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师已然老了,如今的天下,是你们这一代人的天下了!”

“胡说,”阿顾不依,“太妃这般美,如何说的上老?”

“你倒是个会说话的!”太妃嫣然道,“女子的风华总是与男人连在一处的。神宗皇帝已经逝去两年了,所以属于我们这一代的女子,便是再美,也风云不再了!日后大周的风流在你们身上!”她抿唇微微一笑,掠过了这般话题,打量着阿顾的妆容和凤凰杯裙,“为你梳妆打扮的这个人是个心有灵性的人,有这般的人,想来你的衣坊日后定可在长安城中声名大矂。”

阿顾心中高兴,唇边绽起开怀笑意,“那就借师傅吉言了!”

“…自出宫后,阿顾经历了很多,见过了亲生阿爷,也新拜了一个师傅。阿顾想要了解亲生父亲是什么样子,所以去了韩国公府,可是在国公府的这两三个月里,阿顾一点都不快乐。阿顾希望自己的大母、阿爷是个公正、疼爱自己的人,能够让阿顾觉得骄傲,可惜他们竟不是我期待的模样!”

“人世多艰,自古由之。”太妃道,“阿顾,你年纪还小,人生的各种意味,需得自己体会!”

阿顾抬头望着太妃,见太妃目光清泠泠的,包含着洞然、怜惜之情,不由得心中一热,沛然无言。

太妃嫣然一笑,“卫瑶是我向你阿娘提议的人选。你喜欢书画,既不能常往来宫闱,就势必得再拜一位书画师。卫氏技法师于秀门下,功底传承扎实,虽带着一丝匠气,也不失为一位名师了,你日常随着她学习书画基础,好处极大!”

阿顾恭敬拜道,“谨受教!”

“你今日到我这儿来,还有什么问题想要问么?”

阿顾懵然无言。殿阁之间一片寂静,今日怅惘之情重新漫上心头,忽的开口问道,“太妃,当初,你为什么要自请退居东都上阳?”

江太妃手指微微一顿,开口道,“你怎么会问起这个?”

金黄色的阳光透过西次间的棂窗射进来,铺成一道晕黄的光圈,绚烂美丽。阿顾目光微微迷茫,“今儿我见到贵太妃了!沈力士犯事,她去甘露殿向圣人求情,姿态分外狼狈。世人都说,贵妃唐氏擅宠天下,生男无喜,生女无怒,女子作到唐贵妃的地步似乎已经成为一个奇迹。可纵是这样的唐贵妃,先帝驾崩之后,也落入到这般狼狈的地步。女子为人艰难,究竟怎么样才算的上好呢?”

江太妃听闻阿顾的问询,倏然怔住。少年时的往事犹如流水一般重新流过心头。

当初,她为什么要自请退居东都呢?

太极宫少年时的往事褪去了明亮的色泽,不再色泽鲜活,却如静默的图像一样,一张张沉淀在心头,余着些微欢喜和忧伤的余调。

“太妃,”阿顾瞧着太妃面上惘然的神色,心头忽然慌乱,“是不是我说错话了?若是你不开心的话,不要生气,就当我没有问过。”

“没事。”江太妃回过神来,淡淡一笑,“我没有生气。”

殿中梅香泠泠,淡绿帷幕吹拂犹如水波,她神情奇异,双腕悬于飞泉流音琴上,信手调弦,奏起了《西洲曲》的调子。“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那鸦雏色的少年时光里,有温柔多情的少年呀,温和宠深的帝王。目光喜悦情深,投注在自己身上,像月夜里落了一夜的梅花梦;执着自己的手腕书写,茶清香薰,天中温和的阳光射入飞霜殿窗棂之中,一片温煦。她曾醉在那些月梅茶烟的往事中,期待一辈子不醒,陡然惊转,徒落一身缤芜情缘,孑然退居东都上阳。从此日夜寂长,闲敲棋子,寂落灯花——

“阿顾,”她回过神来,望着稚美的女徒,“这些日子我教导于你,私心里有一种感觉,觉得你很像是年轻时候的我。”

“哦?”阿顾怔问,“我很像师傅?”

“是!”江太嫔笑道,“你年轻,美丽,稚嫩,像当年的我一样清澈!”

“我幼年时在广州家中,也曾是一个活泼聪慧的女孩。因缘际会,入宫侍神宗皇帝,这一辈子几经起伏,唯一留下的只有一个坚持,就是随心!”

