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聪慧,我等不及,”砚秋垂眉侍立在一旁,听闻阿顾话语,眸中闪现一丝光彩,笑着道,“便只听着您的吩咐行事就是。”

府中正中轴线上的七间大堂作为一家人平素相聚最正式的地方,没有任何堂皇气派的名字,只被府中人标志性的唤作一声大堂。此时,堂上一排白蜡烛光烁烁燃烧。节度使孙炅归来,孙家上上下下都已到齐,大堂正上方坐着一位男子,身材健硕,面上虬髯丛生,人至中年之后越发痴肥,坐在座位上形如一座肉山,眉眼却极为和善,瞧不出一丝纵军杀敌的彪悍之气,倒像是一个弥勒佛。发色微微褐卷,眸子发黄,显示出明显的杂胡血统。

阿顾进的大堂,抬头瞧了孙炅一眼,心中闪过诧异之色,如孙炅这样的枭雄,在他心目中形象应是沉稳威猛的,没有想到,竟是这等痴肥和善。这般一想便顿了一顿,正要上前。孙炅瞧见了阿顾,竟是眼圈一红,起身拱手拜道,“老臣拜见郡主。”

“公公着实是折煞阿顾了,”阿顾吓了一跳避让过去,“您是大周重臣,守卫大周北方疆土,阿顾一介女子,形无寸功,如何敢受你的礼?”

“郡主是天家,臣再如何,也是臣子。自然是该当行礼的。”孙炅道,转头吩咐管家孙福,“日后在府中,当比尊敬我还要尊敬郡主,切莫让郡主受了一丝委屈。”

孙福闻言心中一凛,恭敬应道,“老奴遵命,这就吩咐下去,绝不至于让府中之人慢待了郡主娘子!”

“当初臣前往长安晋见,先帝神宗与贵妃娘子待臣恩甚深重。”孙炅抬起头来,眸中含起了一丝水光,臣至今尚记得神宗皇帝和贵妃娘子的玉妙真容,和蔼可亲,臣在范阳之时一直为其祈福,盼望着两位老人家玉体安康,长命百岁,如何忽然间就一个山陵崩,一个外出为道呢?”

“舅舅大人慈容,阿顾惜缘,竟是一次也不曾睹过。”阿顾叹道,“贵妃娘子心念先帝,自请出宫为先帝祈福,也是她的一片痴心情念!”

垂下眼眸,没有想到这位十数年内崛起,凭借一己之力占据河北,隐隐与大周抗衡的枭雄竟是这样一个身材蛮横,但哭戏作态略一酝酿就上手的人物:长安城中曾流传一段孙炅旧事:孙炅入长安述职之时,卑躬屈膝讨好神宗皇帝,在唐贵妃面前卑躬屈膝,戏言认贵妃如母,方得神宗皇帝与贵妃宠信,方获得平卢、范阳三地兵权,如今瞧着孙炅行事,竟似不仅是传言,倒真有其事了。

孙炅亦道,“先帝若知如此,定是感动无以复加了。”抬起头来,望着阿顾容颜,叹道,“臣昔年随在神宗皇帝面前时,曾听闻神宗思念当年走失的甥女,情真意切,郡主其后果然遇难成祥,平平安安归了长安,神宗皇帝若见了郡主如今康泰美丽的模样,一定十分高兴。”

“使君,您与郡主这些旧情可否日后再叙?”曹夫人陪在一旁含笑听着,“今儿是郡主入门的日子,献奴这弟弟等还等着向嫂子见礼呢!”

孙炅恍然,仰头哈哈大笑,“是了,竟是我糊涂了。”拍手从身后老仆孙福手中取过一下匣子,递到阿顾手上,笑着道,“初次见郡主,这是一点小玩意儿,还请郡主收下赏玩。”

阿顾收下匣子,见其中竟是范阳热闹繁华集市上一条街的铺子,不由吃了一惊,挺直背脊,“公公这份礼太重了,阿顾不敢收下。”

“你收下就是,”孙炅板着脸道,“当初神宗皇帝待我知遇恩厚,何止于此?我如今不过是效其之意给一点见面礼给先帝外甥女。再说了,”仰头哈哈大笑,“如今郡主已经嫁入孙门,我给了这些也不是给外人,将来郡主若有一儿半女,到底也不过是归在我孙子孙女身上。”

阿顾闻言面色一红,讷讷道,“公公厚赐,阿顾拜领。”

