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顾收敛了笑意,转过头去,投入一个淡淡的疑惑目光,“怎么了?”

凤仙源柳眉微微蹙起,起身道,“我去看看。”

她走到扶手旁,从二楼休息台上张望下去,见大堂上一行一身戎甲的兵士面色涨红,似乎在争执着什么,越娘立在柜台后神色微惶努力调和,双方气势剑拔弩张。

“…这位郎君,”越娘无力解释道,“我们衣肆今日还没有正式开张,并不打算贩卖布帛。”

“什么开张没开张的!”军士中为首健硕黝黑的男子盯着柜台后摞摞的布匹,瞪大眼睛冷笑,“你们开门做生意,我上门买布,你按着我指的捡一匹给我也就是了。却在这儿推脱来推脱去的,是不是看不起我这个兵蛮子?”

他的气势凶蛮,越娘心中微惧,额头渗出豆大的汗滴来,笑着道,“怎么会?百岁春诚心待客,若是能做的买卖,一定会做的。只是如今肆中的布匹不曾开始对外贩卖,客官若想要买布匹,不如去市中别的布肆问问?”

“这是怎么了?”凤仙源扶着扶手缓步步下阶梯,扬声问道。

铁勇听了衣肆女掌柜的辩语,怒火愈炽,正想再度出声争斥,闻声转过头来,见一个少女立在二楼阶梯转角处,大约十四五岁年纪,身姿袅袅,一身绛衣裳仿佛是天上的云,倭堕髻上簪着一支白玉珠簪清丽,足上的笏头履上绣着漂亮的纹彩,美不胜收。本是一腔怒火,为凤仙源艳色所惊,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愣愣的立在那儿。

“凤娘子,”越娘见了凤仙源,登时松了口气,忙走到凤仙源身边,禀道,“凤娘子,这位郎君想要买一匹双丝罗,只是衣肆还未正式开张,肆中此时摆着的布匹都是咱们制衣自备,着实没有法子售卖啊!”

凤仙源颔首,“知道了,我来处理。”

她上前两步,走到军士面前,问道,“请问这位郎君怎么称呼?”

铁勇听着凤仙源柔和的声音,只觉心头被安抚柔软,答道,“小娘子,我姓铁,小娘子若不嫌弃,便叫我一声铁大郎就是了!”声音极力放柔。

他性子粗豪,作战素来勇猛,同伴如何见过这般拘束忸怩的模样,登时朝着铁勇挤眉弄眼,发出吁吁声音。铁勇狠狠瞪眼,制止身边同伴妄动。

“原来是铁大郎君!”凤仙源不以为意,颔首有礼,目光在铁勇胸前甲胄上掠过,问道,“敢问您是军中人士么?”

“是!”铁勇昂眉答道。

“小娘子不知道,”一名小士兵见了铁勇表现,探身到前头嚷声,“咱们铁校尉可不是一般平头兵。铁校尉在天水召兵入军,此后投入安西大战,与吐蕃浴血奋战,立下三转军功,受封云骑尉。今年初朝廷征召安西军番上,才从安西召回长安的!如今转入神武军,已经是伍长了!”

“是啊,”另一士兵也在一旁鼓噪,笑出了一口白牙,“咱们校尉进肆,是想拿军中赏赐买一匹漂亮的布回去孝敬老娘的!”

铁勇不妨误交同伴,老底三句两句便被自己同伴泄露出来,不由老脸一红,追着在二人胸背拍打一下,“胡说什么呢?也不怕丢人现眼。”

凤仙源垂眸一笑,目中露出尊敬神色,“原来铁郎君还是一名军中悍将!”目光掠过铁勇先前看中的那匹宝蓝色丝罗,“这匹丝罗质地轻薄,过于鲜亮,郎君若想要孝敬家中伯母,怕是有些不适合,倒不若换一匹蜀绢。伯母年纪大了,这匹对羊纹蜀绢花色大方,老年人最是喜欢,我将它赠送于郎君,算是本肆赠给伯母的,还请郎君收下!”

“这怎么好意思?”铁勇吃惊不已。他本是憨厚之人,最初觉得衣肆女掌柜看不起兵士,这才发作起来。如今得了凤仙源这般款待。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忙推开面前对羊绢,连连摇手,“我身上还是有些银钱,这点东西还是买的起的。实在当不起!”

“当的起的!”凤仙源坚持道,“我素来敬重军士。若非前线战士浴血奋战守卫领土,我们这些大周子民又如何能享有如今城中的太平生活?这匹赭色对羊纹蜀绢便当是本肆厚谢郎君沙场之恩,郎君不吝收下便是!”话音一转,“我们百岁春乃是衣肆,只贩卖制好的成衣。并不零卖布匹,铁郎君日后若想要购买布匹,东市转角过街就有一家布肆,价格公道,品种也多,铁郎君可以到那儿去!”

铁勇受着凤仙源春风拂面的话语招待,只觉脑子晕晕乎乎的,付了银钱,抱着赭色对羊蜀绢出了衣肆,在众人的鼓噪声中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凤仙源当中立于阶梯之旁,含笑而望,顾盼神飞。

“凤娘子!”越娘走到凤仙源身边,唇角泛起松愉笑意,“明明我刚刚说的是一样的话,他便不理会。偏偏凤娘子说了,他便一副傻样儿。真是的!”

凤仙源转过头来,瞪了越娘一眼,斥道,“之前我对你还算满意,如今看来水平还是差了点。咱们打开大门做生意,便要想方设法让每个客户满意。似这般‘不行’的话我以后不希望听见!”

