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闻言顾几乎叹绝,孙沛恩脸皮既然到如是地步!

“郡主究竟想要如何,方肯揭过此事?”孙沛恩问。

“我别无他求,只想要我本应得的尊重!”

“愿闻其详!”孙沛恩道。

阿顾道,“一,若有一日我随你回范阳,我要一处单独住所,隔绝与孙府其余诸人诸事,你若愿意可以前来,除此之外,任何人不得插手管理我的地方的人事!”

孙沛恩闻言眸色微微一深,咬牙应了下来。“可以!”

“二,”阿顾再伸出一根手指,“我要随身携带五百名郡主侍卫队,护持自己安全,孙家之人不得管束这支郡主卫。”

“三,我入范阳后,自过自己的日子,不必向家中长辈请安。”

“你以为你是玩游戏呢?”孙沛恩切齿冷笑,“谁家媳妇入门是这等态度?”

“若是正常婚姻,自然不是谁家媳妇都是如此。”阿顾道,“但你我二人婚姻本是政治联姻,我孤身一人入范阳,本便处于弱势,这三条条款并非威凌孙府,不过是想保住我自己的尊严和人身安全。若孙将军愿意答应,我可与你共同入宫向圣人陈情,揭过此前之事;若你不肯答应,”微微一笑,“咱们二人就此一拍两散,我自落得个清净,也挺好!”

孙沛恩闻言眸色转深,“这门婚事乃是大周河北双方和盟所定。我固然怕背上毁坏和盟的责任,心有所顾忌,不敢弄砸此事,难道郡主你就是个铜铸铁打的,什么都不管不顾?”

阿顾微微一笑,“你我二人自是不同,将军所求甚大,所以心有顾忌,不得不依从很多事情;阿顾如今世间已经无所牵挂,也无甚好失去,所以大不了破罐子破摔。也没甚了不起!”

孙沛恩瞧着面前少女,她神情平静,可是荔枝眸底部似乎有一道火焰在烧,烧的整个人都分外炫目。他想起阿顾在宫中破釜沉舟,心中竟不得不相信这个女孩道,“好,三条条件我都应下!”

阿顾听闻孙沛恩铿然声音,心中一空,也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伤怀,嫣然一笑,“咱们合作愉快!”

孙沛恩深深的望着少女,他欣赏这个少女,但与感情上愈加疏离,便道,“郡主今日好好休息,明儿一早咱们还要进宫呢。我先回去吧!”

阿顾道,“夫君请!”

她瞧着孙沛恩踏然远去的背影,目光沉沉。他们二人的纠纷自新婚之夜起,如今虽暂时达成和解,若孙沛恩当真想处好夫妻关系,大可就势留在新房之中,补上二人新婚洞房之礼。如今竟转身离去,可见的是当真对自己是不喜欢之至了!

她的眸子闪耀□□光芒,不喜欢其实当真也没什么大不了。自己也可只将之当做一门政治联姻,不掺杂私人感情。倒也落得个心境清净。

深秋九月风暖气清,一行大雁在高爽的晴空之中飞过。“前些日子我们夫妻口角,倒是惊扰圣人为咱们忧心了。”孙沛恩恭敬对姬泽禀道,“如今臣已经求得郡主谅解,总算是苦尽甘来,倒叫圣人和皇后殿下之前为我们夫妻二人担心了。

姬泽瞧了瞧面前一对男女,孙沛恩面中含笑。阿顾坐在一旁,神情淡漠,但并未出口,可见的对孙沛恩话语并无异议。“朕虽心疼阿顾,可也是盼着你们夫妻二人和顺的。”哈哈一笑道,

“新婚夫妇日子甜蜜,但也容易口角,如今你们夫妻二人能够和解,自是再好不过了!”

宫苑秋风清凉,千步廊下的菊花开的极是茂盛,犹如滚了黄金一般,姬泽瞧着独处的时机柔声对阿顾道,“阿顾,你若委屈,只管与朕说,朕自会为你做主。”

阿顾睁的大大的荔枝眸瞧着姬泽,“若我说,我如今便当真委屈,圣人肯否下令命我与孙沛恩的婚姻彻底断绝,让阿顾回归自由身呢?”

