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婴便是傅春露。

有着这样一个生母,可想而知,傅春露在傅府便有着一道原罪,日子着实不好过。孙安娘心性并不狠毒,没法子将婉娘的罪过迁移到傅春露身上来,却绝做不到善待这个杀子仇人的女儿。傅春露自小到大衣食或许无忧,但若要再多一份的关怀,便再也没有了。勉强长到了十四五岁,可堪出嫁的年岁,孙安娘便随意择选了一个男子将她远远嫁了出去。

傅明祈在这个庶妹尚在家的时候都没有几分注意过,如今过了数年,更是将这个从前常常躲在府中阴暗角落里的庶妹完全忘怀了。如今陡然再见傅春露,一时间竟觉陌生无比。傅道馨立在一旁却忍受不住,盯着傅春露道,“你不是应该在平城么?怎么回来了?”

傅春露面上显出凄容,落下水光,“夫君一个多月前已经去世,夫家族人争夺财产,瞧不惯我这个未亡人,几乎要将我逼的无处可去。我实在没有法子,只得带着幼子回范阳投奔父亲!”

傅明祈听着面露了然之色,孙安娘憎恶傅春露,将之嫁出去后眼不见为净。因此傅春露夫婿之事傅明祈竟当真是毫不知情。

只是如今,她的情况实在不好处理。

傅春露孤儿寡母,境况着实可怜,但他自家人知自家事,母亲孙安娘多年来依旧思念腹中流去的幼子,对傅春露破坏怨怼之心,将之嫁出家门犹如抛掉了一个毒瘤,这些年方才渐渐放下旧事,面上重新见了欢畅笑容。若自己兄妹当真将傅春露带回家去,若是刺激了母亲,让母亲心绪失守,做出了什么事情来,伤了自己子女的心,可当真是得不偿失了。

傅春露瞧着兄姐面上变幻不定的神色,胳膊紧了紧,男童被母亲搂的不舒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傅春露微微着慌,低声哄道,“保儿不哭,保儿不哭,阿娘在这儿啊!”

孙沛恩坐在一旁,冷眼瞧着傅家家事,此时瞧着傅春露母子凄凉境况,眸中露出一丝同情之色,劝道,“祈弟,露娘表妹一介弱女子带着一个孩子,若是你们不肯管她,怕是在外头活不过多久。平城至范阳跋山涉水,一个女子携着儿子走过来,定来是吃了很大的苦。她若不是在平城实在待不下去了,何苦要吃这么大的苦头回来?说到底,她是你妹妹,你总不能眼睁睁瞧着她送了命去吧?”

傅明祈思虑良久,终究是叹道,“大表兄说的是。至于母亲面前,”露出一丝苦笑,“我和妹妹就尽量解释吧!”

一轮红日自东方升起,光芒万丈,长安城矗立在龙首高原之上,尽显大周繁华气象。北侧宫城之中,两仪殿金碧辉煌,姬泽立在殿中书架之前,负手沉吟。半年时光过去,年轻的帝王身上增添了一丝冷硬气质,犹如一柄宝剑粹了火,重剑藏锋,愈显威势。

谢弼随着内侍脚步走入殿中,望着天子背影,跪了下去,诚心诚意拜道,“微臣谢弼叩见圣人。圣人金安。”

姬泽点了点头,“你到了!”

他面前的墙壁上,张挂的是一张大型羊皮舆图,其上用异色笔墨绘制大周各势兵力对峙分布,“你可知朕今日宣你入宫有何用意?”

谢弼心中心绪浮动,拱手道,“微臣不知。”

姬泽伸手指着舆图上孙炅所在范阳之地,“孙贼蒙周廷之恩,成长至河北巨擘,却有意与大周对侍,若大周容忍下去,怕是其余边镇瞧着如此尽皆效仿,长此以往,大周仅余腹心之地,国将不国,朕也实没有脸面去地下见姬氏列祖列宗了!朕有意对孙贼用兵已久。契丹为孙氏羽翼,列于河北之侧,族人强悍善战。若双方开战,契丹驰兵援之,实不利于大周,朕有意先将其剪除了去!”

谢弼闻声伶俐拜了下去,恭敬道,“臣愿为圣人效犬马之劳。”

姬泽面上闪过一丝欣赏之意,“契丹新主为孙炅扶持所立,因此信服孙贼,朕却不信,契丹如今当真就被他整合成一块铁板,若能巧而用计,分而划之,使契丹无力对周廷出战,便算是斩掉了河北的一只臂膀。谢弼,你熟读军法,近年来沉寂,想来多有积蕴,朕有意遣你前去行此事,你可敢应下?”

