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年纪不轻,顾嘉礼是他唯一的男嗣,自是心头看重不已。顾嘉礼身子骨羸弱,若是能得赖氏照看,自是再好不过。只是赖氏是女儿顾令月的人。这些日子,他虽然和顾令月父女感情亲善,却如履一层薄冰。若要寻了顾令月开口,要她将自己房中的掌事姑姑交出来,调到异母弟弟顾嘉礼的南风轩中服侍。着实不好开口。

在书房中踱了数个来回。忽的生了念头,顾令月性子清傲,赖氏却不过是个奴婢,自己身为国公府的主子,派人到她的面前,命她前去南风轩伺候顾嘉礼,她难道胆敢不应不成?待到木已成舟,顾令月就算发现,也便也晚了!顾令月对自己这个阿爷素有孺慕之情,便是知道了此事,难道还能和自己撕破脸不成?

打定了主意,心中大定。

一轮金乌从东天升起,棠毓馆中海棠花在晨光中舒展枝叶。赖姑姑从房中出来,寻思着天气秋分,时节转入肃杀,小娘子的滋补膳食应当重新调整过,茯苓猪心羹性温补血,最是适合不过,丫头小雨从馆外进来,禀道,“姑姑,国公请你出去一趟。”

赖姑姑一诧,笑着应道,“我知道了!”打赏了小雨,步出棠毓馆。

桂华院中双株百年桂花老树洒下满院清香。昨儿夜里,顾鸣歇在碧兰阁中,清晨晏起,便换了一件常服,在桂华院二进侧堂之中坐下。赖姑姑随着丫头引入堂中,向着顾鸣道了一礼,“民妇赖氏见过韩国公,国公万福!”

“起来吧,”顾鸣道,抬头望着堂中赖姑姑,“你就是赖氏?”

“正是。”

“听说你善于调理人身子,有一手好的药膳手艺,三郎君身子骨虚弱,你去他的南风轩中服侍一阵子。三郎君乃是国公府的小主子,南风轩中一应用品都有,也不用回棠毓馆收拾什么行李,随着丫头过去就是了!若是服侍的好了,国公重重有赏。”

赖姑姑面容上闪过悫怒之色。燕喜之术博大高深,权贵人家素有人专门服侍。她于其道上浸淫精湛,在宫中服侍多年贵人,因着厌倦了宫廷生活,早就赎了身份回家养老,便是尊贵如太皇太后,想请她回来照顾顾令月,都是奉了礼数请回来的。顾鸣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一个无权无职的国公,竟胆敢这般轻慢指动她?

“国公说笑了。”她昂着头道,“我是棠毓馆的人,奉太皇太后之命侍奉在顾小娘子身边,调养小娘子身子周全。三郎君天资俊发,自有高人服侍,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略屈了屈膝,“如今天色已亮,小娘子怕是醒了,我要回去伺候了!”

“大胆。”顾鸣不意赖氏态度倨傲,直接拒绝自己的吩咐,勃然大怒,怒声斥道,“不过是个奴婢,主子吩咐做什么就该去做什么,哪有你不听的道理。”

赖姑姑冷笑,“国公怕是弄错了,赖氏早年供奉宫廷,五年前蒙太皇太后恩诏,赦还其身,如今乃是良民,可不是奴婢。”眉宇间闪过一丝蔑然之色,“便算是奴婢,也不是韩国公府的奴婢!告辞!”

天色清亮,微风吹拂馆中天青薄纱帘,层层褶皱犹如荡漾水波。顾令月坐在阶前,阶下姿色绚丽的海棠花映衬着少女雪白的面颊,愈发显得肌肤质地仿若透明。

“小娘子,”碧桐瞧着少女的脸色,心惊胆战,“姑姑回来无事。过些日子咱们就该回公主府了,公主在府中很惦记着你,你可别因着什么事情气坏了身子!”

“今年秋天天气奇怪的紧,一忽儿晴,一忽儿雨,让人捉摸不透。”顾令月唇角微微翘起,“我竟不知,我的棠毓馆竟成了个筛子,让人予取予求,这真真是有趣极了!”少女声音悠悠,似乎心情平静一如往日,只是扣在杯盏上发白的指色,显出了心底积郁之气。

自己对锦奴这个孩子其实没有什么恶感,这些日子在顾鸣书房中相处,更有几分喜欢,甚至觉得这个孩子在苏妍一房污泥濯染下,还能成长成如今这般正直模样,着实是不容易。但是若要让出赖姑姑去南风轩服侍他,顾令月只有说三个字,不可能!毕竟顾嘉礼再可爱,终究是苏氏的儿子,天然代表的是苏氏一房利益,赖姑姑却是自己的掌事姑姑,自己绝不可能踩着自个儿给顾嘉礼做脸。

“哎哟!”众友斋中,何坤跌足叹道,“…东翁这番行事可真差了,三娘子久离归家,与国公府感情疏离,正是东翁该下水磨工夫怀柔的时候,不过是个会做药膳的婆子,为了区区小事这般驳三娘子的脸面,着实得不偿失啊!”

