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子洛在屋子里坐立难安,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好像漫长得无边无际一般。

院门嘎吱一声响了,他几乎是抢步而出,看着那亲卫一个人回来,心里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如释重负。

“二王子,”那亲卫压低了声音,十分振奋,“真是天助你也,公主她正一个人自饮自斟,说要是你不嫌弃,可到她院中一叙。”

刚过戌正,整个公主府十分安静,只有几队侍卫巡视走动的脚步声。

辛子洛在家仆的带领下,一路穿过抄手游廊,走了片刻才到了燕恣所在的庭院。

庭院宽敞而幽静,从小径一路往里走,经过一排修竹和花丛,便看到了一排殿房,想必就是燕恣栖息之所。

离殿房左前方不远处,有一座玲珑的小亭子,背靠假山流水,两盏灯笼高悬,里面摆着一张小桌两把椅子,燕恣正一个人靠在桌前举杯独酌。

一旁有个女婢神情惶恐,想去夺她的酒杯却又不敢,声音都快急哭了:“公主,你别再喝了,再喝就醉了!”

“你们都管东管西的,我不爱听。”燕恣拍开了她的手,声音有些迷糊,“我还从来没喝醉过呢,喝醉是啥滋味?”

这样的燕恣让人陌生。

这两年来,燕恣的模样早已刻入他的脑海,飞扬跳脱的神情,轻松欢快的笑脸,宛如银铃的笑语,就好像晨起的一缕缕阳光,时时照着他早已阴霾的心。

经历了那勾心斗角、肮脏龌龊的宫廷秘事,辛子洛的心早已锻炼得如钢铁般强硬,到了最后,他的手段比起扎布刚有过之而无不及。

唯有记忆中的燕恣,是他留在心底的最后一方净土。

可现在,傻瓜都看得出来,燕恣不快乐,她在借酒浇愁。

辛子洛心中百味陈杂,情不自禁地朝前走去,低低地叫了一声“小恣”。

一旁的青舟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还真好意思来!要不是你来横插一脚,公主至于弄成这幅模样吗?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你还是歇歇手吧!”

辛子洛漠然看了她一眼,一股戾气扑面而来,青舟被他看得有些害怕,忍不住往燕恣身旁靠了靠。

“你叽叽呱呱的好吵,”燕恣嫌弃地摆了摆手,“好了,你退下吧,不叫你不要来了。”

“公主!”青舟不甘心地叫了一声,燕恣却没睬她,她只好一步三回头,悻悻然地退了下去。

辛子洛顺势坐了下来,抬手就替燕恣满了一杯酒。

燕恣趴在桌上,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子洛,是你。”

那双清亮的眸子仿佛被酒气蒸腾得绵软了,满是湿漉漉的雾气,看得人心都熏染欲醉。

辛子洛的手心有些发热,顺势把酒递入她的手中。

燕恣接过来一饮而尽,手一松,酒杯“叮”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子洛,我好难受…”她拍了拍胸口喃喃地道,神情痛苦,“好想把里面的东西揪出来…”

辛子洛的心一颤,手腕有点发抖,酒洒了一手。

“你有喜欢的姑娘吗…”燕恣抬眼看着他,傻呵呵地笑了笑。

“有。”辛子洛心一横,把酒杯又往她手里一塞,自己也倒了一杯,两杯一捧,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干杯,为了喜欢的姑娘。”

“嘘,”燕恣将手指放在唇边,神秘地道,“别告诉霍小哥,我很喜欢他。”

辛子洛的指尖一紧,“啪”的一声,酒杯被他捏碎了,手指划出一道血痕。他却恍若未觉,一字一句地问:“什么时候…喜欢的…”

燕恣歪着头,显然在用心地想,只是酒后的脑子有些麻木,好一会儿才皱着眉头说:“他骑着小

白菜救我的时候?不对,还要早…爬到景福楼看星星的时候…也不对。”

她困惑了,掰着手指头算了好一会儿,才托着下巴甜甜地笑了:“算不清楚怎么办…可能一开始就喜欢了吧…”

好像有什么在啃噬着心口,痛彻心扉,辛子洛咬紧了牙关,倒了第三杯酒递给燕恣。

燕恣盯着酒杯看了一会儿,苦恼地扬起脸来:“子洛,言祁不让我喝酒。”

“他…管得太宽了。”辛子洛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他生气了会难过…我也会难过…”燕恣的眼神重新迷蒙了起来,“子洛,我…我不能没有他…”

“没有他又怎么样!”辛子洛生硬地道,“你还有其他人。”

