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仙源扬眉,过得片刻,方微微笑道,“也许是如此吧!”

永安宫梁枋帘幕低垂,时序新年余暇,诸人心中还残留着一丝新年绵延的惫懒之情。这一日,丹阳、玉真两位公主带着阿顾入宫探望太皇太后,午时永安宫中设膳,姬泽也放下了前朝国事,坐在一旁相陪。

宫中气氛暖融,小宫娥鱼列入内,在食案上摆上果盘、菜肴。玉真公主置下象牙箸,打量着对面身姿肖薄的外甥女儿,盈盈赞道,“过了年,阿顾也有十一岁了,长开了些,瞧着竟也像是个大姑娘了。”

姬泽闻言,也打量了一眼阿顾,赞道,“是呢?”

丹阳公主笑而不语,望着身旁的女儿,容颜之中溢出满足平和之意。

“呵呵,”太皇太后笑着道,“那些个子都是虚的,最重要的是将身子养好了。阿顾,如今每顿里吃多少东西?”

阿顾正在用膳,闻言将象牙箸置在一旁,束手听了,“多谢阿婆,如今阿顾都听赖姑姑的调养的。早起饮桂圆红枣茶温胃,每顿要用整碗呢。”

“那就好!”太皇太后温心而笑,“你阿娘如今只念着你这个女儿,你自己保重身子,就是对她的孝心了。不仅吃用精心,时常也要出去走走。前些日子去芙蓉园游玩,你披着一身大红羽缎斗篷,在园中随意行走,瞧着就颇是精神。”

阿顾提及芙蓉园精神也陡的一震,“芙蓉园的风景常见常新,当真是时时都不腻呢!当日我在芙蓉园中手植的红梅还发了新芽了呢,我还瞧见打了骨朵,虽然只绰约一两点,但是想来明年就能茂盛起来开花了!”

座中中人闻言都低低笑起来,阿顾素来爱梅,又以红梅最是心爱。对芙蓉园中那株手植的骨里红爱的像是什么似的,去年三月上巳之时手植,此后时时垂问,每次去芙蓉园都要前往看望,浇水施肥,过了将近一年,终于见恢复了一点点生机,如何不心实喜之?

“哟,”姬泽睇了她一眼含笑,“阿顾既然这般喜欢红梅,朕着人将那株骨里红移植到你家中去,你就可以时时看见,亲手照料,你觉得可好?”

“多谢九郎好意,”阿顾清声道,“只是阿顾觉得,草木华荣,皆出乎自然。那株骨里红既已在曲江畔安了根,就让它好好生长,不必再叨扰了。再说其实公主府里已经栽了一株骨里红了,只是比芙蓉园中移植的晚些,怕是开花要再迟些时节。梅花品质坚贞,凌雪盛开,非喜群聚之花,只要瞧着她们自自在在的,我就很喜欢了。”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那骨里红有阿顾你这般悉心记挂,想来定是开的好的。”

阿顾闻言低头,轻声道,“我爱的就是梅花品性坚贞,至于有没有我记挂,本也没有什么关系。”

太皇太后闻着阿顾这番话语,不由一诧,重新凝视阿顾。见少女身姿纤弱,但背脊挺的极直,依稀风骨内蕴光华。不由心中一笑:自己虽对这个外孙女儿疼爱入心,竟也因此蒙蔽了些。刚刚回来时候瞧着有些普通,如今渐渐培育打磨,一日一日坚贞出色,绽放出骨子里的馨香来。“是呢,”垂眸笑道,“我们的小阿顾,就如梅花品格!”

阿顾闻言面上赧然,“阿婆太夸奖我了!”

玉真公主素来喜欢热闹,今日永安宫中都是极亲近之人,温馨之意有了,却少了几分热闹,朗声一笑,“如今咱们在一处,只是宴饮无聊,不如召些歌舞吧!”

阿顾听见召歌舞伎,不由心中一喜,扬声问道,“可是唤那位永新娘子?”

“哦?”玉真公主不由扬眉,她素性豪迈,喜聚不喜散,又爱宴饮诗画之事,常在惜园举办宴会。宴饮之时多半会布置表演歌舞伎,因此来对教坊中的诸位名伶都有十分相熟,杜永新色艺双馨,性情刚柔并济,十分喜爱,多年相交,颇有几分以友待之之意,如今听着阿顾提及这位旧右,不由略有几分奇异,问道,“怎么?阿顾也喜欢这个杜永新么?”