院中青竹微微摇晃,映在书房窗纱之上,天青水盂透出清清气息,坐在榻上的顾鸣听着何坤的话极度不喜,“先生这话我可不爱听,顾留娘是我的女儿,我不过是要她做点区区小事,何至于如此?”

书房外长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碌碌轮舆声,扫尘的声音阻拦道,“三娘子,国公在里头接见客人,您不能就这般进去。”

“让开!”顾令月怒声斥道,推开房门跨入书房。

何坤见着这般架势,退后一步,朝着顾鸣拱手,“东翁,小生告退!”

顾鸣转头注视着顾令月,点了点头,扬声道,“留娘,你擅自闯入书房做什么?”

“听闻阿爷今晨召赖姑姑入桂院吩咐,”顾令月道,“阿爷难道不打算向女儿解释解释么?”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顾鸣道,“我命赖氏去往南风轩服侍你弟弟锦奴。赖氏不识抬举,竟无理拒绝。我听说她并非奴婢之身,良民身份虽较奴婢体面,富贵人家身边伺候的人很重要,调养身子之事更是性命攸关,赖氏许是手艺不错,但无身契辖制,若是生了坏心,可不好防治。这人已是不适宜留在身边了,你便逐出去吧!”

顾令月垂眸微微冷笑,“阿爷的话女儿听不明白。”

她扬声道,声音幽微,“赖姑姑在宫中伺候多年,太皇太后很是信重。她是女儿房中的人,阿爷没有经过女儿同意,竟随意指派,到底把女儿这个主子放在哪里?”

大周贵女的教养姑姑地位重要,某种程度上就代表了贵女的脸面,顾鸣为了庶子顾嘉礼,竟是想也不得想,就打算拿了嫡女身边的教养姑姑去照顾顾嘉礼,将嫡女的脸面看到连尘芥都不如!

“你和阿爷说话是什么口气?”顾鸣闻言激怒起来,“锦奴是你的嫡亲弟弟,你的教养姑姑调过去伺候一阵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为了这么点小事,竟闯到书房中指责生父,当真是少了教养。”

顾令月抬头瞧着顾鸣乌肃的面色,顿了片刻,落下泪来,“赖姑姑是女儿的人,阿爷,赖姑姑是太皇太后特意为女儿延请的人,正是因着女儿身子禀弱,中气虚弱,若是你将赖姑姑从我身边调走,没了赖姑姑调养的女儿,日后身子会如何,你可想过没有?”

顾鸣之前倒真的没有想过此处,此时闻言,面色微变,却不愿意在顾令月面前失了颜面,只淡淡道,“兄弟姐妹之间,何尝有那么多的分别?我瞧着你如今身子好的很,倒是锦奴身子更弱些。他是你唯一的亲弟弟,你作为姐姐难道不当疼爱他些?便是不成,又何必计较在心。”

顾令月闻言心若死灰,垂眸呵呵笑着,一滴水光从眸中落下,打在鲜红的六幅石榴广裙裙幅上,寂静无声:这些日子,她以为,阿爷对自己这个女儿,是有一些些真心疼爱,一些些的!今儿这番话语,方将真相残忍的剖开摆在自己面前。原来,自在阿爷心中,终究只是晋身的阶梯,他真正疼爱的子女只有顾嘉礼、顾嘉辰,为了这双儿女,他可以剥了自己的脸面去成全他们。

外间天色浮躁,顾鸣隐隐觉得气虚,更因这种气虚添加了一种烦躁,怒声斥道,“这事情我到底有些考虑不周了。赖氏你竟信的过,就留在身边吧。天工坊的衣裳做工不错,闺中女儿最是喜欢不过,我让人给你订做几套。”顿了片刻,又道,

“顾家子弟当都是孝悌友爱之人,从前你流落在外,教养之处有些不足,便也罢了,如今既回了公府,该当好好听从长辈教导,平心养气,日后懂得了宽仁友爱的道理,方是咱们家的好女儿!”