“随心?”阿顾重复,怀着一丝好奇的意味。

“是,随心!”西州曲起调调子清灵优美,“我进宫之时虽经几分蹉跎,后来神宗皇帝却待我很好,我也就喜欢神宗皇帝。那个时候,我是以为我们会在一起一辈子的。可是,后来,”太妃指下的琴声渐渐转为沉郁,

后来,神宗姬琮在骊山行宫遇到唐氏女!

“建兴四年的时候,唐氏女真是十分美丽。神宗皇帝十分喜欢唐氏,和唐氏在一起,他爆发了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没有过的激情,我远远的看着,觉得他看着唐氏女,眼睛,鼻子,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焕发着青春的活力。不像和我在一起,他总是照顾着我,像一个慈爱的父兄在照顾着柔弱女妹一样。”

“那时候,我一个人待在飞霜殿,时时的弹着琴,心里想,就这样吧!”

女子的声音在梗郁的琴声中悠悠,“其实我并不是没有别的退路的。当时,神宗皇帝虽然已经十分宠幸唐氏,可并没有完全忘记我,但十天里,也总有一两天,是会到我的飞霜殿来的。我仔细看着他待我的神色,有怜惜,有不忍。”

“可是我不想这么苟且偷生!”

“我想,就这样吧!他既然不喜欢那个站在梅树下跳舞的我了,我也就不要喜欢那个不喜欢我的他了。再加上在一次宴会上,遇到一个故人,顿生物是人非之感,于是便自请退居东都上阳宫!”

江太妃目中燃烧起一份烈焰光彩,光亮照人,陡射阿顾,“人生在世,短短数十年,爱来了,心中欢喜。爱走了,抽身退走,给自己的感情留一份干净。同时也不要忘了,就算没有了感情,你仍旧是那个最初时候骄傲的自己!”

阿顾闻完太妃的心绪往事,几乎不能置信,“就这样?”

“就这样。”江太妃失笑,推开面前琴座,“你还以为会是怎么样?”

“我…”阿顾答不上来。她以为其后会有一段更激烈、更纷呈的往事,却没有料到,听闻到的仅仅是一段太妃的情绪自省。她瞧着江太妃,太妃正微微垂头,右手指尖坠在飞泉流音琴上,头绾飞仙髻,一支水晶花簪子垂在发髻,碧绿晶莹,清新如同遗世独立的美好。

阿顾陡然生怅,梅妃是俗世间高洁的存在,这个宫廷,容不下她的美好。

“太妃,你后悔么?”

飞泉流音琴琴声微微凝滞,太妃顿了片刻,方道,“不悔!”

“那,”阿顾急问,“你为什么要回长安呢?”

宫廷纷芜,既已离开长安多年,在上阳宫清闲为生遗世独立,又何必在先帝逝世后重新回到这座宫廷?

江太妃抬起头来,朝着阿顾微微一笑,“因为我觉得该回来了,于是就回来了!”

“阿顾,很多年前我入宫的时候,一个故人对我说,‘阿萼,你这样,日后会受苦的!’日后我果然受了很多苦。可是,纵然如此,若是失了本心,在这尘世之中,又如何会快乐呢?”

“你是我的徒弟,我看着你,就如同看见了另一个我自己。”她看着面前这个有着和她当年相似的傲骨和清灵的女孩,语重心长,“我这一辈子就是这样过下去了,清高,倔强,不愿沾惹一丝人情俗故,生活艰辛而内心自由,也没什么不好!但作为一个长辈,我并不希望你学我。”

“为什么?”阿顾开口询问。

“因为,我这样虽然从未后悔。但这样过日子,却实在太容易孤独。”

“阿顾,”太妃回过头来,凝视少女悠悠,“我希望看到你幸福!”这样,就好像看到另一个我能够得到幸福一样!

射入次间窗棂的阳光温色煦长,鹤羽殿里琴声悠悠,犹如一座遗世独立的孤岛,气氛宁馨安静而美好。

在太极宫的另一处华美的宫殿里,另一番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安仁殿屏风坐榻华美依旧,垂梁之上随风飘扬的帷幕却已经带上了些许陈旧的色泽。唐贵妃卧在次间的美人榻上,体态慵懒,神色极致颓唐,“到了如今我方知道,先帝对我竟是这番深情!”两行清泪沿着通红的眼圈坠下,“先帝山陵黄土已干,我却依旧残颜苟存在这宫墙之中,先帝怎么就没把我给一并带到地下去呢?”