姬泽闻言默然,竟是无法答话。阿顾的眸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失去生机,愀然一笑,洒脱道,“若圣人不能彻底成全,就由着阿顾自己经营自己的日子吧!”她灿然一笑,“阿娘临终前曾嘱咐过我要好好过日子。我谨记她的教诲,因此就算是再如何的逆境,也会好好过日子的!”

一时之间,孙沛恩与阿顾重新回到宴上,姬泽笑道,“小夫妻二人怎么离了这么久才回来?”

”圣人说笑了,”阿顾欠了欠身,笑着道,“新婚夫妻自是该当甜蜜的,圣人是过来人,想来理解这等心思的。”

姬泽闻言面色变了变,仰头饮了一盏酒水,咽下去了!

从太极宫中回府,只是新婚夫妻二人阿顾在二门之上停住脚步,孙沛恩道,“郡主好好歇歇!”

阿顾道,“将军也好好的!”新婚夫妻心有默契的分房而居,倒也相安无事。此后定下心来,开始收拾自己在长安的产业。丹阳公主资财无数,过世后将一切东西都留给了独生女儿阿顾,是一笔丰富无比的妆奁,便是阿顾自己历年以来也积累了无数赏赐。且此次奉旨和亲,皇帝心中有补偿之意,更是赐下了丰厚的嫁姿。商铺除了百岁春外,发卖了一应生意旺盛的,剩余的只收拢起来出租出去;收成好的田地庄子留在手中,产出差的俱都发卖出去。

“姑姑,”瞧着头发花白的朱姑姑,“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去范阳了,长安的一应摊子总要有个心腹之人打理。姑姑您是照顾我阿娘长大的,我自然是信的过的。是否愿意帮我打理长安府邸产业?”

朱姑姑瞧着身形清瘦的阿顾,老泪纵横,“郡主放心,老奴定是为您好好守着长安的东西,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没有人可以欺了去!”

阿顾亦是泪湿盈裳,身边那批旧日的丫头也都安置了去。纨秋、贞莲、慧云几个各自寻了婚事,热热闹闹发嫁了去。碧桐却不肯外嫁,只说“咱们既然是一道从湖州来长安的,如今要去范阳,自然是我陪你一道去。”执意随阿顾前往范阳。阿顾劝说不动,只得应下来,心中感动不已。

却有一个红玉,在阿顾身边最是精明能干的,今年十七岁,掌着阿顾房中大小事体。阿顾本是打算带在身边掌握大局的,她却寻到了阿顾面前,向着阿顾叩了一个头,说道家中已经为她寻了一门亲事,恳求阿顾成全,顺顺当当的发嫁出去。陶姑姑出乎意料,不由恼火不已。横眉怒斥其忘恩负义,红玉闻言面色涨的通红,她如今向阿顾请出,早已有了挨姑姑斥骂的准备。对阿顾的知遇之恩她自然心中感念,只是范阳路途遥远,阿顾前途又着实难以预料,她左右斟酌,着实觉得阿顾此去前景不畅,便不愿陪着前往冒险,正逢家中也为自己打算说了亲事,便顺水推舟求到阿顾面前,寄望阿顾心软放了自己。

阿顾冰雪聪明,瞧着红玉目光闪躲,一时间也明白了她心中念想,一时也有些心灰,只是转念想来,红玉既生了此心,便是强自将她留在身边,也不免生怨恨之情,日后再也难像从前一样忠心能干了。淡淡道,

“你既有了好姻缘,我也不好留你。只盼着你日后婚姻和顺,平平安安。”

红玉闻言目中水花闪现,哽咽片刻,在地上向着阿顾叩了几个头,“郡主大恩,奴婢没齿难忘。奴婢此去,日后定在家中日日为郡主祈福,祈愿郡主一生安康,平步青云!”

一时之间,阿顾身边打发掉了这么一干奴婢,登时变的清冷凄凉起来。她眼不见为净,索性独自到了树屋之中,倚在窗前听着园中凄清鸟鸣,回想府邸从前热热闹闹的模样,不由一时泪水横坠!

长安大半个月时日度过。这大半个月中,长安日日宴饮,孙沛恩与阿顾表面上装一对恩爱夫妻,一旦离了众人视线,便冷了脸色,相敬如冰。

这一日宫宴之上,孙沛恩捧了杯盏,朗声禀道,“长安繁华,末将这段日子待的很是喜欢。只是离范阳已久,生思乡之情,今日向圣人请辞,打算便携着宜春郡主归范阳了!”