谢弼抬起头来,响声应承,声音铿锵,“臣愿为陛下行此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好!”姬泽击节赞叹,“此行极是艰险,你需秘密行事,不得为孙贼察觉。若你当真能办成此事,朕日后定会大为恩赏,绝不食言!”

“微臣谢过圣人恩典!”

太阳金光照在两仪殿高大肃穆的牌匾上,姬泽立在殿中,瞧着谢弼挺直背脊走出殿堂的背影,只觉面前光线一片氤氲,头部剧痛,扶着额头倚靠在案上。

“大家,”王孝恩瞧着姬泽疼痛的模样,惊的额头坠下汗来,上前扶着姬泽坐下,“您的风疾可是又犯了?冯御医先前留下的药丸还有,奴婢这就取来给您服一颗。”

姬泽忍了头部痛楚,就着水服下药丸,只觉痛楚略微缓和,摆了摆手轻声吩咐,“看紧了两仪殿,莫将朕的病况透露出去,若有人敢来窥探,不拘什么地方的人,直接擒了就是。”

王孝恩听着皇帝幽微的声音,心中闪过惶惑之意,低下头来,应道,“是。”

殿中佛手香的气息氤氲,如云山缭绕笼罩着年轻皇帝的容颜,姬泽低下头,伸手抚摸着右手食指上的扳指,唇角泛起一丝苦笑。

姬氏皇族传承风疾疾病,太宗皇帝四十岁后风疾发作,临终前眼睛几乎全瞎不能视物,高宗皇帝三十三岁开始犯风疾,晚年亦是不能理政事,将政事尽皆托于薛皇后之事,以至于此后政权旁落,大周江山竟落入女主手中。自己如今不过区区二十五岁,这般年轻,便已经发作风疾,自阿顾离开之后更是愈演愈烈,日后可会有什么好结果?想到此处只觉心中一阵冰凉,惨然之余,唇角忽的泛起一丝苦笑纹路来。

许是这风疾便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惩罚自己违背了对丹阳皇姑的允诺,将心疼的表妹阿顾送去了河北那等虎狼之地吧?

永兴坊谢宅中动荡不已。韦氏听闻独子谢弼要前往河北虎狼之地冒险,不由变了面色,大哭大闹不肯同意谢弼离开。谢弼勉强安抚了母亲,托着沉重的步伐回房。房中香几上点着一炉沉水香,妻子姬景淳一身素衣立在屋子里等待自己归来,一张俏脸沉静犹如秋菊。

谢弼瞧着晕黄的灯光下妻子娇美的容颜,心中又是甜蜜又是苦楚,“阿雅,你别和母亲一般见识。”他低着声音道,“母亲有些小家子气,只理会一时一地的计量,不懂大局。——因着早年那些旧事我失了圣心,这些年虽略有回转,到底比不得当年。虽我从未后悔当年抉择,却也诚盼着能够重得圣心,建功立业,重振谢家声名。今次契丹之事虽然凶险,于我却是最好的契机,若当真能办成,得圣人恩赏,从前之事自然也就揭了过去,总能挣一个封妻荫子的荣耀回来!”

姬景淳面色虽然雪白,神情却颇为坚定,“谢郎的心意我明白!做武将的,功名自然是要往战场上去寻。若是一丝一毫风险都不肯冒,如何能够建功立业呢?”她觑着丈夫心酸疏朗一笑,

“我姬景淳当初瞧中的就是一个英雄,既是英雄,自然该当搏击风雨,若是一直困在金丝笼中,不过是一只与人逗趣的八哥鸟罢了!你此去,我虽不舍,却绝不会拖你的后腿,你只管放心的去,母亲我也会为你照顾好。”

谢弼听着妻子明理的话语,一时心中大为感动,拥着妻子,心中宁馨,道,“阿雅,谢弼今生得你为妻,当真幸甚!”又道,“我知你在长安等我,在契丹会好好保重自己,留着一条命回来。绝不会让你做了寡妇。”

姬景淳闻言虽是伤感,忍不住扑哧一笑,身子微微颤抖,“我其实还有点儿私心:如今咱们夫妻一处幸福美满,阿顾却落入范阳也不知过的如何。我心中很是过意不去。谢郎这次若是能成功瓦解契丹势力,也算是断了孙氏一臂,许是日后阿顾因此能早些救回大周。若当真如此可真就完满了!”

谢弼心中含酸,朗然一笑,“我们夫妻真的想到一块去了。我此生愧对宜春郡主,若能稍稍帮衬她一点,也算是聊安慰一些!”