越娘面色一悚,低头道,“奴知道了!”

十八:梅花落满道(之心解)

“啪,”的一声,巴掌打在少女美艳的脸蛋上,顾嘉辰被巴掌的力道打的偏过头去,伸手捂住脸颊,过了片刻方幽微开口,“阿娘,女儿做错了什么?”

“做错了什么?”苏妍重复着股嘉辰的话语,“事到如今,你还问我你做错了什么?当日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在我面前信誓旦旦,转过头去却在你阿爷面前挑拨,事到如今,顾令月与国公府离心,府中东西二房更是平起风波,你觉得满意了?”

顾嘉辰幽微一笑,唇角微撇讽刺,“我只是这么伸手轻轻一挑。他们父女慈孝的架子顷刻间就维持不住,真是有趣的紧。”

“好,好!”苏妍极怒,退后数步望着顾嘉辰,灰心至极,“年少轻狂,自以为得计,其实不过自毁长城、得不偿失,怎么会有你这等目光短浅的女儿?”

顾嘉辰犹如针扎一般跳起来,“我如何目光短浅了?”

“看不清楚自己处境就是目光短浅,”苏妍道,“你和顾令月是不同的。顾令月出身尊贵,不和父亲和好,她依旧是太皇太后外孙女,没有什么损失;但韩国公府没有她这个女儿,却再也没有法子振兴。便是你百般聪慧,失了家族底气,又奈何?”

顾嘉辰一直以来的骄傲被苏妍不留情戳破,本能性防御起来,“那又如何?只要她还想要得到阿爷疼爱,她终究得低头。终有一天我会将她踩在脚下。”

“也许你说的都是对的。可阿瑜,你的时间不多了!”苏妍沉重道,“——你今年已经十二,大周贵女一般十六七岁出嫁,最迟十五岁也该议定婚事。你万般皆好,只一条庶出,就已经落后人许多,若是再传出不得公主嫡妹欢喜的消息,可要如何找人家?”

顾嘉辰闻言却并不在意,微微一笑,扬起洁白的下颔,“我知道阿娘的意思。可那又如何?我仔细想过了,阿娘当年不过是一良家之女,出身平微,可却讨得阿爷欢喜,纵是丹阳公主这般的金枝玉叶,最后不还是得败在你的手下。我是阿娘的女儿,容貌禀性都承袭了阿娘。阿娘可以博得阿爷真心爱宠,我顾嘉辰就不能凭着我自己让男人拜于石榴裙下?”

苏妍闻言心中一灰,跌坐于榻上,浑身无力。顾嘉辰傲气凌人,自己本以为是她原本心气缘故,到头来,原竟是受了自己经历的影响。

只是,阿瑜,苏妍唇边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世间大多的“佳话”光鲜亮丽的表面下,背后大多隐藏着晦涩的真相。自己也曾这般天真,终在现实残酷面前跌的头破血流,如今却看着心爱的女儿重复自己的旧路。

“傻孩子,你当真以为阿娘过的真的那么风光么?纵然阿娘如今在府中受了几分尊重,几如夫人,可是最初的时候,进这国公府时,不过是个小小妾室。世上姻缘重门第,年少公子可能因着爱美之心一时青睐,可家族结缔婚姻,又如何会因着子弟的些许动心就定下来?纵是你那位好友许氏女姐妹易嫁,也是因着秦氏曾在姐妹间掂量过的缘故,那许团哥也是继室之女,出身不算差了,其母更是得许郎将宠爱。世家强盛千年,于子弟婚姻上心中自有丘壑,若为自家子弟聘你顾嘉辰为妻,能够得到什么好处?你若想清楚了,自然明白!”

“你可知道,”她的声音淡淡道,“自今年六月起,唐御史夫人,昭武将军夫人都登国公府西房大门拜访你二婶?”

顾嘉辰心思纷乱,闻言一怔,“阿娘怎么提起这个?”

苏妍唇角斜翘,“他们都是去相看阿星的!顾婉星虽有公府之女的名头,你二叔却是个白身,论起来本不如你的,如今却被人看好,便是因了今年国公府春宴,你三妹妹挽着她的手,亲口承认与她交好。”唇角泛起一丝讽刺笑意,“公主是太皇太后亲女,极得宫中二圣看重。舍了家中子弟娶这么个妻子,便可攀上这么个贵人儿,这等买卖,如何做不得?”

顾嘉辰闻言惊怒,她自幼有美名,这些年自然不是没有人上门求亲的,只是不是家世低卑,便是人才平庸,自己一个也看不上。堂妹顾婉星在自己印象中一直十分寡淡,远不及自己貌美风流,没有想到如今竟是走俏,上门提亲的人家不乏俊秀之才,竟有好些比向自己提亲的子弟人才好的多!

“阿瑜,”苏妍转身俯视女儿,“你是顾家长女,终身落在何处,心中可有想法?阿娘纵是受宠,到底也只是一名妾室,没法子操持你的婚事。公主独居公主府不肯回府,又曾曾经当面言及不认你这个女儿,不会有人上门提亲。你便只能依靠你大母,便是你觉得靠谱么?”

顾嘉辰闻言身躯微微颤抖,苏妍话语击中了她切切恐惧之处,所有的坚强外衣顷刻崩塌,“阿娘,”跪在苏妍面前,“女儿不想随意许于他人,一生零落,你帮帮女儿,帮帮女儿!”

苏妍暗叹一声,俯下身去,捧出顾嘉辰的脸庞,“阿瑜,你是阿娘的女儿,阿娘总是帮你的。可你真真要记得,做事之前,要多和阿娘商量商量,不能再随意行事了!”

