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沉从监狱出来的那天,天色依旧阴沉,秋风席卷着大地枯草,带来凛冬将至的讯息。

King的所有队员站在铁门外等着他,甚至包括一身白羽绒服的苏悬。

徐沉出来的时候,整个人瘦了很大一圈,从侧面看轮廓更显锋利,眼神略微有些空洞,甚至茫然。

大洲走过来接过了他陈旧的背包,记得第一次去车站接他的时候,他也背着这个包,三年了,还在背。

“不要看了。”上车的时候孟瑶光如是对站在车前的徐沉说道:“陆眠家里出了事,现在谁都联系不到她。”

徐沉的手微微一颤,断了半截烟灰。

车上,他一个人坐在最后排,谁也不搭理,沉默着,看着手机,手机里是财经新闻的复播,报导着陆时勋地产王国的轰然倒塌,以及突发脑溢血的死亡…全程新闻主播的没有感情的声音空荡荡地回响在整个车厢里,没有一个人说话。

徐沉躬着身子,背绷得很紧,宛如一只屈虾,又像拉满的弓弦,仿佛随时都可能断掉。

终于苏悬一把抓过了徐沉手里的手机,关掉了屏幕,用压抑很久的声音对他说道:“别看了,这事儿都过去两三月,你现在难受,有个屁用,现在你该为自己好好想想将来,当初要不是那个女人,你根本不会…”

“停车。”徐沉的声音一出,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幻觉,那是他的声音?宛如千年的腐木一瞬间被碾碎于尘埃,难以想象,这般垂老的声音,是那个曾经摧枯拉朽不可一世的少年发出的。

“去哪啊Eric!”孟瑶光和大洲下车,看向他。

他背着他的双肩包,背对夕阳朝着公路前方走去,余晖笼着他的背影轮廓,镀上了一层铁锈味的斑痕。

徐沉再一次见到陆眠,是两天后的清晨,前一晚狂风骤雨,万物凋敝,新的世界宛如被洗过一般,百木更生。

徐沉拖着行李站在火车站入口,远远地看到那个女孩,朝他走过来,一步一步,走得踏实而认真。

短短的十几米,仿佛走过了一生。

有人活着,有人死了。

有人欢欣雀跃,有人孤枕难眠。

有人爱你如生命,有人憎你如仇敌。

徐沉丢下了行李,朝她奔跑而去,带起了一阵来自盛夏的暖风,重重将她抱入怀中。她单薄的身子宛如纸片,无所依凭,被他的惯性往后带了好几步。

这个怀抱虽然略显单薄,但温暖而坚实。

“我在上海找了你十天,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准备回夏城看看。”他的声音落在她的耳畔,仿佛隔着一整个世界,他自顾自地说着,像是有一肚子的话,要全部说给她听…

“我就怕你一个人呆着,怕你一个人不知躲哪哭去。”

“之前不见你,我是有气,气你骗我,说什么在加班不能来决赛,你他妈早就已经没在PA了你自己都忘了吗?扯谎能不能走点心?”

“后来听到那家伙说那样的话,我气疯了,当年在球场上许嘉泽跟我说了差不多的话,一样动手了,现在也是,只恨没把姓傅那家伙弄死。”

“后来我想明白了,那家伙阴我呢,陆眠那么爱我,我们之间谁他妈也插.不进来…但是我不后悔,真的,禁赛就禁吧,老子还年轻,怕个屁…”

他真的说了很多话,掏心窝子,仿佛把这辈子要说的,都说完了,就怕…以后她听不到了。

“我现在去退票,回去收拾一下,咱们去九寨沟。”徐沉拉起了陆眠的手:“秋天都快过了…”

陆眠没有动…

徐沉还是固执地牵着她。

“徐沉,分手啊。”她沙哑的声音只说出了这三个字。

秋风卷着残叶…

徐沉的身体,一点点僵硬,手凉了下来。

“你…再说一遍。”他的脸色也如月光一般惨白:“再说一遍,好好说,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听到。”

陆眠放开了徐沉的手,平复着声音里的颤抖:“分手啊。”

“呵。”他轻笑了一声,退后了几步,看着她的目光冷了下来:“想好了?”

