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方晟的病,许情深下意识里是希望有奇迹的,毕竟他成年之后才有过几次发病,她相信病魔应该不会来的那么快。

然而,接下来的事发展迅速到令许情深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许情深接到许旺电话的时候,那头嘈杂的厉害,许情深以为又是家里的什么琐事。

“爸,怎么了?”

“情深,我和你干爸在北宁医院门口,方晟昏迷不醒,可医院不肯收治啊。”

“什么?”许情深大惊失色,“我马上过来。”

她着急走到路口去拦车,刚上车,司机就问道,“去哪?”

“北宁医院。”

“好咧,”司机发动引擎,看了看天,“马上要下雪了,为什么要去北宁医院啊?你上车的对面就是星港,那可是东城最好的医院了。”

许情深没心思搭话,只能含糊其辞,“嗯,我有朋友在那里。”

她将车窗落下去,心里忐忑不安,呼啸的冷风系数灌进来,许情深冷得直发抖,司机朝她看看,“把窗关上吧,多冷啊。”

“对不起,我想吹吹风,我,我晕车。”

“没关系。”司机是个老好人,听她这样讲,专心地开起车来。

阴冷的寒风刮在面上,好像一刀刀正在割似的,许情深握紧颤抖的双手,车子很快来到北宁医院,她远远看到方晟的车停在那边,方明坤正和几个人在纠缠。

许情深下了车,许旺第一个看到她,“情深,情深。”

她快步往前,脚下生风,语气急迫不安,“方晟呢?”

“在车里面呢。”

许旺将许情深带到车旁,她弯腰一看,方晟蜷着腿躺在后车座内,昏迷不醒,许情深上前拍了拍他的脸,“方晟,方晟!”

“没用,一路上都是这样,医院也不肯收治,怎么还有这样的医院!”许旺愤愤不平,许情深退到车外后走向方明坤。

“干爸。”

方明坤和一个人正在理论,那是医院的保安,对方面露委屈说道,“那是院方的事,你跟我发火也没用啊,我也让你们进去过是不是?”

“这是医院,医院的使命是救人性命,不是见死不救!”方明坤长出来的白发被吹散开,拉着保安要进去。

许情深忙轻拽住他的手臂,“干爸,您别这样。”

“你来评评理,”保安见方家总算有个冷静的人出面了。“我让他们进去了,是医院不肯收治,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方明坤眼眶微微潮湿,抬头看了看那家医院,许情深立在寒风里轻问,“为什么不肯收治?”

方明坤摇了摇头,“喊了半天也没人出来,我把方晟背进去,所有的医护人员像是没看见我们一样,送去急诊,说是抢救室人都满了,这样的话谁相信?这可是医院啊,他们就不怕被曝光吗?”

许情深唇色有些发白,蒋远周不久之前答应万毓宁的那句话,就这么挑中了最好的时机般回到许情深的脑中。

他允诺过,从那天开始,大大小小的医院都不能再收治方晟。

方明坤一副即将崩溃的样子,许旺过来安慰,“换家医院吧,别在这浪费时间了。”

“对,对,”方明坤似乎这才惊醒过来,“他们不肯收,不代表所有的医院都不肯收。”

方明坤回身朝着车子走去,许旺见许情深还杵着,过去拉了下她的手臂,“走啊。”

她被许旺拉到车旁,许情深坐进后车座,让方晟的腿搁到自己身上,许旺将副驾驶座上的门关好,“走吧。”

方明坤开着车,打算带方晟去另一家近点的医院,许情深盯着他焦急的侧脸,“干爸,有件事我不想瞒着你。”

“情深,你有话直说吧。”

“万毓宁对方晟恨之入骨,蒋万两家又是世交,我那天接方晟回来的时候,万毓宁和蒋远周都在,当时…蒋远周答应过万毓宁,说是从今以后,所有的医院都不会收治方晟,不论是不是蒋家旗下的。我怕我们会扑个空,更怕真是有人在从中作梗。”

方明坤握住方向盘的手指逐一僵硬,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我不信,方晟揭露万家,他是做了好事,再说医院哪有眼睁睁看着人死的道理?”

许情深心里酸涩难耐,不由朝后车座上的男人看去。

方晟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她视线开始模糊,许情深强忍着,伸手遮在额前,车子开了二十多分钟,来到另外一家医院。

方明坤率先下去,大步冲进医院,许情深焦急地在车上等着。过了几分钟,也没见到医生护士出来,她推开车门,远远看到方明坤冲出来,许情深迎了上去,“干爸?”