曹夫人面上笑容慈爱,也送了阿顾一个头面,金尊玉贵,论起做工,远不及长安天工坊手艺精雕玉镯,但宝光闪烁,显见的用料十分实在。笑着道,“孙府地方广大,我一个人颇为寂寞,如今郡主入门,也可以陪我说说话了。”

阿顾抿嘴浅浅一笑。

堂上一旁陪坐着一对中年夫妇,男的中年白皙无须,但身材遒劲,形容威猛,瞧着是一员铁血沙场宿将,女子身着一袭褐色华丽胡裳,眸色微黄,容貌与孙炅也两三分相似,口音微微拗口,朝着孙炅曹夫人笑道,“阿兄阿嫂,你们得了这么一个可人的媳妇儿,我瞧着都羡慕紧了。也不知大郎什么时候才能给我也娶回家一个这般的媳妇来呢!”

曹夫人呵呵一笑,“祈郎人才出众,你日后自然有抱孙儿酒的时候。”转头对阿顾介绍道,“这位是你的姑姑,与使君同母,别瞧着使君如今位高权重,身世可谓孤苦,如今在世上的只有这么一个妹妹了,可谓手足情深。你姑父傅弈任职镇军大将,执掌平卢军马。”

阿顾便向着傅弈与孙安娘道礼,“阿顾见过姑姑,姑父。”

“好,好,”孙阿娘搀扶着阿顾,瞧着阿顾如花一般的侧颜,喜的不要不要的,“早就听闻郡主乃是天家贵女,如今一见,果然风姿出于众人之上。”

长辈见完礼后,就该轮到平辈相互见礼。一名红裳青年坐在一旁,身材颀长,容貌俊逸,额头系着一条赤色额巾,别有一种慵懒万事不放在眼中的风姿。瞧着堂中亲人和乐的模样,嗤之以鼻,宜春郡主的风采当真华美,如今众人都上赶着烧这口热灶,谁还记得冷冷清清离场之人,心中不忿郁闷之气泛起,直冲胸臆,

“郡主嫂子果然好大排场!”

“二郎,”孙氏狠狠瞪了幼子一眼,斥道,“你是怎么和你嫂子说话的?”

“嫂子?”孙沛斐冷笑,“谁个是我嫂子,我嫂子又是谁?”暼了阿顾一眼,“‘由来只见新人笑,哪个见了旧人哭?’古语诚然不欺我。郡主觉得如今可是风光?仔细瞧瞧,底下遮了多少”起身朝着孙炅拱了拱手,“阿爷,这儿太憋气了,儿子待不住,先回去了!”扬长而去!

一时之间,堂上气氛僵冷下来,孙炅瞧着孙沛斐的背影,气的张口结舌。他素来性情暴躁,若今日当场揭自己脸面的是旁人,早就发作命人拖下去砍了。只是孙沛斐却是他素来最心爱的小儿子,实在舍不得。孙安娘瞧叫你了,忙迈上一步哈哈一笑,打圆场道,“二郎素来爱都汉人诗书,脾气有几分拗。若是我长子齐郎在此,定能好好劝劝他。”握着阿顾的手道,“阿馨最是个喜欢风头的,若是见着郡主,一定也十分喜欢。”

曹夫人面上恢复了一些颜色,和颜悦色对阿顾道,“你姑母说的是她膝下的一双子女,名唤道齐和道馨。她家的大郎年轻才俊,可是咱们范阳有名的儿郎,阿馨与你同岁,个性爽朗,是个地道的范阳贵女。”

“原来如此,”阿顾笑着道,“想来阿馨表妹定是个美人儿。”

“怎么说?”曹夫人奇道。

阿顾道,“姑姑是个大美人了,阿馨表妹母女相承,自然也生的如同花儿一样了!”

众人闻声都呵呵笑了起来。午间餐盘摆设的十分丰盛,只是孙沛斐的骤然离席,撂足了阿顾这位郡主的面子,曹夫人尴尬不已,席上便一直不停的命婆子给阿顾夹菜,“范阳饮食与长安不同,重大鱼大肉,对于蔬菜风雅倒是不及长安普及,”笑盈盈道,“阿顾若是吃不惯,只管和母亲说,母亲总会替你操持的。”

阿顾闻言将箸置在一边,谢道,“多谢母亲关怀!”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她道,“阿顾此行是带了厨子的,若饮食当真不惯,只让他单独给我做也就是了。”

“是啊,”孙沛恩抬起头来道,“郡主身边带着的厨子手艺很是精妙,这些日子我随着吃食,竟都觉得长胖了不少,母亲,”瞧着曹夫人,“阿顾是郡主,自是不能如一般子媳看待。我打算着,将北园中向北的跨院整出来给她居住。您瞧着如何?”