“也不是啦,”阿顾赧然笑道,“只是上元那一日,我和阿鹄去朱雀门观礼,听永新娘子唱了一支《太平景》,觉得歌声确实好听的紧。”

玉真公主唇边抿了一丝了然的笑意。杜永新歌喉动听,如金相玉质,位列教坊歌伎第一,犹如收魂摄魄,阿顾年纪小,第一次陡然听到,神魂颠倒,记之念之,也是极正常的事情。

太皇太后微笑道,“既是阿顾喜欢,就召她来唱一曲吧!”

舒檀应道,“是。”转身退下。

过的片刻后,杜永新便受召前来,缓缓步入永安宫,向着上座拜道,“奴见过太皇太后!见过圣人,见过丹阳公主,顾娘子,”略顿了顿,“见过玉真公主。”起身微微一笑,情致丽丽。

阿顾仔细打量杜永新。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这个歌伎。当日朱雀台上唱《太平景》的时候,因着夜色深,又在高台之上,只瞧的见她的轮廓和华美鲜艳的丝绸大袍,如今近看,方瞧出她的容貌。能够在教坊中占有一席之地,杜永新的容貌自然颇为美丽,这种美丽并非常见女子柔美的一类,而是偏向一种硬朗,仿佛五官之中有着一种筋骨,瞳仁极黑。黑的像一片宁静海。让人一见之下印象深刻,不会轻易忘记。

“阿顾喜欢你上元的那支《太平景》,”太皇太后吩咐道,“你便唱一曲吧!若是得了阿顾的喜欢,老身重重有赏。”

杜永新闻言抬头望向了阿顾,重新屈膝拜道,“奴婢谨遵旨。”

月牙凳轻薄置于永安宫中,杜永新侧身斜签,坐于其上手中环抱一柄箜篌,肃手拨弦,,悠悠唱道,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众香拱之,幽幽其芳。

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以日以年,我行四方。

文王梦熊,渭水泱泱。采而佩之,奕奕清芳。

雪霜茂茂,蕾蕾于冬,君子之守,子孙之昌。”

一支《幽兰操》辞藻幽丽,幸运流水,杜永新歌声空灵悠扬,在於飞阁梁枋之间缠绕。一曲既终,杜永新当心拨画,将怀中箜篌收住。阿顾痴痴回过神来,仿佛沉浸在永新动听的歌喉之中,闻到扑鼻清冽的幽兰花香。眸中流下一滴润意。

“阿顾,”公主察觉阿顾的情状,关心问道,“你怎么哭了?”

阿顾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颊,茫然道,“我竟是哭了么?”凝视杜永新,“想是永新娘子唱的极好,我一时动心见性,竟是落泪。”

杜永新道,“顾娘子心思灵巧,情随心走,因此方才落泪。”

“永新娘子的歌声真美,是怎么练的?”阿顾开口问道,“是天生的么?”

杜永新再拜了一拜,道,“这等事情虽要天赋,亦要苦练。歌喉这等虽是天生,技艺却是要不断练习方能习的精湛的。更别提琴箫箜篌这些各种乐器,也只能依靠不断苦练方能手熟。”

阿顾倾心画艺,投入了许多心力,此时听闻杜永新的话,心觉这等事情是一理相通,心中生了一丝敬佩之情,赞道,“永新娘子唱的很好。”

太皇太后一笑,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赏赐?”

杜永新拜了一拜,“奴婢乃是教坊伶人,奏乐乃是本分,不敢言赏。若是奴婢明日讨一日假吧!”

太皇太后闻言微微讶异,自己许诺的赏赐可谓天大恩德,杜永新想要什么不可以?似告假这等事情,只需回去求教坊内史即可,着实不必在自己开口。不由问道,“你可想好了,便只要这个赏赐么?”

杜永新再度福身,道,“正是。”声音锵然。

“好,”太皇太后朗声道,“老身允了你就是。”

“杜永新得了这个讨赏的机会,却没有狮子大开口,而是请了这么点小小恩典,”玉真公主觑着太皇太后的神情,借机婉转劝道,“可见是个知足自知的人。”

“知道啦,”太皇太后嗔了幺女一眼,目中闪过一丝感慨之意,“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苦命人!”瞧着杜永新袅袅而去的背影,转头瞧着阿顾,温声道,“你既进了宫,便去看看江太嫔吧,自你出宫之后,她一人在宫中,确实有几分寂寞!”

与江太妃分别日久,阿顾自也有些想太嫔了,听了太皇太后的话语,午膳之后,便往鹤羽殿而来。

鹤羽殿外凤竹森森,在微风中摇曳,露出龙吟之声。早春的风将廷外的竹叶吹入窗中,落在书房的书扉上,江太妃捻起它,瞧着竹叶的脉络,目光幽深。阶下的竹帘从外头掀起来,阿顾从帘子下进来,唤道,“师傅。”声音款然欣悦。

“阿顾,”江太妃瞧见了阿顾,心中也十分欢喜,“你来了!”