姬泽闻言面上愀然变色,顿了片刻后,方开口道,“世子曾言久慕长安风情,倒不如在这儿多留一阵子?”

“多谢圣人美意,”孙沛恩笑着道,“微臣倒也想着多留长安一阵日子,只是老父尚在家中等候,不敢久留。”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姬泽一时之间竟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再挽留,默然良久之后,只得道,“如今长安暑意尚有留存,宜春郡主身体弱,怕耐不得,不如再缓上个大半个月,待到秋高气爽,气候适宜,孙将军再出发罢!”

孙沛恩虽是打算归去,早晚一个半个月时间却是不甚打紧,闻言笑着拱手道,“圣人竟是发了话,末将敢不从命!”

大通坊卫宅

何子明望着卫府门楣,心中五味杂陈。自卫瑶离家之后,他的日子便陷入灾难之中,诸多事情十分不顺手,闲暇之时不是半点不思念卫瑶的,只是自己少年时的旧事被翻出来,亦是又羞又恼,觉得她太过斤斤计较,咄咄逼人,有心冷着她一些,消弭她的气焰,日后方好好好的过日子。只是念着一份旧情,经不住儿女哭求,今日方上门求见。

“叩,”“叩”门庭敲响,齐夫人带着下人迎出门来,面上带着热情笑意,“何妹夫,你总算来了。”笑着道,“妹妹这些日子以泪洗面,总是怀念着你。我这个做嫂子看着也实在心疼,只是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如今你来了,我这颗心呀,也总算是放下来了!”

何子明垂眸一笑,卫瑶的性情他明白,这个女子心性坚毅,某种程度上来说犹胜男子,如何会是以泪洗面的?只是他此行前来终究是来向妻子讲和,并不想撕撸开脸面,笑着问道,“阿瑶此时在何处?”

“阿瑶在客院呢?”齐夫人道,“我命人待妹夫过去。”

何子明道,“有劳。”

卫瑶执笔做画,心绪纵横,瞧着面前画卷竟是不知如何着手,将画笔掷在笔海之中,叹了口气。听着何子明前来,迎了出来,瞧着立在门外的何子明,一时相顾无言。

两三个月没见,何子明形容似乎苍老了些,鬓边生了几丝白发。

夫妻二人隔门对望,一时相顾无言。

许久之后,卫瑶开口道,“你来了?”

“是,”何子明答,“我来了。”

卫瑶退了半身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到里头坐一会儿。”

炉火上翻滚着茶羹,卫瑶执起茶盏,替何子明斟了一盏茶,“近日你过的可好?”

何子明道,“有些不好。”

“有些不好。”卫瑶念着这句答话,心如炉火沸水一样翻腾杂陈,“何子明,”望着丈夫,“我请你此来,只是想问你一句话:我和江氏在你心中分别是什么?”

何子明梗了一会儿,方慢慢开口道,“你是我的庭前垂柳扪可喜,她是明月梅花梦里身!”

卫瑶慢慢念道,“庭前垂柳,梅花梦身!”眼泪簌簌流下。垂柳清新可喜,可触可摸,是生活中日常抬头可见的意象;明月梅花虽美,却永远存在在梦中,犹如一阵烟云,不可描绘。自己能够得了这样一句话,应该…也是可以满意了吧!流泪道,“替我收拾东西,我么回去吧!”

孙沛恩返回范阳,阿顾作为新婚妻子自当随行。五百名郡主卫需随行护卫阿顾人身安全。桓衍回到家中向老母蒙氏告别,蒙氏虽百般不舍,却明白此乃桓衍应付的责任,忍了眼泪,只吩咐道,“大郎此去定要好生保护郡主周全,莫要负了桓家加封清明!”

桓衍跪在蒙氏面前,眼含热泪,“儿子知道,此去便是拼了性命,也会保卫郡主。此去关山路远,盼着母亲保重自己。”

“母亲知道,”蒙氏含笑道,“我会好生保重自己,盼着你他日归来,咱们一家好生过日子。

红裳少女听着桓衍话语,登时跳起身来,激烈反对。“不,我不同意。”

桓衍抹了一把脸,疲累道,“宜春郡主要随孙将军回范阳,我身为她的侍卫,护送其前往范阳,保卫其人身安全,乃是我应尽的职责,有什么好不同意的?”