神宗皇帝山陵崩后,贵妃芳心一片悲恸,强忍着自己不思及神宗皇帝,方能平静度日。今日在甘露殿中,方知神宗临终前还曾有过这样一段遗言。二人夫妇十载,昔日之时何等恩爱,纵然神宗逝去,依旧未曾消散。神宗逝去之时,依旧挂念着深爱的贵妃,在继任新帝面前嘱咐,只为了给心爱的女人留一个宽好的未来,其中蕴藏的情意乃是何等深厚真挚。贵妃体同身受,于是神魂撼摇,几乎肝肠寸断,甚至生起一二分追随神宗而去之心。

“娘子,”常姑姑焦灼劝道,“你可不能这么想啊!”

“先帝已然去了,可你还有八公主,还有平乐郡主。你是她们的母亲,该为了打算。为了她们两个,您也该打起精神来。”

唐贵妃默默留着眼泪,心思一片紊乱,“阿燕性情执拗,我这个做母亲的,已经是管不住她了。至于平乐,平乐,”思及平乐郡主姬景淳,声音苍茫起来,

“她和我生疏的紧,我哪里还有这个脸面管她的事?”

八月的长安秋高气爽,姬华琬从内务府得了一盏华美精致的牡丹玲珑灯笼,开怀不已,提着灯笼进了安仁殿,“阿娘,阿娘,你瞧瞧我得的灯笼美不美?”

七儿和长生见着姬华琬,屈膝拜道,“八公主。”

姬华琬点了点头,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她乃是贵妃亲女,在安仁殿中随性行事,七儿和长生自是不会阻拦。姬华琬提着牡丹玲珑灯笼一路进了内殿,殿中纱幕华美至极,贵妃与常姑姑坐在紫檀罗汉床轻轻说着话语。姬华琬立在黄金菊雁花开屏风后,听着二人话语:

“…若是我的十一郎没有过身,我何至于到今天的地步?”

贵妃说的十一郎,是她的亲子,姬华琬的胞弟,十一皇子姬淄。姬淄乃是贵妃所生,自幼俊美可爱,聪明伶俐,神宗皇帝爱的像个什么是的。天册二年姬淄暴亡,神宗皇帝怒惋不已,皇太子姬泊,光王姬汐,粤王姬瀚三位皇子也因此事折亡。世人皆猜度,凭着十一皇子受的宠爱,若未曾夭折,这大周帝位想来神宗定然是会传给他的!

“娘子,事情已经至此,你就不要想太多了!”常姑姑规劝的声音传来,“十一皇子虽然已经不在了,但你还有八公主呀!八公主的岁数渐长,很快就要嫁人,你便是为了公主,你也应当打起精神来!”

唐贵妃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是了,阿燕脑子不太灵光,我是她的阿娘,是要好好为她筹划一番!”

殿中一片寂静。过了片刻,贵妃的声音低低响起,“姑姑,这些日子,我一直梦到阿雅。”

“娘子,”常姑姑面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断然劝道,“咱们不是说好了,日后不再提雅娘子么?”

“阿雅娘子是齐王之女,她的母妃乃是齐王妃柳氏,你和她这辈子没有母女缘分。——你虽是他的生母,可当年你离开齐王府的时候,已然为她求了一个平乐郡主的封号。已经对的起她了。你只有两个孩子,便是十一郎和八公主阿燕。

“姑姑你说的我都知道,”贵妃声音泫然欲泣,“可是我没办法!”

“我离开的时候,阿雅才刚刚一岁多,躺在襁褓里,什么都不知道,哭的脸蛋红彤彤的。这一辈子我有三个儿女,阿燕和十一郎都得过我的疼爱,唯有阿雅,我只疼了她一年多,我真真是对不住她。”

“哐”的一声,姬华琬手中的灯笼跌坐在地上,烛火翻过来,随风呼啦一声扬起,美艳动人的牡丹吞燃,顷刻间就烧掉了大半!

“什么人?”常姑姑吃了一惊,厉声喝道。匆匆转出,见着牡丹灯笼躺在地上燃烧殆尽,姬华琬立在一旁,面色惨白,神色怔怔。大惊唤道,“八公主。”声音十分不自然。

贵妃立在屏风后,听见常姑姑的唤声,面色一变,匆匆赶了出来,唤道,“阿燕!”面色一片如雪。

十八:梅花落满道(之冲突)

“阿燕,”唐贵妃唤着姬华琬,“你怎么在这儿?”