顾令月应道,“多谢阿爷了!”声音木木的。

顾鸣没有注意顾令月的神情语气,只以为自己已经安抚好了女儿,吩咐道,“你先回去吧!”

顾令月静默片刻,转身离开。

天光清朗,房外的青竹摇曳,发出沙沙声响。顾令月在门外忽的停住脚步,转头问道,“阿爷,你当真觉得,孝悌友爱乃是正确道理,兄弟姐妹之间当宽仁友爱,此为正道?”

她问话的态度十分郑重,顾鸣心中闪过一丝些微不妙情绪,略品了品,没有发现不对劲所在,于是点了点头道,“这是自然的。世上唯有兄弟手足乃是血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须当彼此守望互助,方是家族长盛不衰之相。”

少女螺首微垂,明朗天光在长长的睫毛下洒下一片阴影,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馆中花叶无声,顾令月坐在窗前,天光将少女的身子拉的修长,袅袅动人。陶姑姑瞧着顾令月天色中脆薄的肌肤,心头升起一丝怜惜之情,少女遇到这样一个亲生父亲,可谓是缘薄。可是有些话总是要说了,只得开口询问。“国公的心偏的没有地方。今日之事,若是咱们棠毓馆哑忍,怕是府中人人认为小娘子可欺,看低了小娘子去,日后再想立起来可就难了。小娘子可有什么想法?”

顾令月抬起头来,“自是要反击回去的!”

一家之中,便是亲如父子兄弟,彼此相处也是有一定规章。赖氏是顾令月房中之人,顾鸣越过顾令月调派赖氏,可谓是打了她的脸面。她忍住了眸中水光,挺起背脊坚强起来。“阿爷这次做出这般无理之事,究根到底,不过是因着我是他的嫡亲女儿,便将我房中的人事都看做了他的禁脔,随意差动。若是我不寻个法子打疼了插手我房中的手,就算是这回驳了他,下回怕是还会有人生出这等念头来!”

陶姑姑欣慰的叹了口气,顾令月能够说出这番话,可见得心思剔透。这个女孩由她教养,渐渐长大,露出了自己骨子里的清刚,行事愈发端方大气,心中赞叹。“娘子道理见的极明,”陶姑姑闻言欣慰一笑,“既如此,您打算如何动手呢?”

顾令月唇角泛起一丝冰凉的笑意,“想要让人肉痛,只有刀子割在他自己身上才可以。”

转过身来,

“阿爷总说,血缘最亲的乃是父系,兄弟姐妹之间当守望相助,才是家族兴旺之道。阿爷说的道理冠冕堂皇,我倒想看看,他自己究竟能不能够做到!”

西房

范氏当厅而坐,府中报账之人立满了厅中两排,许久之后,方归拢了国公府一个月的花销用度。挥退了对账之人,范氏在厅后的啜了一口饮子,叹道,“当初不当家时只抱怨那苏氏手头艰刻。如今掌了中馈,方明白花用艰难。这国公府究竟是个怎样的状况。能够支撑空洞成这般的府邸这些年,苏氏也算是本事了!”

“夫人说的极是,”吕姑姑捏拿着范氏的臂膀,笑着道,“可掌中馈总比从前闲着什么都不管的时候日子好。毕竟,不管如何,大郎君和二娘子花用可比从前比从前好多了。”

“这倒是!”范氏想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唇角的笑意也和灿起来。

“二夫人,”丫头在帘外屈膝禀道,“三娘子从东边过来了,如今正在外头,说是求见呢!”

“三娘!”范氏遽然而起,心中惊疑不定,顾氏三娘令月金尊玉贵,今日不知怎的,竟是登上了西房门庭。忙从厅中迎了出来,含着笑道,“今儿日头真好,不知道哪阵风将三娘子吹到咱们这儿来了呀?”

“今儿乃是月末日子,大母和大娘约定我半月一次交替住国公府和公主府,回公主府的日子到了,”顾令月笑吟吟道,“我想着今儿就要回公主府了,特意来西房向二婶辞个行。不知二婶可欢迎侄女儿呀?”

“欢迎,如何不欢迎?”范氏十分热情,亲亲热热的挽着顾令月的手进了厅堂,小丫头奉上茶羹,范氏亲自接过置在顾令月手边,笑着道,“知道三娘子善长茶饮,二房手头并不宽裕,没有今年极品的顾渚紫笋,这茶是明后阳羡茶,三娘子尝尝看,可千万别嫌弃。”

“二婶客气了。”顾令月尝了一口,笑吟吟道,“这茶已经是极好的了!”