方明坤一语不发,拉着方晟让他起来,许情深忙拦住他,“干爸,你别这样,这样救不了方晟。”

“没有别的办法了。”方明坤吃力地拖动着,许旺见状,打开了另一侧车门,帮忙将方晟抬起后让方明坤背在背上。

许情深跟在他们身后,方明坤步履蹒跚地进了急诊室的大厅,“救命啊,救命啊——”

窗口收费的人员看了眼,然后压下眼帘。

站在前面负责登记的医护人员过来,“怎么了?”

“快,我儿子昏迷了,救救他吧。”

那名年轻的医生看了眼,“急救室内都有人,医生都在忙着抢救,你们去别的医院吧。”

“不行啊,再这样下去我儿子会没命的。”

许情深快步上前,“您好,我也是医生,能让我们进去吗?”

对方朝她看了眼,“那你自己就能救啊。”

“可是我需要抢救器械和…”

“都跟你说了,里头人满为患,不是我们不救!”

方明坤看到旁边有几张空着的椅子,他吃力地走过去让方晟躺在上面,他起身走到那名医生跟前,通地跪了下去。“求你们救救人吧,花多少钱我都愿意,求你们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干爸!”

“老方!”许旺过去拉他,见他不肯起身,许旺难得的脾气硬了起来,“你们这是要看着人死在这吗?你们这是医院啊,你让别人都来评评理!”

那医生眼见有人围观,他双手插在兜内,快速离开了。

许情深去拉着方明坤,让他起身,“走,肯定会有办法的。”

方明坤跪在那动也不动,“还能有什么办法?医院都不肯收治,万家明显是要让方晟死在医院外面。”

“要不,我们离开东城试试?”许旺提议说道。

方明坤抬了下头,许情深却是摇头道,“恐怕结果都一样,我们别浪费时间了,方晟这样耽误不起,干爸,你赶紧起来,你把方晟送到星港去,我去找万毓宁。”

“情深,”许旺担忧地走到她身侧,“你找她能有用吗?她肯定不会帮忙的,你别去,万一有危险呢。”

“爸,我有分寸,你们赶紧去吧。”许情深说完,没再犹疑,直接冲出了医院。

如果不是方晟发病太快,且又是昏迷不醒,许情深倒还能想想别的法子,可现在呢?

人命关天,别的都是空的。

九龙苍。

万毓宁小口嚼着米饭,蒋远周不怎么和她说话,她时不时朝他看去,玄关处有一阵动静传来,紧接着是老白的脚步声。

“蒋先生。”

蒋远周头也没抬,“什么事?”

“方家的人和许小姐带着方晟四处在求医,方晟病重,昏迷不醒。”

万毓宁放下手里的筷子,“然后呢?”

“无处可医。”

万毓宁胸腔起伏几下,怪异的笑声从嗓子里溢出来,“报应啊,真是报应,我总算等到这天了。”

蒋远周自顾用餐,筷子戳向一盘糖醋里脊,这菜色倒是许情深喜欢的。

男人收回筷子,面对桌上几道精致的菜肴,却发现没什么好吃的了。

“他们现在在哪?”

“方明坤带着方晟赶往星港医院去了,许小姐…她正往九龙苍而来。”

万毓宁听闻,面色刷的难看下去,“她来九龙苍?”视线随之落向跟前的男人,万毓宁冷着脸,“不用说了,远周,她是冲着你来的。”

蒋远周拿起旁边的餐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修长的手指,万毓宁目光紧紧盯向他,“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方晟欠我的,他当然要偿还。”

“我没忘。”蒋远周推开椅子起身,“老白,你留在这盯着点。”

男人交代完这句话,起身朝着楼梯口而去,万毓宁唇瓣这才一松,只要蒋远周保持着这个态度,许情深即便找到九龙苍来,也兴不起什么风浪!

许情深去九龙苍的路上,倚着出租车的车窗,眼帘紧闭,一动不动。

司机透过内后视镜偷偷看了眼,这样的一个女人,漂亮精致,出入的又是九龙苍那样高端的地方,她的脸上应该不至于会有这样悲伤无奈的表情。

许情深自从毕业工作后,她就牢牢谨记当初说过的一句话。

她从小需要仰仗爸爸和后妈,她需要八面玲珑,她将来不求大富大贵,只求经济独立之后,不用再求人一次!

