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喜欢口诛笔伐。一个青衫书生喝了两口酒后忍不住开口:“居人臣之位,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淮阴侯之死是必然啊。立下赫赫战功,却是这样的结果,可惜、可惜啊!”

青衫书生对面的黑袍书生重重哼一声,“若说韩信功高震主,张良之死又怎么说?功成身退还逃不了被杀,可恨、可恨啊!”

青衫书生把手中酒壶重重地放到案几上,还未及开口,坐在门口的两个苦力中方脸大耳的苦力大笑着接口:“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就是磨叽,连我们粗人都知道的道理你们却不明白,茶铺子说书先生大多都讲过,一夜白发的伍子胥,被勾践嫉才疑反的文种,屡挫匈奴、一役斩敌十余万的李牧还有助胡亥小儿登上王位的李斯,他们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嘛!”

青衫书生被抢白,脸色大怒。

黑袍书生却听得频频点头,郑重其事朝方脸苦力举起酒樽,“兄台说得不错。”

方脸苦力摇头喟叹,“今日杀张良,明日斩韩信,杀光了斩尽了,这大汉的江山啊就结结实实姓刘了。只是可怜了陪葬的三族啊,数千人,身首异处,血流成河。”

一石激起千层浪,小酒馆一下子沸腾起来,群情激昂,口伐大汉天子刘邦的阴狠冷酷。

酒馆老板慌忙关上房门,抱拳苦求酒客:“小老儿上有高堂下有稚子要抚养,今日的酒钱免了,你们出去再说吧。”

项羽率先起身,走到柜台前掏出几铢币,“再打两壶。”

老板麻利地打好,躬身打开房门,“小老儿谢过公子。”送项羽出门。

项羽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激起民愤引发兵变,他断送的江山要亲手夺回来,告慰叔父、亚父、离昧、龙且……和那些为了西楚而死去的亡灵们。

不知是因为距离目标近了一步,还是因为肚中的劣酒起了作用,项羽感觉胸口一片暖意,步履轻松地拐出胡同,朝东走去。走到皇宫东方一座不起眼的民宅,他推开柴门正要进去,一股寒冷的空气迎面袭来,猝不及防间仓皇应对的项羽被削掉几绺头发。拔出佩剑的同时他心思急转,武功如此之高,对手究竟是谁?

一位须眉白发的老者跨出院门,凝神盯着项羽,“你就是被宣明改头换面的小伙子?”

老者虽与东园公唐宣明一样打扮,麻布衣袍,赤脚草鞋,但不同的是,这老者面容冷肃双目深邃,让人望而生畏,老者手中捏着自房檐下取下的冰溜子,显然,刚才攻击项羽的武器正是它。

项羽卸下心中警惕,谦恭地朝老者抱拳行礼,“晚辈项羽参见甪里先生。”

商山四皓中,东园公擅药石,能妙手回春。甪里先生擅武术,武功已臻化境。夏黄公擅长兵法,所著《太公兵法》为世人称颂。绮里季吴实擅观星象,能预知未来运势。

甪里先生周术打量了项羽几眼,白眉微皱回身叫东园公唐宣明:“宣明,他果真是西楚霸王项羽?瞧模样像一个落寞书生。”

东园公唐宣明立在廊檐下,笑呵呵地道:“你们进房再说不迟。”

周术与项羽一前一后跨进院子,东园公眼尖地瞧见项羽手里的酒壶,老人家一把夺过去,拔开酒塞闻了一下,失望地撇撇嘴道:“工艺粗糙,选料一般,闻之刺鼻,味道不绵、不甜、不醇、不甘,饮之上头,劣酒中的极品,饮者必醉必伤,多者必死必亡。”

绮里季吴实盯着项羽的额中,看了好一阵子反驳东园公:“宣明,他的命还长着呢!没这么容易死。”

五人走进房,待四皓坐定,项羽望向东园公,开门见山地问:“四皓一齐出山,可是因为我?”

东园公把酒壶随意地扔在案几上,“数十年来四方混战,百姓深受其苦。现在汉室初定,刘邦以儒家无为之道治理天下,虽不见得是最正确的,但却是最适宜天下局势的。小子,收手吧!让百姓们过几天安稳日子吧!”