“你知不知道范阳是什么地方?”罗珂望着桓衍歇斯底里喊道,“那是孙炅的地方,若是孙炅反了朝廷,那儿就会打起仗来,你那么点人马到时候管什么用,怕是连命都送了。”

桓衍瞧着罗珂,目光失望不已,“照你的话,我就该看着宜春郡主去送死,不管不顾?”

少女一时语塞,登时大哭起来,“桓郎,我舍不得你。我怕你若是去了,日后就再也不会回来找我了。”抓着桓衍的手,急切道,“咱们不要管那么多,将所有的事情丢在脑后,逃的远远的 ,可好?”

她嗓音殷殷切切,唇角尚自噙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却没有注意到男人的目光已经是冰冷,身子一空,跌坐在地上,“阿娘说你人品不佳,我尚为你辩解。如今瞧着,到底是我瞧人的目光比不上阿娘,竟是瞧差了。若不是我们二人,宜春郡主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这是我们欠郡主的,我便是为她送了这条性命,也不过是补偿了些许过错而已。”

“阿娘本是不许我再见你的,我见你可怜,方偷偷收留下你。本想着什么时候瞧着阿娘心软了,再向她求情。如今瞧着竟是不必了。”心灰意冷的回过头来,“范阳这一趟,我是必须去的。你若是怕我此去不回,便自行寻其他去路吧。不必等我了!”

罗珂坐在地上,瞧着桓衍大踏步离开的背影,心中绝望,掩面痛苦大哭起来。

一行大雁自北向南飞去,在高远的天空中划出一道痕迹。一队来自河北的行伍衣甲鲜明陈列在长安城门之处,今日乃是怀化将军孙沛恩返回范阳的日。一辆朱轮华盖车掩映在行列之中,桓衍坐在马背上,一身甲胄,面色肃然,领着一队侍卫随侍在朱轮华盖车外。

孙沛恩策马到阿顾窗前,道,“郡主,咱们这便走了!”

阿顾“嗯”了一声望着帘外长安城门,心生凄凉之意,她生于长安,少女时代最华美的时光也在长安城中度过,早将这座繁华城市看做了自己的故乡,如今即将远离,只是她明白自己身上担负的责任,无论前路布满荆棘,只得往前行过去。

一双人从城门处走过来,卫瑶一身白衣越众而出,问道,“宜春郡主可在?”她与何子明和好之后,心情舒畅,对于阿顾倒生出几分体念之意,听闻今日乃阿顾离京之日,特意赶到城门相送。

阿顾从朱轮华盖车中探出头来,唤道,“师傅。”眉宇之间闪过惊诧欢喜之意,“我以为临行前再见不得师傅了,没有想到,师傅竟会亲自来城门送我。”

卫瑶唇儿翻滚片刻,瞧着少女煞白的脸蛋,心中不自禁生出怜惜之意,到底,阿顾不过是个可怜的孩子罢了,便纵是心中对江氏有怨怼之心,如何忍心将之迁怒到这个可怜的少女身上?“你这是哪里的话,”她柔声道,“师傅终究是师傅,难道会和徒弟记恨不成?”望着阿顾眼圈儿一红,

“此去山长水远,你要好好过日子,保重自己,万事以安全为虞!”

“我知道。”阿顾道。

卫瑶呆立在城门之处瞧着粼粼远去的车马,风吹的单薄的衣襟直直翻飞,何子明策在马上,慢慢走过来,“宜春郡主已经走远了,咱们回去吧!”

