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人等纷纷跪拜在地。

“沿祁连山南路走。”苍狼低声道,“南边有个小村庄,先在那儿避寒,再找路南下,往最近的县城求助,快去!”

百姓们纷纷撤离,苍狼喉中发出咕噜噜的声音,狼群便各自伏身,纷纷散去。

陆许喘着气,手中仍持那铁铲,不住发抖。

“武功不错。”苍狼稍低下头,双目发出绿色的光,如同两枚镶嵌在黑暗中的宝石,它注视着山下的动向,尸鬼的目标仿佛只有这个村镇,百姓逃上山后便不再追杀,而填没了村镇后,尸鬼复又缓慢撤出,如同蚁群般在平原上集结,浩浩荡荡,开始撤离。

“追?”苍狼稍扬起下巴,抬头朝陆许说道。

陆许将铲子背在背后,伏身抱紧了苍狼的脖子,苍狼便跃下雪地,尾随尸鬼军团,往西北方而去。

凉州城内。

一入夜,全城便冷了下来,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生起炭炉取暖。

秦亮朝夫人说:“今天有贵客,加几个菜,把鸡杀了。再取点酒来。”

鸿俊解开包袱,正想说能不能给鲤鱼妖搓几个肉丸子吃,秦夫人一见,却笑道:“哎呀!这么客气!还带了菜来!”

“正好油炸个…”

“这不是菜。”鸿俊忙道。

“我不是菜。”鲤鱼妖朝秦夫人解释道,“给我点儿肉吃就行,我吃得不多,没有的话,包子饺子也可以。”

秦夫人尖叫一声,险些被吓晕,李景珑忙又解释一番,秦夫人才勉强接受了鲤鱼会说话的解释,以及驱魔司的来历。

秦亮赶紧打发她做饭去。只见那胡女又进来,好奇打量鲤鱼妖,并摆开案几。

“这是小女秦萱。”秦亮又朝两人介绍道,“独生女儿。”

李景珑与鸿俊便与她打招呼,鸿俊十分意外,问:“你媳妇是回纥人吗?”

李景珑忙道:“要称尊夫人。”

秦亮却乐呵呵道:“我与她娘十七年前在阳关下相识,便依咱们汉人的规矩,成了亲。”

秦亮又与李景珑闲谈数句,他本是陇西人士,少时家中安排,令他在河西节度副使麾下,处置文书往来,而后副使告老,秦亮便辗转到了沙洲。如今哥舒翰坐镇凉州,获封凉国公。秦亮因为官正直,从不贪污挪用军费,被召回当上凉州郡刺史。

然而凉州一代近西北边关,有节度使坐镇,天大地大,哥舒翰最大,凡事由他说了算,财权军权都执掌于老将军手中,秦亮不过负责起草文书、屯田、办学,以及调节军民纠纷。归根到底,并无多大实权,生活也甚清廉。

不多时,秦夫人进来摆开饭菜,为招待客人特地杀了一只鸡,李景珑十分过意不去,秦萱却拆下一只鸡腿,让李景珑先吃。李景珑便让给鸿俊,秦萱看了一眼,只不发话。

秦亮开了一封酒,朝李景珑说:“我虽信世间有鬼神一说,却终究觉得,妖离咱们很远,看见你们带着这妖怪,想必驱魔司还是有点本领的。”

鸿俊险些“噗”一声喷出汤来,心道为什么鲤鱼妖能证明驱魔司有本领?

李景珑举杯道:“不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已。”说毕与秦亮互敬了一杯。

鸿俊问:“要么明天把赵子龙带去,让哥舒翰将军看看?”

鲤鱼妖正用筷子夹着肉丸往嘴里填,闻言心惊,说:“他要把我的鱼头砍了去替长史怎么办?”

李景珑放下杯,说道:“我猜哥舒翰大将军并非老来顽固,而是立场使然。”

厅内静了片刻,秦亮重重叹了口气,答道:“正是如此,所以,在李长史面前,方有一事相求。”

鸿俊:“?”

李景珑侧头看鸿俊,说:“还记得出发前,太子朝咱们说过什么?”

鸿俊不住回忆太子所言,李亨确实希望李景珑将此事调查清楚,并顺利解决,不影响与回纥的关系,也千万不要开战…啊?!