将茶盏放在一旁,不动声色开口道,“听着二婶的意思,西房的日子竟不是那么好么?”

“如何不是呢?”范氏叹口气道,握着“按理说你是小辈,寻常不该同说的。只是三娘子聪慧,二婶就与你说道说道。”

“国公府进项一年不如一年,你二叔虽也是嫡子,到底不是居长。府中尚未分家,二房没有多少私产,二叔在外头行走需要钱财,你大兄与二姐年纪也渐渐大了,日子如何能好过的了?”

顾令月闻言面上露出一丝同情之色,“韩国公府煊赫,留娘只当二叔生活定是宽裕,如今才知道,竟是这般清苦。如今可好,”陡然展颜一笑,“阿爷最是讲究兄弟孝悌,怜惜二叔生活清苦,打算将长安南郊的同水庄赠给二叔,也算是补贴一下二叔和侄儿侄女。二婶可千万莫要推辞呀!”

范氏闻言一怔,眸中闪过一丝狂喜之色,“三娘这话说的可是真的?不是再跟婶子开玩笑吧?”

“瞧婶子说的,怎么会?”顾令月笑容可掬,“这等事体这般重要,我怎么会拿它开玩笑呢?阿爷居长,忝居国公之位,他傲岸,最是宽仁友爱不过,听闻二叔二婶生活轻减,如何能不贴补一二?这不是很正常不过的事情么?”

范氏目光微微闪烁。

韩国公顾鸣为人她很清楚,素来志大才高,虽满口里和睦友爱,做出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但若当真肯将这兄弟慈爱的情怀惠顾到二郎顾轩身上,这么些年西房也不会这般“困窘”了。只顾令月今日登门说的这番话,却是着意示好,也算递出一份口实。这同水庄她也是知道的,是国公府的祖产之一,收益虽非惊人,却胜在稳定,且庄中产的桃子甜脆可口,十分有名。今日得了顾令月口实,便可去向国公索要痴缠,说不得顾鸣一个却不过面子,将同水庄真送给自个二房。侥幸白得一个庄子,可不正是称心至极!

这般一想,面上就笑的一朵花一般,在少女腕上拍了拍,盈盈笑道,“三娘,婶子记你的情了!”

顾令月见范氏领会得,垂眸微微一笑,“时候不早了,留娘也该回公主府了!二婶留步!”

范氏一路将顾令月送到府门前,笑吟吟道,“三娘一路慢走,多多保重!”

顾令月回头致意,“二婶留步。”

国公府门庭宽宏煊赫,桓衍坐在门前高头大马上,见阿顾领着人从国公府中出来,露出明朗微笑,“小娘子!”

“桓阿兄,”顾令月见着许久不见的桓衍,分外高兴。

“好些日子不见,阿兄又长高了些!”少女笑意盈盈。

桓衍乃是丹阳公主收养的孤苦母子,公主心痛爱女,收育桓衍有几分童养夫婿的意思,着意培育桓衍与女儿的感情,令二人常常相处,阿顾外出也总由桓衍护送。感情颇为亲密。如今阿顾去了国公府,桓衍不好再随护在一旁。今日她回公主府,桓衍思念阿顾,便自告奋勇前来迎接。

“我吃用的多,自然就容易长高。”桓衍笑出了一口白牙,打量了阿顾一眼,“倒是小娘子,好像还是从前一般模样。”

“胡说什么?”阿顾不爱听这般话,伸手捶打,二人嬉闹。桓衍扶着阿顾上了马车,“阿顾你上来,我给你赶车。如今我赶车可稳当了!”

阿顾盈盈一笑,“那我就等着看桓阿兄的本事了!”

“坐好了!”桓衍眉宇之间明亮飞扬,扬鞭打在驾马背上,拉马唏律律一声,朱轮红盖车前行。

长安东市热闹非凡,朱轮华盖车穿行于其间,车帘微微动荡。桓衍之言果然不需,驾的车果然又快又稳。顾令月坐在车厢中,依靠在车壁上,面色脆薄。

“娘子,”碧桐心惊胆战,“咱们不会出事吧?”

阿顾微微一笑,唇角中露出讥诮之意,“阿爷一直教导我孝悌友爱,他与二叔也是嫡亲手足。自也当孝悌友爱。二叔一家生活困窘,阿爷看不过,从祖产中挑一个庄子贴补二叔,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话是这么说,可是…”碧桐神情纠结。

“没有什么可是,”阿顾讽笑,“阿爷宽宏大方,不过是个庄子,若是看在眼里计较在心,可就叫人觉得不是了!”

