是以下犯上,更不必说他是与于家合作…

故而刚才最先发话的御史立刻道:“安郡王,这是谋逆!王爷可要想清楚了——定北侯一门数代忠良,莫非到了本朝竟要做谋逆之人吗?”

此刻有人横尸在地,更有禁卫横刀在旁,此御史竟还敢张嘴,连于阁老都多看了他一眼:“应御史好胆气。”此人平常也没觉得怎样,想不到这时候竟然如此硬气。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时危见臣节啊…”他将目光移向沈数:“安郡王,你怎么说呢?”

沈数还没说话,于阁老先笑了:“定北侯数代忠贞,安郡王怎么可能谋逆呢?”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一众官员都有些发懵,沈数眉毛一扬:“于阁老这是什么意思?”

于阁老侧退一步,几个禁卫一拥而上,腰刀出鞘,将沈数团团围在了中间。

“于阁老!”沈数今日乃是来参加祭礼的,身上并未带刀剑之类的武器,被几名禁卫用刀对着,不由得变了脸色,“你是要出尔反尔!”

于阁老微微一笑:“老臣只是要保全定北侯府与王爷的名声罢了。”拥沈数上位?只怕过不了几年又是一个皇帝,照样会清算于家满门。纵然不清算,于家也休想如从前一般尊荣,若是这样,他死了都无颜去地下见于家祖先,更见不得那些为了于家而被牺牲掉的子弟。

皇帝一直站在台阶上面,冷眼看着下头,这时候才摸了摸下巴道:“原来不是要拱安郡王上位,那,就是要朕让位于幼帝了?”

于阁老笑笑:“正是。皇后娘娘腹中已有一子,将来降生便能承继大统。在此之前,暂且由太后与皇后——哦不,待皇上退位之后,便是太皇太后与太后了——暂摄朝政。”

这句话如同冷水泼进了油锅里,就连刚才不敢吭声的一些官员也要炸开了:“后宫不得干政,太后与皇后如何能摄政?”太后也就罢了,皇后那个脑袋跟榆木疙瘩似的,让她摄政,恐怕不几年就国之将亡了吧?更何况——

“皇后娘娘当真有孕?”终于有人敢问出来了,“若说皇上退位,宫中尚有皇长子,皇后娘娘腹中尚未知是男是女,怎能便断定将来能承继大统?”更何况,皇后肚子里究竟有货没货,这还两说着呢。

应御史倒大笑起来:“什么皇后有孕!皇后分明无孕!是你于家想要混淆皇家血脉,李代桃僵了吧?明明是行王莽之事,偏偏要打着周公的旗号,简直无耻之尤!”

于阁老这阴谋简直是赤裸裸的,然而像应御史这样有勇气说出来也实在不易。就连于阁老脸皮如此之厚,也不由得有些羞恼,正要示意禁卫连应御史也砍了,就听台阶上面皇帝哦了一声,问道:“如此来说,你们是连晖哥儿也不放过了?”

于阁老正色道:“媵妾之子,怎堪大任。”

“那是皇上的血脉!”应御史跳起来大吼,“皇后十余年来残害皇嗣,如今你于家更是要公开诛杀皇子,这不是谋逆是什么!”

“对啊!”一石激起千层浪,许多官员都忍不住骚动起来,就连于党里一些官员都有些色变,纷纷相互对视,犹豫起来。

他们当然素来是以于阁老马首是瞻的,于阁老要推安郡王上位,他们没什么意见。可是现在于阁老这是要以于家血脉代替沈氏一脉,这等于是偷天换日变了朝代,他们就有些难以接受了。

“阁老,这,这不妥吧…”鲁侍郎自从那年上折子首议大赦之后,就在于党里成了边缘人物,官职也停在侍郎的位置上不动了。

于阁老淡淡看了他一眼:“如何不妥?”

随着他这句话,两边的羽林卫齐唰唰上前一步,腰刀同时出鞘一半,在火光下闪着惨白的光,照得一众官员们脸色也跟这刀一般白了。

鲁侍郎脸更白得厉害,停顿了片刻才道:“阁老,皇长子的确是皇上血脉,纵然将来娘娘产下嫡子,皇长子亦是他的兄弟…”

“正是!”武将队里也有人忍不住了,“你们连个几岁的孩子都不放过,真是无耻!”