绿萼梅花开的精灵,阿顾将手折梅枝在角落的刑瓷冰裂纹花斛中,整个殿室便因着一缕花香变的鲜活起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御苑中景色极美,太妃也要出去走走,可别天天待在殿里,便是没事,也闷出病来了。”

江太妃听着阿顾絮絮叨叨的声音,唇角泛着暖煦的笑意,这座宫室冰冷,也只有这个女徒带给自己一点温暖。“我这儿人迹冷淡,也只有阿顾你肯来坐坐了。”

“胡说,”阿顾驳道,“阿婆今日还说起你,说让你到永安宫走走呢!”一扬眉,“今儿我召了永新娘子到永安宫唱曲,永新娘子的歌声真是动听,一曲《幽兰操》,犹如当室兰香,空灵优美,堪称天籁之音,我竟是听的入神了。”

江太妃唇角的笑意淡淡散去,目光微微闪动,“杜永新啊,她的歌喉确然算的不错!”

阿顾没有听出江太妃的神色,犹自兴致勃勃,“是呢,是呢,永新娘子歌喉出众,太妃若也喜欢,也可时常召她来鹤羽殿唱曲。”皱眉又道,“说起来我从江南回宫也有一两年时光了,不想竟是今年上元方第一次听到永新娘子的曲子,真是可惜。”

江太妃微微一笑,“前些年宫中在守孝,教坊之人自然不好入宫表演。永新娘子隶属教坊,自也不好进宫。永新娘子的歌喉动听,得玉真大长公主看重,在梨园众多歌姬之中位居第一,昔日我还在宫中的时候宴饮之上也曾听过数次,确实是天籁之音。”却没有应召杜永新唱曲之事。

“我也这么觉得。”阿顾盈盈笑道,“永新娘子歌喉动听,太妃也是锦绣心思的,日常里对灵动美丽的事物都抱赏爱之心,意气想来定是相投,日后若能常常将永新娘子招过来,定会十分喜欢的!”

“阿顾,”太妃陡然唤住阿顾言语,“歌舞之艺不娱人之心,纵然登堂入室,到底也不过是歌舞伎之流。你年纪小,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本没有什么关系。你若喜欢杜永新的歌喉,偶尔招来唱几支曲听听便也罢了,可心中却要清楚尊卑上下。可别对之高待太过,倒是损了自己的格调了!”

阿顾闻言登时一悚。她明白太妃的话确有道理,可是私心里确实也极是欣赏杜永新的歌喉,觉得杜永新虽是歌伎之流,但聪慧坚毅,人物品格不在贵女之下,心实有几分赤诚以友相交之意,此时听着江太妃的训话,一时之间心中生出迷茫之意,却还是道,“多谢师傅教诲,免了阿顾自误了!”

江太妃见阿顾聆听自己的教诲,不由窝心,笑着道,“这些不过是小事,你既明白了道理,便也好了!”唇边露出清美笑意,端坐询问道,“——这些日子,你在宫外,可学了什么没有?”

“自出了宫,少了师傅谆谆教诲,我的进益都慢了呢!”阿顾敦敦道,“这些日子,我跟着府中琴师习了琴,通读了《古文观止》,倒是在画艺山颇花了几分功夫,今日入宫带了几幅画来,想请师傅帮我看看。”

她转头取过两副卷轴,在江太妃面前展开来。

江太妃望着面前《流水落花图》和《苍山负雪图》,目光中露出满意之色,赞道,“观着你的作品,便知道你确实进益了!这幅《流水落花图》应是早期之作,情致蘼芜,色泽艳丽,但线条着色上尚有稚嫩之色,到了《苍山负雪图》,便已经大成,基本功扎实起来,构图、意境皆有进步之处,线条描绘颇有劲道,那卫瑶有大家之名,于书画教导上果然有自矜之处,于你这个年纪有这个水准,算的上是十分难得了!”

阿顾虽然于画艺上拜了卫瑶为师,但江太妃作为自己的启蒙女师,在心目中较卫瑶更加重要,闻言十分欢喜,“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江太妃道。

阿顾点了点头,目光欢快,“如此便多谢师傅了!”一双琉璃眸黑如点墨,“对了,太妃,前些日子我画一幅《绿萼图》,适逢何学士看见,便指点了我两句,说是绿萼清灵之美更多在于动态,劝我描绘绿萼在风中微微摇曳的情态。何学士说他和师傅您是故人,年轻的时候和您相识,这事是真的么?”

江太妃闻言握着画卷的手微微颤抖,顿了一会儿,方道,“何子明,你竟然遇到他了!”

