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之前,拳头已经毫无保留的挥向了前方的男孩。

他的力道很大,而男孩猝不及防。

一片混乱之中,是重物倒地的声音,和她的惊呼。

第七十六回

犹恐相逢是梦中。

在所有状况还没有理清之际,她看到了他,然后整个人怔住,动弹不得,甚至忘了,重心不稳重重倒地的顾枫臣。

枫臣的表情倒是没多大变化,慢慢的起身,尝到口里的血腥味,他皱了下眉,下一刻,已经毫不迟疑的挥拳,对着门外的人就是重重一击。

同样是在左颊处,拳风快、准、狠。

林射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而林朗的惊呼逸出双唇,尚未回神便奔了过去。

“你没事吧?”

他看着她,摇头。

外头的声响惊动了顾阮之,她坐在轮椅上,从林朗的卧房出来,看见门外的男子,即便唇角因为方才的一击带上淡淡的血丝,气息也有些凌乱,但他与生俱来的从容淡定挥之不去,雅贵之气无须刻意彰显,就那样溢满一室。

她看着儿子,同样红肿的左颊,却因为看见林朗奔了过去,站在那里,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原本锐利的眼神渐渐恢复了惯有的冷漠。

于是微笑着喊她:“朗儿。”

林朗转头,茫然了一瞬,然后像是突然回过神一样,神情有些慌乱,她放了林射的手,几步走到枫臣身边,看他脸上的伤:“枫臣,你呢,没事吧?”

男孩避开她的手,摇了下头。

她也不在意,依旧自顾自的忙乱,折到门外,把林射拽进门,然后关门,一直不肯看他。

“药箱呢?我把药箱放哪了?还是,我先去烧点热水好了…”

顾阮之看着她的样子,觉得心疼,伸手拉住了她:“药箱在门边的柜子里,枫臣。”

男孩听得,没说什么,转身去拿。

顾阮之温柔的握着林朗的手,微微用力,想要缓解她的僵硬,一眼就能够看出,这个孩子,现在心神有多乱。

她微笑着看向静然立着的优雅清贵的男子,他的眼睛,藏了太多暗涌的情绪,看着林朗,沉沉而安静的注视,不舍得移开分毫,近乎贪恋。

再转头温柔笑着问林朗:“朗儿,这位是?”

她看着,那样多的情绪在女孩儿年轻而美丽的脸上闪现,忧伤的,迷茫的,犹豫的,挣扎的,酸楚的,委屈的,痴迷的,终于通通沉淀为疼痛之后的静然,落雪无声一般。

她微微笑了,笑容不见忧伤,安静得有些不真实,甚至有了些麻木的意味。

顾阮之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从医院醒来,知道他不在了,也是这样微笑的。

女孩子看向自己,依旧执意的不肯看对面,淡淡笑着开口:“阮姨,这是我哥哥,林射。”

顾阮之寻了个借口,让儿子推着自己出去了。

林射坐在沙发上,抚额苦笑,自己都在做些什么?

林朗关上门,背靠着门,没有看他,本来不想问的,却还是没能忍住:“怎么会来的?”

他看着她,为什么会来,只是,想见她,看她过得好不好,可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在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之前,拳已经挥出,骗不了自己的,他在嫉妒,而那样失去理智的嫉妒过后,涌上心头的,却是深深的无力感,自己早失了那样的立场。

“刚好到罗马谈一份合同,爸爸和阿姨让我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他说。

她点点头,没有说话,也没笑,拿了药箱,坐到他身边,开始帮他上药。

感觉到他沉默而持续的注视,终是再做不到无动于衷,有些逃避的起身:“我倒茶给你。”

林射也不舍得迫她,由得她进了厨房,过了很久,才端了一杯茶出来,白瓷茶具,他最爱的普洱。

她在离他最远处的一个沙发上坐下,想了想,还是开口:“枫臣和我是一个学校的,阮姨身体不太好,刚好我的房子很大,所以现在一起住。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知道,是我不好,一会我会和他道歉。”

“…那个戒指的事,是不是你?”

“…不重要,只要你开心,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如果,我想要的是你呢?

她想。

一时无语,并不是幸福的经历,气氛凝涩,心底越发的疼痛。

想要打破这样的沉默,她努力微笑:“合同谈得还顺利吗?”

他点头。

“什么时候回去?”

“十一点的飞机。”

她抬眼看钟,笑容淡去,忍了很久终是心一横:“你到底为什么要来?这样很好玩吗?我才刚刚高兴起来,你就告诉我,你立刻要走,我要你这几个小时做什么?”