顾嘉辰诚心实意道,“女儿知道了!”

长安城云破日出,射出明亮清光。华丽七宝香车入了太极宫门,宫道巍长,永安宫依旧梁枋垂下的帷幕从春日的棕红色换成了秋日的秋香色,太皇太后坐在上座紫檀罗汉床上,头上的发丝较诸半年前似乎又花白了一些,精神倒依旧矍铄,瞧着外孙女儿和蔼微笑,“一晃眼,也有小半段日子没见了,好像还是阿顾你住在宫中时候的样子,每日里天天见到!”

阿顾闻言心中一酸,低头去掩饰住淡淡泪意,过了片刻方抬起头,笑嘻嘻道,“阿顾怕阿婆见了我嫌烦,才不敢常常过来呢。如今听了阿婆这话,知道阿婆这般想我呢!”

“好,”太皇太后被逗的哈哈大笑,“我就等着阿顾了!”

“母后别宠着她,”公主坐在旁榻上,瞧着殿中祖孙二人温馨情状,眸子皱出微笑纹路,“这孩子天性纯善,却还有几分懵懂,还需阿娘作为长辈替我教导,多多费心一番。”

太皇太后瞧了她一眼,点头道,“阿顾是我的嫡亲外孙女,我自然会费心!”

圆日在天空中渐渐高升,阳光渐渐变成白色,“听说阿顾在东市开了家衣坊,”太皇太后转声问道,“可是好玩?”

“阿婆连这个都听说了啊!”少女声音欢快,“那百岁春是我和凤师姐开设的,如今人员已经齐备,正在筹备,打算八月开张。虽说是个逗着玩的,可也下了很大一番心力,很是盼着兴旺呢!”

“你们这些小妮子能够折腾出什么,”公主不由失笑,捧着杯盏道,“能够不赔钱,我就庆幸了!”

“这话我可不爱。”阿顾闻言不依,“阿娘也太小瞧我了,日后百岁春定会成为大周第一衣坊,不信阿娘等着瞧。”

“哟,口气倒还挺大,”公主吃吃而笑。

“少年人志气高昂,”太皇太后嗔道,“说不得当真能经营出一番天地。”瞧着阿顾笑道,“说不得咱们阿顾这衣坊日后当真能煊赫长安呢!”

“好,”公主笑道,“那我们倒要等着看看,你们究竟能折腾出个什么模样!”

梅姑姑悄步入内,禀了公主事情,公主露出诧色,随着梅姑姑出去。阿顾侧着抬头,瞧着公主立在廊下的侧影,目光深邃专注。永安宫中一片华丽寂静,太皇太后坐在主座凝眸,瞧见阿顾的眸色,心中微微一震,深叹了口气,开口问道,“阿顾,你在顾家觉得如何?”

阿顾抬头望着太皇太后,老人的目光充满了慈悲、怜惜之情,阿顾在这样的目光下,只觉得身体徜徉,自己这段时间所有的悲伤、失望、困惑都溶解于其中。不由扑到太皇太后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太皇太后伸出苍老的手,轻轻的拍打着女孩的背部,“好孩子,阿婆在这儿,莫哭,莫哭。”

良久过后,阿顾方住了哭,抬起头来,抽抽噎噎道,“阿婆,我不知道。我回顾家是有所求,盼着自己的亲人诚心待我,也愿以赤诚回报。可国公府人情复杂,我身在其中,感受深重。这世上大多人皆有所欲所求,不能以诚心待人,竟是我自误了!”

太皇太后淡淡一笑,“你能够看清到这,倒也还算不错。这世上讲究缘法,你天生缺少了些父系缘法,这是你人生的不足,可也从没有人的人生的完满的,你身边还有视你如命的阿娘,还有疼爱你的阿婆,九郎,小十,学会珍惜你拥有的,接受你缺憾的,及时止损,也算是一种完满了!”

“阿婆说的自然对!”阿顾道,“可我就是不明白。”她情绪激动,“我也想要个好阿爷,在国公府里,我努力想要做个好女儿,可是最后结果却让我这般难堪。难道阿顾当真是个不讨喜欢的?”这是她深埋在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怕阿娘伤心,不好跟阿娘提起,陶姑姑等人虽好,毕竟是下人,不好问出口,只得藏在心中,今日见了太皇太后,心中轩敞,方开口吐露。

“胡说,”太皇太后斥道,“顾家不过是人心不正罢了!若阿顾你不讨人喜欢,阿婆为什么这么疼你?小十依赖你,九郎忙于国事,还亲手教你书法。这些又如何呢?”唇角露出一抹鄙夷微笑,

“顾家人心头缠绕太多私欲,已经拥有了很多,却还是奢望一些自己不该拥有的东西,这世上每个人皆有自己的所在,若是认不清自己的位置,不知本分,徒然生波,难免会将自己埋了进去!这便是顾家落败的根由,你当引以为戒!”

阿顾沉思良久,朝着太皇太后一拜,“留儿受教!”

清朗阳光射入繁茂菩提树枝叶之间,烁起淡淡光圈,一座小巧树屋掩映于菩提枝叶之间,玲珑静默。掩映,红玉提着食篮轻手轻脚的走到菩提树下,询问道,“小娘子可好些了?”

“嘘”,碧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微微一笑,“娘子睡着了!”