“是呀,”阿顾颔首,声音天真,“我画了一幅《绿萼图》,适逢何学士看见,便指点了我两句,说是绿萼清灵之美更多在于动态,劝我描绘绿萼在风中微微摇曳的情态。我照着他所说重新绘了一幅图,”

“书画之事运乎奇技存于一心。我偏向性灵一派,卫氏是工笔的例子,何学士于赏画之上造诣极深,指点你的倒也有些道理。你的这幅《绿萼图》可带进宫了,给我看看。”

阿顾点了点头,转头吩咐贞莲取了《绿萼图》,展开给江太妃看。江太妃看着绿萼图,眸色深深浅浅,“你的这幅《绿萼图》画的不错,照何子明的说法改了之后也有进益。但也不是说到了完美。绿萼梅的花朵清灵,但枝干却是其基础,若是失了枝干的厚重,梅花便如失水之萍,无根之木,没有依附之处。这幅《绿萼图》中,枝干崎岖是有了,于稳上还差了一丝火候,可加一层铁褐色,用铁线描描绘枝干筋骨,铁线力度可描绘出枝干的遒劲之意。”

“呀!”阿顾惊呼,“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想到这般绘《绿萼图》会更完美,不由得心境动荡,连忙道“我这就改改看!”

江太妃瞧着阿顾,“慢慢来,每一个艺术大家,都是历经了多年锤炼,得了大机缘顿悟境界提升来的,你如今才多大年纪,画了几幅画,又如何急的来呢?”

阿顾笑着道,“我知道我如今火候还浅着哩,这才要勤加练习,以后才有可能顿进呀!”

她顿了顿,忽的扑哧一声笑道,“说起来可真是巧!”阿顾欢快道,“我是你收的徒弟,后来学画又拜了卫大家做师傅,没有想到你和卫师公竟还有这么一段缘分,可不是巧么?”

江太妃垂眸片刻,方道,“是啊,真巧!”忽的道,“于画道上,我没有什么可以教导你的。很多事情只能靠自己感悟,你的心会告诉你,应该走哪一条路!”

“好了,”她起身道,“你难得进宫见我一趟,我给你弹一首《琴曲》吧!”

铮动的琴声在鹤羽殿中响起,《高山流水》情致款款,优美的琴声中,阿顾和凤仙源一同走在长安东市的大街上。

“阿顾画技短短日子竟又有进益,这幅《绿萼图》,便算是愚姐甘拜下风。”凤仙源道,神情爽朗。

“瞧师姐说的,”阿顾眸中露出喜悦之色,却终究还是知道自己的本事,皱了皱鼻子, “师姐不必美化我。我的《绿萼图》得了师公和太妃指点,三易其稿,方最终定本。本就是取了巧。且师姐的《绿萼》画的也极好,不比我的差的!”

凤仙源抿嘴微笑,笑着道,“我不是谦虚。这幅《绿萼图》上,我确实不如你。绿萼乃是之美在于清丽,我技法华丽,用色浓艳,但绿萼梅的清灵之意不及你,单只凭这一点,我就输了!”

二人进了行知书肆。这座书肆乃是长安最大的书肆,在东市有三间店面。店中清净亮堂。一本本书卷摆放在其间,整洁累累。高高的墙壁上张挂出各张画卷。伙计韩三郎从肆中迎上来,朝着阿顾和凤仙源哈腰,“两位小娘子,可是来看书画?”

“我和师姐慢慢看看,”阿顾道,“你不必招呼。待到我们瞧见满意的,自然会叫你的。”

韩三郎笑着道,“好的。两位小娘子慢慢看便是。”

书肆中客人极多,时近春闺,参加科举的士子从各地赶入长安,如今肆中有着不少书生模样的人。阿顾和凤仙源悠然穿行在其中,打量着肆中墙壁上张挂出的一幅幅书画。凤仙源瞧着一副《山居图》,目光一亮,只是想着自己境况,百岁春盈利后自己银钱上算是宽裕些了,只是叔婶刻薄,自己若是买了此画回去,也定然保不住,多半会遭叔婶贱卖出去,倒反而是糟蹋了这幅画,不由露出黯然之色,低下头来。

阿顾瞧见了凤仙源神色,目光落在《山居图》上,扬声问道,“伙计,那幅《山居图》多少钱?”