二人轻轻相拥,过了片刻,姬景淳抬头朗然一笑,“你去吧,我会在长安好好守着,等候你平安归来!”

三五:百虑相缠绵(之随欲)

五月明烈的阳光照在范阳城上。

节度使府大堂之上,曹夫人一身玄色衣裳清俊利落坐在炕座上,瞧着前来请安的亲子孙沛斐,

“娘亲,今儿儿子与成公约好了在风松山鉴赏书画,过午方能回返,等回来时给您带您最喜欢的桐香居的八珍糕可好?”

“好,好,”曹夫人点头,愉悦的笑意无可抑制的从眸子中露出来。

“二郎,你也不小了。”语重心长道,“那些个文人书画不过白费功夫,莫要再做了。明儿随你阿爷到军中历练历练,学些政事武功,日后再娶一房军中将女做媳妇儿,为娘也就安心了!”

孙沛斐不爱听母亲这等话语,面上闪过一丝不豫之色,“母亲,成公等人都是品质高洁,文人出众之辈,儿子与其在一处讨教商学很是有好处。那些个打打杀杀的,素不是儿子所喜欢的。至于父亲的那些功业,”顿了顿,不在意一笑,

“不是还有大兄么?又何必我操这个心?”

“胡说?”曹夫人闻言又惊又怒,“你可明白自己如今再说什么?如今天下两分,河北独占一隅,孙家成则一举登天,败则全家覆灭,你是孙家子嗣,这时候不正该热血投军,为你父亲分担一些重担,却这般不成心气,一切袖手,将一切都交到他人手中?”

“那如何是一般他人,”孙沛斐不以为意,“那可是儿子嫡亲的大兄。”

“再是兄弟也是不同母的,”曹夫人闻声气急败坏,

“商家子弟为万贯家财兄弟即可反目,何况如今是河北大片的基业?”恶意道,“你将他当做兄长尊敬,他心里可未必将你当做弟弟。但盼你日后莫要被其坑害,方来后悔今日!”

“事情实不至于到如此地步,”孙沛斐不以为然,“大兄素来对母亲恭敬,我们兄弟感情也一向很好。今日我既肯主动退让,大兄自然心中感激,兄友弟恭,河北地不至于因我二人兄弟相争而生出分化,劲儿往一处使,岂非于大局最为有利?便是大兄,既领了我今日的情分,日后也绝不会错待我们的。”

曹夫人瞧着孙沛斐天真纯稚的摸样几乎怄的吐血,“你怎么这么蠢啊?”

训斥道,“须知你身上如何可不仅系于己身,还联系着你娘亲和舅家曹氏的荣辱性命。孙沛恩毕竟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这些年我与他之间母子瞧着虽然和睦,私下谁不知道不是心口如一?若当真让他得了大业,你要将咱们母子的生死性命皆托诸他人之手?让我这个做娘的竟在他手下讨生活么?”

瞧着儿子被所谓的兄弟情义迷昏了头,曹夫人痛心疾首,一力苦劝,自觉呕心沥血,孙沛斐听着这些劝导的话,却心情宁静,忽的开口问道,“母亲和舅舅心中的道理总是很多,是不是就是因着如此,方牺牲了嫂子?”

曹夫人陡然听闻儿子提起马氏,不由一怔,“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马氏嫂子。”孙沛斐心平气和道。

曹夫人闻着马钟莲的名字,略有几分不自在。

当初河北与大周商定和亲,大周郡主地位高贵,若当真嫁过来,择定的新郎必须是孙炅直系子嗣。这门亲事瞧着光鲜,但大周与河北已隐隐呈对峙之局,日后不知结局如何,统筹来说,这门亲事短时间内会有一些好处,长久来看并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因此自己也并未特别眼热,见孙沛恩一力争取,便索性退让,眼睁睁瞧着马氏下堂为宜春县主挪位置。此时听见孙沛斐提起马氏,便觉心中不适,“马氏如今不都已经自请下堂了么?你又何必提她这么个闲人。”

孙沛斐听着母亲这等不以为然的语气,心一个劲的往下沉,苦笑道,“原来如此,马氏嫂子入门之后日日在母亲面前尽孝。母亲从前那般爱她,逢人便说疼她像亲女儿似的,如今她黯然下堂,竟连提都不愿意提起。难怪也会有如此多的道理。”抬头朗声,“只儿子却不是如此人,道不同便不相谋,还请母亲多多保重身子,儿子先行告退了!”