她想做个简单的许情深,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但命运偏偏喜欢作弄,她一次次做着自己违心的事,为自己,为他人,尽管厌恶却又是唯一的活路。

她懂、她深知、她明白,她开口求人,是因为她还没站到一个别人威胁不了她的地位。

车子忽然停稳当,司机回头说道,“到了。”

许情深睁眼,视线有些模糊,她给了钱然后推门下去,门口的保镖见到她,还会喊一声许小姐。

“我想见蒋先生。”

“蒋先生出门了。”

许情深抬眼望向里面,二楼主卧的灯分明亮着,她知道这个时候蒋远周难做,所以必然要避着她。

“那万小姐呢?”

“万小姐在里面。”

许情深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她早就猜到了,万毓宁不可能搬出九龙苍。“我想进去,可以吗?”

保镖点了下头,然后放行,这一点倒是出乎许情深的预料。她顺着那条熟悉的路往里走,这儿,她也住过一年,尽管没到一砖一瓦感情深厚的地步,但重新这样走一遍,也是感慨颇多。

许情深走进大厅,远远看到万毓宁坐在餐桌前,老白站在一旁,“许小姐。”

许情深轻点下头,然后来到万毓宁身侧,“万小姐。”

万毓宁喝着汤,头也不抬,“许情深,你来找谁?”

“既然蒋先生不肯见,我想,找你也是一样的。”

万毓宁起身,从汤盅内舀了一碗汤,她刚要喝,舌头却被烫的发麻,“你找我做什么?”

“方晟…”

“我不想听到这个名字,”万毓宁抬起视线斜睨向许情深,“你总不会是来劝和的吧?”

“他昏迷不醒,如今没有一家医院肯收治,我知道你恨他入骨,但这也算是他最后的时间了,能不能让他不要这么受折磨…”

“许情深,”万毓宁冷冷打断她的话,“你知道我现在最高兴听到的话是什么吗?就是方晟受尽折磨!我为什么要救他?你给我个理由。”

许情深没那么多时间耗,她目光恳切地看向旁边的男人,“老白,我知道蒋远周在,你就让我见他一面吧。”

万毓宁听到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许情深,你这是要跟我比比看,谁在蒋远周心里的地位重要是吗?”

“许小姐,蒋先生真的不在。”老白有些为难,他不善撒谎,所以脸上摆满了不情愿。

许情深目光盯着楼梯口的方向,万毓宁忽然手臂一扫,身前盛满汤的碗飞了出去,一碗汤全部打翻在许情深的腿上,她烫的往后退了步。

“万小姐!”老白出声,视线朝着许情深看去。

她握了握手掌,左腿轻抖,半晌后方正常出声,“万小姐要觉得解气,做什么事都行。”

“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配得上给我解气?”万毓宁双手撑着桌面后站起身,“蒋远周为什么不见你?那是玩腻了。”

老白在旁皱着眉,可终究不好插话,况且蒋远周让他在这候着,不能离开。

许情深面色终究是晦暗了下去,她视线盯着万毓宁不动,“人命关天,万小姐,我们能不能先不计较以前的事?”

“许情深,我跟你,我跟方晟,所有的事我都记得,过不去!”万毓宁唇角轻扬,她对方晟也剖出过真心,可换来了怎样的结果?

老白冲着许情深轻轻道,“许小姐,你还是回去吧。”

许情深看得出来,万毓宁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她目光再度看向二楼的方向,脚步不由往前,万毓宁见状,先一步拦在她跟前,“就算蒋远周站在你面前,他也不会答应,方晟把我害成这样,他心疼我还来不及。”

万毓宁说完,朝着她肩膀狠狠一推,“许情深,你跟我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认清事实,滚吧。”

许情深往后趔趄了步,盯着万毓宁的目光平淡而漠然。

“有这个时间,还是给方晟回去收尸吧。”

许情深眼皮子跳动,嘴唇发白,万毓宁逼近上前,“快走啊,方晟临死前最想见的是你,你想让他死不瞑目?”

万毓宁觉得身体往旁边猛地倾斜了下,许情深一把狠狠推开她,忽然朝着楼梯口的方向跑去,老白反应迅速,就听到万毓宁惊喊,“老白,拦住她!”

许情深大步跨上台阶,身后是男人追来的动静声,她不顾一切跑到二楼,再顺着走廊冲向主卧。

“许小姐!”

许情深一口气跑到主卧前,猛地推门而入。

房间内传来电视声,许情深快走几步进去,果然看到蒋远周坐在沙发内。

她无法形容此时的心情,许情深看了看蒋远周,气喘吁吁,身后的老白也冲了进来,“蒋先生…对不起。”

“为,为什么?”许情深轻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见我?”