曹氏闻言眸子光芒微敛,“郡主按制该当有郡主府,如今嫁入咱们孙家,另起一座府邸是不可能了。单设院宅本是应当,只是这般,你们夫妻二人就实在是太不亲近了!”

“瞧母亲说的,”阿顾嫣然而笑,瞧着孙沛恩的目光脉脉含情,“我心中实是欢喜,夫妻间感情若当真甜蜜,又岂在这一点间隔能隔的开了?只是会不会太麻烦了?”

曹夫人目光瞧了瞧孙沛恩,又掠向阿顾停顿片刻,爽快笑道,“我年纪大了,不管你们年轻人的事情,只要你们自己愿意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PS:昨天的章节最后添加了新部分,大家没有看过的可以回头去看看。

泪汪汪,什么时候能够把生物钟调整回来呀?

其实也有最近情节疲软,自己不大想写的缘故。但是又想快点拉进度,不肯省字数少更一点。我果然是自己在跟自己纠结啊!!!

相信还在容忍我的绝对都是小天使。

索性加把劲,把所有虐点情节一次性兜售个干净,以后就没有虐了。估计等写到情节明朗一些,作者君心情高兴起来,应该就能回到以前的正常更新时间点了!

我有一种感觉,我站在坑底,在遥望天边明亮的光线!黑夜漆黑漫长,但天明总是会到来的!

三四:夕宿兰池里(之惊闻)

孙沛恩立在门前,瞧着阿顾片刻,阿顾一身素衣坐在榻上,范阳明亮的天光照在她的脸上,显得晶莹剔透,少女的侧像犹如恍惚的一道琉璃光影,稍不注意,就会敲碎在人间。美丽脆薄。此前他因着心中对这门和亲婚姻心有抵触,所以一开始就厌恶顾氏,其实撇去这些杂事外,这个少女确实是有着自己独特的女性魅力的。

他“咳”了一声,开口道,“北园里头的独院收拾出来怕是要一阵子,这阵子委屈你先住在北园房中了!”

阿顾回过头来,唇角泛起浅淡笑意,“没事,那些不过是闲杂功夫,夫君能够守诺,阿顾很是心中感激。”

天边一朵云彩飘过来,遮住了璀璨的日光,天光阴翳下来。孙沛恩低头笑着道,“节度使府占地广大,郡主初来范阳,人生地不熟,独自在这儿可是害怕?要不要我留下来陪你?”

他的声音放柔,带了一点示好之意。

阿顾闻言微微警觉。男女之间相处之道张久许弛,他们名义上又是光明正大不过的夫妻,孙沛恩如今这般,便算是递给自己一把梯子,若是自己愿意与之和好,就势滚坡下来,含羞带怯道一句好话,许是一切便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如今范阳局面诡谲,自己若是得到孙沛恩协助,在孙府的局面会好很多。阿顾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心中究竟别不过自己的骄傲,淡淡笑道,

“多谢将军,我的胆子也还算可以,再说有桓卫令在外头守卫,倒是觉得挺安全的!”

孙沛恩闻言面色微变,过的片刻方哼了一声,“时候不早,你歇下吧!”转身大踏步离去,无一丝眷恋之意。

天际传来一阵微风,太阳冲破云层的阻碍,阿顾倚在屋子里,望着屋子动荡的帘幕,哼了一声,目光琉璃深深,倒影着乌黑色泽。赖姑姑见着阿顾这般神色,心中大痛,怜惜道,“郡主,您这又是何苦?”

阿顾凄然一笑,“姑姑,放心,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的。”

赖姑姑立在一旁,迟疑好一会儿。女子成年之后婚嫁燕喜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她是宫中燕喜伺候出身,司伺候贵女女眷,调养身体还只是副职,专精之道乃是服侍女主子床第燕喜。按说阿顾成亲之后便是正当她效用之时,她大显身手的时候,只是阿顾与孙沛恩夫妻关系别扭,此前一直没有圆房。如今阿顾更是开口推拒,将孙沛恩推了出去,一时拿不定主意,开口问道,“郡主,可要老奴为你准备些那种汤浴药膳?”

阿顾闻言怔了一怔,正要开口询问什么汤药,抬头望向赖姑姑瞧着她若有含义的目光,方明白过来,面色陡然一变,明白过来,喝道,“姑姑费心了,用不上!”

“可是,”赖姑姑急急道,“您如今和将军毕竟是夫妻,若有那么一日,郡主会受苦的!”