国公府中,范氏送了顾令月出府,便叫来二房管家范奎,吩咐道,“国公心疼夫君清苦,将同水庄赠给二房,你现在就去寻国公,要回同水庄的契书。”

范奎领了命前往国公书房索契。除风听闻范奎来意,面色大变,即刻奔入书房,“国公,不好了!”

顾鸣正在书房中观书,听闻扫尘叫嚷之声,不悦至极,斥道,“什么不好了?大将小怪的,有什么事情?”

除风讷讷停住禀报道,“国公,二房管事范奎在外头等待,说是三娘子代国公您将同水庄送给二郎君了。如今他在外头,等着讨要同水庄的契书呢!”

顾鸣闻言大惊,猛的起身,“什么?”

“三娘子代国公赠送二郎君同水庄,二房管事如今在外头等庄契呢!”

顾鸣怒喝,“孽女!叫顾令月立即前来见我。”

屋中静默片刻,除风方道,“国公,今天月末,三娘子该回公主府。早上往老夫人那儿请过安,这时候怕是已经在路上了。”

顾鸣目眩跌坐在身后榻上,登时明白过来:当日在书房外,顾令月询问自己是否当真手足容让。自己以为她指的是她自己与阿瑜、锦奴姐弟妹。他希望留儿善待阿瑜、锦奴,自然应答是。如今方想明白,顾令月指的竟是自己与二弟顾轩。自己与二弟兄弟感情自然极佳,但公府困顿,一个庄子出产虽然不是极大,但也不可轻忽,自己如何舍得将同水庄就这么平白赠给二弟?心思电转,愤恨至极,重声喊道,“孽女,孽女!”

除风侯在屋中,等待片刻,大着胆子道,“国公,范管事还在书斋外等着呢,小的如何回复他呀?”

顾鸣跌坐在榻上,想着将同水庄从自己手中送出去,登觉心如刀割。不肯如此。顾令月是大房之女,她在二房说出口的话对大房有一定代表意义,便是自己也不能够完全无视。二房之中,范氏妇道人家看重钱财,若是拿着那个孽女的话柄朝自己索要痴缠,自己再头疼不过。为今之计唯有寻了二弟顾轩回来。打定主意当机立断,吩咐道,“速去府外寻了二郎君回来,命二郎君回来见我。”

除风立时应“是。”

顾鸣立在原处,想着顾令月这个孽女为自己带来这般麻烦,心中愤恨至极,斥道“这个逆女!有本事她就不要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十八:梅花落满道(之衣肆)

阳光洒在热闹的东市之上,铺下一层金光。一辆朱轮华盖车在东市十字路口处停下,一个华丽衣裳的少女从车上下来,凤仙源大步的从店门中迎出来,唤道“阿顾!”陪着阿顾走进街旁百岁春中。

新开的店肆店面极大,平规整齐的木地铺在地面上,上面打上一层蜡,光滑亮泽。衣肆中被收拾的十分干净,靠着北墙之旁木搭的高台上,摆着一束束累累丝帛,五光十色,丝质缤纷,俱都是上好的丝绸,闪耀着柔顺的光华。

一名二十余岁的女郎从柜台后头走出来,朝着凤仙源和阿顾道了一礼,笑着道,“两位娘子万福!”

“这个是女掌柜越娘。”凤仙源介绍道,“越娘精通丝帛裁剪事项,且长着一双巧嘴儿,能说会道,日后由她在楼下招呼客人。”

“早就听凤娘子说顾娘子是个美人儿,”越娘朝着阿顾一笑,脸颊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爽朗大方,“如今一见,果然是玲珑剔透,让人一叫就爱的!”

阿顾唇角泛起一丝笑意,赞道,“果然是个会说话的!”

凤仙源点点头,笑着吩咐道,“我和顾娘子到楼上去看看,越娘,待会让小余送一鼎茶上来!”

“嗳!”越娘应的声音清脆,“奴晓得了!”

凤仙源领着阿顾上了二楼,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打开门扉,引着阿顾走了进去。

阿顾随在她的身后进了门,左右打量楼上。

楼上地方不大,收拾的十分典雅,硕大的屋子铺设着深红色的长绒宣州地衣,绒毛长长的如同柔软的云端,淡淡的苏合香燃在角落香几上的美人捧心香炉中,吐出缓缓青烟。东面一张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张《芙蓉锦鸡图》,屋子里靠着各边墙壁设着多张月牙凳、罗汉榻,高低错落,衬着柔软的大红丝袱。一旁一对美人高斛中,插着一粉白相间的荷花,尚带着清泠泠的水意。

“阿顾觉得这儿如何?”凤仙源邀请阿顾在靠着南窗的红纹锦榻上坐下,笑着问道。

阿顾接过小丫头捧上来的茶羹,饮了一口茶羹,笑着道,“挺好的!打眼瞧着,我竟觉得这儿不似卖衣裳的铺子,倒像是个名门贵妇的起居室哩!”