不等他开口,她一把拽了他起来,一手拖着他的行李,往门走去。

他上来拉她,她甩开他,一路拖着箱子下楼,也不管行李箱撞成什么样子。

林射心内,翻江倒海的疼痛暗涌,他闭上眼睛,却再没有阻拦,想要接过她手里的箱子,她也不让,就那样一路下楼,拦了辆计程车,让司机把行李放到后备箱,再自己坐到了后座。

开着车门,从车内冷冷看着他。

这样的目光让他胸口沉闷的疼,却没有在面色上泄露分毫,静静的上车。

林朗下意识的往远离他的地方退了一下,还是不肯看他。

车子往机场的方向开去,冷风从车窗吹进来。

司机是个健谈的罗马本地人,从后视镜里看见两人的样子,又是这样出色的一对,不禁好奇而善意的笑着,用意大利语开口问道:“小情人闹矛盾了?”

林朗摇头,不想说话。

司机依旧善意的笑着:“有什么结是解不开的,你们那么相配,别错过了。”

林朗不愿拂了他明显的善意,用意大利语淡淡开口:“你误会了,他是”

他是我哥哥。

一个小时前,她这样告诉顾阮之。

可是现在,却无论如何也再开不了口。

不是,明明不是,明明半丝血缘关系都没有。

明明不是,不是的,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说。

她死死的咬着唇。

车子一个转弯,林射的头微微的倾了过来,她转眼,竟是倦极睡去了,眼底,还有深深的倦意。

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想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的,却是不敢,知道他睡眠极浅,不忍心打搅。

司机看她的样子,了然的笑:“小姐,听我一句,所有的爱情都一样,没有过错,只有错过,要珍惜。”

她摇头,极淡极淡的笑:“你误会了,他是,别人的丈夫。”

车子到了机场,林射还没醒。

她不忍心叫醒他,时间也还有,于是轻声的和司机协商,就停在那里,同样的付给他车资。

司机挺通情达理的,一笑,索性下车,留出空间给他们。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她一直看着他,那样贪念,直到最后一秒,不得不叫醒他。

她没有进候机厅,在门口,看着他,淡淡开口:“好了,我走了。”

转身离开,没有回头看哪怕一眼。

回程的时候,她一直看着天空,有厚厚的云层。

30000英尺太高,所以,他看不见,她的眼泪,划过罗马清晨微冷的空气。

第七十七回

回到家,顾阮之坐在轮椅上熨衣服,枫臣并不在。

她心底有些过意不去,问:“枫臣呢?”

顾阮之微笑:“他打工去了。”

林朗低头笑了下:“我真是不好意思,等他回来再跟他道歉。”

顾阮之微笑摇头:“他不会放在心上的,枫臣从小,很多事情都一个人扛,所以别人对他的好他都特别稀罕。他不说,但是都暗自记得,总要千倍百倍还给人家。所以,这点事情,他根本不会在意的。”

林朗笑笑,在沙发上坐下没说话,觉得很累。

却在不经意看到桌上的白瓷茶具,伸出手,握在手心,茶已经凉了,普洱的香味淡淡,她的指尖,抑制不住的,在精致的杯沿上,依恋的摩挲。

顾阮之熨完最后一件衣服,推着轮椅到她身边:“你哥哥走了?”

她点点头,随即又摇头,有泪意上涌,她忙掩饰性的转头笑笑。

顾阮之轻轻一叹,把她揽在怀里,并不多问,只是温柔而睿智的微笑着开口:“朗儿,没有人会温和一生,所以,很多事情不要太为难自己。”

她在她怀里流泪,像个委屈的孩子。

日子还是照样的过,枫臣每天很早便出去打工,却从来没有忘过做好饭。

本来要他做饭就只是说说而已,到现在,倒反是她觉得不好意思了,常常买了外卖的东西回来,男孩只是看她一眼,也不多说什么。

她觉得他打工和练球太辛苦,曾经试探性的问过:“你不用打那么多份工的,不然练习都没有时间了。”

男孩正往背包里装足球,听见她的话,抬起眼睛,淡淡开口:“只要想,时间总会有的。”

她见过他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球门变换着角度,一次又一次的射门,精疲力尽之后倒在满是晨露的草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她见过他深夜练球回来,上楼梯只上到一半,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怀抱足球,背靠着墙,呼吸沉重,身上的衣衫早就被汗水浸湿。

这个孩子,他连早上送报纸都是跑着去,为了锻炼体能。

和顾阮之说过的,而她只是微笑,并不干涉他的决定。

到后来罗马俱乐部找他签约的时候,她自然是为他高兴的,只是有些惋惜,还有一年,他就可以毕业了。

枫臣却并不在意,而顾阮之依旧不拂他的意,让他按着自己的意愿发展。

顾阮之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宁和,深海一般,温柔而包容。

她告诉她,时间是最好的药。

她告诉她,让一切从此刻开始,会少很多清醒的痛。

她告诉她,放过自己,“嫂嫂”两个字,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难开口。

林朗在她身边,整个人一点一点的静下来,也越来越依恋,她的宁和与温暖。

所以,当顾阮之重又回到手术室内急救的时候,她的眼泪,抑制不住的掉,不停的问医生,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不是说手术很成功吗?