姬华琬明媚的面色此时苍白的像是一张纸,后退一步,抬头看着美丽无匹的母亲,神经质的大笑,“瞧瞧,我听到了什么大秘密!”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唐贵妃急急解释,迈出步想要握住姬华琬,“你不知道,别想太多——”

姬华琬猛的打掉了唐贵妃的手,“你有什么好说的?”目光向箭一样的射向贵妃,目光像箭一样,“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有一个同胞弟弟,十一郎命薄,早早夭折,心里一直难过,今儿却突然知道,原来阿娘还给我生了一个姐妹,更可笑的是,那个姐妹竟是平乐郡主!”

贵妃闻声摇摇欲坠。“八公主,”常姑姑急急发声,上前劝道,“你误会贵妃了!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你是个什么东西?”姬华琬怒喝,“敢这般教训本公主。”

“阿燕,”贵妃光洁的额头深深的蹙起一道痕迹,只觉一道无力的感觉从心底深处泛起,勉强支撑,“这事情很复杂,阿娘从前瞒着你你不知道,你耐下性子听阿娘解释。…”

“你要解释什么?”姬华琬道,“朝野人人皆知,平乐郡主是齐王之女,为什么会有你这样一个亲娘?呵呵,”她低头短促的笑了一声,“你是父皇御封的贵妃,竟和齐王私下有通,产下一个女儿?”朝着贵妃怒喊,“父皇一直以来待你这般宠爱,你这般对的起他么?”

“啪”的一声,唐贵妃怒极打了姬华琬一个巴掌。

姬华琬捧着脸颊后退了一步,不可置信的看着贵妃,“你居然打我!你居然为了那个野丫头打我,”姬华琬犹自不肯相信,如同魔怔一般重复着,捂着泛红的脸庞怒不择言,“你为了那个不知来路的野丫头打父皇的女儿!”

唐贵妃倚着殿中朱柱,美丽丰腴的身子不住颤抖,“阿燕,”伸出手去,想要摸摸女儿,“你别怪阿娘!平乐郡主的事情,阿娘可以解释给你听。如今已经不是你父皇在世的时候,咱们母女早已成了旁人的眼中钉,如今看着虽然还平安,实则境遇危如稻草。这个时候,咱们应当持静以对,再不能如从前一般想怎么发脾气就发脾气。你安静些,别和阿娘闹!”

姬华琬情绪逆扬高涨。她一直以来皆以为自己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深受父皇和母妃全心的疼爱。如今陡然得知秘事,自己的世界一夕之间被彻底颠覆,恨意登时充泛心头,红着眼睛对着贵妃喝道,“我不信!父皇对你这么好,你居然还惦记着旁的女儿,我怎么有你这么水性杨花的阿娘!”猛的一转身,朝着安仁殿外奔去。

“阿燕,”唐贵妃惊呼一声追了出去,安仁殿池下绿水泛波,长廊寂寂,淡绿色的帷幕轻纱轻扬,姬华琬的背影早就消失在了转角之处,竟是再也追不上了。她心中剧痛若灰,身子往后一仰,险些晕厥过去。常姑姑从身边一把扶住,惊呼道,

“娘子,你没事吧?”

贵妃面色惨白,凝了半响,方缓过神来,两行眼泪从美丽的脸颊上缓缓流下,“莫非,这是我作孽得的报应么!”

姬华琬心中憋着一股怒火冲回凤阳阁,拂落案上繁杂物品,托盘上的青瓷杯盏“砰”的一声落在地上,砸的粉碎,喝道,“滚出去!”

阁中宫人瞧着八公主极怒,不敢违逆,登时间退了个干干净净。

凤阳阁中一片寂静,碎瓷铺落在地衣之上。雪奴不知道何时溜了回来,轻巧的踏入阁中,“喵”的一声忽的凄厉而叫。

阿茹将大食猫抱在怀中,举起雪奴脚爪,见雪白的爪垫间一块尖细的碎瓷深深嵌入其中。

她面色惨白,小心翼翼的将碎瓷取出来,取了一块白纱布仔细包扎伤处。雪奴吃痛,凄厉而叫,觑着一个动静,蹿出了阿茹的怀抱,飞快向着殿阁外而去。小茹面色大变,追了出来,见一道雪白的影子跃过殿廊,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阿茹在凤阳阁前立了许久,壮着胆子的推开门扇,姬华琬伏倒在金丝锦榻上,胸膛起伏不定,闻着动静,怒火直烧脑门,喝问道,“我叫你们都滚出去,没听见么?”抱起香几上的香炉,朝着来人方向狠狠的砸过去。

坚硬的香炉砸在阿茹的额头上,“砰”的一声坠落在地。阿茹只觉眼前一黑,伸手摸了摸脑门,见手上满是鲜血,惊骇欲绝,恹恹的倒了下去,很快的没有了气息。姬华琬瞧着大红团花地衣上渗透开来的鲜血,登时惊声尖叫起来,“啊!”