卫瑶道,“家国之事,尽托弱质女流,忒也狠心。我盼着大周终有一日能大胜孙氏,阿顾好好的回来。”

“会有那么一日的!”阿顾道。

孙氏车马一行出了城门,行到灞上,一骑小骑策马从背后追行过来,“孙将军请留步一会儿,”向着孙沛恩行了一礼,“圣人前来相送,圣驾马上就到了,还请孙将军在此略侯一侯。”

车马缓缓停下来,孙沛恩闻言目光微微闪烁,策马略略退了半步,恭敬道,“圣人待臣等恩典深厚,微臣不甚感激。”

过了片刻,果见远处烟尘缭起,一队人马策马从后追赶过来,为首一骑行了出来,骏马剽俊至极,马上骑士一身玄色劲装,胸口处银色盘龙织纹,其下云海升腾,犹入盘跃而出。“丰之行脚果然快速。”

“不敢,”孙沛恩下马谢恩道,“微臣不过一介臣子,竟劳圣人玉趾相送,不胜感激。”

姬泽连忙搀扶,“卿乃国之良臣,如今归北,朕前来送一送也是应该的。”瞧着不远处静默待在柳树之下的朱轮华盖车,眸色深了片刻,阿顾乃是他嫡亲表妹,如今归于孙门,君王与臣妻区别划出了一道天大的鸿沟,如今她坐在一旁,就算他想与之说一句话,也得先经过孙沛恩的同意,“宜春郡主与朕兄妹感情甚笃,她如今随卿远归,亦不知何时能再度得见,朕可否与之说几句话。”

孙沛恩恭敬道,“圣人请。”

灞上杨柳清清,姬泽策马到阿顾的朱轮华盖车前,瞧着静静垂下的帘幕,心中难过,开口道,“阿顾,你可好。”

阿顾直坐车中,听着外头声音,愣怔片刻,答道,“臣妾一直很好。”声音清冷,“今日圣人本是不该来的。”

车帘紧闭,平滑的锦缎上没有丝毫纹路,将内里女子的容颜遮的严严实实。姬泽内心伤痛,“朕总是你的兄长,你若是在范阳受了委屈,只管告诉朕。朕定会为你做主。”

阿顾靠在车厢中仰头落下泪水,我自出嫁之后无时无刻不在受委屈,可纵然当真说出来,您真的能够做主将我留在长安,不必前往范阳么?

她终究听见自己的声音淡漠道,“臣女多谢圣人关爱。”

孙沛恩策马在远处,望着这方杨柳树下情景,目光微微闪烁,上前拱手道,“圣人,天色不早了,末将要出发吧!”

姬泽无法,只得退了一步让开来。行人车轮碌碌,向着北方一路而去。姬泽头风隐隐发作,只觉面前阵阵发黑,立在原地忍着头痛,瞧着阿顾的华盖车背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大道尽头。

此去北方一路关山,途中在驿站落榻,出了长安城,孙沛恩就如鸟入山林,态度就渐渐随意起来。“郡主可曾去过河北大地,”他开口道,“那儿的原野可比长安苍茫的多,骑着马在原野上奔跑,三天三夜都不需要打盹儿。”

阿顾垂眸微笑,“我很期待见着这般苍茫的风景。”

行了三日之后,潼关就已经在望。

潼关位于关中平原东部,地处黄河渡口,形势险要,南有秦岭。东南有禁谷,北有渭、洛二川会黄河抱关而下,西近华岳。扼长安至洛阳驿道的要冲,是进出三秦之锁钥,是东入中原和西出关中的必经之地,诗云“关门扼九州,飞鸟不能逾”。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素有“畿内首险”、“四镇咽喉”、“百二重关”之誉。

桓衍在车窗外禀道,“郡主,前面就是潼关了!”

阿顾闻言心中一恸,潼关守关中东大门,雄关险踞,出了此关北行很快就入燕赵之地,就代表着自己当真离开大周腹心之地,远入异乡了!

关城雄伟踞于山势险要之处,周围山连山,峰连峰,谷深崖绝,山高路狭,中通一条狭窄的羊肠小道,往来仅容一车一马。守关关士上前一步开口问道,

“来者何人?”

偏将卢安上前一步,朗声笑道,“我家郎君乃是范阳节度使长子,校检军侯孙沛恩,奉上命入长安朝见,如今携宜春郡主返回范阳。”

“请上交文牒查验。”外头关士喝道。随后一阵悉悉索索声音,关长查验了一行人的文牒,恭敬道,“请孙军侯、宜春郡主出关。”

孙沛恩应了一声,车马粼粼,又重新往前开动,马车出了潼关大门的时候,阿顾打起车帘,回望关城,城门高大,带着一丝泥土气息。披着甲胄的士兵林立,手执锃亮刀戟,守卫关城。

心中忽的涌起浓重伤感之意:从今日起,她就要离开自己的家园,远赴不知道如何地方的远方,在那儿开展新的生活。过往的日子如梦,深深掩藏心底,未来却是一片未知,笼罩在云山雾里。此时此刻,回望潼关要塞雄关,阿顾忽然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回望潼关长举袂”,指的就是这段了!