阿顾的面上神色奇特,“如果我们最初婚姻和顺,我不会拒绝这样的日子。可是如今,我当真没有法子顺心意接受。”她的眸子露出凄然之色,“我如今就熬着,瞧着什么时候是个终结是了!”

孙炅以武治军,人到中年后与曹氏夫妻感情淡薄,归家之后也不歇宿在曹氏房中,只自宿在府中演武园,圈了一大片空地做马场,一旁摆着各色武器,正院演武厅外河北侍卫刀戟林立守卫安全,烛火熊熊,照耀这厅堂内壁上挂着的数把长戟弯刀,锋刃犹自带着丝丝寒光。

孙沛恩进了武园大门,在廊下向着小厮恭敬请到,“请李公公进去禀报,便说儿子孙沛恩求见。”

李狍儿道,“大郎君请稍候。”

孙沛恩忍了李狍儿轻慢态度,在廊下静默等着,过了好一会儿另一位孙炅亲信小厮回来,

“你不是奉命去南园请二郎君么?怎么二郎君没有过来?”

“别提了,”李狍儿恨恨道,“我去了南园,二郎君听了我的传话本是要过来的,恰逢外间有人过来传话,说是成先生那儿得了一本古书,请二郎君前往松鹤楼一块鉴赏。二郎君闻听此事欣喜不已,说是就不过来了。待从松鹤楼回来再亲自到武园给大王请罪。”

成柳明先生乃是河北名儒,于文道之上乃是河北最有造诣之人,与孙沛斐一见如故,结为忘年之交,能得其赏玩的书画自是绝世名品,怪不得孙沛斐见猎心喜,竟是连老父召见也都辞了!

孙沛恩立在廊下,武园侍从的话语落入耳中,如同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老僧入定。

过的片刻,李狍儿从屋子里出来,板着脸道,“大郎君,大王请你进去。”

孙沛恩方泛出笑意,朝李狍儿抱了一拳,昂头挺胸向内去了。屋子里宽敞,榻上铺着白虎毛皮,孙炅一头辫子按胡礼俗扎成辫子环绕,瞧着十分剽悍。瞧见孙沛恩道,“大郎,你来了。”又恨铁不成钢道,

“献奴这个臭小子,难得老子想见见他,竟是被一副书画拐跑了,难道老子在他眼中竟不如一副书画么?”

孙沛恩笑着道,“父亲,二弟还小,还不懂事,你别和他置气。”

“他还小?”孙炅冷笑,“他今年都二十二了,老子像他这个年纪,已经有了你这个儿子了,他如何还小?”又道,“老子当初起身的时候吃了无数狡诈汉人的亏,你是长子已经是来不及了,二郎小的时候,我已经闯出了一些成就,怕他日后走我的老路,便请了汉人名师大儒教导他功课,却没有想到竟是将他教导傻了。真以为汉人那些框框道道是真理了。自以为有个汉人的娘就里里外外都是汉人了,需知我才是他老子,他可是地地道道的胡人!”

“父亲盖世英雄,我和二弟如何是可以比的。我刚刚过二十岁的时候也是满心不忿胡闹,如今渐渐大了,懂得了父亲的苦心,方才沉稳下来的。”

孙炅闻言哈哈大笑,似乎被长子逗的心喜,坐在主座上顿了片刻,方问道,“此次你去长安走了一趟,可有什么收获?”

孙沛恩恭声道,“儿子此次去长安走了一趟,谨慎小心,仔细打量朝廷上下,却也长了几分见识。关中虽无河北民风彪悍,但风物华美,确实令人目眩赞叹。周帝姬泽此人确也有几分意思。”

孙炅端着奶酪的手一顿,“哦?”不动声色问道,“此话如何说?”

“姬泽虽然年轻,但气韵内含,朝中文武百官风气日新。当然是比不得父亲您的。不过我瞧着他的意思,却是不敢和河北翻脸的。”

“早年为父在长安之时,姬泽不过一乳臭小儿,”孙炅面上闪过一丝蔑视之意。“便是在宫中遇见,还要避让呢,便是如今登了基又能如何?这些年我也曾数次试探,每次要钱粮给钱粮,虽说打个折扣,却没有一次敢不给的。这次将宜春郡主嫁过来,可见得确实无心与河北开战!”瞧着孙沛恩笑道,

“只是这门婚事委屈你了,姬九郎也凭的小气,怎么竟舍不得封个公主爵位呢?”

“父亲说的是,”孙沛恩笑道,“我倒觉得没个公主也挺好,顾氏单个郡主已经是傲慢至极,若是做了公主,岂不是将儿子瞧到鼻孔下去了!”