燕恣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眸低垂,忽然便没了声息。

一股浓重的哀伤从她的四肢百骸散出。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睫毛轻颤,仿如蝶翼,原本白里透红的脸颊一片惨白。

辛子洛那燥热的心,一寸一寸地凉了下来。

良久,燕恣一仰脖,再次一饮而尽。

“行尸走肉罢了。”她冲着辛子洛笑了笑,“咕咚”一声,一头栽倒在桌上。

辛子洛木然坐在桌前,忽然拎起了酒壶,对着壶嘴一口气便将壶中酒喝得一干二净。

酒意在胸口蒸腾,他踉跄着站了起来,附身便把燕恣抱起,朝着前面的卧房走去。

四周被青舟退得远远的,一见不对,立刻急急地走了过来:“二王子,把公主交给奴婢吧,奴婢这就去叫…”

辛子洛扫了她一眼:“你抱得动吗?”

“这…二王子你抱着公主于礼不合啊…”青舟伸手去拽,辛子洛却理也没理她,大步进了屋子。

屋里还有三四名婢女,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都面面相觑,青舟急匆匆地追了进来,无奈地看着辛子洛把燕恣放在了床上。

“你快走吧,我来伺候公主。”青舟拦在床前警惕地看着他。

辛子洛心里冷哼了一声,佯作观赏,在屋里转了一圈,不动声色地打开了窗销子:“好,我走了。”

他转身便朝外走去,笼在袖间的指尖一弹,一股看不见的粉末朝着青舟的鼻翼而去。

走到门外,辛子洛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对着门外的婢女道:“公主要休息了,青舟在里面伺候,你们不得进去打扰。”

婢女们齐齐应了一声是,各自散去了。

辛子洛在屋外绕了一圈,推开窗户跳了进去,果不其然,青舟已经软倒在了地上。

燕恣侧卧在床上,双眸紧闭,双唇微翕,好像在喃喃自语。

辛子洛屏住呼吸,半跪在了窗前,颤抖着握住了她的手。

“等成了亲生了娃,她不喜欢也就喜欢了。”

“她这么相信你,你居然动这么卑鄙无耻的念头?”

“她当初舍生忘死地救你,怎么会不喜欢你?她只是一时被那个姓霍的迷了眼罢了。”

“你忍心让她日日郁郁寡欢黯然神伤?”

“先下手为强,生米煮成熟饭!”

脑中仿佛有好多个小人在吵架,吵得他头都晕了。

他伸向燕恣领口的手停在半空,再要往下,那手却重若千钧,怎么也伸不下去。

“子洛,我们俩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不离不弃。”

“你力拔山兮气盖世,是要做当世豪杰的。”

“子洛小心!”

今晚过后,他得到的,会是燕恣的身心,还是燕恣一辈子的憎恨?

这张魂牵梦萦的脸上,就算出现那么一星半点的厌憎,他都无法忍受吧?

他到底该何去何从?

第69章

辛子洛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眷恋地看着燕恣的睡顔,他知道,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笃笃——笃”,窗棂上响起了两短一长的轻击。

辛子洛倏地回过头,朝着窗户看去。

窗外有片刻的宁静。

不一会儿,轻击又响起,带了几分急躁。

辛子洛站了起来,悄无声息地走到窗口,窗户轻轻地被推开了,一个人跳了进来。

两个人面面相对,一脸的震惊。

“你这无耻的小人!”

“你这卑鄙的登徒子!”

两个人暴喝一声,怒火冲天,各自挟着雷霆之怒,一拳向着对方猛击了过去。

双拳相击,发出了一声闷响,两人各自后退两步,撞翻了桌椅。

床上的燕恣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挥着手嘟囔了两声,旋即又沉沉睡去。

两人对望一眼,心意相通,低喝了一声“走”,便从窗户中跃出,几个纵跃,便来到了一个宽敞的所在。

双掌翻飞,身影掠起。

一个是大梁名将,年少时便名动京城;一个是轶勒王子,逆境中奋起最终成就霸业。

辛子洛身材高大魁梧,走的是刚猛强劲的招数,大开大合,力沉千钧。

霍言祁身法迅捷,招数变幻,力量上也丝毫不逊于辛子洛。

两个人旗鼓相当,闷声过了数十招,各自挨了两拳两脚,气喘吁吁地分开。

两个人在各自的国土都鲜少敌手,不由得都起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辛子洛眼神复杂地看着霍言祁,好半天才道:“好身手。”

霍言祁的眉头紧锁,朝着四周看了看,面色一凛:“不对,人呢?”