武将们其实气性更大,这会儿爆发起来,有几个真正经过战阵见过血的直接就跳了出来:“有种的现在就把老子们都杀了,不然休想动皇长子一根手指头!”

于阁老冷眼瞧着,这时候才笑了一下:“诸位,同意本官的,往这边来。”说着,自己先往左边跨了几步,禁卫们立刻让开一条路,让他从包围圈中走了出去。

其余众人彼此对视,除了有几个立刻跟着于阁老走出去,旁人都有些迟疑,倒是赵尚书颤巍巍的迈开脚步,跟在了于阁老身后。

“见风使舵,无耻小人!”应御史往地上吐了一口,“上天如何造出你这种小人来!”

其余御史也跟着唾骂起来。然而明晃晃的刀在旁边横着,血淋淋的尸体在地上横着,到底不是人人都有应御史的决心,赵尚书走出去之后,陆续又有数十人跟了出去,圈内与圈外的人数已差不多相当了。

鲁侍郎站在圈内,左看右看,脚几度抬起又放下,最终还是颓然长叹一声,站在原地未动。

于阁老看了看跟着自己出来的人,面露满意之色。毕竟他这是混淆了沈氏血脉,能有小一半的人跟从他,已经算是极好的了:“诸位——”

他正想再最后拉拢一下——能少杀一个官员,后续的事情就简单一分——台阶上的皇帝忽然叹了口气:“就这样吧,朕也等不得了。”

随着皇帝这句话,沈数忽然往天上一甩手,一声尖锐的哨响,一个东西蹿上天空,呯地一声炸了开来。

于阁老脸色一变:“快杀了——”

最后一个“他”字尚未说完,沈数一弯腰,从靴筒里拔出一柄匕首,腰都不直起来,只反手往上一挑,离他最近的一名禁卫惨叫一声,右手连着手中握的腰刀都落在地上。沈数另一只手捞起腰刀,一个旋身,刚才围住他的四名禁卫尚未完全反应过来,就觉得腹部一凉,接着鲜血喷涌而出,向后跌了出去。

这一串动作兔起鹘落,等到四周禁军回过神来,几个反应快的武将已经从地上抢了那几人的刀,也抡起来了。

宫中十二卫自然都是训练有素,弓马刀枪俱都精通,然而毕竟只是拱卫宫禁,并未当真经过战阵,因此到了真刀真枪拼杀之时,反应远不如这些见过血的武将们快,一时居然手忙脚乱起来。

于阁老脸色铁青,大声喊道:“全上去,将他们——”

这次他的话仍旧没能说完,因为突然响起来的长号之声将他的声音完全淹没了下去。此时天色早已漆黑,一众官员们都被圈在宗庙之前的广场上,整个广场被羽林卫和府军左右卫手中的火把照得通明,可是再往外却就又是黑暗了。

然而此刻,那周围的黑暗之中却又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把,从暗影之中,无声无息地冒出来一条条人影。刚才禁卫们出场之时步履整齐,刀剑铮鸣,好不气派,而这些人冒出来却是没有半点声响,加上火把也并不十分明亮,竟如鬼魅一般,让人看着后背就发起毛来。

于阁老这会的脸色已经不是铁青,而是惨白了:“什,什么人!”

似乎是在应答他,黑暗之中一个高大身影排众而出:“臣殷重岩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他走路还有些不太利索,显然伤势尚未痊愈,然而声音宏亮,哪有当初在西北号称病重将死的模样?

皇帝负手站在台阶上,笑得云淡风轻:“定北侯来得正是时候,不迟!”

定北侯一躬身,随即转身大吼一声:“奉皇上密旨,诛杀逆贼!”