孙炅哈哈大笑,“咱们孙氏在河北积累,说不得有一日有腾飞之命,如今却该当暗地里积蓄力量,明面上却不能与周朝撕破脸。那顾氏到底是大周的郡主,代表着咱们河北与大周盟约的门面,无论你是否喜欢,须给她明面上她的尊荣,同时钳制住手脚,不能使其兴风作浪。”肃然道,“可明白了?”

孙沛恩瞧着孙炅肃然神情,低下头去,应道,“儿子知道。”

范阳太阳东升西落,时光如流水,恍惚之间,已经溜过去了大半月时光,这一日,阿顾晨起梳妆,听见屋子外头传来一阵轻轻嘈杂动静。

帘子掀开处,砚秋进来,笑着禀道,“将军不是当众应允将北园头上那间跨院给咱们么,陶姑姑一早就带人过去布置,命几个卫兵将带来的嫁妆搜检了,选了适合的抬过去装饰屋子!”

阿顾眉眼中闪现一丝光彩之意,吩咐道,“毕竟那院子是咱们日后长久要住的地方。让姑姑多留几分心意,若觉得缺了什么东西,尽管列出单子,递到母亲那儿,请母亲帮忙采办。”

砚秋露出一丝踟蹰之意,“郡主,这般做好么?”

“有什么不好的?”阿顾淡淡笑道,“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如今咱们该当是最嚣张的时候,都不摆起场子来,难道等着日后落魄了哭么?”

砚秋不敢再说,

少顷,曹夫人便收到了北园递过来的一串长长的清单,上面列着琉璃珠帘、和玉髓等许多珍奇之物,指明要曹夫人搜齐了送到宜春郡主的新屋子来。曹夫人气了个仰倒。“…我这个做婆婆的屋中还没有用过这么些名贵东西呢。她一个做媳妇的屋子□□摆置精贵便罢了,竟是要我这个做婆婆的给她支付,哪来的脸面?”

“夫人何必和她一般见识。”一名头发花白的婆子轻轻笑道。“如何河北也不想掀起战火,所以要将郡主捧着。宜春郡主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态度嚣张。你若不肯出这笔花费,只需要将这笔单子往武园一送,大王瞧见了,自然明白,会帮你出了这笔钱的!”

曹夫人听了这名婆子的话,也缓了过来,“还是尤姑姑说的对。”只是这般想着阿顾白白得了一笔好东西,登时脑心挠肺,“我还是看不得顾氏占了这么大的便宜!”

“宜春郡主如今瞧着威风,不过是危如累卵,”尤婆子不以为意的笑笑,“先天不足,身为和亲郡主入的范阳,身份敏感,一举一动都受忌讳;后天又失了先机,大房那边后宅混乱,难以真正成事。日后怕是下场凄凉。夫人您是河北王妃,整个河北的女主人,何必跟她一般计较。若当真不乐意见她猖狂,”顿了顿,“她虽是大周郡主,但想要在范阳范阳这亩地上站住脚,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何必咱们出手,”努了努嘴,“那闵夫人不是恨毒了她,准备给她一份难堪么?”

曹夫人闻声畅快的笑起来,“你说的是,竟是我执妄了!”吩咐道,“来人,将这笔单子送到武园大王处!”

孙炅见了清单,果然大手一挥,命孙管家将东西买齐了给宜春郡主送去,一应走的是外院的账。

阿顾见院子布置的如自己从前的习惯,心中感动。桓衍跪拜道,“属下参见郡主。”

“桓卫令请起。”阿顾道,“如今到了孙府,你们是如何安置的。”

桓衍面上泛起微笑,“郡主不必为小人等担忧,小人等受安置并无错待。府中本就有守兵,安置在节度使府军营,在北边给我们兄弟分出一片地方,从宿营过来到朝华居,不过需走一条道路。属下打算将卫兵分为五班,轮班到朝华居值勤,其余剩下人手便留在营地中,时时操练,也不会荒废了武事,日后保不住郡主安全。”

阿顾唇角浅浅弯起,“卫队排练之事阿顾不懂,一切就如桓卫令所言罢!”

“如今瞧着虽然和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风云忽变,咱们便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桓家阿兄,阿顾的性命便交托在这五百人的郡主卫上,请您务勤谨操练,莫要大意了!”