项羽沉默不语。殚精竭虑地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不想也不能轻易放手。

甪里先生周术盯着项羽,“欲成大事者,至亲也可杀。年轻人,你能做到吗?”

项羽冷静地盯着案几上的那壶酒,半晌抬起头,目光与周术相触后落在唐宣明身上,“事事都非绝对……”

一向慈眉善目的东园公冷冷地打断项羽的话,“如果你必须要在江山和椒房殿里的那位姑娘中间做出选择,你会怎么选?”

项羽的脸色在刹那间剧变,一时间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对于他来说根本没有选择,他活着的一切意义都在于海遥,没有她,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夺取江山与拥有她并不矛盾。”

周术开口:“年轻人,做人要懂得取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刘邦能牺牲任何人,你能吗?”

东园公接口:“老夫与那姑娘见过几次面,觉得那姑娘并不喜欢皇宫里的生活。小子,周术没有夸张,欲成大事者,至亲也可杀。一个成功的帝王,可以舍弃一切。父母、妻妾、子女,在江山面前,都能毫不犹豫地舍弃。你确信,将来那位姑娘会喜欢这样的你?”

项羽面色煞白,紧握的拳头轻轻颤抖起来。江山他必须夺回,海遥他也必须拥有,两者缺一不可。

一直沉默的绮里季吴实适时开口:“老夫观汉室国运,会昌盛数百年。而帝星晶亮,刘邦还有数年寿命。”

项羽如遭雷击,呆呆立于原地。

周术看一眼绮里季吴实,走到项羽身前,轻拍一下项羽的肩膀,“他的预言从未出过错。年轻人,好好想想。”说完转身走出房间。

项羽闷哼一声。

东园公眉头微皱,“小子,你受伤了?”

项羽默然转身,拖着僵硬的步子走出房间,迈下台阶,站在雪地里,仰望着浩瀚的苍穹,仿若一尊石像,久久不语、不动。

东园公站在廊檐下,再次轻叹:“小子,那姑娘值得你放弃一切。”

处理完韩信的身后事,海遥并未及时回宫,她来到淮阴侯府,把自己关在韩信房中,几日几夜不吃不喝。

近侍十分担忧,每隔两个时辰就前来探视一次,生怕她出现意外。这天,天色转暗时,近侍又一次前来,看到食盒原封未动地放在房门外,暗中叹了口气,“姑娘,天寒,好歹吃一点儿暖暖身子吧。”

今冬似乎特别寒冷,房里的炉子虽然烧得很旺,可身体还是不停地颤抖,不止手脚冰冷,心里也是一片冰寒。海遥停下手中的笔,“我还不饿。”

近侍无奈地拿起食盒转身欲返回,走着走着,忽然想起韩信的嘱托,他心一横,转身走到房前推开门,眼前的海遥人看上去很憔悴,眼神却极其锐利。他快速跨进房门诚恳地道:“姑娘,侯爷若知道你如此自苦,定然会伤心难过。他心甘情愿为你做一切,为的就是让你的日子过得顺心。”

握笔的手已经冻得僵直,海遥索性停下来。指着案几上她正整理的兵法手稿,这是韩信生前撰写的,最后几卷还是草稿,没来得及整理,“韩信可曾交代,这些兵书传给谁?”

近侍摇头,“侯爷不曾交代。不过,据末将猜测,侯爷撰写这些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并非为了传于后世。”

海遥心中一黯,本以为不会再痛的心狠狠抽搐一下,强自稳住心神,起身走到炉子边,“你叫什么名字,跟韩信多久了?”

近侍回答:“末将王筝,是侯爷攻赵前所募之兵。”

海遥把双手拢在炉子上,“王筝,以后愿意跟着我吗?”