黑暗之中响起整齐划一的应喝之声:“诛杀逆贼!”一阵弓弦之声,火把能照到的地方,已经可以看见一圈锋利的箭镞,尖头上映着火把,闪出一星星冷光。

所有的禁卫都站着不敢动。他们身上穿的并不是重甲,对于西北军的硬弓利箭,在这个距离可完全抵挡不住,而且他们站得那么近那么齐,简直就是活靶子,西北军用不着瞄准,随便一排箭过来就能倒下一片啊。

没错,到这个时候,若是谁还没看出来这些人是西北军,那真是眼瞎得没法说了。于阁老当然不是个瞎子,甚至他比一般人还要心明眼亮,这会儿已经完全想明白了:“安郡王,你——”

“本王怎么了?”沈数将刀和匕首在左右手中同时打了个转儿,似笑非笑地问。

于阁老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他很想说沈数根本是在欺骗他,然而他自己同样也是一直在欺骗沈数,又有什么好说呢?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话来:“安郡王妃——”难道皇帝夺了他的妻子,他都能不当回事吗?他就不信,皇帝对蒋氏有意数年,如今蒋氏在宫中,皇帝就当真未曾沾染分毫?就算皇帝与蒋氏真的清白,沈数难道就不会猜疑?

不过这些话他都没有机会说了,因为他刚说了四个字,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赵尚书忽然扑了上来,勒住了他的脖子,大声向皇帝道:“皇上,臣方才是假意降贼——”

然而就在于阁老说出“安郡王妃”四个字的时候,沈数已经一步冲出去,抢了离他最近的一名西北军兵士手中的弓箭,一箭就射了出去。

这一箭劲道极大,于阁老被赵尚书勒住脖子,头不由自主地向后仰起,这一箭就从他的喉咙处射了进去,从后颈穿透出来,余力未了,又射进了赵尚书的脖颈。

赵尚书手中并无兵器,为了制服于阁老向皇帝表明忠心,真是拼了老命地用力,以至于整个人都跟于阁老紧贴在一起,中间连点空隙都没有,于是箭镞刚出于阁老后颈,就进了他的喉口,虽未将他也射穿,但也插过了大半,于是两人就像串在一支箭上的两只鸟儿,在半空中扑腾几下,紧紧贴着慢慢倒在了地上。

太后一直由两个宫人扶着站在宗庙门槛之内,从定北侯出来她就觉得胸闷气急,两边太阳穴跟要炸开似的突突乱跳,现在于阁老突然被沈数射杀,太后只觉得头嗡地一声,整个身体都仿佛僵硬了,不听使唤地向下瘫过去。两个宫人也被吓呆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太后已经倒在地上,眼睛还瞪着,但脸已经僵木,一串口水缓缓从嘴角流了出来。

于阁老与赵尚书双双倒下,也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儿,许多人尚未反应过来,连太后也倒了。定北侯举起手中长刀,厉声道:“逆首伏诛,尔等还要负隅顽抗不成!”

他这么一吼,呆若木鸡的禁卫们一个哆嗦,大部分人下意识地扔掉了手中的刀剑,扑通扑通全跪下了,只有少数于氏死党还站着不知如何是好。定北侯一言不发地将长刀往下一压,西北军一轮箭射出去,惨叫声响成一片,再也没有禁卫还站着了。

此刻,刚才跟着于阁老走出圈子的那些官员已经心胆俱裂。到这时候谁还看不出来,于阁老自以为螳螂捕蝉,其实皇帝这只蝉才是背后的黄雀!如今皇帝已经掌握了大局,他们这些人全都完蛋了。

一时间广场上弥漫开一种奇怪的气味,至少有十几个官员的裤子湿了,温暖的夜风吹过来,把这种混和了血腥气和臊气的奇怪味道扩散开来,让四周的西北军们都鄙视地嗤笑起来。

“皇上——”应御史本来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谁知道峰回路转,一切都在瞬间就掉了个个儿,他愣了片刻,不由得高呼起来,“陛下英明!”

“陛下英明!”一片劫后余生的声音跟着此起彼伏,西北军们箭仍在弦上,也跟着高呼,一时间宗庙之前响成一片。

只有沈数先是跟着喊了一声,随即急步上前:“皇上,皇后呢?”