三四:夕宿兰池里(之初至)

车马出了潼关之后,一路向北疾行,不过半月,范阳城就在眼前。夜里驿馆之中,阿顾再做了一次正式谈话。

“明儿就要进范阳了!”夜里驿馆院中的白杨树树影深密,阿顾坐在靠窗的榻座上,容颜清冷,

“咱们如今明面上的身份是夫妻,日后在范阳怎么做,总该先达成一个共识!”

孙沛恩面上不阴不阳,“郡主果然是有大智慧的。”他心中也打算和阿顾好好约定一番,但是瞧着阿顾主动提起,心中略微起了一丝不悦之感,这一句话就带了几丝刺意。很快收起了这些旁支斜逸,正色道,

“范阳由我父亲做主,我虽是他的嫡亲儿子,却并不是什么事都由着我的。我给你作为正妻的尊严,也希望你做好这个孙家大夫人的位置。无论从前如何,如今咱们在旁人眼中看起来已是夫妻,对外一体,你也当明白这一点,莫失了自己的本分。”

阿顾微微笑道,“我自有合约精神,你只要尊重我的位置,我自会扮演好大周和亲郡主、节度使府长媳的角色,,尊敬公婆,容让你房中美妾。…哦,不知道将军你希望我做成什么样子?””低下头去,

“容我冒昧问一句,你与府上继母幼弟关系如何?”

孙沛恩闻言神色微微僵硬,哼了一声,“你倒是打听了不少消息。”

“岂敢?”阿顾嫣然一笑,露出玉齿芬芳道,“我如今孤身一人随你到范阳城,前途凶险莫测,自然要事先多做些功课。”

孙沛恩道,“我乃军旅之人,平日多在军营少待在家中。你是大周郡主,自可仗势些身份不必受曹氏节制。至于二弟,”面色表情微妙,“他不过是小叔子,怎么着也管不到兄长房中去的。”

阿顾闻言了然,瞧着孙沛恩与幼弟关系如何还不好说,但于这位继母曹氏关系怕是恶化白度的。面上绽放出嫣然笑意,

“我明了夫君的意思,便知道后续该怎么办了!”

第二日晨光泛起,朝霞光芒万丈,是一个十分晴好的天气,阿顾一早起身,坐在马车中赶了两个多时辰的路,近午的时候到了范阳城。进城门之前阿顾打开帘子张望,见面前的千古古城雄壮古朴,城门上刻着“范阳”二字,虽不及长安帝都气象,风流无双,但也自有一股古拙繁华之意。

守门的城门兵长瞧着孙沛恩,喊道,“孙将军,”面上露出尊敬神情,“一去数月,您可算是从长安回来了!”

“嗯,”孙沛恩点了点头,神情矜持,问道,“我父亲可在城内?”

“大王小半个月前出了城门,到如今还没有回来。”那位兵长道。

孙沛恩点了点头,“知道了!”承载着阿顾的车马随即放行,如今范阳城门,在接到上直道而行,走了小半个时辰的路,便到了孙府。节度使孙炅的驻府位于范阳城北部,占地广阔,足足两个里坊,住宅少了长安精致之意,却更加牢固莽苍,孙炅奋斗攀爬至高位,以军法治府,府中四角各设门楼,其中分别驻扎着一队披甲执戟的千人守军,固若金汤。此时府门大开,老管家孙福匆匆从里头迎出来,见了孙沛恩,恭敬的弯下腰去,“老奴恭迎大郎君!”

“孙管家,”孙沛恩优容的声音从车帘外传来,“我离家日久,父亲与母亲向来可好?”

“好,好,”孙福的声音含了一丝激动哽咽之意,“使君与夫人的身子都健朗着哩,今儿使君不在府中,不过夫人已经听说了您回来,如今大堂上备着酒菜,候着您过去团聚。”

阿顾坐在车中,听着外头传来的对话,唇角微微勾起一丝笑意,忽的打开帘子,柔声唤道,“夫君。”

孙沛恩转过头来,征询的望着阿顾,“郡主?”