王筝毫不犹豫地应下。

双手被烤得酸胀麻木,收回手的海遥平静地望向王筝,“如果跟着我离开长安,会永远无法摆脱汉军的追捕。也许,我们会离开中原,去西北苦寒之地,过三餐不继颠沛游离的生活。”

王筝依然毫不犹豫地应下:“末将愿意。”

海遥点点头,“回宫带出盈儿后我们就走。”

王筝缓缓站直身子,在长安生活的这几年是他最憋屈最委屈的日子,现在能离开长安,能保护韩信心爱的人,他只觉得心中豪情万丈,“姑娘,军中几位将领很想见见你。”

这些人都是韩信的好兄弟,海遥却无颜面对他们。

王筝知道海遥的顾虑,也明白那些将领的心思,是想亲眼瞧瞧韩信一心一意保护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模样,值不值得他们卖命。刘盈还未救出,平安离开长安也需借助他们的力量,王筝心中为难,不知道怎么开口劝海遥一定要见他们一面。

海遥忽然开口,声音坚定:“我见他们。”

王筝破颜而笑,“末将明日安排他们过来见姑娘。”

海遥却不同意,“我应该过去见他们。”

王筝一愣,对海遥肃然起敬,但还是不放心地嘱咐几句:“姑娘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告诉他们。军中之人是非曲直十分简明直接,他们因为敬重侯爷,所以愿意誓死追随。若他们觉得姑娘值得效命,就会像敬重侯爷那般敬重你。”

海遥感激地点点头,“我会尊重他们的选择,是去是留皆随自己心愿。”

王筝放心地离去。

海遥关上房门坐在火炉边,半晌才觉得身子暖和了一些,便掏出随身携带的半截簪子,拿起小巧的刀雕琢起来。这是韩信死时还紧握在手里的她的簪子,她想把它雕琢成佩饰戴在身上,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曾经有一个男人刻骨铭心地爱过她,提醒她曾经辜负过这么一个深爱她的男人。她没有深想过为什么要这么做,可现在的她只想这么做,只有这么做了她才能继续活下去。

刘邦静静地站在院中,看着透窗而出的清瘦身影。他本以为进入韩信的府邸会费一番周折,没有想到这座宅院几乎没什么守护的人。

许久,海遥的身影都纹丝不动。就在刘邦以为海遥在伏案而睡时,伴随着一声闷哼,她忽然抬起了头。

刘邦心里一阵急跳,正想走过去推门而入,却发现她又像方才那般低下身子。她如此专注是在干什么?

狂风夹杂着雪粒子呼啸而来,纱窗发出呜咽。

刘邦一步一步迈上台阶,走到门前手搭在门上时,心里却突然犹豫了。他害怕见到她冰冷的目光,害怕听到她绝情的话语。

海遥虽听说过雕琢玉石的要领和方法,却没有亲手做过。拿着雕刀的手很笨拙,不时会扎到手上,握着簪子的左手已伤痕累累,可她不愿意放弃。手伤了没关系,只要簪子没弄断就好。

呆立半晌,手却犹如千斤重,越来越沉。就在刘邦决定放弃的时候,房里却传出海遥哭泣的哽咽声。哭声压抑而低沉,他再也无法听下去,推门而进,“海遥。”

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海遥混沌的大脑顿时清醒,“滚。别脏了这间屋子。”

刘邦沉默着。

略一分神,雕刀再次刺入海遥手心。鲜血如注,顺着手指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刺目的鲜血提醒着海遥,房中的男人就是那个无情的刽子手,是杀害她兄弟姐妹的元凶。刹那间,仇恨涌上心头,她抬眼怒瞪着刘邦,咬着牙道:“滚出去。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永远不要让我看到你、听到你的声音。”

刘邦遍体生寒,“海遥,我才是深爱着你的人。我们……”

“滚。”海遥猛地站起身,举着锋利的雕刀逼到刘邦面前,“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爱,也没有爱过任何人。若不是顾念你是大汉天子,若不是不愿意看到天下百姓再度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所以,刘邦,不要逼我。我只是个女人,到了忍不下去的时候,会选择玉石俱焚。”

刘邦痛苦地闭上眼睛,“海遥……”