“在后宫!”皇帝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朕已经安排了人,一旦这边动手就带着她们从暗道转移。只是皇后或许比朕想得还要快些,不知现在究竟怎样了。你快带人——”

皇帝话还没说完,沈数已经一转身就往后宫方向大步奔跑了过去,同时一声唿哨,三百余名西北军排众而出,跟着他疾奔而去,瞬间就没入了黑暗之中。

“你是有福之人…”皇帝望着那浓重的夜色,低声自语了一句,眼神之中似乎有些怅然。不过他随即就抖擞了一下精神,转回头来看着台阶下面的一众官员:“张御史抗逆而死,实为忠义,着礼部即行追封。附逆之人,先行收押,大理寺刑部,细细审理,务使一人不得漏网!”

☆、第261章 匕现

皇后的动作,有时候的确比大家想的都要快些。

“修仪,郡王妃,快些!”小路子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

因为怕陆盈不会掩饰自己,早些告诉她于家的计划会让她露出破绽从而惊动太后,所以皇帝预备等于家动手之时,由小路子来接她们从暗道离开。然而没想到皇后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城门还未打开,她就先直冲秋凉殿了,以至于小路子前脚刚到,皇后后脚已经跨进秋凉殿宫门里了。

现在,陆盈扶着桃华,后头乳娘抱着晖哥儿,刚刚走出后殿的角门,就听见前头一片喧哗之声:“皇后娘娘驾到——”

声音已经离得很近,一旦皇后发现陆盈不在秋凉殿,马上追过来,很快就会发现他们。到时候即使进暗道,也会被皇后找到暗道入口,那时候…小路子后背冰凉,汗已经浸透了中衣——完不成皇上的嘱托,让修仪娘娘、皇长子和安郡王妃有什么闪失,他死一万次都不能赎罪!

“恐怕走不了了。”桃华一手扶着肚子,冷静地道,“皇后马上就会发现我们都不在——还不如在这些假山里躲一躲。”秋凉殿外头那些不知情的宫人是挡不住皇后的。

小路子的冷汗顺着脸直往下淌:“娘娘先走,奴婢去拦着皇后!”

“你拦不住。”陆盈突然停下了脚步,“只有我去拦她。”她是秋凉殿之主,本来皇后来了秋凉殿,她就应该在的。

“娘娘——”小路子转身去拦,“您要是有点闪失,奴婢万死莫赎,皇上可是吩咐过,一定要保您和郡王妃还有皇长子安全的!”

陆盈把乳娘往前推了一把:“桃姐儿,你帮我照顾晖哥儿,这是皇上唯一的血脉!”她可以死,儿子不能。

晖哥儿一直都很乖,虽然大晚上的不睡觉却被抱着往外走,但他也一直不哭不闹,只是趴在乳娘怀里。但是现在看见母亲要走,却忽然间扑腾了起来:“母妃别走——”

小孩子的声音在夜里特别的尖,陆盈急忙捂住儿子的嘴:“晖哥儿别出声,母妃去去就来。”

但是这话现在却哄不住晖哥儿了,他跟条小鱼似的在乳娘怀里挣扎:“母妃——”

桃华一步上前,轻轻在晖哥儿颈后一捏,晖哥儿就软了下去。小路子吓出一头汗:“王妃——”这要是把晖哥儿弄伤了,就是安郡王妃也不成啊。

陆盈却很镇定:“桃姐儿不会弄伤晖哥儿。”这可是她的儿子,桃华怎么会对他不利,“桃姐儿,晖哥儿我就托给你了,一定要保他平安!”

“皇后不会对你留情。”桃华虽然弄晕了晖哥儿,可现在也有些犹豫不定起来,“其实如果我们现在躲起来…”皇帝对于今夜之事显然已经有了防备,只要他们解决了那边于家的人,一定会回宫来找她们,现在就是个时间问题…

陆盈也犹豫了一下,但听前殿的声音越来越大,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你们快走!”转头就快步走回了后殿,樱桃自然毫不犹豫地跟着跑了回去。

小路子急得直跺脚:“王妃,这可怎么办?”