阿顾扶着额头,浅浅笑道,“妾身一路风尘,劳累不堪,怕是没有力气用晚宴了。想先回去休息了!”

孙沛恩眸子中闪过一丝笑意,“郡主自然是身子最重要,好好歇着,若是累出病来着,可是我的过错了!”转头吩咐一旁婢子道,

“容儿,待宜春郡主去北园!”

白衣婢子面上闪过一丝诧异之色,随即低下头去,恭敬应道,“是!”领着阿顾道,“郡主,请随奴婢来。”

阿顾随着婢女在宽广的节度使府中东东西西走了很长一段路,进了一个园门。婢女领着阿顾进了内中正中的一间主屋,“这座屋子是大郎君的卧室,因郎君适从长安归来,屋子里的床帐用品新更换过,都是全新水洗过,刚刚晒了一个日头,郡主好好歇着,若有什么吩咐,但请唤奴婢。”

阿顾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了!”

屋子里盘着淡淡的阳光气息,阿顾觉得眼睛都疲累的睁不开,解了发鬟躺在床上,扯着被衾盖上,不过片刻,就入了梦乡。

孙府大堂灯火通明,主座上坐着一位秋香色大毛锦裳的中年贵妇人,容色美艳,实年四十余岁,瞧着容颜焕发,不过三十余许,眼角眉梢还带着一丝俏丽风情。正是如今河北三镇节度使孙炅的继妻——曹秀英。

孙沛恩从外头进来,向着继母曹夫人行礼,“儿子见过母亲,一别多日,母亲向来安好?”

“我和你父亲自都好的很。”曹夫人淡淡道,“哟,不是听说宜春郡主也随你一道回来了么,怎么不见她过来请安?”

孙沛恩唇角泛出一丝浅淡笑意,“郡主身子骨弱,赶了这么些日子的路疲累的很,先回北园歇息了!待到明日,我再陪她一道过来给母亲请安。”

曹夫人虽则私下里早已听闻阿顾此事,如今面上却做出一副惊讶神色,瞧着堂下备好的家宴珍馐食物,冷笑道,“可真是好!听闻郡主初初归家,我看重她的脸面,亲自候在大堂等这位郡主相见。没成想她竟是理都没有理会,直接回北园休息去了。可真是好大的脸面!”堂上曹夫人身边的婆子丫头也都露出了不悦神色。

孙沛恩陪笑道,“母亲不要和郡主多计较,”垂眸道,“我如今的这位夫人可是大周的郡主,自小就是尊贵娇气长大,除了给太皇太后、圣人和丹阳公主请安,是没给旁人请过安了。您就瞧在她新媳妇的脸面上,别与她一般计较。”

曹夫人闻言倒抽了口气,气的瞪大眼睛,“哪家媳妇竟有这般做风的?我这究竟是迎了一位媳妇进门,还是迎了一个祖宗?”

“母亲说的是,”孙沛恩赔笑,“可别家的媳妇可也不是大周郡主呀!”

曹夫人闻言一阵气苦,瞧着这位继子心中泛出恶感,索性挥手道,“走走走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孙沛恩低笑一声,“儿子先行告退!”

从堂中出来,屋外的太阳光十分刺眼,孙沛恩在廊下站了片刻,眸光深沉如蕴暗夜:曹氏当年逼死了自己的母亲,和自己名为母子,实却有大仇。自己若瞧着这偌大的河北基业落到二弟手中,便当真是封魔成活,不死不休了!

范阳空气清新,清晨的晨光照耀在窗棂纸上,带着一丝凛冽的寒气,阿顾足足睡了一晚,重新起身,炕下传来融融暖意,屋子里燃着暖暖的炭炉,整个屋子温暖如春,只觉饱满精神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面上的气色也变的好了很多。

“郡主,”外头碧桐听见动静,捧着铜盆进来,“您醒来了?”