海遥根本不容他说下去,“滚出去。”她不愿意听到他的声音,害怕再多看他一眼就会忍不住杀了他。

海遥满是恨意的目光犹如利箭,刺得刘邦遍体鳞伤。他深深地看了海遥一眼,仓皇转身,奔出房门,仰望苍穹发出一声悲号。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杀了项羽她恨他,项羽是他政治上的敌人,若不斩尽杀绝,将后患无穷。杀了那三个女人她也恨他,她根本不知道他从来没有招惹过那三个女人,是她们主动投怀送抱,他之所以没有拒绝,是因为他不想让她身边有这样的高手。他害怕她借助她们的力量离去,她也根本不知道那三个女人暗中做过什么,他若不对她们动手,她们就会对她动手,她们无法容忍他心里一直爱着她。杀了韩信她也恨他,她难道不知道韩信的兵马就在长安城外五十里处,换作任何一个君主也不能忍受这种事情发生。他不是没给韩信机会,从栎阳到长安,数年时间,是他不敢对韩信动手吗?不是!他就是预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才迟迟不动手,他想让韩信自己做出选择,把那些兵马交给周勃编入汉军,可韩信却置若罔闻。他做错了什么?他只是做了一个君王,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一切。

王筝听到动静匆匆赶来时,刘邦已在侍卫的护卫下离去,盯着台阶上清晰的男人脚印,他猜出来人身份,“姑娘,要不要加强府中守卫?”

海遥默然点头。

王筝心中的不快顿时消散,“末将这就去安排。”

从侯府到皇宫刘邦没有说一句话,直到迈进宣德殿,沉默的他才开口吩咐近侍:“把太子带来,以后,朕亲自照顾太子的饮食起居。”

宫灯照耀下,刘邦神情憔悴,眼神枯寂,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从身体抽离了。

心惊胆战的近侍赶紧低下头,“诺。”

刘邦刚跨进殿门,又转身道:“从明日起,朕和太子搬到未央宫居住。长乐宫所有妃嫔、皇子未经通传,不得踏进未央宫半步。”

近侍问:“是否包括皇后?”

刘邦慢慢转过身,迈着僵硬的步子,步履艰难地走向内室,“包括。”

近侍心里大惊,匆匆奔出宣德殿朝椒房殿走去。

刘邦颓然坐于案几后,从腰间拽下一个精致的荷包,从中抽出几绺青丝,这是海遥离开那天剪下的头发。

呆呆地望着手中的头发,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往事。那年,子婴请降后他和她住进大秦王宫的。那夜,缠绵过后,她把她和他的头发缠在一起,媚眼如丝地盯着他,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要他保证,无论他有没有取得天下,身边只能有她一个女人。当时他含笑答应,虽然自古以来君王都是三宫六院,可他情愿只有她一人。他从来没有想过,他和她会走到今天这种地步。

刘邦笨拙地把那几绺头发绑到自己头发上,苦笑着喃喃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突然间,他泪流满面,悲凉道:“恩爱两不疑!海遥,你说得对,我一直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从来没有尝试着用心去看,任由自己误会你,强迫自己相信是你先对不起我。海遥,你真的不愿给我机会了吗?”

奢华而空旷的宫殿里,孤寂的大汉天子不停地自问。可是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萧何计诛淮阴侯韩信后,刘邦虽明面上远离他,可暗地里却封邑晋爵,更加恩宠。众臣心明眼亮,纷纷到府道贺,萧何应对三天后突然病倒,病情恶化,不仅无法上朝理政,连床榻也下不了,丞相府人心惶惶。

三位夫人拿出许多家财,救济长安城外缺衣少食的百姓,以求上天保佑自己的夫君平安无事。病中的萧何听到这个消息,派人叫回三位夫人一通怒骂。

三位夫人听到夫君中气十足的骂声,便知萧何在装病,对此她们十分不解。

只有三位夫人配合好了,计划才能顺利进行,无奈之下,萧何只得耐心解释:“张良跟随皇上南征北战,韩信和彭越在楚汉之争时战功赫赫。我又做了什么,只是在后方筹集粮食和军饷,可最终他们得到了什么下场,我却圣眷日隆,你们不觉得中间有问题吗?”

三位夫人面色大变。

萧何惨笑道:“皇上猜忌心极重,加官晋爵恐怕都是试探。长安城外耕地狭小,百姓缺衣少食,自皇上移宫长安我就一直奏请此事,皇上压而不发,我现在是想明白了,皇上是不愿意让大臣担爱民如子的名声。”

三位夫人一点即透,后悔不迭的她们互相埋怨起来。

萧何长叹一声,“答应筹建长安皇宫是我最大的失误。你们还是把家财全部上交国库吧!否则,等来的会是杀身之祸。”

三位夫人雷厉风行,两日工夫已办完此事。

刘邦仔细看完官员上报的奏章后夜访丞相府,正在书房埋头编纂汉制的萧何抬头望见刘邦的刹那,面如死灰地跌下椅子,膝行到刘邦面前重重地磕头,“臣该死!臣该死!”