韩三郎连忙上来,瞧着这幅图,笑着道,“顾娘子,这幅《山居图》乃是一名赶考举子卖给我们书肆的,价格倒是不贵,作价六十贯银钱。”

阿顾点了点头,吩咐碧桐道,“碧桐,付钱。”

韩三郎面上露出喜色,扬声道,“好嘞!”上前用钩镰取下阿顾指着的《山居图》,递到阿顾手上。

凤仙源怔了一刹,亦过来观看这幅《山居图》,赞道,“阿顾,这幅《山居图》虽不是名人之作,但结构、用色都不错,用笔颇有特殊之处,算的上一幅佳作。你买下这幅画,眼光不错,不会吃亏的。”

“师姐也觉得不错,就再好不过了。”阿顾抱着画卷嫣然笑道,“我打算将它挂在百岁春的二楼雅室之中,师姐若是也喜欢,可见得我没有想错了。”

凤仙源微微愕然,知道阿顾这是瞧见了自己刚刚的神色,为自己着想,心中微微感动,道,“阿顾,你不必…”

“师姐想到哪里去了,”阿顾连忙扬声打断道,“我可不是胡乱说着的。百岁春二楼要不时招待一些长安贵女,布置自然要清雅贵重,我也是百岁春的老板,自然要为百岁春着想,为百岁春买一副画,不也是正理么?”

凤仙源垂眸片刻,笑着道,“师姐领你的情了!”

一辆翠盖马车在行知书肆门前停下,一位绛裳少女打起帘子,望着阿顾和一名美丽的少女抱着一幅图从书肆中出来,上了马车离去,美丽的眼眸眯了眯。

薛采进了书肆,见书肆墙壁上空出一块空地,一名山羊胡的老夫子正命伙计将一副新画卷挂在空墙上。见着薛采,回过头来,面上浮现热情的微笑,“小娘子,可要些什么?”

“夫子,”薛采微微一笑问道,“你们这儿有《谢朓诗集》么?”

“自是有的。”老夫子迭声应道,转身吩咐韩三郎,“去取一本《小谢诗集》来。”

薛采立在原地等候,“夫子,我刚刚进来瞧见一个坐着轮舆的少女从书肆出去,不知道她买了什么书呀?”

“哦,你说的是顾三娘子哦。”老夫子恍然道,“她买的不是书,是一幅《山居图》。”

“顾三娘子?”

“是呢。这位顾三娘子自幼腿足不好,你瞧着她坐的轮舆精致灵巧,乃是内府特意为这位小娘子制造的。满长安怕只有这么一位坐着轮舆的贵女,因此极是好认。”

“原来竟是她!”薛采叹道,做不经意问道,“顾三娘子常常来书肆么?”

“那是自然的。”老夫子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子,得意道,“咱们书肆可是东市最有名的书肆,书啊画啊都是极全的。来这儿的贵人自然多了。顾三娘子是习画的,常常来这儿看画。若有见了喜欢的,便自会买去。”

韩三郎取回来一本《小谢诗集》,递给薛采,朗声道,“惠赐八贯银钱。”薛采微微一笑,命成婢付了钱,抱着书籍从行知书肆出来,登上马车,“康文,成婢,快快回府。——我想到如何跟顾娘子相交了!”

长安渠水潺潺,杨柳垂枝吐出新芽,转眼之间,正月结束,二月到来。这些日子,阿顾从公主府回到韩国公府,潜心习画,与闺中好友踏过一次乐游原,待到再度逛行知书肆的时候,已经是二月初九,独自一人撇了伙计,仔细观赏着墙上书画,忽的见了角落里张挂着的一幅图,画中夏阳高照,几株柳树垂枝入池水,数名童子在池边戏水,动作情态各异,栩栩如生,画笔不凡,仔细凝望,竟是展子虔的《童子嬉夏图》,不由大喜过望,唤道,“替我取下这幅《嬉夏图》看看。”

“哎,”韩三郎听着唤声走过来,瞧见墙壁上的《桐子嬉夏图》,面色微微一变,不好意思笑道,“顾娘子,不好意思,这幅《童子嬉夏图》是有主的,我们书肆不过是挂出来给大家观赏而已!”

阿顾闻言怔了怔,登时生出惋惜之情。但这幅名画既是有主之物,自己也没有法子,只得放弃。最后再度望了望这幅《桐子嬉夏图》,目光有不舍之意。

“顾三娘子也十分喜欢这幅《童子嬉夏图》么?”女子声音从身后传来,柔媚动听。讶然回头,见一名女子立在身边,一身越罗绯色芙蓉大袖衫,含笑朝着自己说话,头上堕马髻别致妩媚,风流袅娜,瞧着颇为眼熟,正是前些日子春宴上遇见过的薛采。

“薛娘子。”阿顾点了点头,打了招呼,瞧着薛采含笑神情,忽的福至心灵,问道,“薛娘子,莫非这幅画是薛娘子的?