四周静悄悄的,这么长时间,一个巡逻的士兵都没走过。

夜风吹过,隐隐有击打的声音传来。

辛子洛心里有些打鼓,他的亲卫说是会帮他在外面把风引走侍卫,难道是被发现打了起来?他挤出一丝笑容:“是不是有什么意外,我去瞧…”

话音未落,骤然之间,一丝亮光将夜幕扯开。

“有刺客!”

“走水了!走水了!”

惊呼声、怒喝声一下子响彻在夜空中。

显然有人用了助燃之物,火势在片刻之间便窜得一发不可收拾,燕恣居住的院落之中不停有人狼狈地逃了出来,好几个都只着中衣。

公主府里的其他人都已经起来了,有的抬水,有的隔离火势,算得上处变不惊,只是人手太少,只顾得上不让火势蔓延到整个府中,却扑灭不了殿房里的火势。

而不知何时,公主府外呼喝声四起,钱秦领着侍卫阻截着二三十个黑衣人。那些黑衣人刀刀狠戾,挟着一股不管不顾的气势,连往他们身上招呼的刀枪居然都毫不在意,血光飞溅中还旁若无人地朝前冲来,居然把钱秦的人逼得手忙脚乱,眼看着就到了火场前。

霍言祁一把揪住一个人问道:“公主呢?”

“不知道…公主呢?我没瞧见,”那人惊喘着道,“今晚是青舟在跟前伺候。”

燕恣的卧房在整个殿房的最中间,火势最猛,火舌舔噬着墙垣柱脚,仿如一头猛兽般狰狞。

霍言祁双目赤红,顺手从一个宫人的手中夺过一盆水从头浇下,脱下*的外袍往身上一罩,直冲进了火场。

殿房里烟雾弥漫,辨不清东西南北,霍言祁捂着口鼻,高声叫着燕恣的名字。只是四处都是噼里啪啦的焚烧声,哪里还有那个银铃般的声音?

“找到小恣了吗?”辛子洛也冲了进来,焦灼地问道。

“轰”地一声,一根横梁倒下,半边墙塌了,露出了燕恣那张烧得正旺的雕花大床。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抢上前去,却只看到一片火光冲天。

几片被烧得焦黑的绢布飘来,带着一股死神的气息。

“小恣!”辛子洛的喉中爆出一声悲鸣,半跪在地上,无边无际的恐惧袭来,燕恣她…喝醉了…一个人躺在床上…

青舟迷倒,侍女拦在门外,侍卫被引走。

一个喝醉熟睡的女子,能有多少生机?

“你…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霍言祁一把揪住了他,目眦尽裂,“她怎么会任凭你进了她的房间?”

“她…喝醉了…”辛子洛万念俱灰,“你杀了我吧,是我害死了她。”

“不可能!”霍言祁挥起一拳,恶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小恣不可能会死!”

辛子洛倒退了几步,一头栽倒,热浪袭来,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霍言祁俯下身来,忍着被热浪舔噬的痛感,执着地搜寻着。

“小恣…小恣你听到吗…应我一声…你是不是躲在哪里要吓我一跳…小恣我求求你应我一声…你要是敢扔下我一个人先走了我饶不了你…”

他无意识地低声叫着,到了最后,那尾音都在发抖。

“咯吱”一声。

躺在地上的辛子洛忽然一下爬了起来,屏息听了两秒,吼道:“霍言祁,你听,有声音!”

几乎就在同时,霍言祁朝着一个角落扑了过去,墙角边躺着一抹绿色的身影,上面是一根横梁,幸好身侧有个柜子挡了一下才不至于丧命,“咯吱”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霍言祁一抬横梁,辛子洛把人往外一拖,人出来了,却不是燕恣,是青舟。

“公主呢?小恣她在哪里?”霍言祁的喉咙几乎嘶哑。

青舟睁开了眼,气若游丝:“不知道…我晕过去了…”

辛子洛在一旁恨不得给自己一刀。

“不过…我好像听到公主的声音…”青舟的脑子晕乎乎的,努力地回想着,“她晃了我好几下…”

-

黑漆漆的夜色中,东边的火光分外触目惊心,就算隔了大半个大安城,仿佛都能感受到火舌舔上脸颊的热度。

燕成璋骑在马上,眼神狰狞地盯着公主府的方向,嘴角露出了一丝几近扭曲的笑容。

“贱人…你也有今天!”