鸿俊注意到,秦亮的夫人与女儿,都是回纥人。

秦亮朝李景珑说道:“与回纥开战,我觉得多多少少,是杨相所授意促成,哥舒翰大将军与安禄山、史思明素来水火不容…”

“爹。”秦萱不满道。

秦亮摆手,示意无妨。

李景珑眉头深锁,说:“哥舒翰老将军,必须与朝中右相杨国忠交好。”

秦亮答道:“当然,想必杨相也颇有拉拢之意,吐蕃、回纥两族,也常常派出使节,往河西节度使处走动…”

李景珑“嗯”了声,眉头深锁道:“所以杨相说服了哥舒翰老将军,拉拢吐蕃,敌视回纥…当真难办。”

“不错。”秦亮又说,“因为太子曾在外统兵时,与格勒可汗乃是好友。贵表亲封将军,去年攻破大勃律国,亦得格勒克汗相助,本以为这几年里,朝廷与回纥的关系步入一段平缓期,只没想到,唉…”

鸿俊被两人说得一头雾水,说道:“我没明白,杨国忠说服哥…那个什么老将军,不想与回纥走得太近,所以要将边境屠城的账,算在回纥人头上。”

“嗯。”李景珑答道,“正是如此。”

鸿俊皱眉道:“可他怎么知道边境屠城是谁屠的呢?你们觉得,他会知道尸鬼么?”

李景珑被这么一说,顿时心中发毛,若杨国忠知道此事,那也太可怕了点。

秦亮答道:“他一个右丞相,哪管边疆军民死活?横竖城被屠了,突厥也好,回纥也罢,甚至吐蕃,还是鬼兵,对他而言,都并无差别。他要的,只是朝陛下上书,与回纥开战的借口而已。”

“这么一来。”李景珑说,“只恐怕凉州城内,许多人日子不好过了。”

“所有回纥人都会被驱逐出去。”秦亮叹道,“所以…李长史,任务深重呐,哥舒翰将军先入为主,是不会相信你的,哪怕信了,也有他的顾虑。”

李景珑沉声道:“他太托大了,在我看来,尸鬼之患,已远远超出了杨国忠那点算计的严重程度,目前咱们虽然还不知为何而起,但可以肯定,若不尽快查明,只恐怕…”

李景珑盯着秦亮双眼,一字一句道:“祸患一起,所有人,乃至哥舒翰将军自己,也会被卷进去,万劫不复。”

黑夜里,河西中部平原上,黑压压的军队全速前进,苍狼驮着陆许,开始气喘吁吁。

“太累了。”苍狼喘着粗气,说,“我得休息会儿。”

陆许说:“血。”

“流血了么?”苍狼掉头四处找避风的山洞,嗅了几下,找到山壁一侧。

陆许伸手在苍狼背上摸了一把,满手的血,顿时紧张起来。

“不打紧。”苍狼一边以爪子扒拉山壁上的雪,扒出一个坑,里头恰好是个洞穴。陆许忙跳下来,苍狼又躬身钻了进去,变幻为人。

莫日根一手扶着洞壁直喘气,好半晌才缓过来。

片刻后,山洞中升起了篝火,莫日根脱了上衣,现出虬结有力的背部肌肉。长期弯弓搭箭,令他的肩膀与背脊充满了雄性的力量感与美感。他咀嚼着干粮,口渴得狠了,便一口气连吃了不少雪。

他的背上被砍了好几道,却因是苍狼形态受的伤,幸而变为人后伤口不深。

陆许便咀嚼草药,吐出来后均匀地敷在他的背上。

剩下的草药,陆许则敷在莫日根的肋下。

“睡会儿。”莫日根朝陆许说,“来得及。”

陆许打了个呵欠,这一天对他来说,精神与身体都遭受了强力的冲击,便疲惫不堪地蜷缩在山洞里睡了,然而冬季寒夜越来越冷,陆许睡着时仍不住发抖,片刻后莫日根变成偌大的苍狼,以爪子将陆许捞过来,焐在自己怀里,面朝篝火堆,一人一狼,相依而睡。

深夜里寒风怒号,秦亮家只有一间客房,鸿俊先自躺下,李景珑还在桌前写信,点着油灯。

李景珑少时摹陆机的字帖,一手字写得极其漂亮,连裘永思这等习书出身的弟子亦自叹不如。鸿俊盖着被子,不住抬头张望,问:“你给谁写信?”

“给太子殿下。你困了便先睡。”李景珑催促道,“别看了。”

鸿俊有点儿冷,从前在太行山巅,有重明在,冬天从未遭遇酷寒,他问道:“人间是今年特别冷还是年年如此?”

“年年如此。”李景珑一瞥鸿俊,说,“暖好你的床。”

鸿俊裹得严严实实的,在被窝里露出个脑袋,像个春卷。

鸿俊:“?”