桃华略一沉吟:“先去暗道!”晖哥儿必须要保住,如果皇后想要挟幼主以令天下,她就得找到晖哥儿,如果是要斩草除根,那同样要找到晖哥儿,只要晖哥儿还没落到她手里,陆盈多半就能保住性命。

皇后带着大批人马直闯进了秋凉殿,第一句就是:“把各处门都给本宫封了!”

“皇后娘娘——”一名年长宫人上前行礼,“不知娘娘这么晚来到秋凉殿有什么事?”这是陆盈有孕之后,皇帝给秋凉殿新拨来的管事宫人。

皇后根本不看她:“陆氏呢,叫她出来!对了,还有蒋氏,统统叫出来!把晖哥儿也给本宫抱出来!”

秋凉殿这些宫人之中,除了已经跟着小路子走的几人之外,也只有这名管事宫人知道今日的计划,她留下来就是为了拖延时间的,尤其此刻皇后来得太急,那边众人只怕这会儿还未出后殿呢,就更要拖延了,遂故做茫然之状答道:“回娘娘话,蒋宝林与蒋充媛并没有来秋凉殿——”

话犹未了,皇后一挥手,后头一个大力内监过来,一耳光就把这宫人抽倒在地:“跟本宫扯什么着三不着两的,本宫找的是蒋桃华!本宫知道她在这里,走,进去搜!”

管事宫人嘴角流血,爬起来跪倒在皇后身前拦着她:“娘娘,皇长子刚刚睡下,不要惊吓了他。再者,安郡王妃已经故去,怎么会在这里?”

秋凉殿里其他宫人内侍都不知是怎么回事,但看皇后这样气势汹汹,也知道肯定不是好事。他们都是皇帝后来给陆盈拨进来的,都效忠于陆盈,一看皇后这架式,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窝蜂都跪了过去:“请娘娘不要惊吓了皇长子…”一路从皇后脚前跪到了后头的殿门处,挡得人都过不去。

皇后一脚踢在管事宫人肩上,将她再次踢倒在地,然而后头几十个人跪着呢,她也不能一一踢过去,只得怒冲冲下令:“都给本宫拖开!谁不听,打死就是!”这些人拖拖拉拉的,莫不是里头陆盈等人要跑?

她今夜带过来二十个大力内监,另有十几个宫人,也都是力气极大的,有些更是在宫内司刑,专会折磨人的。这些人闻言便上前一通乱踢乱踹,到底这些宫人都是女子,顷刻就被打倒一片,腾出了道路。

皇后抬脚正要往里走,就听殿内陆盈的声音传出来:“皇后娘娘如此晚了还驾临秋凉殿,不知有什么吩咐?”

皇后抬眼一瞧,陆盈穿着件八成新的蜜合色夹长袄走出来,头发还是白日里的式样,散散戴了几件簪环,像是将要歇息的模样。身边跟着的,也正是她的心腹宫人樱桃,手里还拿了把梳子,似乎是正要给陆盈拆发髻的时候被打扰了。

“我来瞧瞧。”陆盈这副模样让皇后心里顿时定了下来,举步上前,“晖哥儿呢?”

“娘娘请殿内落座。”陆盈屈身行了一礼,“晖哥儿已经睡下了,不能来向娘娘问安,还请娘娘恕罪。”殿门外躺了一地被打翻踹倒的宫人内侍,她却跟没看见一样,半个字也不提。

皇后笑了一声:“陆氏,你真沉得住气啊。本宫也不与你啰嗦,蒋氏呢?”

“宫中有蒋充媛与蒋宝林二人,不知娘娘说的是哪一位?”陆盈恭敬地道,“不过这两位,现在都不在妾宫中。”

皇后本来是胸有成竹而来,很想来个猫戏鼠的,可是这会儿陆盈这么气定神闲的,她反而有些按捺不住的暴躁起来了:“别跟本宫打马虎眼,本宫说的是蒋桃华!别说什么她死了,本宫知道她没死,被皇上搁在你这儿呢,叫她出来!”

陆盈低头站着:“妾不知道娘娘说的是什么意思,安郡王妃怎么会在妾宫里?”