“想好了。”

早就想好了,守着陆时勋冰冷的尸体,她想了一夜啊。

不是不能原谅他,是不能原谅自己,原谅那个爱着他而抛弃了一切的自己,老父亲还在病床上苦苦挣扎着,而她却为着见这个男人一面,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回去,父亲疼了她二十年,却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死不瞑目。

怎么原谅?她该死啊!

“陆眠。”他叫了她的名字,声音变得很冷很硬,像悬崖边的岩石…

寒风萧瑟中,陆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机械退了几步,然后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不敢回头,怕没有风,怕没有眼泪,怕一朵花谢,怕他。

突然一股巨力扑来,险些将她扑倒,身后,是他冰冷的怀抱,他从后面用力抱住了她,死死地,像是要将她按进自己的身体里面。

抓起她的手臂,将她的身子调回来,粗砺的手掌钳制住她的下颌,用力一捏,逼她张开嘴,紧接着他灼热的吻铺天盖地落下来,没有呼吸,只有索取。

他逼着她尽可能将嘴张到最大,迎接他的到来,舌尖伸入她的嘴里,席卷,掠夺…

“但愿我可以没成长,完全凭直接觅对象,模糊地迷恋你一场,就当风雨下潮涨。”

她的脑子在被抽空的时候,回响着全是他低沉的歌声…

徐沉钳住她下颚的手重重地甩开她,捡起行李,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火车站。

第51章

三年后。

上海虹桥会展中心,人山人海。

叶蓝拉着戴口罩的陆眠,拼命朝着人潮挤过去,堵在会展中心门口的,都是Eric的粉丝,时隔三年,热情不减当初,那一整片苍穹夜空之下,都会回荡着Eric的名字,粉丝们浪潮一般的呼喊,一**涌来,而坐在展厅之中的那个人,却是心如止水,风光霁月。

叶蓝拉着陆眠穿过一片黑暗的小树林,跑到了会展中心的后门。

脚下枯枝败叶咯吱作响,夜风微凉。

“你不是说有票吗?”陆眠问她:“咱们干嘛跑这儿来?”这里荒得很,可不像有检票的入口。

“开玩笑,Eric的复出赛哎!一票难求,网上黄牛票都炒到三万一张,一放出来还秒抢!”叶蓝一路小跑,气喘吁吁还不忘冲她神秘一笑:“不过我有内部接应人员。”

跑到后门口,果不其然,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年轻小哥已经等在了那里,见俩人过来,连忙掏出钥匙开了门,将两个人迎进来,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确定没人看见,才又重新关上了门。

“快进来吧,别让人看见,不然我得丢工作。”那个男人看上去也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挺年轻,小心谨慎地一再检查有没有人看见。

“谢了,大兄弟。”叶蓝拍拍他的肩膀,拉着陆眠就往展厅走。

“哎,你答应我的事…”

“放一万个心吧。”叶蓝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

“你答应他什么了?让人家冒着丢工作的危险放咱们进来?”陆眠不解地看着叶蓝。

月光下,叶蓝冲她狡黠一笑:“我黑了他的电脑,偷了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威胁他呢…”

F大计算机系高材生毕业,当年他们这一届最风云的,除了出游戏给学校修缮食堂的陆眠,还有个进了国家安全网络总局的叶蓝。

陆眠脚步一顿,瞪大了眼睛:“你丫这是犯法啊!”

“老子等了三年,就为了见Eric一面,豁出去了。”叶蓝以一副英勇就义□□的姿态,鄙视地看向陆眠:“当年你为了追Eric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怎么现在反倒畏畏缩缩了?”