仙织瞧着殿中情景,脑中一片发晕。

“这可怎么办呢?”姬华琬面色发白喃喃,她虽然性子骄纵刁蛮,却从没有亲手要过人命,这时候不由六神无主。

“公主冷静些!”仙织拼命压着自己冷静下来,殷殷劝道,“这个小宫人不过是个抱猫丫头,死了也死了,公主莫要声张,咱们将人藏起来,待到晚上将之丢出去也就是了!”

姬华琬无所适从,听着仙织的话语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握着仙织的手道,“就按你说的办!”

仙织瞧着姬华琬这般模样,不由暗叹了口气,郑重叮嘱道,“公主放心就是。只一条,宫中今儿办宫宴,人多眼杂。您可千万要端住了。待会儿出去见了旁人,神色里可千万不能露了破绽。

“我理会得!”姬华琬重重点头!

一轮红日照在永安宫高翘的檐角上,洒下一片金光。今日乃是中秋佳节,圣人在前朝处理国事,宗室女眷便都进永安宫给太皇太后请安。及至于晚一同领团圆宫宴。永安宫此时一片热闹。玉真公主午后方进了宫,大门宫帘开启之处,紫色华衫的玉真公主从外头走进来。满目的艳光逼进殿中,照耀的殿中似乎明媚了一瞬。一双妙目略一流转,落在阿顾身上,闪过一丝惊艳之色,笑意盈盈,“听闻阿顾开了一家私房铺子,我本以为不过是小打小闹来着,如今瞧着,倒有几分真门道!”

阿顾今日无暇妆容及凤凰杯裙得了一片喝彩,宫人诸人初见之下,俱都惊艳不已,出言夸赞。心中底气已足,如今得了玉真公主夸赞,面上一片盈盈,“姨母万福!十三姨谬赞,阿顾愧不敢当!”

“你若不敢当,就无人敢当了!”玉真公主嫣然道,“这身上这身杯裙设计颇为俊巧,裙幅上的凤凰绣技鲜活灵动,几不输于内绣坊的曹十三娘。更惊赞的是妆容,手法似乎颇为特殊,浑不似如今长安闺中诸女手法,只是分外巧妙,使的妆容登时熟婉明艳,熠熠生辉。我倒当真想要见见为你梳妆的人来着!”

阿顾扑哧一笑,“十三姨若有所求,阿顾愿意引见,求之不得!”

玉真公主禀性聪慧,闻言一点就透,抿唇笑意绽放开来,正要开言,上座太皇太后觑见了幼女,面上笑纹如同花儿一般绽放,指着道,“你这个泼猴,今儿是什么日子,宗室里的长辈早早就到了,只你落在最后,这个时候方进宫,实在不像话!”

玉真闻言回头朗朗笑道,“母后,天色还早着呢!所谓中秋节节日正时是在晚上,宫宴如今还没有开,我这个时候来又有什么关系?”捋了捋鬓边发丝,满不在乎道,“府中我正在和人论画,一时入迷,便错了点时间,不过是些微小事,你就别和我计较了!”

“哟,”太皇太后指点道,“我不过说了一句,你就回了这么一长串子话,还竟有礼了!”

宫中一众人等哈哈大笑,魏王妃奉承道,“太皇太后,玉真性子直爽,这方是咱们姬家女儿应有的风范!”

“我可记住王嫂的话了。”玉真公主闻言一笑,打蛇随棍上,“若是日后有人将我状告到宗正寺面前,王嫂可要帮我在魏王兄面前说些好话。”

宗室再度被逗的举殿大笑。玉真公主与宫中众人一众寒暄,打发了开去,方坐在阿顾身边,端着高脚酒盏饮了一口猩红的葡萄酒,熟视阿顾嫣然而笑,“听起来,小阿顾倒是打起了我的主意,我倒要听听,你的衣坊有什么底气?”

“底气不敢说,”阿顾道,“不过是有几分新奇罢了!百岁春是我和卫大家门下一位师姐共同开的。这位凤师姐书画无双,胸中颇有几分丘壑,她操持的衣坊,奇彩之处可是上佳!”