“你不知道?”皇后刚刚在椅子上坐下,立刻就站了起来,手指几乎要指到陆盈鼻子尖上去,“你会不知道?皇上打蒋氏的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说起来,不就是因为当初蒋氏进宫给你诊脉才勾搭上的吗…”

说起来这种什么勾搭之类的话,实在不该从母仪天下的中宫之主口中说出来,皇后也算是大家闺秀,在自己宫里私下说说这种话也就罢了,当着嫔妃们的面是不会做这种自降身份之事的。然而这会儿说起来就滔滔不绝,也不知是平常被憋狠了,还是觉得陆盈根本不算什么,说什么话都无妨。

“娘娘慎言。”陆盈还是安静地站着,任由皇后在自己面前口沫四溅地发泄着,“皇上跟安郡王妃之间是清白的,并无任何苟且之事。”桃华就住在她宫里,皇帝来看她的次数都是有限的,很多时候旭哥儿的消息都是小路子送过来的,怎么可能像皇后说的这么不堪入耳?

皇后神经质地在殿内走来走去:“慎言?皇上做都做了,难道还不许本宫说了不成?那日在暖春阁,别以为本宫不知道——红绫等人为何被灭了口?哼,别说什么因为蒋氏生得像夏氏,皇上分明就是看上了蒋氏罢了!只可惜有句话说得好,色字头上一把刀,皇上为了这美色,把安郡王和定北侯都给得罪了,如今——”

陆盈表面上虽然镇定,心里其实揪得紧紧的,听见皇后这话,不由得脱口而出:“皇上怎么了?”

皇后哈哈大笑起来:“你问皇上吗?皇上其实也没什么的,不过就是该退位了而已。”

“退位?”陆盈试探着问,“你们是要扶安郡王登基吗?”该不会安郡王真的疑心了皇帝和桃华…

“当然不是!”皇后完全没有形象地啐了一口,而且还不是女子常用的那种只出声音的方式,而是真的吐了一口口水出来,“他算个什么东西,也想登上大位!”

“那,是晖哥儿?”陆盈话还没有说完,皇后已经笑得透不过气来了:“哎哟,一个贱婢生的儿子,也想得大位呢?”

她用涂了鲜红蔻丹的指甲指着陆盈:“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若不是本宫用得着你,你到如今顶多做个才人罢了,还想到九嫔之位?真让你做了修仪,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了是吧?”

陆盈一边跟她说话,一边在心里算着时间,这会儿桃华和晖哥儿应该已经进了暗道,只要暗道口关上,这会儿皇后再派人去追也来不及了。一念及此,她便觉得完全安了心,只还惦记着皇帝:“那娘娘是想让谁为帝呢?”

“自然是本宫肚子里这个。”皇后低下头,双手在自己小腹上轻轻抚了抚,眼神忽然变得十分慈爱,“已经有三个月了呢。”

陆盈震惊莫名。中宫有孕是何等大事,且皇后多年不孕,若是有了喜讯,还不得马上晓谕六宫昭告天下,怎么宫里的嫔妃谁也没听到消息呢?

“娘娘,有孕了?”

“自然。”皇后高高昂起头,像只骄傲的孔雀,“本宫腹中的,可是皇上的嫡子!岂是你们这些婢妾生子能比得的。”

才三个月,谁知道是男是女啊?陆盈忍不住道:“娘娘怎么知道定是皇子?”

“当然是皇子!”皇后一瞬间就变了脸,抬手一记耳光就抽了过来,恶狠狠地瞪着她,“你敢诅咒本宫的皇子!来人,掌嘴!”

陆盈没想到皇后说动手就动手,这一巴掌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抽得她耳朵都嗡嗡作响。两名宫人立刻过来,一左一右挟住她,其中一个向皇后道:“娘娘,先把安郡王妃找出来要紧…”

“对对对!”皇后这才突然想起今日的来意,“去,搜宫,把蒋氏给本宫拖出来!还有晖哥儿那小杂种,也抱出来!”