陆眠的心微微一颤。

人还没长大的时候吗?她早已经过了无知无畏的年纪,过了能为爱生,为爱死的轻狂岁月。

三年的沉淀如果还不够,她还没有成长,走不出内心的困局,陆眠就对不起长眠于南山之上的那一抔黄土枯骨。

她之所以鬼使神差跟着叶蓝过来,真的只是好奇,好奇现在的他,究竟是什么程度。

MC战队是去年新成立的职业队,几个选手都是很年轻的新人,有的甚至从来没有接触过职业赛,MC在刚刚成立的时候,不是没有被质疑,被否定,甚至很多时候连参加一些小型比赛的资格都拿不到,然而就是这样的一支队伍,却在今年国内举办的好几场赛事中表现傲人,击败了几个国内一流的职业战队,这让电竞圈一片哗然。

仅凭几个新人选手,绝对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所有人都猜测,MC背后有一个经验丰富,技术一流的资深指导,记者在采访MC战队成员的时候,他们对自家那个从来没有路过面的队长讳莫如深。

然而就在昨天,MC官微却突然爆出,MC的神秘队长,竟然就是三年前拿下LPL冠军却惨遭禁赛的Eric!今晚的表演赛,也是他的复出赛…

这个消息给国内电竞圈带来的震荡相当于十二级台风,三年时间,说短…也不算短,大浪淘沙,无数有潜力的新人队员被挖掘,也有无数铩羽而归的选手抱憾退役,追逐梦想的路途,从来不曾冷清。

现在他回来了…

带着他的遗憾和未完成的梦想,重返荣耀的舞台。

从后台的安全通道进入展厅,展厅的座位已经坐满了人,但是也有不少借着各种关系偷摸着混进来的粉丝,一排排地站在后面走道上,兴奋地等待着开局,每一张年轻的面庞上,都写着对他不改初心的挚爱,电竞圈恐怕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能如他那样,被禁赛三年,还能聚集起这样庞大的粉丝群,Eric,他就是神话啊!

叶蓝拉着陆眠寻了个走道边的好位置,等待开赛。

“我不行,我得去上个厕所。”陆眠小声对叶蓝说道。

“刚刚不是上过吗?肾虚啊?”叶蓝打趣她。

不是肾虚,是肾上腺素一直保持旺盛的分泌,她紧张的…

就要看到他,她紧张…

陆眠带着口罩一路小跑,穿过灯火通明的长廊,一头扎进女厕,解决掉人生大事,一身轻松,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了心绪,要再这么兴奋,今晚就够折腾了。

看着镜子前的自己,白色口罩遮住了大半边脸,黑框眼镜又挡住了眼睛,再加上齐刘海盖住额头,按叶蓝的话说,她这打扮都可以背着药包去炸楼了。

三年前Eric被禁赛,网络上不知道怎么传出了陆眠脚踩两条船的荒唐事,还得Eric打架被禁赛,总之说得很难听,粉丝们的愤怒一旦找到发泄口,宛如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她背负起罪恶的十字架下,没有无辜。

很长的一段时间,陆眠都不再接触网络,远离那些疯狂的指责和谩骂。

即便是现在,她也不敢在公众场合露脸,出门装必备口罩。

行走在黑暗的边缘,不见天日。

蓄了一头乌黑的长发,已然及腰。

刚走出卫生间,看到空旷的走廊上,那个吸烟的男人,陆眠的脚步就顿住了,全身的血液一瞬间冲向头顶。

他穿着一身轻松随意的深色外套,黑色长裤将长腿修出了完美的轮廓,背倚靠在墙边,手里拿着烟头,馀烟袅袅…

宛如被岁月遗忘在了时光的某一角,他就站在那里,冷眼看着长河里流逝的生命,无言沉默。

就在他微微侧眸的一刹那,陆眠骤然转身,以背影相待于他。

那个早已经陌生成另外一个人的背影…

抽完这根烟,他转身离开,没有人回头过。

这段被风化成灰的感情,没有谁甘心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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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比赛,毫无疑问,彻彻底底打出了Eric回归的强势气焰,仅仅只用了二十七分钟,就将国内的一支劲旅强队虐得找不着北。

“可怕,太可怕了。”叶蓝冒着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舞台左侧的徐沉:“Eric是要搞事啊!”