蒋远周眸光抬高,同她的视线对上,“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来,你也知道我不会帮你,何必浪费彼此的口舌和时间呢?”

许情深闻言,满腹求情的话,忽然卡在喉咙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万毓宁跑得极累,听到蒋远周的这句话,一颗心彻底定下来,“听到了吗?还不走?”

“我不求你们什么,只是要一个正常看医生的机会,这也不行吗?”

“许情深,你也是医生啊,”万毓宁嘲讽地轻笑出声,“方晟第一次犯病,是你救的,体检报告也是你写的,你忘了?你倒是救啊。”

“我可以救,但正常人生病求医,医院也不会拒绝。我只想有个施救的地方,这也不行吗?”

万毓宁嘴角绷紧,“医院是你开的?”

许情深将全部的希望放到蒋远周身上,蒋远周却是抬了下头说道,“我帮不了你。”

“星港可以不用收治,别的医院呢?那也不行?”

“当然不行!”万毓宁恨恨开口。

蒋远周脸上没有那么多情绪表露出来,他双手交握,眸光定向许情深,“这是我欠万毓宁的,如果不是我几次三番大意,万家不会变成这样,她也不会变成这样。她被伤害至深,这也是我唯一答应她的事,如果这点都做不到的话,许情深,我蒋远周岂不成了背信弃义之人?”

许情深站在原地,忽然发现她一句话都接不上。

蒋远周话已至此,她却没有办法去恨他,万毓宁被逼疯、数度流产,万家身败名裂至今,蒋远周替万毓宁做的事情,确确实实只有这么一件。如果他连这件事都做不到的话,他也没法向万家的那份情谊交代。

老白不忍见她这样,他深知蒋远周的脾气,说一不二,“许小姐,你还是回吧。”

“回?”许情深声音透出悲怆,“回去看着方晟死在我面前是吗?世事不能两全,蒋先生为万小姐封了别人的活路,我就要为方晟无医可治的死内疚一辈子。你们都知道他身患绝症,也迟早会如了你们的愿离开,我真的搞不懂,为什么就连最后抢救的机会都要剥夺?”

蒋远周听着蒋先生这声称呼,不由拢起剑眉。

万毓宁垂首,茶几上放了杯凉透的水,她弯腰拿在手里,蒋远周眼角余光睇过她的动作,他忽然一把夺过水杯,冲许情深狠狠剜了眼,“你还站在这做什么?”

她总算幡然醒悟,不接受也得接受,再留在这没有任何意义。

许情深转身离开,走出了房间,蒋远周将那杯水重重放到桌上,万毓宁满脸委屈,“远周,你做什么?我只是想喝口水而已。”

“许情深裤腿上的痕迹,怎么回事?”蒋远周头也不抬,冷着脸问道。

万毓宁心下微惊,许情深穿了条深色的牛仔裤,应该不至于太明显,她没想到蒋远周还是看见了。“她刚才在楼下非要见你,一不小心打翻了汤碗,跟我没关系。”

蒋远周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有听进去,他坐在沙发内出神地盯着一处。

万毓宁却按捺不住,“所以你刚才夺了我的杯子,是以为我要泼她是吗?”

“老白,送万小姐回房休息。”

老白一听,表情酸爽,万毓宁可是个女人,蒋远周居然让他送她回屋?

万毓宁知道他是不耐烦了,她深深忍下口气,也罢,只要蒋远周在方晟求医的事情上不松口,万毓宁就不怕许情深再有机可乘。旧情人因为蒋远周的关系而遗憾离世,这即将上演的该是怎样一出惊天虐心剧?

万毓宁想想就觉得激动。她自然没让老白送,抬起脚步走了出去。

许情深回到星港,方明坤和许旺还在外面等着,一辆小车孤零零地停在路边。

方明坤从后视镜内看到她,推开车门走了下去,“情深,怎么样?”

许情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摇了摇头,她来到后车座查看下方晟的情况,方明坤焦急问道,“还是不行吗?”

许情深的眼泪流出来,倚靠在车旁,双手掩面,“对不起,我没办法。”

手背上有凉凉的触觉,许情深刚才离开九龙苍的时候就在下雪了,那时下的还小,如今一片片的雪花从天空簌簌落下来,方明坤心如死灰,忽然朝着星港医院的大门跑去。

许旺见状,赶紧追了上去。

许情深尝到嘴里的苦涩,望出去的视眼逐渐模糊,好像已经看不清楚跟前发生的一切。

方明坤走投无路,不忍看着独子这样离开,他早就不顾尊严不顾骄傲,他跪在星港的门口呼喊,求着他们救救方晟。

星港医院的门外,来来往往的行人那么多,可是这样冰天雪地的,没人顾得上别家的事,与其在这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还不如回家窝在沙发内,陪着爱人说说话看看电视。

许旺在拉拽着方明坤,“别跪着,你倒是起来啊,这么冷的天!”