微梦沉酣,淡淡的菩提香味萦绕在鼻间,阿顾在悠悠睡梦中醒来,心中一片安宁,阳光漫眼,抬头从树屋敞窗中仰望见天空,一蓝如洗的蓝天洗涤着她的心灵:顾家于宫中的太皇太后而言是跳梁小丑,看一眼都不愿嫌浪费;对自己的阿娘而言,是生命力曾经最大的伤痛,情愿后半生永远避开,不复相见;可对自己而言,却是不可回避的生命起源,是自己血脉里的另一半。她无法亲近,也无法逃避。

生命复杂万端,这世上有甜蜜的,就有伤痛的。命运里的馈赠,永远不会只有幸福,犹如蜜糖里包裹的苦涩,甜苦并存,自己能做到的只有接受,化解。想明白了这个道理。阿顾心中郁垒也终究能稍稍放下。

“留儿,”公主絮絮劝道,“若在那边当真待的不快活,咱们就不用再过去了。那个诺言尽不用管它。”微一扬眉,眉宇之间尽是傲岸,“到底我也是个大长公主,咱们就是反悔,又能如何呢?”

“瞧阿娘说的,”天气朗朗,阿顾立在府门前,挨在公主怀中,笑容嫣暖,“咱们和大母说好了半月往返两边,您不疼惜自个儿的名声,我还替阿娘疼惜呢!”“你疼女儿的心,女儿都晓得。可你不能什么事情都为女儿挡去了,有些事情,我终究要自己面对。”

公主一时语塞,她性子柔韧,不擅长于违逆别人心意,见阿顾神情坚持,只得道,“你性子要强,我阻不得你,只要记得自己珍重,记得阿娘惦记着你,也就是了!”

“阿娘放心,”阿顾应承,“我尽都记得!”一阵微风袭来,紧了紧肩项玉色轻纱斗篷系带,登上停在府门前的朱轮华盖车,车轮咿呀一声,缓缓前行。

绛缎帘幕微微动荡,阿顾坐在车厢中,回想当初自己初回韩国公府,心中满怀着对大母和亲人的期待、依恋之情。不过两三个月时间过去,已经起了些微厌倦之心。人生际遇,可谓奇怪至斯。

此时此刻韩国公府高堂大院中,秦老夫人与顾鸣也正在谈论着和顾令月相关的事情。

檀香微熏,秋色帘幕静静垂下,秦老夫人持着佛珠端坐于榻,目视长子的目光中带了一丝责怪之意,“…你上次不是应承了为娘,要好好待留儿么?怎么又弄到了这幅境地?”

“母亲这话说的,”顾鸣声音高扬,“我如何没有尽心?这些日子,我谨记母亲教诲,耐下性子哄这个女儿,可谓是下足了本钱。本以为她的心已经哄过来了,可没想到那个孽女,那个孽女,”想起顾令月给自己留下的麻烦,跌足怒极。自己终究不舍同水庄出息,向二弟示弱陈情,二弟虽隐约有不悦之意,倒也体谅自己,不曾坚持。只是范氏那个妇人贪婪刻薄,到众友斋撒泼闹过两次,只认定了庄子是应承了给二房的,自己出尔反尔,毫无兄弟情意。自己焦头烂额,气的几度吃不下饭。

“人心都是肉长的,那赖氏本是棠毓馆的人,你无缘无故要了她,还打算将她使去伺候苏氏的庶子。这番作为怎么可能指望留儿不生气?”秦老夫人中肯评价道,“到底是你错了!”眯了眯眼睛,

“说到那同水庄,为娘卖个老,说句话。这国公府祖产,我只有你和你二弟一双儿子,产业在谁的手上,我都不介意。若当日在西房,顾令月没有开这个口,你把持着所有产业,我也不会说什么。只是既然这个事情已经起来了,为了一个庄子,伤了你和二郎的兄弟感情,值得么?”

顾鸣颓然坐在座上,这半个月来心疲气劳,心中有心想将庄子给二弟算了。而是转念一想,若是最终这庄子免不了送给西房,自己这半个月来反口坚持,与范氏那泼妇几度争执,又究竟是得到了什么?心中疲累至极,将一腔怨意投到顾令月身上,心中怨道:待到顾令月回来,我定要她好看!

荣和堂安静下来,秦老夫人坐在榻上,闭上眼睛神情疲惫。郎姑姑捏拿着她的肩膀,笑着道,“老夫人为了这国公府,可谓是操碎了心!”

“就算当真是操碎了心,我也不怨什么。”秦老夫人叹了口气,睁开眼睛,“只怕是府中之人愚蠢,不肯听我的话。就算是我用尽了心思,到头来,终究也是没有用处!”

“老夫人过虑了,”郎姑姑劝道,“三娘子是个孝顺的,定会体贴您的心思。”

秦老夫人摇了摇头,“人心肉长,留娘幼年遭受苦难,心思就愈发敏感。这般人记重亲恩,可也容不得一丝假意。这番咱们竟都是做错了,好在到底是血缘之亲,还有弥补的机会。待她回来,我可的待她愈疼着些!”

朱轮华盖车到了韩国公府,阿顾命人将行李送回棠毓馆,前来荣和堂向秦老夫人请安。秦老夫人态度慈爱和煦,“明明是嫡嫡亲的一家人,却偏偏在两府之间来来往往,每次在国公府只能住半个月。竟弄的家不成家的样子。”

“两府往返确实有些奇怪,”顾令月垂眸轻轻一笑,“只是孙女儿有父母双方,想要两边都顾着,便也只能这般!”