而医生只是难过的对着她摇头。

枫臣随队到外地封闭训练去了,她联系不到他,一个人推开顾阮之的病房门,病床上的女子,即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高贵而美丽。

她的精神看起来还不错,努力微笑着向她伸出了手。

林朗忍着泪,快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阮姨,我在想办法联系枫臣,他很快就会来的。”

顾阮之微笑摇头:“朗儿,答应我,不要告诉他,这是他第一次跟队训练,他很看重,我也一样,如果影响到他,我不会安心的。”

林朗的眼泪,再也没忍住,大滴大滴的往下掉。

顾阮之继续微笑着开口:“我一直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我不怕死,只是放不下枫臣,现在,因为有你,我想我可以走得很安心。”

“阮姨…”

顾阮之打断她,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是我对不起你,我一直是个自私的母亲,我总和你说枫臣如何的好,如何的懂事,又那样不管不顾的 住进你家,就是想着你可以多了解枫臣一点,那么是不是在心里也就可以多牵挂他一点,我走以后,他身边至少还有个人关心,不至于孤苦无依。我想,我的心思你 是早就知道的,但你没有说,依然对我们像亲人一样,是我利用了你的善良。”

“阮姨,不是这样的,你不知道和你们在一起我有多开心。”林朗急急的开口道。

“好孩子。”顾阮之温柔的看着她:“答应阿姨,帮阿姨看着一点枫臣,好吗?把他当弟弟也好,朋友也好,什么都好…”

“阮姨,我会的我会的!”林朗难过的流泪:“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您不说我也会的,您不要担心,我这就去找他,无论如何我也会让他回来见你最后一面…”

“朗儿,好孩子,”顾阮之用力拉住她,微笑摇头:“不要去,我想让他今后好好的生活,所以,不要让他看着我走。没有关系的,枫臣已经在我的心里面了,你们都在。”

当天晚上,顾阮之就永远的离开了这尘世,唇角,带着淡淡的弧度。

林朗随着医护人员推着顾阮之走出病房的时候,恰巧撞见一路奔来的顾枫臣,她原本已经止住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上来。

她终究还是联系了枫臣,却料不到这样的结局,还是没能赶上,看着男孩的样子,她不住的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枫臣气息尚且不稳,额际全是汗,却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沉默着,慢慢揭开覆在母亲面上的白布,再慢慢握着母亲渐渐冰冷的手,眸光柔和而依恋,不见沉痛。

一个护士上前:“对不起,请您节哀。”

他没有移开视线,只是俯身在母亲的脸上吻了一下,哑声开口,声音轻得像是害怕惊动了她一般。

他说:“妈,我爱你。”

沉默的看着护士将白布重新覆上母亲的容颜,渐行渐远,他没有追,只是一直注视,直到他们的身影在医院走廊的转角处消失了很久,很久。

林朗忍住眼泪,上来握他的手,异常冰凉,她喊他,枫臣。

他没有说话,苍白而沉默。

伸手扯了胸前挂的十字架,从十楼的窗口,扔进夜色,然后离开,不发一言。

夜里,他发高烧。

林朗打急救电话送他进医院,一直守在病床前。

天快亮的时候,男孩睁开眼睛,漂亮的眼底却不见平日里的淡漠,模糊一片。

林朗知道他还没有清醒过来,却依然柔声问:“枫臣,你觉得怎么样?”

男孩看见她,静了一会,又闭上眼, 他说:“假的。”

“什么?”林朗不解。

“我七岁的时候,爸爸走了,妈妈给我带上十字架,教我祷告,告诉我主会倾听我们的祈求。于是我告诉他,在我长大以前,请他帮我保护妈妈,等我变强了,再由我接过来。他没遵守约定。都是假的。”

男孩的声音里有淡淡的悲和凉,林朗看着他苍白而漂亮的脸,心一酸,掉下泪来。

第七十八回

林朗不知道,用了多少时间,枫臣才从丧母的伤痛之中彻底的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