“这儿乃是雅室,得你这样说就好了!”凤仙源笑道。

“我想过了!公主给的这间铺子十分宽敞亮堂,一楼大堂布置做店面,买卖丝绸布匹,也挂着些一般成衣贩卖,可接待一般百姓。从外头引一支楼梯通到二楼雅室,接待达官权贵家的夫人女眷!”

阿顾听着凤仙源的话语,见她的一双眸子因着对未来的憧憬而亮晶晶,好看非常,心中妥帖,信赖笑道,“凤师姐想明白了就自去做吧!我对凤师姐都是信任的!”

凤仙源舒心笑了起来,“不急!”顿了片刻,“百岁春之事待会儿再说,我先给你介绍一个人。”抬起头来,朝着室中帘子方向拍了拍掌,扬声道,

“韩姐姐,你进来吧!”

随着凤仙源的掌声,一个女子从帘子处出来,向着阿顾福了福身,“奴家见过顾娘子!娘子万福!”

这位女子大约二十□□岁,头上系着一块墨绿头巾,一身藏蓝绫衫,下系六幅襦裙,一根腰带系住腰间显着腰肢细如杨柳。全身衣裳幅面素净非常,腰带上却满绣着蝴蝶穿花纹,精致非常。

“这位韩娘子名唤丽娘,”凤仙源笑盈盈介绍道,“别看她年纪不大,手上一手绣功非常了得。若非我和她商量了将这座衣肆分给她两成,怕咱们百岁春还请不回她呢!”

阿顾目光落在韩丽娘手指上厚厚的茧头上,顿了片刻后收回,笑着道,“韩娘子请坐。”见着韩丽娘在窗前锦榻上坐下,方嫣然道,“按理说,韩娘子是我师姐请来的,我不该怀疑你的绣艺,但毕竟百岁春的生意不是儿戏,我还是想看看你的绣艺!”

韩丽娘眼睛中闪过了一丝傲然之意,道,“顾娘子,你身上的这件罗裳是曹云娘绣的?”

阿顾登时讶然。宫内坊的绣娘手艺最好的有两个,一个是春十三娘,另一个便是曹云娘。春十三娘如今专职圣人衣裳织绣,久未现人前,名声反而渐渐沉寂。曹云娘声名愈发强盛。阿顾衣橱里的不少衣裳都是出自曹云娘之手。今日出门,因着天气晴朗,只披了一件淡黄湖罗窄袖对襟衫,衫角的黄鹂便是曹云娘所绣,活灵活现,犹如枝头要唱起歌来一般。

“你的眼光不差,”她点了点头道,“正是!”

韩丽娘从手边取了一块玉色帕子,唇角微翘道,“奴家若空口说奴绣艺多好,怕是顾娘子也不会相信。奴家立时便绣一只黄鹂出来,由着顾娘子比比看,我的手艺与曹云娘孰高孰差。”登时便捻了针穿线,坐在凳上对着窗外天光绣起来。

阿顾只觉韩丽娘首先线梭走的飞快,也看不明白她使用的是什么针法,不过一顿饭功夫,一只黄鹂鸟便得了。将帕子袖手递到阿顾手中,“顾娘子请看。”声音中充满了自信之意。

阿顾翻开帕子,见了帕上的黄鹂鸟,不由吃了一惊。

黄鹂鸟跃然帕面,双持微展,一双豆大的眸子犹如带着光泽,犹如立时要从帕子上飞出来。比诸曹云娘的手艺也不差什么。旁的且不论,单凭这一只黄鹂鸟,绣功便出色至极。

“韩娘子于绣艺上确实是高手。”阿顾将帕子递还,目中闪过叹服之意,“我没有疑义了!”

韩丽娘眸中闪现自傲之意,“若不是我对自己的绣艺有着这般自信,也不敢向凤娘子索要如此高价。凤娘子的衣裳样子我已经看过了,不少衣裳样子都颇有别致之处,如果做出来,一定能够卖的红火,我领着几个绣娘赶工,只要手脚勤快,半个月也能绣出个百十套出来,在衣肆中贩卖,定能挣个好银钱。”

她描述的前景任谁听了,都一定十分欢喜,凤仙源却摇了摇头,“不。”出乎意料道,“百岁春的衣裳样子每样只做一套。”

“一套?”韩丽娘吃惊不已,“为什么?那样挣不了钱呀?”