秦老夫人自悔前些日子自持祖孙亲情,和顾令月闹的太僵,如今着意挽回,待少女柔和至极,“按说留娘你今儿刚刚回来,府中晚上该办家宴的。只是怕是你累了,咱们一家人很是不必讲究这种虚场子的,倒不如你先回去歇个一个晚上,明儿再说。”

顾令月一笑,拜谢道,“多谢大母体恤之情。”

从荣和堂出来,弄堂里的秋风吹的少女玉色斗篷轻轻扬起,少女微微一笑。她曾一心希望得到大母的怜爱,得到的不过是虚情假意,待到自己冷了心肠,她却变的这般体贴慈柔,可谓讽刺至极。

荣和堂外天光明亮,阿顾抬头远远的见了一人从外院方向向着这边而来,待到近了,方认出来,正是顾鸣。身子登时微微紧绷。

“孽女,”顾鸣陡见顾令月,一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厉喝道,“你还敢回来?”

顾令月唇角微微一翘,随即做出平直之状,缓缓拜道,“阿爷万福,半月未见阿爷,阿爷身子想来可好?”

“我还没有被你给气死,也算是好运了!”顾鸣愤道,他到底是将同水庄的契书命人送到西房,此刻见着顾令月,想起自己痛失的同水庄,登觉得一阵痛心痛肺,“到底谁给你的胆子,冒我的名义向二房赠送同水庄?”

“阿爷这话我不明白,”阿顾抬头,雪白的面颊上一片疑惑愕然,“不是阿爷教导女儿的么!阿爷从前常常教诲阿顾,说外家亲戚生疏,只有手足兄弟同根同源,荣辱与共,当不吝接济周转,相亲相爱。我回去想了半响,觉得阿爷说的有道理极了,从前竟都是我自误了。以己度人,阿爷既是以这样的道理教诲我,想来自己也是身体力行,用‘外物无碍’的准则要求自己。您和二叔正是嫡亲手足兄弟,我瞧着阿爷为长子继承爵位,享着府中众多祖产,二叔却清贫度日,着实心中不忍,想着阿爷定当不吝接济周转,便代阿爷转达赠庄之意,想来定是体会阿爷兄友弟恭之意了。”仰头望着顾鸣目光欣喜,“阿爷,这事我做的可好?”

顾鸣愕然,他向顾令月传递手足友爱、阔财轻物思想,却只针对及阿瑜、锦奴,从未将自己同二弟顾轩囊括在内。留儿、阿瑜姐弟都还未婚娶,依附着父母,让顾令月略赠让些给自己的姐姐弟弟,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但是自己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自己继爵掌家多年,二弟也已娶妻生子,成了自己的房头,彼此之间能和小儿女间一样么?瞧着顾令月天真诚挚的神情,只觉一口血郁在胸口,不下去吐不出来。

“你懂什么?”强自辩道,“你一个小小女孩儿,哪里用的了那么多富余的东西?将之分写给姐姐弟弟,岂非皆大欢喜?我却不同,我早就是一家之主,身上担着养家重担,如今手中的几个庄子收入还捉襟见肘,如何还能分的出庄子给你二叔?”

“那又如何?”顾令月的目光费解,望着他道,“阿爷不是说了,亲兄弟乃是血脉一体的,如手足腹心,彼此守望互助,彼此之间谁多一些,谁少一些,又有什么好计较的?你补贴二叔庄子是你做兄长的心意,府中若当真家用不够,难道二叔二婶还会把庄子守在手中,不肯拿出来补贴么?赖姑姑乃是阿婆给我的人,本事大的很,于我正是当用,可不是什么富余的东西。”

顾鸣被顾令月逼问的狼狈至极,一挥袖子,恼羞成怒喝道,“小孩子家家懂得什么?亲长的话你听着就是了。赖氏即是当真有本事,你便当体贴幼弟,送到南风轩去,也算是你的孝顺了!”

顾令月琉璃眸闪过一丝忿意,忽的收敛了所有情绪,微微一笑,“阿爷说的极是。我待会儿回去,就让赖姑姑去碧兰阁;近来长安多有赏秋之宴,二婶囊中羞涩,想要给二姐姐多加打扮,都没法子如意,赶明儿我见了二婶,定当转达阿爷怜惜子侄之情,替二姐姐定做升隆堂的首饰。”

升隆堂乃是长安最知名的打首饰的商铺,定做一件首饰价格颇不菲,阿顾这番话的意思极为明了,若日后顾鸣要取自己的东西给顾嘉辰、顾嘉礼姐弟,自己定要他陪绑分赠顾轩。顾鸣明了过来,登时暴跳如雷,却到底在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忌惮来。顾令月有着太皇太后和公主在后头撑着,私囊丰厚,便是分出些东西也不会减损什么。自己私产却捉襟见肘,经不得这般折腾。便是自己有这个银钱,又如何舍得轻掷?思来想去,不得不服软唤住顾令月的脚步,“回来!”

“嗯?”顾令月回过头来,荔枝眸中带着疑惑神色,“阿爷这是怎么了?”

“锦奴虽然功课勤奋,他年纪还小,学习大可以慢慢来。这样也可以顾着些身体,赖姑姑暂时便用不上了,还是留在你身边吧!”

“真的不用了么?”顾令月疑问,口气若有遗憾,“我还想着待会儿向二婶报告升隆堂的消息呢?”

顾鸣闻言一阵头疼,忙挥手道,“此事以后再说,阿爷还有事,便先走了!”

顾令月瞧着顾鸣落荒而逃的背影,目光悲凉。她希望自己的阿爷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替自己遮住风霜雨露。可是顾鸣终究无法符合自己心中的期许。他在自己的生命中缺席了七八年,更疼爱自己身边的另一双子女,自己也是能够接受的。可他总希望能够从自己手中取出利益赠给那对姐弟,自己却不可能心甘情愿依从。最后的决裂其实早已经注定!