桓衍许久未听阿顾唤一声“桓家阿兄”,陡然听闻,只觉肺腑涌动,应道,“郡主放心,桓衍生受皇恩,便算是拼尽性命,也会护住你的周全。”

阿顾浅浅笑道,“我自是信你的。”

这一日,曹夫人派人请阿顾到正院,揽着阿顾的手笑道,“阿顾,如今你虽是孙家妇,到底是初初来到范阳,对各家女眷怕是不大认识。马上就到了年节,按惯例,孙府每年年前会办一场大宴,宴请范阳府中各个权贵人家女眷。”笑容如沐春风道,“我想着,明儿在府中举办一场宴会,邀请范阳官员君将各家女眷到场,到时候郡主可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出场,让范阳各家女好好眷瞧一瞧郡主的风采。日后也好襄助大郎好好过日子。”

阿顾闻言眸子微眨,“多谢母亲体恤。母亲这般为阿顾着想,阿顾着实心中感激,竟不知该怎生是好了!”

“你这是什么话?”曹夫人吟吟笑道,“我这辈子也没得个女儿,瞧着你就好像自家女儿似的,怜惜的紧。阿顾千里迢迢从长安来到范阳,若我再不多疼惜疼惜,可怎生好呢?”

阿顾长长的睫毛飞快眨动,似乎为曹夫人推心置腹的话语所感动,“母亲为阿顾好,阿顾是明白的。阿顾娘亲早逝,尝尽了没有娘的苦楚。如今见着母亲慈容,当真心怀激荡,好似重见了自己娘亲一般。”

婆媳二人好一番缠绵契阔,回到朝华居,阿顾方冷了神色。

“权贵之家素来兴争产之事,照如今孙府的格局,孙沛恩与孙沛斐日后争起来是不可避免之势,郡主如今嫁了孙大郎,按说曹夫人对郡主该当不怀好意才是,如今竟是百般关怀,不仅诚心实意装饰这朝华居,还主动为您摆了这场宴席?”

阿顾蹙眉,对曹夫人用意也百思不得其解,“我亦不知,”琉璃眸扑闪,

“咱们身在他人檐下,所为有限,我也是明白的。也不指着你们旁的什么,只将这朝华居给我守的犹如铜墙铁壁,不得让旁人渗进来。至于旁的,”顿了顿,肃然道,

“该来的总是会来,咱们兵来将挡,水来火烧也就是了!”

陶姑姑肃然应道,“是。”

转瞬间就到了十二月二十六,节度使府办年前宴的日子。

这一日范阳天气甚好,太阳高高亮起。节度使在河北一地犹如土皇帝高高在上,府上召开宴会,一时之间响应者云集。到了日子,节度使府前车马云集,一眼望去排出老远。

朝华居中,阿顾一早起来,坐在靠窗榻上。碧桐在屋子里翻检衣裳,声音轻快,“好在凤娘子赶制了一大批冬裳陪送了过来,范阳这地界如何比的上长安风华,郡主您今儿可要好生生打扮一番。可要将范阳的这群土包子好好镇一番才好!”

阿顾坐在窗前,瞧着屋子里头几个小丫头折腾来折腾去,捧着热饮子饮了一口,“你们呀,”扑哧一声不以为意,

“百岁春的衣裳哪一件是不好的,随便择一件就是了,何必弄的这么劳师动众。”

“这可不成。”碧桐道,“今日是郡主您第一次在大宴上见北地女眷的日子,定要隆重,否则失了体面,倒让北地这些女眷小看了您。”

大堂上欢声笑语,曹夫人风流妩媚,一位老夫人笑道,“夫人瞧着和我女儿一样年轻。”

“老夫人就会夸我,”曹夫人嫣然一笑,“我早就老了。”略一张望,“如今这天下是她们年轻一辈的天下。”回头朝着出来的阿顾灿然一笑,

“阿顾,你可算来了?我还当你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呢?!”

“多谢母亲,”阿顾嫣然一笑,“其实阿顾早就到了,在外头瞧着母亲风采,呆了半响,是才进来迟了!”

堂中女客听得轮舆碌碌声,转过头来,见少女一头青丝在头上挽成结系,乳白色的大毛衣裳皮毛外翻,领缘一圈白色厚重狐狸围脖,显得利落清爽,容光雍容华贵,令人慑而生辉。心中皆都镇的一镇。瞧着少女身下的轮舆,心中了然:

这位就是此次嫁到范阳来的那位大周郡主啊!