阿顾闻言倒是颇为镇静,笑了笑,“丽娘姐姐别急。师姐这么说,自然有她的道理。师姐,你不妨说说你的道理吧!”觑向凤仙源。

凤仙源闻言深深的望了阿顾一眼,笑道,“我确是有我的道理!”

“百岁春只打算做富贵人家女眷的生意。走高价路线,以价抵量。若咱们能将一件衣裳卖出寻常衣裳十件,百件的价格,自然在银钱上不就持平么?”

韩丽娘愣在那里,她素来的认知便是勤劳绣工赶出批量衣裳,没有想到竟有这般“以价抵量”的经营理念,喃喃道,“可以这样么?那些富贵人家女眷真的愿意花大价钱买一件衣裳么?”

“为何不能?”凤仙源一扬下颔,美目露出自信光泽,“我自信自己设计的衣裳样子新颖讨喜,丽娘,你的绣技也精致高超。长安那些贵女从不怕价格昂贵,只怕衣裳不够出色,只要百岁春制出来的衣裳足够精致夺目,便少不了有大把人家捧着银钱来买我们的衣裳。”

阿顾目光微微转了一圈,已经是明白了凤仙源的想法。笑着道,“韩姐姐,师姐说的是对的。长安那些个贵女家中都有针线班子。若非衣裳足够出色,她们不会在外头购买。名门贵族家的女儿常常参加宴饮,若是撞裳了,便是再丢脸不过的事情了。只要咱们初期使使手段,形成了对百岁春的追捧之势,便是再贵的银钱,也会有人捧着来买的。”

韩丽娘依旧半信半疑,只是见阿顾和凤仙源都坚持如此,犹豫片刻,只得点头道,“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我们就先试试吧!”

阿顾拊掌笑道,“如今主意既定了,咱们要如何打开局面呢?”

凤仙源抿嘴而笑,“这事儿说起来也不难。”一双妙目凝视在阿顾身上,笑着道,“就要着落在阿顾你身上了!”

阿顾被她奇异的目光看的一怔,奇道,“我?我能做什么?”

“你如何就不能做什么了?”凤仙源笑着道,款款走到阿顾身边,抚着阿顾的肩膀,“如今离中秋不远了,宫中每年中秋都会举行宫宴,公主是圣人的嫡亲姑姑,定会参加宫宴。阿顾作为公主的女儿,到了那一日,就负责穿上咱们百岁春新作的衣裳,打扮的美美的,出现在宫宴上,让所有宫宴上的宗室女眷都看到就可以了!”

阿顾明白过来:

长安权贵如云,皇家宗室作为大周最尊贵的人家,乃是这些顾客中的最顶端。宫中的妃子,及一些宗室王妃、公主,都是长安贵人,引领着长安的时尚。若是百岁春的衣裳中了这些人的眼,哪怕只有一两个人定下生意,百岁春的名头就算是打出去了!

只是,这主意虽好,阿顾却对自己没有自信之意,念着自己身子不足之处,微微退缩,摇头道,“我不成的!便是百岁春的衣裳再好,我身子不好,怕是也打扮不出风采。若师姐真的打定主意,咱们再想想别的法子。小姨惯来疼我,我去求求小姨,她定肯帮忙的!”

凤仙源凤目一挑,“玉真公主当然好,百岁春是阿顾你的,可不是她的!”

她挨着阿顾坐下,亲亲热热的道,“再说了,阿顾你凭什么说打扮不出我想要的风采来?这些日子,咱们已经赶出几套衣裳来。我心里念着阿顾,这几件衣裳都是为你设计的,玉真公主虽也是美人儿,却是少妇,气质与阿顾你截然不同。若是由玉真公主出去,便达不到我想要的效果,再说了,”她觑了阿顾一眼,笑盈盈道,

“阿顾你生的这么美,怎么便不可以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让人看着喜欢?”

阿顾听着凤仙源的话语,怔了片刻,问道,“师姐,你真的觉得我是个美人么?”

“当然,”凤仙源微微一诧,笑着道,“你怎么会这么问,你当然是个美人儿!”

阿顾微微嗫嚅。

宫廷权宦之间美人如云,阿顾这些年所到所经之处皆是有数的美人儿,对比之下,倒从不曾觉得自己生的有多么美。更何况,阿顾犹豫道,“如今大周都流行以丰腴为美,像是太贵妃那样的人方是正统的美人,我身子单薄,又常年坐在轮舆上,哪里撑的起衣裳的风仪!”