国公府中二房对峙,下人私下里议论纷纷,风声传递发酵,最终传入顾嘉礼耳中。顾嘉礼的面色隐隐发白。

十八:梅花落满道(之迂回)

顾嘉礼这些日子一直在外院随赵先生读书,府中风波只隐隐绰绰听说了一些影像,顾鸣与顾令月在荣和堂外发生的争执,话尾一二传入下人耳中,愈发发酵起来。顾嘉礼面色难看,浑身微微颤抖,陡然朝着碧兰阁方向奔去。小厮磐生瞧着他这般举动吃了一惊,不由唤道,“小郎君。”随着顾嘉礼一道奔了过来。

“锦奴,”顾嘉辰瞧着一路奔过来、额上缀着微微汗滴的弟弟,微微蹙起眉头,“好好的跑这么急做什么?这个时候你应该在外院上课,怎么忽然进内院来了?”

“阿姐,”顾嘉礼仰头质问道,“我听说当日你曾到阿爷面前,求阿爷请了三姐姐身边的赖姑姑到我的南风轩服侍我,是不是真有此事?”

“你怎么知道了?”顾嘉辰微微蹙眉,说起此事神情相当不以为意,“倒是确有其事。你自幼身子骨不好,习武上头很是有些吃力,我听说三妹妹身边那赖氏擅长药膳调养,便想请她帮忙提你调养调养。因着怕在三妹妹面前说不上话,方请了阿爷出面。”语毕眉宇之间掠过一丝讥诮之意,“可惜那顾三娘是个小气的,竟死守着不肯放人!”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顾嘉礼闻言攒紧了拳头,悲愤不已,“咱们一家子本是好好的,因着你挑了这事,弄的家不成家,亲人不像亲人。如今阿爷和三姐姐撕破了脸面,你就满意了么?”

“放肆!”顾嘉辰恼羞成怒,“我这般做,都是为了谁?合着我一片真心为你打算,竟是全都喂了狗!”她冷冷一笑,姿态高岸,笑容中满含着一股恶意,“你倒是一心为顾三娘着想,将顾三娘当做你亲姐姐,为着她竟跑过来这般指责我。她可没有真心把你当弟弟。她顾三娘若是真心为你着想,知道你身子骨不好,不说是将一个奴婢给你,就是咱们不提,也该主动将那赖氏送过来。如今这般,可见得对你没半分儿真情意。可醒醒吧!”

顾嘉礼闻言气的泪花直冒,“什么样叫为我打算?我可要你为我这般打算了?那赖姑姑是太皇太后给三姐姐的人,是太皇太后对三姐姐的一片心意。我不过是个庶子,如何敢要这般的人过来服侍?我自个好好的,不需要什么调养,便是当真身子较常人弱些,好好养个几年也就好了。阿姐随便一个为我打算,便做下这等夺人事情,叫我有什么脸面再去见三姐姐?”

“你要的着什么脸面?”顾嘉辰所有的怒气消隐,盯着男童,声音冷静清淡,

“顾嘉礼,你记得,你血脉里流着的便是这般的血,血脉里背负着你的原罪,注定了你永远不可能同顾令月一系当真相亲相爱。若是今日这点事情你就受不了,日后我做出更多事情,你可怎么办呢?”

顾嘉礼闻言悚然,心头微微一紧,仰头瞧着顾嘉辰。白日天光清朗,长姐姿容硕硕,美艳动人,却和昔日自己记忆中的模样有了些许不同。他紧紧盯着姐姐的容颜,只觉美艳的眉眼之中似乎隐藏了一些平日未曾发现的东西。心头一颤,再也忍受不住,转过头去,飞快奔开。

国公府园子秋景灿烂,枫叶火红飞扬,一行大雁扬颈鸣叫,从碧空之中昂扬飞过,小亭下的菊花开放,层叠楼台,极是灿烂,顾令月悠悠行在园道中,观赏着园中景色。“小娘子,”红玉推着轮舆,瞧着少女的面色小心翼翼劝道,“…如今长安秋色正好。前儿个曲江池的人过来禀报,说是您种的梅树养的极好,今年冬天怕是要开花了。这世上还有很多值得高兴的事情,你可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啊!”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顾令月道,“圣人言行合一,若是阿爷自己也能做到这一点,用同样的标准对待二叔,我便当他是真心理念如此。纵然自己多吃些亏,到底心里也安慰一些;可他终究是不愿,便清楚的明白,他口中的那些大道理都不过是虚言,说到底,只不过是因为他对旁人更偏心罢了!”

少女声音清冷,却饱含怅然之意。红玉闻言怆伤,险些落下泪来。

她乃家中长女,家中只寡母带着一群弟妹度日,未入春苑服侍前日子过的极是艰辛。以为世上最辛苦的也就是衣食不得保暖了。待到了小娘子身边,方知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足,似顾令月这般出身尊贵,聪慧可人,应算得上是极好命的了,没有想到竟也有不平之事。可见得各人缘法。“您别难过!”她忍不住开言劝道,“你虽失了父亲宠爱,却还有公主,还有太皇太后的疼爱,只要看开些也就是了!”

“我不难过!”顾令月唇边漾起一丝微笑,似无意般向着东南方无风自动的两株松萝望了一眼,淡淡道,“若是曾经拥有,失去之时方会伤心。既然从来都没有得到,又何来伤心之说?不过是有些怅然罢了!”

“起风了。”少女捋了一下腰间裙带,浅浅秋风鬓发吹的飞扬,悠悠道,“有些冷,咱们回棠毓馆吧!”