薛采点了点头,“这幅《童子嬉夏图》确实是我搜集来的。我和顾三娘子也有几分缘法,本来顾三娘子十分喜欢,本应割爱,只是此画是我精心准备,打算在伯父五十大寿上送给伯父的寿礼,涉及长辈之事自当慎重,且我一时也找不出适合的寿礼了,实在是不好相赠娘子。”

“薛娘子太客气了。”阿顾道,“此图既是薛娘子寿礼,阿顾如何敢夺?爱美之心虽人皆有之,但却不能皆夺于怀,我今日能够有幸遇到这幅《童子嬉夏图》,在这儿观赏一番,已经是福气了!”

前朝书画名家展子虔做有《四季图》,以自然四季为主题,分为《游春图》、《童子嬉夏图》、《落叶图》、《踏雪图》。据阿顾所知,其中《游春图》收藏在宫中甘露殿,自己曾在姬泽处观赏过,笔法虽有尝试之处,并不算十分成熟,乃是山水画的滥觞,意义非凡。自己年前自己得了秋图《落叶图》,精心收藏在春苑书房。夏图和冬图不知所踪。

薛采的眸子深深的笑起来,“顾娘子金尊玉言,薛采十分欣赏。这幅《童子嬉夏图》我虽不能相赠,但薛采家中还珍藏着一幅《踏雪图》,顾娘子若有兴趣,可随我回府一览。”

阿顾的眼睛登时亮起来,《四季图》中春图、秋图自己都已经见过,今日在书肆偶见夏图《童子嬉夏图》,若是再能得观《踏雪图》,便将这一套《四季图》都看全了。犹豫片刻,点头道,“那就承薛娘子美意了!”

武国公府位于光行坊中,门庭萧条,一辆朱轮华盖车在门前停下。薛采立在门前,迎着阿顾从马车上下来,笑着道,“顾娘子,请随我来。”领着阿顾进了武国公府大门,穿过府中长长游廊,来到后院一座院阁。门楣上写着采薇阁三个大字。

“这儿是我伯父家了,我入京之后,便在伯父府中居住。伯父对子侄十分照料,我在这处采薇阁居住,府中的人伺候十分周到。”踏入书房,吩咐道,“康文,将我的《踏雪图》取来。”

侍女康文屈了屈膝,入内取出《踏雪图》。

阿顾展开《踏雪图》,瞧图中画作苍翠,姬株苍木落光了叶子,只余枝干。远山、地面、枝头俱覆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贵女从远处而来走在雪地之上,身上披着厚重的大氅,美丽动人。线条纯熟,技法精湛,与展子虔的其他作品一脉相通,技法却臻成熟,有大家之相。不由欣喜异常,仔细观赏,爱不释手,良久之后,方放置下来,叹道,“今日得观《嬉夏图》、《踏雪图》,算是有生之年观赏齐了一套展子虔的四季图,算是了了一桩心愿了!”

“顾娘子为人郎落,薛采心中喜爱。”薛采微微一笑,观望书房内外, “今日相遇,也算是有缘,愿以这幅《踏雪图》相赠。”

阿顾登时愕然,“薛娘子,这《踏雪图》乃是展子虔《四季图》大成之作,论珍贵犹在《童子嬉夏图》之上,你竟舍得赠给过我么?”

“那又如何?”薛采不以为然,“展子虔的四季图确是美图,但我素爱的乃是琴,苦练十年琴技,于书画之上造诣不深。《童子嬉夏》有好口才,用作寿礼,正合适。这幅《踏雪图》意境却萧落,不适合做寿。落在我手上,也不过是一副瞧着还不错的画罢了。倒是听闻顾娘子雅擅丹青,这幅《踏雪图》落在顾娘子的手中,想来价值更大。比留在我手中要好的多。”

阿顾怔了片刻,觉得薛采这般说的也有道理,加上对这幅《踏雪图》实心爱之,十分不舍,闻言踌躇片刻,毅然开口道,“薛娘子既舍得相舍,便算我将这幅《踏雪图》买下来吧。”

薛采一怔,“不过是一幅图,顾娘子这又何必…”阿顾却扬眉道,“名画珍贵,阿顾今日能够买得这幅《踏雪图》,已是感念薛娘子的盛情了,薛娘子若连这个都不应,那我也只能放弃了。”

薛采见阿顾坚持,只得应下,“顾娘子都这么说了,我也只能应了。这幅《踏雪图》便作价一千六百贯吧。”

《踏雪图》乃书画珍品,薛采开价一千六百贯,算得上是公道了。阿顾便不再多说,命红玉付了银钱,将《踏雪图》收起。她得了这么一幅名画,心情极好,邀请薛采道,“薛娘子,我过些日子将举办一场春宴,日子订在二月十一号,薛娘子那一日若是有空,不妨到国公府来赴宴。”

薛采眉宇之间染上一丝欢喜之色,款款道了一个福礼,“原来竟是顾娘子生辰。得顾娘子相邀,阿芜恭敬不如从命。”阿顾抱着《踏雪图》告辞。薛采送到门口,待到阿顾的朱轮华盖车去的远了,方收回目光,神情怅然若失。

成婢伺候在一旁,瞧着道,“娘子,你费尽心思将千金购得的《踏雪图》相赠顾娘子,不就是想交好她么?如今顾娘子亲口邀请你参加春宴,怎么你还是不开心呢?”