阿顾此行远赴范阳,山高水长,身边带着的除了桓衍领着的五百郡主卫,便是陶赖二位姑姑,以及碧桐、银钿、蕊春、砚秋几个有数的丫头。有着共同离乡的经验,感情十分亲近。

蕊春捧了一件乳白色大毛衣裳进来,笑着道,“这范阳天气果真比长安冷的多了。长安这时候只披一件夹袄就够了,这儿穿一件大毛衣裳都觉得出不了门去。我和碧桐几个姐妹昨儿个晚上翻箱倒柜,将郡主的所有大毛衣裳都翻出来了,您试试看,今儿倒是派上用场了。”

阿顾打开窗子,果然觉得一股寒气从外涌入,生生打了个哆嗦,拢了大毛衣裳在身上,笑着道,“果然是贴心的人儿!”她身子骨本就走的是纤秀美丽的路子,此番一路车马劳顿折损了精神,愈发显得身肢苗条,披上大毛的衣裳不显半分臃肿,颈项上一圈出锋的狐狸毛越发映衬的少女脸色雪白,容光焕发。

蕊春瞧着碧桐端着铜盆走远了,屋子里只剩阿顾一人,方凑近阿顾耳边道,“听说河北的人大多尊称孙使君一声河北王呢。范阳更是只知河北有河北王,不知有圣人了!”

阿顾闻言目光微微凝动,面上略显了一丝含怒容色。

蕊春瞧着她这般神态,终究鼓起勇气来,“奴婢觉得您之前与孙将军说的事情不适合。”

“哦?”阿顾眼神虚了虚,淡淡问道。

“正是,”蕊春道,“郡主,咱们如今既身在范阳,自然该当打探孙贼消息,传到司主那儿去。您若不与大郎君在一处,当真是独院而居,可谓自绝于孙府,到时候到时候咱们如同这座节度使府中的一座孤岛,形如异类,若当真有双方撕破脸一日,孙氏都不用大动干戈,只要将这住所门扇一关,咱们岂不是如笼子、瞎子一般什么也看不清,听不到了”

阿顾闻言冷笑,蕊春被她的目光瞧的头都重了下来,听见少女的声音道,“蕊春,你是不是搞错了?”

“想要打探河北的消息的人是你们行人司,不是我。我乖乖将自己嫁到范阳来,已经足够委屈我自己了。我只要待在这座府邸,做好孙氏大夫人,就已经完成了我的使命。至于旁的事情,是你们行人司的事情。你想去查孙炅的消息便自去,我也不会拦你,情况容许的时候行个方便,是我的情分,便是什么都不做也是我该当。若是有朝一日你们露水,受了孙府责罚送命,也别想我拖下水救你们!”

蕊春心惊胆颤,这些日子,阿顾一直脾气颇好。她和砚秋险些认为这位郡主是个好脾气了,没想到这时候发作起来,竟是这般疾言厉色,“奴婢知错了!”

阿顾淡淡道,“既是知错就别再犯!”

碧桐匆匆赶过来,掀起帘子禀道,“郡主,听说孙使君从外头回来了!”

阿顾闻言微微讶异,面上登时罩了一层严霜,孙炅才是河北这座土地上真正的王者,决定着自己的命运。自己听闻此消息,自当打起精神,准备接下来的这场硬仗。

小半刻钟后,一名婆子前来北园向着阿顾道礼道,“郡主,大王今晨回府,听说您大驾到了十分高兴,特意命人在大堂摆了宴席为您接风洗尘,顺便让您认认府中亲戚。老奴奉命过来通知您过去。”

“知道了,”阿顾点了点头,“父亲实在是客气了,阿顾既接了消息,自当前往。”朝着一旁使了一个颜色,砚秋上前,笑盈盈递出一个银锞子,容婆子瞧着银锞光华,面上扬起一股舒心笑意,将锞子袖手拢在手中,真心实意拜退。

碧桐瞧着婆子的背影,忧心忡忡道,“郡主,咱们昨儿个抛下曹夫人直接回了北园,没有给曹夫人留面子,使君会不会与您计较啊?”

“不会。”阿顾信心十足道,“孙炅能有今日声势,怎么说也算是个枭雄,既是枭雄便纵应有心胸,如何会因内宅之事怪罪于我?”毅然道,“我如今入了孙家,首先是大周郡主,其次方是孙家子媳,只有想明白了自己立足的根本,方会明白该如何行事。在孙家,我嚣张行事方是应该,便当真做个贤惠媳妇,难道当真能融入北园乃至整个孙府,让二老满意,作为孙府长子宗媳掌握中馈?既然不能又是媚眼抛给谁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