“信王殿下,快走吧!”他身后的两名侍卫催促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燕成璋低喘了两声,他二十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已经化为灰烬,他留在最后驱使的二十余名药人,还有暗埋公主府里的最后死士,今日全部折毁在公主府,而他,即将从一名皇子储君,成为一名丧家之犬,游荡在大梁的边缘角落。

不过,值得。

他狞笑了两声,夜深人静,就算那个贱人能逃得过那场大火,也逃不过那些药人的跟踪,她性喜桃花,下人为了讨好她,所有的衣物都熏了桃花香粉,他已经让药师将这味道都引入了药人的脑中,一闻到这味道,那药人便会不顾生死地朝着那味道追去,不死不休,凭他们公主府的侍卫,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漏网之鱼能要了那贱人的性命。

只可惜他不能亲眼见到那贱人垂死挣扎的惨状,实在难消他心头之恨。

趁着燕伯弘忙于整顿朝务还没有正式下诏夺爵圈禁的这一日空档,他把他自己和俞淑妃暗藏的所有家底都端出来了,城门守卫已经安排妥当,今夜是他最后的机会。

“父皇啊父皇,终有一日,我会回来的…”燕成璋喃喃地道。

旁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燕成璋瞟了一眼,街角有两三个流浪汉睡得正酣。他拨了一下马头正要策马,忽然之间,寒光一闪,一团黑影冲了上来,朝着他的马肚子就是一刀。

马负痛狂鸣,受惊往前急窜,眨眼便离开那两个侍卫数丈之远。

那黑影桀桀地狂笑了起来,状似疯癫:“骗子…骗子…”

那刀一刀刀地刺向燕成璋,血光四溅。

燕成璋负痛反手一刀,刺在那人身上,连声音都变了:“你是谁!胆敢来刺我!”

那人却好像疯了一样,力大如牛,牢牢地抓着他在疯马上,丝毫不管燕成璋的反击,只是机械地一刀刀地朝着他的脸上、胸口刺去…

-

霍言祁、辛子洛抱着青舟从殿房里冲了出来,衣服眉毛都烧了起来,脸上身上焦黑一片,狼狈万分。

在他们身后,横梁一座座倒塌了下来,整个院落几乎烧得一干二净。

幸好宫人们训练有素,早早就将四周都清出了一丈多宽的隔离道,用水浇透了,那火势才没有继续蔓延。

钱秦依然领着人和黑衣人奋力苦战,浑身浴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黑衣人的。地下躺倒了好些人,有侍卫负了伤在□□,更有好几个黑衣人被杀死。

只是剩余那些黑衣人仿佛疯了一般,受了伤也没有感觉,毫无理智地往前直冲,好几个都已经摆脱了侍卫,在公主府里四处追杀,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霍言祁和辛子洛一加入战团,黑衣人一个个倒下,形势立刻扭转。

只是霍言祁越打越心惊,很显然,这些黑衣人都是被药物控制的,才能不惧生死,这场大火、这场突袭,显然都是有预谋而来,要不是今日辛子洛和他不约而同都出现在公主府,只怕真的要被那背后的黑手得逞了。

最后一个黑衣人倒在血泊中的时候,身上已经中了两刀,一条腿都削去了一半,他却什么都没感觉,依然还执着地往前爬着,在地上拖了一条长长的血线。

侍卫们看得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钱秦骂道:“他娘的,这可太邪门了。”

他大步上前正要补上一刀,霍言祁的脑中灵光一现,抬手阻止了他:“不用管他,你去搜查有没有漏网之鱼,这种药人已经丧失了神智,见了就格杀无论。”

那黑衣人一路朝前,穿过小径,爬过灌木丛,鼻翼不停地翕动,好像闻见了什么,越来越兴奋。

霍言祁和辛子洛面面相觑,他们吸了吸鼻子,只闻到了那焦炭的烟火味。

很快,他们便到了后院,这是两个人交手的空地,四周还满是他们俩交手的痕迹。

后面的那片竹林被他们掌风扫得歪斜,细看之下,竹林里面半卧着个黑影,翘着二郎腿,双手枕在头下,看起来睡得正香。

那黑衣人的喉中发出了“赫赫”的声音,挣扎着朝着竹林扑了过去,却力气不济摔倒在地。

霍言祁和辛子洛不由自主地揉了揉眼睛,一阵狂喜涌来:“小恣!”

几乎就在同时,变故陡生,竹林后的屋顶上,一个浑身浴血的黑衣人突然现身,堪堪比他们早了一步扑向燕恣,寒光一闪,直朝燕恣的胸口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