“开心?”薛采茫然道,“我为什么要开心?”

她转过头来,在垂柳垂下的绿丝中侧颊如花,神情微微嘲讽,“这长安城,到处都是干干净净的。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难道不想找个正经人家做正头娘子,却偏偏我是上赶着来做妾的!”

十九:容冶春风生(之选后)

二月春风吹皱渭水河的绿波,岸边杨柳低垂枝条,袅袅柔软。皇帝姬泽上个月刚刚出了父孝,太皇太后便在太极宫设宴邀请长安命妇携女孙入宫。玉真大长公主陪同,小一辈的公主中已出嫁的豫章与清河也陪坐在侧。“老身邀请各位,不过是随意坐坐,闲聊一番,你们都不必拘束。”太皇太后盈盈笑道。

座上申国公夫人朝着太皇太后欠了欠身,头发已然花白,神色肃然,代表席上各位夫人恭敬道,“太皇太后言重了!太皇太后天姿威严,臣等沐浴在皇恩之下,感念不已。”

太皇太后抬头,将台上各人生态尽入眼中。见各位少女风姿或娴静美丽,或活泼动人,各有风姿,面上的笑意更深了,“老身年纪大了,便信起佛经来,前些日子外孙女为我抄了一本佛经,我瞧着其中有一句‘当念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无我者,我既都无。其如幻耳。’颇觉心有所感,今日宴上这些小娘子都毓出名门,虽然年轻,想来都承了家中庭训,博学多才的,都以此佛语写一首诗,也让老身看看写的如何?”

申国公夫人笑道,“太皇太后有命,她们敢不从命!”

贵女们齐声应是,执起狼毫笔,在面前平铺的雪白笺纸思索片刻,写下心中撰诗。片刻过后,众人的诗便都得了,送到太皇太后面前,太皇太后翻阅观看,不动声色,将众人的佛诗反扣着放在手旁,笑着道,“这些年轻孩子都出色的很,老身年轻的时候可是没有这份本事的!”

“皇祖母,”清河长公主姬玄池凑趣,偏着太皇太后撒娇道,“您得了这些姐妹们,都不疼孙女了!”

太皇太后剐了姬玄池一眼,“你如今都已经嫁了夫君了,如何比的上今日宴上这些花一样的女孩儿。祖母盼着你能够一辈子平安康泰,也就心满意足了!”

姬玄池笑着扑在太皇太后肩头,“孙女儿就承皇祖母吉言了!”

午后天光晴朗,春风徐徐而来令人熏醉,殿前监张展英近前轻声禀道,“太皇太后,圣人前头下来朝,往这边来给你请安了。”

席中命妇少女听到了一些儿口风,神情微微骚动。太皇太后睇了众人一眼,笑着道,“难得圣人孝顺,池台上这些命妇都是大周重臣家眷,诸位小娘子也是列位臣工之女,贤良淑德不过,过来便是略打个照面也无妨。便请圣人过来吧!”

张展英笑着应了是,躬身退下。过得片刻,天子仪仗起架恢宏,一路向着咸池殿而来,姬泽入殿,到了太皇太后座前,朝太皇太后拜道,“皇祖母,孙儿过来给你请安了。”

座上大周贵女把眼偷觑着立于殿中的少年帝王,见少年长身玉立,容颜清俊,有着一种渊庭鹤立的气势,心中微生惶喜之意,虽不敢抬头直视,但眼角眉梢之间或多或少露出了红晕之色。

“知道圣人你是个孝顺的,”太皇太后对皇帝十分满意,笑着道,“你有这份心,老婆子就十分高兴了。前朝还忙着,老身这个老婆子怎好拿后宫之事烦琐你?”姬泽笑着称是,又笑着陪着太皇太后说了几句,方转身向着殿中各位勋贵女眷点头致意,退出殿去。不过片刻,天子仪仗便逶迤而去,留下的涟漪还荡漾在众人心中。

太皇太后瞧着殿中诸位少女神色,弯唇微微一笑,吩咐道,“去将池子上的画舫备下来。”怡朱应道,”是。”转身而去。

太皇太后扬声笑道,“咱们在这坐了许久,咱们这些喜静的老骨头熬得住,年轻的小娘子却都是爱动的,怕在宴上坐不住,倒不妨登船游池玩耍一番吧!”