李景珑写到一半,踌躇难以下笔,将秦亮所言如实复述,报过去后恐令太子与哥舒翰生出嫌隙;不写罢,又有欺瞒之嫌。

“别写了。”鸿俊连日奔波,困得要死,说,“睡吧,你风寒还没好。”

李景珑脑子里简直是一团糨糊,思来想去,最后把信撕了,解开外袍,进了被窝里,外头狂风不止,几乎要将屋顶刮跑,卧室里铺位上却极其暖和。

“怎么出门在外,无论到哪儿都只有一个房间。”鸿俊说。

“哟,我没嫌弃你,你还嫌弃我了。”李景珑打量鸿俊,鸿俊忙道没有,事实上李景珑全身暖洋洋的,且胸膛内那心灯的感觉让他觉得很舒服。

“好奇嘛。”鸿俊迷迷糊糊道。

“长安这时候也一样的冷。”李景珑随口道,两人闲聊了几句,鸿俊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比起昨夜的废弃营房,秦亮家简直舒服得像宫殿,他记不得自己迷迷糊糊地说了什么,李景珑把手臂腾出来让他枕着,鸿俊便靠近他胸膛,睡了。

长夜漫漫,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鸿俊不知睡了多久后,突然做起了奇怪的梦。在那梦里,有一个人,正在黑火下熊熊燃烧。

“救我…救我…”一个男人的声音道。

鸿俊想说话,张开口,却发不出声。

顷刻间无数记忆的闪现令他穿越时间,驱魔司门外,手持发光长剑的金甲武士,父母跪在武士面前。

“我就这一个孩儿…”

再闪现时,鸿俊仿佛变成另一个人,长高了不少,他站在春暖花开的院里,侧头望向长廊,一名美貌女子身着汉裙,在春风里走过长廊,侧头注视他。

顷刻间黑火吞没了他的全身,鸿俊瞬间惊慌失措,不住退后。

“长史——!”鸿俊蓦然睁眼,猛地坐了起来。

外头风声依旧,天色昏暗,一夜已过,榻畔李景珑却不知去向。桌上放着凤羽,留了一张纸条。

【清晨得信武山骤遭尸鬼夜袭我与秦刺史前去探情况景】

鸿俊抓起凤羽揣在怀中,穿好衣服,一阵风般出外。

第50章 黑云压城

“李景珑让你不要出去。”秦萱正在厅外剥一筐毛豆,说道。

鸿俊皱眉道:“怎么可能?他们去了哪儿?赵子龙呢?”

鸿俊抓起鲤鱼妖, 湿淋淋地包起来, 鲤鱼妖被吓了一跳,问:“又要去哪儿?”

鸿俊到得后院,翻身上马, 茫然四顾。

秦萱挎上弓箭, 换了身皮袄, 出来说道:“往南边走, 祁连山下,武山镇!今儿去了好多人呢, 连大将军也去了!”

“你…”

秦萱说:“我爹次次不顾性命总往前闯, 我陪你去。”

鸿俊便带上秦萱, 秦萱指路,两人赶往凉州城外, 城门处夤夜接到信报, 张颢正在点兵,秦萱怒道:“你们现在才出城?!”

鸿俊忙示意秦萱噤声, 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惹事, 然而秦萱关心父亲安危,却是忘了这茬, 张颢一见马上的鸿俊,顿时震惊了。

“就是他!”张颢喝道,“抓住他!快!去个人,通知老将军!”

不少兵士也认出了鸿俊, 兵士纷纷过来关城门,鸿俊见情况不好,忙喝道:“抓紧了!我冲了!”

秦萱紧紧抓住鸿俊,鸿俊左手控缰,右手飞刀合一,朝着城门一刀挥去!城门顿时被斩为两半,发出巨响塌了下来。紧接着鸿俊驭马,如箭似地冲了出去。

“给我追!”哥舒翰穿戴全副甲胄,带着一大队兵,怒吼道,“竟敢毁我城门?!李景珑呢?!都给我绑回大牢里去!”

于是鸿俊罪加一等,然而平日里他不想闯祸,只是怕给李景珑添麻烦,如今顶头上司都捅出这么大娄子了,谁还怕你们啊!

“追不上的!”鸿俊回头,喊道,“都回去吧!你年纪都这么大了!”

哥舒翰:“…”

鸿俊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哥舒翰险些被这话气得气血冲脑,吼道:“给我追上为止!”

鸿俊所骑那马甚是神俊,虽载着两人,却与一名全身重铠的骑兵差不多,一甩开四蹄,顿时如狂风一般,朝南面跑得不见踪影。

与此同时,李景珑与秦亮刚刚经过一个名唤郭原的小镇,背后跟了近两百士兵,刚到正午时,小镇四处却挤满了逃难来的百姓,而此处距离武山还有六十余里路。

李景珑忙下马询问:“武山镇情况如何?”

武山、安山两镇,昨夜遭到扫掠,与塞外四城情形一模一样。

百姓纷纷哭喊,都是从这两镇中逃出来的,李景珑闻言暗道谢天谢地,自己的脑袋可以保住了。

“攻击你们村子的人长什么样?”李景珑焦急问道。

一名莽汉大喊道:“我咋知道!黑灯瞎火的!啥都看不见!”