许情深遥望过去,星港大楼坐落于东城最繁华的地段,服务的又是社会最高端的人群,可如今,它冷冷睨试着方明坤地跪拜求饶,残忍的将一条生命拒绝在门外。

医生,从还未走到社会开始,这个职业就担负着救死扶伤的使命。

那么医院呢?

许情深坐进车内,她泪流满面地凑到方晟面前,她轻拍拍他的脸,“方晟,你倒是睁眼看看啊,你看看你的亲人在做什么。”

“方晟,你醒醒!”

天色完全暗下去,犹如一张宣纸上泼着的浓墨,黑的是夜色、人心,白的是逐渐堆积起来的雪。

许情深透过车窗望向外面,方明坤跪在那,双肩和头顶铺了一层白色,地面上却鲜少有下过雪的痕迹。她抬起手臂,将车门打开后走了下去。

许情深来到方明坤身侧,弯腰去拉他的手臂,“干爸,你起来。”

有下班的护士经过,看到许情深时走了过来,“许医生。”

小护士一看她的样子,吓了一跳,她印象中的许情深向来是坚强干练的,“您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许情深背过身,轻拭发红的眼眶。

小护士依稀从方明坤的话语里听出些什么,她拉了下许情深的手,“让这位伯伯别白费力气了,星港的态度在这…”她欲言又止,低声道,“就算进了抢救室…你知道的,蒋先生的意思很明确,既不能施救,也不能坏了星港的名声。所以,你们还是别在这浪费时间了。”

许情深鼻尖酸涩难忍,以至于说话时喉咙口都在哽咽,“我知道,谢谢你。”

“那我先走了。”

许情深轻点下头。

夜幕彻底落下去,星港医院门口的人越来越少,方明坤靠在许旺身上,没了力气。

许旺朝站着一动不动的女儿看了眼,“情深,回去吧,这样下去就连老方都撑不住的。”

“好,”许情深回了一个字,半晌后,这才继续说道,“我们回去。”

许旺拍了拍方明坤的肩膀,“老方,你别这样,走吧。”

“不——”方明坤尽管浑身无力,口气却仍旧坚决,“医院的人不肯收治,也好,我就陪着我儿子死在这。”

许情深神色晦暗,眼眶内再度有泪水在打转,远远的,一束灯光忽然射过来,正好落在她身上,许情深觉得刺眼极了,可她懒得抬起手臂去遮挡。

车子很快在路边停下来,雪越下越大,许情深看到一抹身影下来,他走到后车座旁,将车门打开。

一把黑色的大伞在头顶撑开,蒋远周出来的时候,满身都是黑,他身形气质极好,搭配长款的大衣威风凛凛,他站立在茫茫的白色中,卓尔不群。蒋远周站定在车旁朝她看去,菱形格的围巾搭在男人颈间,两边长度不一,只是摆了个最好看的造型。

车前大灯打在许情深跟前,将她的身影完全包裹其中。

她视线定定看着前面,蒋远周右侧几米处,是高高竖起的路灯杆子,呈伞状的铁皮将灯光约束成昏暗的圆形。有白色的雪花落到灯光底下,许情深看到它们拼命跃动,好像都飞蛾扑火般朝着蒋远周扑去。

这样的男人,又有多少女人也是宁愿拼得碎骨一次,只求他温柔以待一分钟,一秒钟?

老白朝着蒋远周似乎说了什么话,男人一动不动,形如雕像。

许情深垂下眼帘,不去贪图一眼的温存,蒋远周来星港,大抵是因为方明坤的不肯离去。蒋远周向来注重星港的名声,不肯收治这种事如果被媒体捅出去的话,实在麻烦。

许情深转身要去拉方明坤,视线一抬,忽然看到医院内走出好几人,抬着担架,正冲着她这边快步而来。

他们经过许情深的身旁,继续向前,她忙转过身,看到医护人员来到方晟的车旁,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话声很快拂去了夜色的寂寥,许情深觉得周身冰冻住的血液好像在复燃。

“快,抬着腿…”

“这样不行,使不出力,你到另一边。”

“好,一、二、三!”