玉真公主笑道,“这样一个奇特的人儿,我倒是当真想见见了!”

永安宫气氛一片和乐,正在此时,殿外小宦官宣入的声音高昂扬起,“齐王妃到,平乐郡主到。”

殿中人闻言都静了一静,听见这一双母女的名字,目光泛起奇怪之色。

齐王姬琛多病闭门在王府养身,齐王妃柳氏伺候在他榻前,很少进宫中请安。平乐郡主姬景淳更是这么些年来从来没有进宫请安。今日竟不知怎么的,忽的一改深居简出的风格,母女结伴一道进了宫给太皇太后请安。

众人目光不由望向殿门之处,听得门帘启处,齐王妃柳倩兮携着一个黄衣少女走入大殿。柳王妃一身宝蓝色的亲王妃礼服,胸前垂着一串画珠,柳眉画目,气质雍容华贵。她身边的少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身材高挑,眉宇之间扬着一缕英气,一身黄色裳裙,料子是最上等的仲春罗,腰肢裳裾都收的干劲利落,形容虽瞧着陌生,也见身形袅娜,荣光殊胜,犹如一段高爽秋光。

“儿媳拜见母后。”柳王妃领着继女姬景淳朝太皇太后拜道,“母后万福。”

“免礼吧!”太皇太后坐在紫檀罗汉床上点了点头,不自禁抬头深深的看了柳王妃身边的黄衣少女一眼,笑着道,“这位想来便是平乐郡主了,真是个俊俏的小娘子,往日倒不多见的。”

平乐郡主姬景淳从柳王妃身边踏上前一步,眉宇一扬,朝着上座的太皇太后和殿中宗室拜道,“臣女姬景淳拜见太皇太后,拜见各位长辈。阿雅从前不懂事,身子不好,少入宫拜见太皇太后,今年春上,总算将身子养好了一些,到了今年,就求着母妃带着阿雅入宫,太皇太后不会嫌弃阿雅吧?”

“怎么会呢?”太皇太后笑着道,满心满眼都是欢喜。

齐王姬琛从前在宫中抚养之时,也是叫太皇太后母后的。因着贵妃入宫之事闭门十余年,生生的将一个能干英勇的贤王逼成了闭门不出的闲人。太皇太后虽然偏着亲子神宗,不肯出语怪责,心中对于这个庶子心中也是有一分歉疚之情的。如今看着眉宇之间英气昂扬的姬景淳,自然就多了几分宽容之心,笑着道,“你便是日日过来,我也喜欢的。”从手腕上撸下一串檀香子手串,递给姬景淳,“这是玄奘大师当年开过光的手串,最是宁神静气不过,今日里瞧着这孩子十分喜欢,便将这串手串送给你吧!”

“太皇太后,”姬景淳面上显出惊容,连忙辞道,“这檀香子手串是你日常佩戴心爱之物,阿雅实不敢受。”

“收下吧,”太皇太后朗声笑道,“论起来你也是我的孙女,这么些年第一次见,我这个做皇祖母的若不赏点好东西,如何说的过去?”

姬景淳闻言这话,才福身道,“谢太皇太后,”受了檀香子手串,捧在手中瞧了瞧,见每一棵檀香子都是核桃仁大小,触手温润,光华锃亮,显见得时常有人拿在手中摩挲,便戴在左手手腕上,笑着道,“阿雅多谢皇祖母赐,这手串阿雅很喜欢。”

柳王妃起身立在一旁,谢恩道,“平乐为臣妾夫妇骄纵,性子鲁莽,让太皇太后见笑了!”

“胡说,”太皇太后嗔了她一眼,“我瞧着平乐养的极是不错,风姿飒爽,颇有几分宗室女儿的风采,日后该当常进宫来!”

柳王妃领着姬景淳谢恩,“多谢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垂问,“柳氏,齐王身子如何?”

“大王这些年在王府中养病,这几日好一些,只是还是见不得风。因此没有进宫来。”目光慈爱的望着姬景淳,柔声道,“这孩子身子随了她阿爷,从小就是个多病的,她如今也大了,今儿个气色看着还不错,我想着总要让她见一见宗亲吧,这才带了她进宫。还请各位叔叔婶婶看在齐王和我的面子上,多多教导着她一些!”

“这是应该的!”太皇太后道,慈爱视姬景淳,“阿雅瞧着也大了,日后谈婚的时候,定要告诉老身一身。老身替她好好择一个少年俊杰,盼着她日后过好日子。便是齐王,”顿了顿,“若是身子养好了,也该多出来走走的!”