“哎!”丫头应了,转身伺候少女离去。

待到顾令月主仆在园子路上缓缓走远,假山畔的松萝树后方转出两个人来,顾嘉礼眼圈发红,瞧着顾令月的背影,目光中闪过不舍之色,“三姐姐是个好姐姐,我也想要做她的好弟弟,却终究是成了陌路,刚刚在府中遇见,就连想要出来向她请安问好,都没有胆子!”

磐生守在一旁,瞧着顾嘉礼的可怜模样,心中闪过一丝怜惜之意,忍不住开口劝道,“您若是真心喜欢三娘子,不如便出去打个招呼吧。你从头到尾并不知情,在三娘子面前解释解释,三娘子是个明理的,知道你是无辜的,自然不会迁怒于你。”

顾嘉礼闻言眼睛猛然一亮,却重又渐渐暗淡下来。“事到如今,我如何还有脸去向三姐姐乞怜,”他唇角露出一丝苦笑,声音颓然,

“阿娘和阿姐百般筹谋,都是为了我。她们夺来的利益是受着好处,如今事发,我又有什么资格装无辜,去若无其事的讨三姐姐的欢心?这样做,不仅是对三姐姐的侮辱,竟是连阿娘和姐姐对我的一片心也都辜负了!”

芦花微微飞扬,一行白鹤在碧空中飞翔而过,男童目中坠落了一滴水滴,带了一丝苍凉的口气,“就这样罢!日后我们就做一对淡淡的姐弟。这辈子,终究,我和三姐姐少了几分姐弟缘分!”

顾嘉辰立在蕉院中,仰头凝望湛蓝无际的天空,身子一动也不动。过得好一片刻,方垂下首来,落在廊下的海棠花上。大丽海棠枝叶茂盛,在秋风中舒展着自己的枝叶,这株大丽海棠乃是她自幼费心培养,见证了她生命中最得意骄傲的时刻,是她绮年玉貌时光的标志。海棠花枝叶茂盛,如今虽非盛开花期,倒也生意勃发,娟娟可爱。顾嘉辰眸中闪过一丝毅然之色,遽然弯下腰来,擒住海棠枝叶狠狠的向外拔掘。

“大娘子,”嫣红瞠目,连忙扑上去拦住顾嘉辰,“这海棠是您心爱之花,您怎么舍得…?”

顾嘉辰吩咐道,“放手!”声音清冷决绝。“——再心爱的东西,若没有用处了,就不必留着了!”

直起身子,瞧着海棠花枝态颓伏,主根露出一半在土壤外,眼见的是再也不能活了,方转过头,吩咐道,“让婆子们进来将这儿收拾了吧!”

海棠花体被婆子们从蕉院中捧出去。这株大丽海棠在府中名声极盛,落入过往下人眼中,不由诧异非常,“这不是大娘子院中的那株海棠花么,怎么突然成这样了?”

搬花的婆子撇了撇唇,“大娘子下的命呗!说是扔的远远的,别再让她看见。”

“哎哟,可真是世事无常!”出声人感叹,“当初大娘子爱极了这株海棠花,为了这话要死要活的,在床上病倒了大半个月,如今突然变的这般嫌弃,连看都不肯看一眼。”

“噤声。”搬花婆子提醒道,“娘子们的事情,咱们这些做奴婢的如何知道?”

外间纷纷杂杂的事情传入棠毓馆,顾令月坐在馆中厢房窗前看书,懒懒合起了手中的《笔阵图》,“那边又出什么幺蛾子?”

“八月十五就要到了,”葛生快言快语,“凤娘子说的这几日就要上门,听说中秋的入宫衣裳已经快做好了,韩娘子亲自掌绣的,精致的不得了呢!”朝着西北方向看了一眼,撇了撇唇,“至于蕉院那位无论打算什么,跟咱们也没有关系就是!”

“也是!”顾令月一想,便也笑道。

她却没有想到,此事正正是与她相关的。过了些日子,天气晴好,她生了兴致,去府中园子玩赏,折入月洞门的时候,正逢着顾嘉辰领着丫头从一旁门道中走过来,见着自己,目光微微一动,款款唤道,“三妹妹!”

“大姐姐,”顾令月只得停步,嫣然笑道,“姐姐唤住妹妹,所为何事?”

顾嘉辰熟视顾令月半响,方开口,“妹妹身边人手众多,想来可听说蕉院的海棠花掘了吧?”

顾令月道,“确然如此!春生秋荣本是寻常,你也别太伤心。”她劝着道。

顾嘉辰唇边泛起一丝微讽笑意,“那株大丽海棠是我亲手掘的!”扬头望着顾令月,“妹妹不必怀疑,我虽爱花,却也当有所为。既然棠毓馆已经有了海棠花王,蕉院中又何须要有这么株大丽海棠呢?”