与宴命妇贵女皆知太皇太后今次设宴,是为了替圣人择立新后。皇后母仪天下,谁人不想,更别提,少年帝王竟还是那般玉树俊秀模样,不由在心中摩拳擦掌,只是不知太皇太后究竟如何择选,御史大夫范源之妻莫夫欠了欠身道,朗声道,“太皇太后疼恤恩典,臣妾等感激不尽,只是宫中乃庄重之地,如何有这些小娘子胡闹的余地?”

“不要紧,”太皇太后笑眯眯的,“我素来不爱计较那些个虚节,就喜欢看年轻女孩子活泼好动些!”

少女们起身谢恩,莺声鹂语,随着小宫人去了南海池。咸池殿中转瞬间只剩下一些年的贵妇人。吕萦徽却立在原地,未曾随众女一道走开。太皇太后瞧着眸中凝过一丝好奇之意,询问道,“阿宛,你不下去么?”

“外祖母,”吕萦徽朝着太皇太后行了一礼,款款道,“您是长辈留在殿中,阿宛怎好离开独自玩耍,阿宛想留下来在外祖母身边伺候。”

“你是个孝顺的,”太皇太后叹道,“也不必如此。我身边有的是人伺候,并不需要你们劳神。”话音一转,“若当真不想随众人玩耍,就留下来吧!”

吕萦徽应道“是。”复道了一礼,上前数步,在太皇太后身边坐下来。伸手捶侍太皇太后腿足,神情恭敬不已。

海池子波光粼粼,泛着淡淡的金光,数只画舫停靠在岸边,小宦官欠身笑道,“各位小娘子请上舫吧!”

画舫体量三丈有数,一众少女竟容不得在一艘画舫之上,太原王氏女王合雍见着这般情景,蹙了蹙眉,回过头来笑着对众人等人道,“各位姐姐,这些画舫都不是很大,若咱们同登一艘,太过拥挤反而不美,不若分开坐两艘坐吧!”

高瑾织笑着道,“也好!”

当下众人议定,便分坐两艘画舫,王合雍、裴郁琳、裴霜裁、张子琳登了一艘画舫,郑兰茵、高瑾织、范瑞贞、徐珍登了另一只,数名船娘坐在船舱底部,共同执起船浆,“哗啦”一声,两对船桨共同划开水面,画舫向着池中缓缓而去。

海池池面开阔,倒影着池畔秀丽的亭台楼阁,张子琳瞧着天水一色的风景,开心笑道,“如今还罢了,待到到了夏天,荷花开了,再坐着画舫在满池盛开的荷花里荡舟,才真真叫神仙日子呢!”

“张妹妹想的真远,”王合雍笑道,“到了夏天的时候,咱们再聚一聚可好?”

张子琳眼睛一亮,笑道,“好呀!”

不远处的另一艘画舫上,高瑾织依在舫头上,瞧着对面张子琳灿烂的笑容,目光中闪过一丝欣羡之意,“张娘子真是个心宽的。”

“不过是心思清洁罢了,”范瑞贞淡淡笑道,“若是将心放正了,到了何处又不心宽?”

高瑾织怔了片刻,笑着道,“范妹妹说的是,是我着相了!”

空中圆日渐渐西斜,倦鸟在沙滩上起飞,渐渐没入林子。少女们从海池子上下来,随着母亲和祖母拜辞了太皇太后,出了宫廷。永安宫中一片寂静,太皇太后坐在次间紫檀罗汉榻上,眉宇之间有着淡淡的疲惫之色,

玉真公主见了,便挥退了侍候在一旁的小宫人,立在太皇太后身后,伸手握在母亲的肩窝上,轻轻揉捏。

太皇太后察觉到了,唇角微微翘起,吩咐道,“再向后一些!”

玉真公主微微一笑,依着母亲的意思施为,“母后,宫中宫务操劳,您如今年纪已经不轻了,还请多多珍重自己才是!”

“如今圣人宫中还没有正后主持,我哪里清闲的下来?”太皇太后叹道,“我这把老骨头,还得再支撑一阵子才是。”复振作精神,“瑛娘,这些个贵女你觉得她们之间哪些更出色些?”

玉真斟酌片刻,声音朗朗道,“皇后之选干系家国,女儿不敢妄加论断。单单女儿瞧着,觉得高大娘子聪慧有度,王二娘子雍容大气,范娘子坚韧机敏,裴氏的一双姐妹,姐姐博学有才,妹妹宽厚有德,张娘子活泼可爱,皆是性情人才出色之辈,担当中宫皇后之位都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