李景珑:“…”

“那个…”秦亮尴尬道,“长史,不如咱们的冤屈先放一放,去武山看看?”

李景珑险些被那莽汉的话气得呕血,突然间天际寒鸦掠过,发出惊悚嘶哑叫喊。

李景珑几步跃上房顶,望向南方。

又有百姓拖家带口,朝秦亮等人诉说昨夜狼神现身如何如何,救了他们一家老小,还有不少人在村中设了临时祭坛,祭拜群山中怜恤苍生的狼神。秦亮未听真切,朝高处喊道:“李长史,这就走?!”

寒风骤起,李景珑跃下房顶,说道:“回撤!全部回撤!百姓都进地窖内躲起来!”

秦亮道:“什么?”

李景珑说:“我鼻子堵,你们嗅嗅,风里是不是有股味道?”

这时刮起了南风,风里确实有一股淡淡的尸味,秦亮瞬间色变,沉声道:“李长史,它们要往这边来了?”

李景珑马上让士兵布防,他长期在龙武军中训练,各种防御工事简直烂熟于心,奈何秦亮所带的乃是凉州城内民兵,精兵都在哥舒翰手上。这些民兵平日里只负责调解纠纷,干个把苦力活,要行军打仗,却是不行。

“准备火盆!”李景珑喝道,“家家户户,把油全部搜集起来!”

民兵们面面相觑,秦亮果断道:“都听李长史的,快!”

于是整个郭原镇中百姓、士兵全部行动,李景珑问:“援军何时能到?”

秦亮答道:“清晨张颢才开始点兵,恐怕还有两三个时辰,李长史,你确定它们会往这儿来?”

又一群乌鸦发出呱噪声掠过。

李景珑本想说“非常确定”,毕竟群鸦飞过,正是因为大规模行军,惊扰了林中冬宿鸟类,然则顾及自己说什么什么不发生的倒霉命,还是别这么快下结论的好。

“也许吧…”李景珑迟疑道,“这不好说。”

秦亮震惊了:“不好说?!”

周围士兵全是一副“你逗我?”的表情,纷纷放下箭矢,心想你不确定还让我们在这儿守着?

寒风凛冽,郭原连个砖墙都没有,唯独周遭立着不少以木桩捆在一处的木栅城墙,仅用以防狼群入侵,木栅内堆了几个箱子充当城楼,外头则是以木轮推动的两扇大木门。

李景珑说:“要不把百姓全部撤到凉州府去?”

秦亮认真道:“李长史,这里只有你与尸鬼战过。今日也是你…”

秦亮注视李景珑,话中之意尽显,李景珑明白他未出口的半句话,事实上五更时接到急报,李景珑便当机立断,要求秦亮马上发兵,前往武山。

秦亮不顾违命,擅自发兵,全是因为听李景珑所言,李景珑心中自然清楚,不能让秦亮背黑锅,自己总得下决定。

他犹豫片刻,最终道:“留一半兵力守城,另一半带百姓们全部撤退,退往凉州城!快!”

秦亮:“那么,今天便听李将军吩咐了。”

李景珑一点头,快步上了高处,望向远方平原。身后士兵则开始组织百姓们撤退。

足足半个时辰后,李景珑陷入了巨大的惶恐之中,似乎自己已倒霉出了一个新境界,这镇子若云淡风轻地无事发生,自己非得被赶过来的哥舒翰瓮中捉鳖抓去杀头,外加被本地百姓给骂死。

不至于…李景珑深呼吸,安慰自己:我有心灯,定是上天赋予重任之人,不会就这么被哥舒翰砍头…可是心灯本来也不归我,这么说,似乎有点勉强。

“我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李景珑朝秦亮说。

秦亮又被李景珑吓出一身冷汗,问:“李长史,您什么意思?”

李景珑说:“没有鸿俊在…待会儿万一尸鬼军还没到,哥舒翰老将军先到,我就只好逃了。”

“千万别啊!”秦亮骇然道。

李景珑所拥有的心灯只能对付怪物,却对付不了凡人,拿心灯照人有什么用?只能晃几下眼睛…千军万马冲过来,自己身手再好也是被踩死的命,早知道该狠狠心叫醒鸿俊,好歹逃起来有五色神光挡一挡,还有命在。

“那你只好祈求尸鬼军来了。”秦亮答道。

“你们看?”

黄昏时,大地产生了微微的震动,李景珑一惊,忙冲上高处。

“来了!”李景珑怒吼道,终于来了!

然而那大军如同黑色潮线一般,仿佛从四面八方汇聚,形成一股黑潮,不断北上。

李景珑:“…”

秦亮颤声道:“有多少?”

“十…十万。”李景珑看那架势,大约估了个数,说,“只多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