范阳人人都听闻这位嫁过来的郡主,据闻是大周天子姬泽嫡亲的表妹,生母丹阳长公主乃是先帝神宗同母胞妹,这位郡主是个极为受宠的,自幼在太皇太后宫中长大,只是幼年苦难,罹患足疾,到底有几分可惜。

如今见面瞧着,虽身体羸弱出入于轮舆之上,但风姿楚楚,竟也是个有神仙风姿的女子。

“这位老夫人乃是河东兵马使唐纥启力的母亲,”曹夫人执着阿顾的手为其介绍对面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今年已经八十岁了,最得唐纥使君敬重,你快来拜见一番。”

阿顾唇角泛起一丝微笑,恭敬道了个万福,“老夫人。”

“郡主快起来。”鞠默老夫人连忙搀扶起阿顾,欢喜瞧着阿顾鲜花一样的容颜,目光扫过阿顾羸弱无力的腿肢,闪过一丝可惜之色,“郡主乃是贵人,老身哪里有福分受您这一礼哟!”

“您是长辈,”阿顾道,“咱们晚辈给您道个礼也是份内之事!”

“哎哟,郡主这小嘴甜的,”唐纥老夫人和曹夫人都笑起来,“可是太招人心里喜欢了!”

“宜春郡主,”一名少女上前,眉眼间好奇问道,“长安的贵女都如同你这样…”犹豫片刻措辞,“秀美么?”

阿顾怔了怔,抬头望着面前的少女,见她一身劲装,肌肤蜜色紧细,脚上蹬着一双鹿皮靴,俊俏美丽至极,不由得唇角泛起一丝笑意,答道,“怎么会?我自幼身子羸弱患疾,因此特别虚弱,长安贵女却是以丰硕健美为美的,如阿馨妹妹一样。”

傅道馨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大表兄的表妹?”

阿顾笑着道,“我当日听姑姑提过妹妹,早就猜着妹妹是个大美人,如今瞧着,果然是风姿过人,立在我身边,倒是映衬的我的脸色黯淡无光了!”

傅道馨大为高兴,大凡女子总是喜欢听好话的,她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郡主表嫂怀着一分复杂心思,可今日在宴上瞧着阿顾,只觉阿顾画眉细腰,眉宇之间清冷华贵的美丽,心中忍不住滋生好感。

这位郡主一举一动有着范阳这个地方没有的风姿韵律,这种风姿很是奇妙,她无法用言语描述,却觉得极是美丽。

“郡主实在是过谦啦!”笑盈盈道,“阿馨见了郡主表嫂,只觉得自己行止粗鲁,手足都没地方摆了!”

一名褐色衣裳的少夫人立在宴会之中,神情孤傲,身上隐隐散发着孤立排斥气息,过往妇人远远瞧着尽避了开去,耳中听着傅道馨唤的这声“郡主表嫂”,面色大变,一股戾气直冲胸臆,瞧着座上光彩照人的宜春郡主,眸中闪过刻骨愤恨。忽的执起面前酒盏来到阿顾面前,扬起下颔冷笑道,

“臣妇马氏萃璎敬宜春郡主一盏酒。”

宴上陡然气氛一凝。

阿顾察觉到了,微微一怔,抬头瞧着面前的女子,见面前女子英姿飒爽,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望着自己俏脸寒霜,心中琢磨不定其用意,客气笑着道,“谢过马夫人。”执起案上酒盏,凑到唇边饮尽。

马萃璎唇角一撇,悠悠道,“听闻宜春郡主有一个姐姐如今在童家做贵妾,很是得宠,已是逼的正室华夫人在家中几无立足之地,是不是你们顾家的女人都喜欢抢别人的男人?姐姐抢了不足做妹妹的也抢?”

阿顾唇边的笑意渐渐散开。正座上曹夫人猛的站起来,“马氏你这是什么意思?”朝着南方拱了拱手,“郡主与我们家大郎的婚事乃是大周圣上所赐,大郎亲自前往长安迎亲,明媒正娶,光明正大。我知道你为你姐姐打抱不平。可那也不是郡主的错,是你大姐命不好,你们马家就认命吧!”

马萃璎仰头哈哈大笑,“认命?”洒下几滴眼泪来,“我大姐嫁入孙府十年,自来孝顺公婆,敬重夫婿,为孙氏将中馈打理的井井有条,提起孙府马大夫人,整个范阳谁人不说一声贤妇,”声音一厉,“你们逼的她自请下堂,黯然退场,如今宜春郡主风风光光的在孙府大摆宴席,可曾想过我大姐如今在西郊庄院中过的是什么样的凄惶日子?”

阿顾脸色白的如同雪一般,盯着马萃璎道,“你大姐是谁?”

马萃璎微微惊诧,望着阿顾冷笑道,“宜春郡主又何必装傻,我大姐不就是被你逼的无处容身的马氏夫人马钟莲么?”