刘邦看一眼案几上的典籍,弯腰搀扶起萧何,“深夜还在编纂汉制,大汉的臣子若能人人像你,朕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明明是赞扬,萧何却听得一头冷汗,双腿一软就要继续跪着,刘邦脸上虽有笑容,眼神却冰冷无比,“站着回话。”

萧何垂首站在一旁。

刘邦坐在案几后,拿起写了一半的汉制看了几眼,忍不住开口赞叹:“写得好!”

萧何赶紧开口:“谢皇上。”

刘邦放下汉制,冷眼望着萧何,“为何要装病?”

萧何双腿一软正要跪下请罪,可又一想刘邦刚说过的话,只得诚惶诚恐地长揖一礼回答:“臣一心为皇上分忧,不想坊间流言四起,说臣所做一切不是为了皇上,而是为了取悦百姓。只等天下百姓拥戴于臣后……”萧何既不敢隐瞒事实,也实在没胆子继续往下说。

刘邦面色沉静,辨不出喜怒,“实话实说,朕不怪罪于你。”

萧何双膝重重地跪在地上,“只等天下百姓拥戴于臣后,臣就会取皇位而代之。臣无意中得知这些流言后,曾暗中查探流言来源,不想竟毫无头绪。臣便觉得,可能臣的行为真的让百姓误会了,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所以只能装病。”

刘邦面无表情道:“如果到装不下去的那一天,你会怎么办?”

萧何双眼一闭,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臣会一死谢罪。”

刘邦盯着跪着的萧何,神情复杂。半晌,他起身,绕过案几走过去再次扶起萧何,“朕前来就是为了此事。萧何,自来长安后,朕一直觉得身后有一只无形的黑手,凭借着对我们的了解,肆意制造事端,挑起朕与你们、大臣与大臣之间的矛盾,试图颠覆大汉江山。”

萧何悚然大惊,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没有刘邦感受深刻,只是,故人死了不少,除了他萧何,只有周勃和樊哙最了解刘邦,周勃绝不可能背叛刘邦,难道是……萧何眼前一黑,不敢继续往下想,“臣会暗中查探。”

刘邦又岂会不知萧何心里想的是什么,“萧何,无论他是什么人,只要祸及大汉江山,查出来杀无赦。”

萧何声音微颤,“诺。”

刘邦跨出书房,准备回宫,“希望不要是他。”

跟出去恭送刘邦的萧何觉得脊背发凉,“臣清楚,只要祸及大汉江山,无论是谁,杀无赦。”

刘邦头也不回地离开萧府,海遥已经回到椒房殿,他不能离开刘盈太长时间。临出府,他头也未回地道:“百姓们倒也没说错,你的的确确爱民如子。”说完,不等萧何开口,他蹬上车辇离去。

萧何默默望着渐行渐远的车辇,身形一晃,一头栽到地上。府中的侍卫们慌忙扶起他,他推开他们的手,踉踉跄跄地奔进房间。

丞相萧何的病一天一天好起来,不过,让百姓们纳闷的是,一向爱民如子的萧丞相居然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抢夺民间财物,强夺贱卖民间田宅,他们心目中的好丞相根本就是剥削百姓的贪官污吏。

百姓群情激昂声讨丞相萧何,刘邦外出视察民情时居然有百姓拦路上书,控告萧何强夺民产。刘邦把这封上书派人送到丞相府。萧何看着上书上刘邦的朱批,“尔身为丞相,竟然和百姓争利。如此利民,自己向百姓谢罪吧!”他苦笑起来,这哪里是责怪,分明是赞赏啊!身为一国丞相,却要违心地损害百姓利益去除皇上的疑心,太过悲哀。

圣意之下,萧何向百姓认错,补偿给百姓田地差价。百姓们纷纷传唱大汉天子爱民如子,更有书生赋歌编谣歌颂。

听着大街小巷的歌谣声,项羽面色沉重地回到他居住的院子。据他所知,萧何极重名节,不可能做出自污名节的事,现在萧何不止做了,还隆重地向百姓认错,显然是故意为之。为什么?是萧何应对流言的方法,还是刘邦和萧何发现了什么?