凤仙源怔了片刻,瞧着阿顾,唇角泛出一丝忍笑笑意。她虽与阿顾交好,一直却觉得自己和阿顾之间因身世之别有着一道鸿沟。这一刻听了阿顾的话,忽然发觉阿顾也有着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女的烦恼可爱,陡然变的亲切可爱起来。

她微微笑着,揽着阿顾的手坐在锦榻上,“周人如今重牡丹,但梅花开放在风雪之间,亦是一种难得美丽的奇花。从大周倒推回去三四百年,魏晋南北朝,又岂不是以清瘦为美的?可见的一时的审美偏好终究是偏好,有些东西美好终究是美好的,终究有人会懂得欣赏。”

“而且,”她昂着下巴,微微一笑,“这世上只有不会打扮的女人,没有丑女人。阿顾,你年纪虽小,但五官清美,不输给任何一个美人。虽然常年坐轮舆,容易显的衣裳臃肿,但只要巧设衣衫,便能避开这一点。来日到中秋宫宴上,定能够惊艳全场的!你若不信,”凑到阿顾耳边,轻声道,“今日我替你打扮一下?”

阿顾犹豫片刻,终究抵不过心中渴望,道,“那就麻烦师姐了。”

凤仙源从衣室中挑了一件月白色小衫,又在另一侧的裙子中挑拣一番,择了一条间色碧笼裙为阿顾换上,用一根墨绿色的裙带系住腰肢,在裙腰上结了长长的结子。大周少女们喜欢穿高腰襦裙,高宗年前裙腰系在乳下,神宗末年以来,裙带渐渐提高,如今已经高高的系在腋下双乳之上,披着长长的披帛粉嫩可爱。但阿顾因着久坐于轮舆上,高腰襦裙便难免显得有些腰身间有些臃肿,折损姿容。倒是上襦齐腰裙的设置,更能显出阿顾如雪里红梅的清瘦风姿。

阿顾坐在梳妆台前,只觉凤仙源为自己挽了一个高髻,又用一支细细的黛笔在自己脸上细细勾勒,又抹上层层馥郁的香液,过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方停了手中忙活活计,取一根绿玉荷叶簪子簪在阿顾鬓间,拍手道,“好了!”

举着一顶镜子端到阿顾面前,“阿顾,你要不要来看看?”

阿顾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不由一双琉璃眸微微睁大。

镜中少女月白色的衫子款款服帖,衫摆上,凤仙源用画笔画了一对束的梅花,梅花枝叶驳梗,带着清倔的骨气和灵气。下面的间色碧笼裙则由一双手艺精湛的绣娘分别绣了错错落落的暗凸纹梅花。上画下绣,符合古衣古制,头顶的高髻则从视觉上拉伸了个子,墨绿色的裙带系在腰间,纤细脆薄,强调出了纤瘦的腰肢,蔓下来的结子犹如画龙点睛,点缀了鲜活的美人图。

——凤仙源随意施为,便凸显了阿顾的特质,打扮美丽惊人。显见得对自己的美学特征十分敏感了解,不愧是学绘画出生,确实是个适合经营衣肆的人才。

“好看么?”凤仙源笑盈盈问道。

“真漂亮!”阿顾赞道。又问道,“我瞧着我的眼睛似乎比平常大些,这是为啥?”

凤仙源眸角闪过一丝隐秘的怅然之色,随即笑的畅快起来,“我刚刚画眉的时候,替你将眼睛轮廓涂了几笔,这般就显的有轮廓有神了!”

“这些妆扮上的事情你都不用管。我都会为你打算好的。”凤仙源道。

她指着自己的脑袋,“我脑子里可有很多衣裳样子,百儿千套的轮换着来,一定把你天天打扮的漂漂亮亮的。阿顾你也不用管其他的,只要常常穿着咱们的衣裳,漂漂亮亮的坐在那儿,咱们的财源就自然滚滚而来了!”

韩丽娘睁大了眼睛,闻言扑哧一笑,“若真是如此,这可真是这世上最让人羡慕的赚钱方式了!”

少女们笑声清脆,天际的阳光从窗中射出来,在雅室地面上铺设出一道晕黄的光带。大周最负盛名的衣肆百岁春的雏形,便在这一日三个女子的谈话中定了下来。

“我有足够的银钱,凭什么你们不卖丝罗给我?”正在此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争吵之声从楼下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