她带了这么多人,就是为了来抓人的,刚才跟陆盈说个没完,弄得跟来的人都急了。这会儿皇后终于想起正事,一声令下,这些人顿时如狼似虎地往后殿扑了过去,然而片刻之后,又都空着手回来了:“娘娘,不见皇长子。也不见安郡王妃!”

“什么!”皇后一直坐在那里低头看自己的肚子,满眼的怜爱,这会儿听见这个消息,顿时就跳了起来,抬手又给了陆盈一耳光,“人呢?那小杂种呢?”如果说蒋氏可能不在秋凉殿,但晖哥儿绝不会不在!

陆盈被她打得往旁边一栽,若不是有两个宫人左右挟着,就要跌到地上去了。但她却笑了笑:“回皇后的话,妾不知道。”

“你不知道!”皇后这会儿又不管自己的肚子了,“你把那小杂种藏到哪里去了?搜,给本宫搜!”

陆盈盯着皇后的肚子看了看,皇后察觉到她的目光,立刻又用双手抚住了小腹:“看什么!你定然是想诅咒本宫腹中的龙胎!”

陆盈只觉得皇后今天晚上格外的奇怪,但她被两记耳光打得头都发晕,也没有力气再去思考了,耳边只听整座秋凉殿里到处都是掀翻东西的声音,片刻之后,皇后的人又空着手回来了:“娘娘,并不见郡王妃和皇长子。”

“你把他们送出去了!”皇后两手还捧着肚子,眼神有些发直地盯着陆盈,“不对,是皇上!是皇上把他们送走了!哈哈,他们都走了,你为何还在宫里?瞧瞧,你替皇上生了皇子,可是皇上眼里还不是只有蒋氏?蒋氏这个贱人,究竟哪里好了,不就是生得有几分像夏氏,不就是会诊脉看病吗?”

这番话从陆盈身上嗖地一下跳到桃华身上,跟前头说的话又自相矛盾了,简直完全没有逻辑可言。皇后自己也不觉得,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嘴里喃喃地说了几句什么,突然转回身来指着陆盈道:“勒死她!”

这命令下得十分突然。虽然今日跟着皇后来的人都知道她不会放过陆盈,但现在晖哥儿的下落还没问出来,皇后就突然让杀人,仍旧令跟从的人都愣了一下,心腹宫人忙道:“娘娘,还不知道皇长子的下落呢。”

“不用你多话!”皇后对她怒目而视,“你们去找!全部散出去找!找到了就掐死了事。还有蒋氏也是一样!若是找不着,一个个提头来见!对了,再着人去玉卉阁,去春华殿,去钟秀宫,去群香殿,把那群贱人一个个的都给我勒死!”她口沫横飞,面目狰狞,烛光摇曳之下真跟鬼魅一般了。

陆盈心里一凉,一个宫人已经从袖中抽出一条白绫绕到她脖子上了——皇后这是完全没有了理智,要大开杀戒了!虽然回来就是做好了死的准备,可是白绫真套到脖子上她才发现,她不想死啊!她还想见到晖哥儿,还想见到皇帝啊!

皇后今晚的确有些喜怒无常,即使是跟着她来的人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当即就有一大半人分散开来,从秋凉殿各门出去,开始搜索。只是皇宫这么大,一时之间到哪里去找呢?

宫人虽然已经把白绫绕上了陆盈的脖子,但皇长子还没找到,她也不敢贸然就收紧白绫。这会儿皇后说杀就杀了,要是回头找不到皇长子又后悔了,她这个动手的没准就有错了。如今皇后的脾气难以捉摸,可是不那么讲理的。

皇后在内殿来回走了几步,一回头看见宫人正瞧着她,顿时又怒了:“等什么呢,还不动手!”

看来这次是真要动手了。宫人不敢怠慢,连忙要收紧白绫,却忽然听见殿门外有人的声音传了进来:“娘娘,在院中假山里找到郡王妃了!”

皇后一回头,只见桃华挺着肚子,由薄荷扶着,被两个宫人夹着走了进来。

“哦,找到了一个!”皇后愣了一下,随即兴奋起来,“晖哥儿那小杂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