许情深看到方晟被抬到担架上,许旺激动地拉着方明坤,“快起来啊,医院有人出来了,老方!”

这一切快得令人猝不及防,许旺搀扶着方明坤起身,他膝盖发麻,一步都走不出去,许旺忙蹲下身替他揉着膝盖,“不急不急,他们肯救人就好。”

身后众人全部离开,许情深听到许旺远远朝她喊了声。

但她到底还是没动。

蒋远周抬起脚步,不知道是朝着她走去,还是朝着星港。

她定在原地,看见他从夜色星空中走来,老白撑着的那把黑伞已经被缀成苍茫的白,风扬起蒋远周的衣摆,他在她最仓皇无措的时候,从天而降,仿若一尊神。

许情深哽咽着,绷紧的全身在此刻才能彻底放松,她感觉到身上冷的厉害,那是因为雪融化后湿了她的衣衫,方才她灵魂出窍似的,一点没有察觉到,如今整个人被拉回现实中,她瑟缩起双肩,头上也有水珠挂下来。

许情深抬起脚步,腿发麻,但却走得异常坚定,她快步迎向蒋远周,钻入那顶黑伞下面,她将头轻轻靠在男人的胸前。

蒋远周站定,老白退出伞下,单手仍然撑着,将空间全部留给他们。

“谢谢。”许情深沉闷的声音在他胸前往外散。

没有蒋先生的吩咐,星港不会出手,许情深双手拽着他的大衣,蒋远周手掌在她脑后摸了摸,什么话都没说。

许情深痛哭出声,一路支撑到现在,太艰难了。所有的害怕和惶恐都压在她身上,“方晟如果就这样走了,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蒋远周,那晚是我给他注射的,把他推向绝境的那么多双黑手中,就有我。”

蒋远周仍然没说话,抬高的视线望向远处,望着屹立在白雪中的星港医院几个大字。

许情深抱着他,不再是心安那么简单了,她越来越贪恋这个怀抱,他一次次在她最孤独最落魄的时候给她靠着。

她向来是淡漠甚至接近于冷酷的一个人,都说许情深要动情,那是难于上青天。只是所有人都不知,她其实比谁都容易心动,她的心最受不了温暖、感动,她在蒋远周看似不经意实则强大的攻势下,一步步节节后退,退到了最后的地盘。许情深想要坚守住,但就在刚才,就在蒋远周下车、迎风而来的瞬间,她清晰听到心口的保护层砰然碎裂,碎片一片片剜割着许情深的**和灵魂。

蒋远周以救世主一般的姿态强行挤占、进入她的心底,许情深仿佛看到了自己弃械投降的样子。

老白双肩担满了白色,蒋远周手臂拥住许情深的肩膀,他大步往星港医院而去,她被他紧紧抱着,只能跟上。

来到蒋远周的休息室,里面开满暖气,许情深进去的时候打了个寒颤,蒋远周将灯打开,把她的头发散下来,“去洗个澡。”

“我没换洗的衣服。”

“等你洗完出来,就有了。”

许情深走进浴室,快洗完的时候,听到门口有动静声传来。

“衣服我给你放架子上。”

“好,”许情深没有回头,听到男人的脚步声出去,忙补了句,“谢谢。”

许情深洗完澡走进房间,蒋远周坐在沙发内,她精疲力尽,吹着这样的暖风,真想不管不顾睡一觉。男人将一个骨瓷杯端起来,递向许情深,“喝了。”

她接过手,乖乖喝下去,冲泡的姜汤很辣,许情深皱起眉头。她将空杯子放回去,“我想去看看那边怎么样了。”

“放心,抢救完了会有人来通知的,你先坐着。”

许情深朝他看了眼,蒋远周态度似乎很冷淡,她坐到男人跟前,双手不自然地搓揉在一起。

蒋远周深邃的眸子盯向她,“这件事,我还瞒着万毓宁,她不知道星港医院给方晟开了大门。”

许情深喉间轻滚,有些摸不透蒋远周话里的意思,“谢谢。”

“我从来不缺别人的一句谢谢。”

许情深双手交扣,没了声响,蒋远周问道,“为什么不说话?”

“心里很乱,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能让你高兴。”

蒋远周倾起身,一把拉住许情深的右手,她手掌已经回了温,不若方才那般冷冰冰的。“你就是用这只手,给方晟注射的?”

许情深听到这,似乎受到猛烈的惊吓,想要将手收回去。蒋远周一把握紧,“为什么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