商山四皓却很赞赏萧何的做法,见推门而入的项羽径自要回自己的房间,夏黄公意味深长地看了东园公一眼,“当年跟随沛郡起义的那些人中,张良最智,自刘邦入都关中便托辞多病闭门不出。刘邦皇位稳定后,更是从帝者师退居帝者宾,在政事上极少参与谋划,直到最后辞官归乡,每一步都走得很正确。他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本该死去的人居然没有死。萧何次之,知进退懂取舍,宁可自污名节也要成全天子爱民如子的美名。如此下去,虽说不能在政事上有所建树,不过,保全功名利禄和自身安全倒没有问题。至于周勃与樊哙,周勃受到的牵制虽然越来越多,但一直会是大汉的上将军,而樊哙只能自求多福了。”

东园公轻轻颌首,望了一眼项羽紧闭着的房门,“所以说,在坊间流言四起的时候,萧何这么做,很有可能是刘邦想引蛇出洞,激背后之人重新出手,那时候,就是他们君臣收网捕鱼的时候。阿羽不擅与人协作,不善于用人,而一个帝王,除了无情外,最基本的就是要会用人,会驾驭官员,知人善任用人不疑。”

平日里少语寡言的绮里季吴实突然开口:“一个伟大的帝王,无论他的手段是否阴狠冷酷,只要有一颗容纳天下的心便足矣。”

习武之人甪里先生说话最直接,看着项羽房门高声问:“小子,如果你有推翻大汉江山的决心,那你有信心容纳天下吗?不分国别,不分种族,不论亲疏,不论远近,只要是你的臣民,你都能一视同仁吗?如果有自信做到,你就继续复仇,如果没有,趁早收手吧。想想那些普通老百姓,去亲身体会一下他们的生活。这个世间,不是只有你有仇恨。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刘邦虽看似尊荣无限,可他就真的没有遗憾没有痛苦吗?”

房间里的项羽眼里全是挣扎、痛苦。身为楚国人,在结束数百年的天下纷争后,刘邦确实做到了六国子民一视同仁,刘邦没容下韩信,没容下彭越……但确实容纳了天下。刘邦眼前是一个更广阔更辽远的天地,而他自己,满身心的只想复仇,只想报复刘邦,根本没有考虑这么长远。他甚至没有想过,如果真杀了刘邦,他会不会比刘邦做得更好?

见房门里毫无动静,商山四皓词锋更为犀利,每说一句话都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项羽不如刘邦之处。

项羽再也无法听下去,开门离去。

听到院门被项羽重重地关上,甪里先生看向东园公,“五百多年的纷乱在刘邦手里结束,无论他对不起谁,只要他对得起天下就行。宣明,项羽再不收手,我就出手了。”

东园公自然明白项羽根本不是甪里先生的对手,“我再想想。那小子也可怜,能放他一条生路就放吧。”

朝阳初升,云海翻涌,璀璨光华刺破最后一道黑暗,普照着天地万物。

满身寒露的海遥周身霞光潋滟,她凝望着东方天际,一动不动。回宫后她后悔莫及,不该把刘盈留给刘邦,现在她进退两难。未央宫里的刘邦避而不见,意思相当明显,他不会放刘盈跟随她离开。

忽然,她不确定起来。她真能像许诺韩信的那样,不辜负他,离开皇宫,离开长安,彻底离开刘邦?

默立一旁的王筝走上前,“姑娘,不如让我与他们联系,以武力救出二皇子。”

“他们”是忠于韩信的那些将领们,海遥的坦诚换取了他们的拥戴,他们愿意像忠于韩信那样忠于她。

海遥轻轻摇头,“刘邦知道我不会伤他的性命,所以,即便与他们联系,也注定不能顺利带出盈儿。”

王筝面色一黯。

海遥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轻轻一叹,“他是大汉天子,我们若是伤他性命,那些异姓诸侯王必会趁机作乱,天下纷乱再起,我们便是千古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