柳倩兮闻言面上露出些微喜色,起身拜道,“多谢太皇太后。”

“这有什么,”太皇太后面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微笑着道,“论起来,齐王也是该当叫我一声母后的,我心里自然惦挂他。”

柳王妃复谢过恩典,方领着姬景淳在殿中坐下。

她是个性情玲珑的,与宗室都相交不错,不过片刻,就与身边几位亲王妃、大长公主相谈甚换。过了一阵子,方从宫中暂时辞了出来。

姬景淳随着柳王妃一道出来,“母妃,”眉宇之间带着一丝不耐烦问道,“我们还如从前一般清清静静在王府过日子不好么?今日何必要进宫来?”

“不准胡说!”柳倩兮训斥道,目光温和而警告,“这个宫中富贵繁华,我知道,你因为这座宫廷而失去了一些东西,所以对宫中多有抵触之情。只是世情如此,你因为天恩失去了什么,若想要重新扬眉吐气,便还得通过天恩将所受的委屈要回来!”

姬景淳闻言,眉宇之间依旧有一丝郁郁之意,还是低下头去,柔声道,“母亲,阿雅知道了!”

“好了,”柳倩兮伸手拂了拂姬景淳鬓边的乱发,微笑着道,“阿雅,母亲希望你快快乐乐的,宫宴要到申时,如今还早,这太极宫中也有凭多景色,比王府强上不少,你可以好好走走。”

姬景淳柔声道,“多谢母亲!”

太极宫天边铺起了绚烂的晚霞。柳倩兮立在长廊中,瞧着姬景淳鹅黄色的背影消失在华美宫廷深处,如同一只轻快的蝴蝶在菜花中飞舞,美丽的眸子在苍茫的暮色中露出一丝凄凉美满的意味来。

菊花在秋风中热烈盛放,灿烂吐光,犹如遍地黄金耀人的眼。一位赭色宫裳,头发花白的妇人穿梭在菊花之间,提着喷壶为盛开的菊花浇水。柳倩兮立在一旁,熟视片刻,缓缓走出,朝着老妇人点头,“蒋太婕妤!”

“我今日进宫,随意在太极宫中走走,没想到在这儿遇见太婕妤。”

蒋太婕妤抬起头来,见是柳王妃微微一笑,将手中喷壶交到侍女手中,在铜盆中净了净手。方从菊花丛中走了出来,“原来是齐王妃啊!”

“这千步廊的菊花开的真盛,”柳倩兮悠悠道,“我瞧着这般菊花盛放景象,竟不自觉想起咸宜公主来。”

秋日高远,蒋太婕妤夫死女丧,孑然一身,性情十分孤寡,无意与柳王妃寒暄,略做敷衍便找了个借口打算离开。听见齐王妃提起咸宜公主,脚步不禁一僵,竟似是粘滞在原地,再也迈不开步子了!

“咸宜公主深的先帝宠爱,我未出阁的时候,也曾在宴会上觑过咸宜公主的一二风姿。”柳王妃望着廊下盛开的大礼菊花,悠悠道,“咸宜公主素是爱花之人,春来喜桃,秋中赏菊,至于夏日的莲花、冬日红梅亦是心中爱物。秋月团圆,千步廊的菊花开的正是最盛的时候,太婕妤到这千步廊来,只怕是触景伤情了吧!”

千步廊畔的菊花在秋风中开的十分茂盛。柳倩兮说的声音平平淡淡,落在蒋太婕妤耳中,犹如心中惊雷。一时心中大恸,险些滴下泪来。硬生生的忍住了, “是啊,若是咸宜如今还在世,怕是孩子都已经大了!”

她昂起头看着面前的女子,“今日中秋月圆,永安宫中宫宴盛大,满宫上下,怕只我一个母亲记得早早去了的咸宜。齐王妃今日巴巴在我面前说起这些,不知有何所求?”