“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认识到我自己的卑陋!”声音朗朗,“妹妹尊贵玉雪,我嫉妒于妹妹,做了很多错事。今年四月在高密公主府,是我私心怕三妹妹抢了阿爷的宠爱,特意设事,让妹妹见恶于阿爷;妹妹回国公府后,我为下你的面子,不惜装病索花,后又为了在春宴上博个好名声生事;就连前些日子赖姑姑的事情,也不是阿爷起意,是我在他面前出的主意…”

她性情虽骄傲,但一旦下定决心,竟也是颇狠的下心。此时对顾令月自承其过,将这些日子所作所为全盘托出,就连自己内心处最隐秘的心思也都全部剖了出来。“三妹妹,”声泪俱下,“如今我明白过来,诚心悔过,愿意向妹妹诚心赔罪。我知我错的太过,不敢求你顷刻谅解,只求妹妹了解我的一片心。”

顾令月瞧着顾嘉辰这幅诚心忏悔的模样,心中丝毫无感动之意,反而涌起一片愤恨可笑之情。二人龃龉彼此心知肚明,虽血缘上是姐妹,实犹如仇寇。只是大面上隐藏着一丝薄薄的平和颜面。若顾嘉辰一直摆着体贴喜爱姿态,她也能继续陪着作态粉饰太平;但如今顾嘉辰将所有都揭了开去,她也就再也摆不出姐妹和睦亲善的假象,“你不必如此,”

她扬首凝视,声音硬邦邦的,“咱们姐妹之间许是没什么亲善缘分。这些日子,你虽一直咄咄进犯,到底我也没有吃什么亏,你不必到我面前装腔作态!”

顾嘉辰面上闪过难过神色,“没关系,”她微微张望,勉强笑道,“我知道三妹觉得我这般说话不过是乔装。”顿了顿,面上绽放出笑意,“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自有这认错悔改的心,你只等着看就是!”

顾令月瞧着顾嘉辰面上虚伪神色心中膈应至极,“你愿意做戏便自便,”生硬道,“我可不愿奉陪。我还有事,便先回去了!”

“大娘子这般又是做的什么打算?”待到一行人走的远了,贞莲方开口,面上带着一丝迷惑神情。

“总是没安好心!”慧云的声音脆生生的,“左不过又是打的坏主意。想从小娘子身上讨的什么好处呗?”

“正是。”顾令月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凭她有百般变化,只要咱们禀紧了防范之心,她也弄不出什么风浪来。”忆及顾嘉辰刚刚做派,登觉如鲠在侯,冷笑道,“装的了一时不算本事,装的了一世才值得称道。若她当真能装的了一世,我倒也能够写个服字!”

“小娘子,”碧桐瞧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劝道,“你既明白这个道理,也该知道,莫要生气了,若是动了情绪,反倒让她高兴了!”

阿顾深深吁了口气,心中暗暗警醒了,

“我才不跟她生气,”顾令月淡淡而笑,“这世上有很多美好的事情,等着我去观赏体味,我又何必虚掷自己的生命,纠缠在她的事体上?”

庭前柏树枝叶如同一柄大伞一样遮住阳光,荫盛繁茂,范氏眼角眉梢喜气洋洋,西房这段日子可谓春风得意,平白得了一个同水庄,儿女的缘分也颇为顺畅。儿子顾昱德与刘氏女早有姻缘默契,唯一的女儿顾婉星今年已经是十三岁了,范氏自知西房借着公主的光崛起,怕这等势头不知道能持续多久,着紧为顾婉星筹谋。

秦老夫人瞧着范氏,不由微微意外,“哟,这位可真是大忙人呀?这时候你不在柏院管家,怎么到老婆子这儿来了”

“母亲说笑了,”范氏微微尴尬笑道,“阿星年纪也大了,该议起亲事来了。母亲人品贵重,眼光又好,媳妇想请你为阿星掌掌眼,这些日子好些人家上门,这些小郎君中,最出色的便是连三郎,小小年纪,人品性子都好,母亲陶夫人又是个和善精明的,您瞧着呢?”

范氏说的连家乃是秘书少监连青。秘书少监官居从四品,乃是天子近臣,相较如今白身的顾二郎,这门亲事乃是顾家西房高攀了!秦老夫人也觉得这门亲事是极不错的,“按理说你这个做娘的再三斟酌,定是好的,只是,”顿了顿,“顾家长女乃是阿瑜,阿星越过她开始议亲事,总有些不好看!”

“可是连三郎确实是个好的!”范氏登时急道,“阿瑜眼光高,怕是一时半会儿定不下来,过了这村怕是就没这个店了。再说了,”顿了顿,靠近老夫人耳边轻声道,“陶夫人隐约承诺,若是两家成了亲家,愿意出面推荐重回户部。”

“这…”秦老夫人砰然心动。次子顾轩本精明能干,受长兄当年之事牵连无辜成了白身,她面上无事,心中如何不心疼?她乃女中豪杰,一心盼望就是辅助顾家重回昔日荣光。当年延州事已经过去多年,三娘子也安全归家,天家的怒气想来已然稀释很多。阿顾乃是顾家女,形单影只,若得父族得力支持,定会过的好一些。太皇太后若为外孙女着想,未始不愿意见顾家重振起势。顾轩并非顾鸣,且本人确实有才干,复官最是有可能,连少监若肯出面推荐,许是宫中贵人略松松口径,她的二郎便当真能重新出任官职。顾家复兴许是便可从此开始!

顾嘉辰立在荣和堂秋色帷帘,听着大母的声音,虽然话语没有应承,但是口气已经是松动了,心中不禁黯然,陡然面上扬起一片灿烂笑意,掀起帘子入内,“大母!昨夜风凉,阿瑜担心您的身子,瞧着你如今面色红润,精神也好,可也就放心了。”

老夫人不意顾嘉辰竟听闻了自己对话,面上微微尴尬。“二妹妹的姻缘乃是一辈子的大事,”顾嘉辰已经是柔声道,“姐妹次序不过是些虚名,如何比得二妹的终身重要?若您和二婶当真觉得连家好,便可替二妹议了,不必顾虑阿瑜!”

老夫人闻言动容,觑着顾嘉辰,“傻孩子,你可明白这样做的意义?若是阿星越过你议亲,你的面子上可就不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