“接续三年前的遗憾吧。”时隔三年,经历了多少个夜晚辗转悱恻的痛苦沉淀,陆眠才能站在这里,云淡风轻地和叶蓝讨论Eric,那个为她下地狱的男人。

“不。”叶蓝一本正经地摇头:“你看看他,笑得多有技巧。”

陆眠看向徐沉,薄唇上挑,微微勾起的桃花眼角,处变不惊,云淡风轻。

“他这是要把整个电竞圈的女人都吸入后宫太太团的节奏啊!果然是我老公,野心不小,哎哟我去,看看,看看,那一个转身,还要回头耍个帅,他咋不吹个飞吻啊!”叶蓝已经习惯了一边黑他一边爱他,都不耽误。

陆眠安静地凝望着他,的确,比起过去那个好似什么都不在乎,漫不经心的徐沉而言,今天的Eric,表现力十足,很有偶像范儿。

所以三年的杳无音信,他经历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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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赛结束,粉丝们陆续退出会展中心,而场外的粉丝似乎还没有散去的打算,他们高喊着Eric的名字,将气氛推向高.潮。

叶蓝紧紧拉着陆眠的手,这里人太多,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潮给冲散。

“啊!Eric出来了!”

围在会场外围前排的粉丝尖叫着,消息迅速蔓延开,粉丝们都开始朝着前面拥挤,陆眠被堵在人潮中,下意识地回头,果然看到MC的几个主力队员都陆陆续续从主会馆大厅出来,保安维持着周围现场的秩序,拦截着热情的粉丝,最前排的粉丝拿着笔记本向Eric索要签名,Eric心情不错,顺手签了几个。

一见如此,后面的粉丝更是拼命向前拥挤。

“哎哎!别挤啊!我这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叶蓝夸张地叫道,同时发现陆眠已经被挤出去,离她很远,正左顾右盼地找她呢。

“陆眠,我在这儿!”叶蓝冲她喊了这么一嗓子。

陆眠听到自己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周围霎时间安静了下来,只有叶蓝不住地叫喊着她的名字。

靠!玩我啊!

陆眠小心翼翼回头,周围不少女粉丝,目光已经落到了陆眠的身上。

“陆眠?Eric前女友?”

“那个脚踩两条船,害得Eric被禁赛的陆眠?”

“好像就是她。”

“她还敢来?”

周围人一开始是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到后面加入讨论的人越来越多,索性就吵吵嚷嚷闹开了。

陆眠低着头,不顾一切地往外面冲,结果被人拦了下来,有谁从旁边一把扯下了她的口罩,露出了她的脸。

“靠!真是她!”

凉风飕飕地刮着,众人的目光跟刀子似的割在陆眠的脸上。

陆眠知道,这是要不好了,她将领口往上拉了拉,低着头不顾一切地往外冲,结果身后不知是谁,扯住她的长发将她拉回来。

“别扯我头发!”

紧接着前面的几个粉丝,伸手推了推她,直接把她往后推去,陆眠一个趔趄,被后面的粉丝接住,又将她往外推。

不知道是谁,还在她身上用力掐了几下。

“贱人!”

“你还敢来,Eric都被你害成这样了!”

“打她!”

不知道谁呼应了这么一声,紧接着激动甚至有些癫狂的女粉丝一拥而上,将陆眠围在中央,扯她的头发,掐她,甚至还有人用脚踹的…

所谓法不责众,一旦人参与的人多起来,他们是有恃无恐的…

他人即地狱…

下地狱吧…

陆眠的膝盖被人踹了一跤,直直地跪在了地上,手臂死死护住自己的头部,愣是一声不吭…

“哎!”叶蓝看到那边发生了骚乱,心里知道是要不好了,她人被挤在十米开外,反倒是越走越远,根本挤不过去:“你们别这样!别欺负她!”她大喊着,可是根本无济于事。

眼看着自己离陆眠越来越远,离Eric反倒是越来越近,叶蓝心一横,扯破了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冲Eric大喊了一声:“徐沉!”

握笔前面的Eric手一抖…

第52章

陆眠已经看不清什么东西了,只感觉有热流从她的额梢往下流淌,将她的眼睛染成一片血红。

就在这时候,拳头不那么密集地落下了,她感觉浑浊的空气似乎清新了不少,抬眼,那些密密麻麻的大腿已经退开,紧接着感觉身体一轻,她已经被人抱了起来,朝着人群外围走去。

味道,是熟悉的万宝路烟草香。

她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说,乖巧地伏在那个人的肩头,让他抱着往外走。

“Eric,她害得你这么惨!”

“是啊Eric,你别再被她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