柳王妃转头看了太婕妤一眼,微微笑道,“瞧太婕妤说的,我不过是在宫中走走,偶遇太婕妤,随意闲聊几句罢了。今日天上月色这般清美,咸宜公主青春永逝,已是再也不能观赏了。这太极宫却依旧繁华富丽,红颜如玉,虽不复烈火烹油之势,依旧享着高高在上、高慈女孝的尊荣生活。”

一轮明月悬在空中,照下来,照在太极宫檐脊上神目清灵的吻兽之上,清泠泠的犹如一场幻梦。蒋太婕妤立在廊中的阴影之中,面色一片肃平,阴郁不定。

藏蓝色的夜幕笼罩了整个长安,一轮明月悬挂在天际,将明亮的清光洒在太极宫中。今日乃中秋佳节,宗室入太极宫中领中秋宴。太皇太后将宫宴设在西海池旁的凝云阁上。此时凝云阁上,一盏又一盏悬挂的宫灯将苑囿照耀的如同白昼,两排食案分列于阁廷中,主座侧翼之下,又分列两行,为后宫太妃嫔领宴之处。一个个宫人端着餐盘上前,摆好洁白的牙盘食具!美味的菜肴放在众人面前的餐桌上。

待到辰正时分,宴开之刻,圣人姬泽从前朝过来的时候,列位主席。众人都起身拜道,“见过圣人!”

“都起来吧,”姬泽扬起广袖柔声道,“众位并非臣子,而是家人,今日中秋佳节,自当好好聚一聚。咱们今日只叙家情,不论国事。”

众人都恭敬谢道,“谢圣人。”方重新坐下。

唐贵妃坐在宫宴东首翼席第一位,瞧着太皇太后和圣人上座正对面,挨着齐王妃柳氏的平乐郡主姬景淳,美艳浓秣的容颜面色微微发白。

席中众人大多瞧见了贵太妃神不守舍的模样。贵妃多年擅宠宫中,齐王府深居简出,,几乎不出现在长安权贵人前,更不必说入宫向太皇太后、圣人请安。贵妃自然从前在宫宴上重未遇见过这位遗弃的长女。如今神宗皇帝已驾崩两年,平乐郡主首次入宫领宴。时隔多年,这一对暌违母女以先帝遗妃和齐王郡主的身份同时出现在中秋宫宴上,情境尴尬。

宗室中人多半对贵妃当年抛夫弃女入宫的往事了然于胸,这些人都是有一副大心胸的,能容天下离奇之事,见到这幅情境,皆都容色高淡,犹如万事都未发生,再平静不过。

宗人令魏王姬坤瞧着这幅情景,举手咳了一声,笑着问道,“平乐侄女今年也快及笄了吧?”

姬景淳从坐榻上站起来,“劳魏王伯父垂询,侄女儿今年十四了。”声音恭敬。

“十四岁,”魏王叹道,“时光过的真快。还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我到齐王府抱过你的,一晃眼,你都已经这么大了!既然如今身子大好了,便常常出来吧!”

姬景淳起身,笑着谢过道,“多谢伯父教诲。”向着魏王饮了一盏饮子,在齐王妃身边坐下,目光余光扫过宴上诸人。

东海池边如今聚宴的,皆是大周天下最尊贵之人。大周宗室因着昔年应天女帝大肆诛杀之故,人丁不旺,至今尚未完全缓过气来。凝云阁上坐客不过数十席。翼席上设置的乃是宫中太妃嫔位次。

能够嫁入皇家的女子,俱都姿容艳妙。如今宫中的太妃嫔虽都是先帝留下来的,年纪都不大,今日宫宴之上着着色泽不太艳丽的宫装,争奇斗艳。其中一个素青色宫服的女子坐在上首,身材丰硕,面白如雪,娇美容色如同春风中娇美的芍药,艳丽浓秣,隐隐的望着自己,待到见了自己望过去,忙转过面去,避开自己的目光。她想来,这便是她那个狠心抛弃襁褓中的自己的母亲——闻名天下的唐贵妃了!

姬景淳心中五味杂陈,握着琉璃盏的手上用力,指尖都被握的发白。她身边的一旁,柳王妃注意到了,饮了一杯五色饮,小声嘱咐她,“噤声。”

“这儿宴上的都是总是,你若是露了痕迹,你就输了!她都能撑的住,你难道反而撑的住么?”

姬景淳平复了一下心中情绪,低声道,“母妃嘱咐的是,阿雅知道了!”

“我便看不惯她那一幅嚣张的样子。”姬弦歌恨恨道。宫宴之上,魏县主姬弦歌心性灵动,在座上坐不住,挨到了姬华琬的身边,与姬华琬咬着耳朵说悄悄话。此时瞧着平乐郡主姬景淳分外受人关注的模样,心中十分不惯,恨恨道,“瞧她那个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不是个郡主,竟是个公主呢!”

姬华琬心事重重,尖刻道,“凭她也想做公主,也不拿张镜子照照自己究竟生的什么模样?可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