——阿顾只觉当日自己头昏昏发沉,根本记不清楚今日的大宴是如何结束的,回到屋子中身子犹自气的发抖。

自己堂堂郡主下降孙沛恩这个大了自己足足十岁的男人,自觉已经是委屈到了极致。却在午夜深回的梦中都没有想到,孙沛恩在此前已经有了一个结缡十年的妻子马氏。

也是,

她当初知晓姬泽有意遣自己和亲,心中消极,根本不肯面对这门婚事,确然没有想过,孙沛恩这个年纪,怎么可能没有娶过正室妻子?

马氏乃是范阳大族,在范阳扎根多年,面上虽不显,势力实已扎根入范阳各处深地。马钟莲乃是马氏嫡长女,天册四年嫁入孙家为嫡长子孙沛恩元妻。马钟莲幼承廷训,这些年来孝顺公婆,操持中馈,极得好评。大周与河北“和亲”,迎亲的男子自然身份不能低了,作为孙氏嫡长子的孙沛恩乃是最佳人选。但大周郡主下降,自然不可能做妾室,所以孙炅命孙沛恩将马氏降妻为妾,为宜春郡主挪出位置。马氏不肯受辱,自请出妇。发愿终生不嫁,为孙沛恩守身。马氏一族出面恳请,终于令孙炅动了一丝慈心,允准了马氏的请求。

自己奉旨远嫁,落在范阳百姓眼中,可不就是个逼的马钟莲落魄而去的人。

朝华居中,砚秋伺候着阿顾入了屋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面色惨白请罪,“郡主,奴婢做错了事情,求您责罚。”

阿顾抬头望了她一眼,切齿冷笑一声,“责罚?我该怎么责罚你们?”

“你们出身那个地方,自然对孙府上上下下的消息早就探查过了,此前马夫人的事情,怎么可能会毫不知情。只是特特隐瞒了我,方让我今日在宴会上猝不及防,遭受这般难堪。”扣了手中茶盏,冷笑道,“可真是能干的紧啊!”

砚秋面色惨白,伏下头来,“此事我等之前确实已有耳闻,只是郡主和亲远嫁,奴婢也是心疼,方想着瞒了此事,待到过些时日,方慢慢向郡主道出。没成想马氏妹妹竟是这等泼赖人物,当众闹了出来,损了郡主颜面。我等罪该万死,还请郡主莫要气坏了身子。”

阿顾闻言闭了闭目,心灰意冷道,“你们的心意我知道了,以后…有什么内情便直接禀报于我,莫要替我拿这种主意了!”

砚秋顿了片刻,郑重应是。

三四:夕宿兰池里(之马钟莲)

范阳城北庄院,马萃璎一身褐色衫子坐在榻上,面上青紫伤痕纵横交错,十分可怖。

当日在节度使府大宴上,马萃璎当众揭开秘事,令宜春郡主顾令月颜面大失,开罪了宜春郡主,郡主此后借身体不适告退匆匆退场。但马萃璎自己也未讨得好来,几乎送了一条性命。

节度使孙炅当场发作,下令要将她拖出去杖责至死。幸亏夫君范阳府丞闵行方听闻消息匆匆赶来,跪在孙使君面前拼命为妻子求情,方饶得一条命来。

但纵然如此,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最后使君发话,命府中仆妇将她扯至堂下,当众责打一百巴掌。

素来名门贵妇最讲究的便是脸面,这般惩罚,虽然留下一条小命,但也可谓是一层脸皮被扒的干干净净。回到家中后羞于见人,索性出城到长姐马钟莲如今暂住的庄院,探望长姐。

屋子中,一名黄裳少妇——马钟莲坐在榻旁,望着妹妹纵横交错的淤青脸庞叹息了一声,“阿妹,你这又是何苦?”

身为范阳刺史府的前大郎君夫人,马钟莲容颜中正,身姿微微丰腴,洋溢着平和中正的气息,此时取了药膏在掌心,涂匀了,在她的脸上淤痕处擦拭,力道轻盈,“被人当枪使,当众对宜春郡主发作,你以为是为我出气,可同时也扫了如今北地霸主孙家的颜面,使君如何会放过你?。若非妹夫与你夫妻情深,没有计较你的莽撞,反而肯下死力为你求情,只凭今日你这番作为,已是大大见罪于夫家。”

眼圈一红,滴下泪来,“姐姐如今已是这般境地,没的法子。难道你要姐姐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妹妹落得和我一般的下场,才觉得是好么?”

“便是如此那又如何?”马萃璎扬眉,面上闪过一丝倔强神色,怨毒道,“瞧着姐姐受的这等委屈,我就是心里吐不了那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