“二郎。”曹夫人瞧着儿子远去的背影,气的心口发疼,“我是造了什么孽哟,竟生了这么个不懂事的儿子。”

“夫人,”尤婆子扶着他的手劝道,“二郎君如今年纪还轻,不懂得权柄的重要性,待到他再经些风雨,有了想要的东西,自然就懂了。到时候自然会如你所愿。”

“你说的是。”曹夫人平静下来,抚了抚自己的发鬓,“二郎总会明白过来的。”仰头毅然,“在他明白过来之前,我要替他守好了孙氏的江山,绝不可让那个女人的儿子占了去!”

孙沛斐急急出了母亲房子,见外头天空蔚蓝,宅邸呈现一种壮阔肃穆的气象,不由吐了一口气,只觉心中郁垒慢慢消散。

小厮闻鹿瞧见园子中乳白色的衣袂一闪,犹似冷硬风景里的一抹柔软,烫亮了干涸眼帘,不由的注目过去,提醒道,

“二郎君,那边是宜春郡主。”

孙沛斐闻声望过去。

范阳的春日姗姗来迟后,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这位大周郡主倒也不再如严寒冬日一般日日闭守在朝华居中,偶尔也会出来在看看风景。此时少女坐在轮舆之上,浅黄夹棉裙摆上绣着乳白花纹,风姿超美。手中擒着一根花枝,显然是去园中折了花,返回朝华居。

似乎在来到范阳之后,这位少女便喜欢服用冷色调,梳着高高的发髻,用厚厚的皮毛将自己的身体包裹起来。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雍容清冷的美丽。此时由一位绿衣大丫头推着轮舆在廊上缓缓前行,灿烂的阳光照耀在她左边脸颊上,形成一种近似透明的光圈,静逸美好。

孙沛斐目光诧然。

纵然他对这位从天而降的大周郡主一直没有好感,此时瞧着闲适独出于孙府之外的轮舆少女,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少女是美好生物,又似天神创造的精品,因带着一点残缺的美丽,愈见生动。

“听说这位郡主也是一个才女呢,”闻鹿叹道,“二郎曾经说过,能善写书画之人都不会是什么坏人。宜春郡主书画出众,想来也定是个好的吧?”

孙沛斐闻言收回目光,狠狠瞪了闻鹿一眼,恼道,“你知道个什么?”

东哥闻言惊的低下头,不敢再说,耳中听的脚步琅琅,却是孙沛斐去的远了。

阿顾对自己落入小叔子孙沛斐的目光观察一无所知,捧着采摘的花枝回到朝华居,将花枝插在窗台冰裂纹白瓷花瓶中,退了一步,瞧着花瓶中缤纷鲜嫩的花束,心中满意。犹如春天涌入了干燥的屋子,整个心情都变的生动起来。

如果不计较大周与北地局势的风起云涌波涛暗藏,自己这半年来在节度使府的日子,是可以称的上平静的。

整个府邸将朝华居高高供起,一应供奉皆是顶级,府中奴婢下人见了自己皆是恭敬行礼。孙沛恩在妾室之间流连,如非必要也不来烦扰自己。二人相安无事,倒也能称的上岁月静好。

孙沛恩就是在这般情状下进了朝华居,瞧着阿顾坐在画案前执笔绘一副《雪山飞鸟图》,画面凝练,千山径绝,只余数只飞鸟在天空之中飞过,画面带着一丝凄凉莽苍气息。不由讽刺道,“郡主倒是过的悠闲,这等书画之道不过是小道,又不能当吃当喝,也不知你成日里费这等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阿顾闻言心中不豫,将画笔掷在一旁,转头道,

“我悠闲也不好么?只要我肯悠闲过日子,孙府上下便都悠闲。若是我不肯了,怕夫君才会不开心吧!”微微一笑,“将军今个怎么到我的朝华居来了,真个是稀客。”

“呵,果然油嘴滑舌。”孙沛恩斥道,正色道,“我今儿来,是来告知你一件事情:大郎和阿筝明儿就要回来了!”

阿顾闻言身子微微一僵。

大郎孙胥奎与大娘子孙允筝的名字,她自然也听过。这两个孩子乃是马钟莲所产,本是孙沛恩正经的嫡长子嫡长女,马钟莲经了降妻为妾及自请出妻风波后,这对兄妹在孙家的地位就有点尴尬起来。

孙炅自觉对范阳马家理亏,便应承了马家,孙胥奎兄妹依旧算作嫡出。宜春郡主顾氏自长安迎娶归范阳。孙炅担心这对孙子孙女接受不了事实,无法与郡主这位新母亲好好相处,索性将他们送往平卢养了一阵子。如今这对兄妹已经是在外头待了大半年时光,但到底是孙家人,总是要回来的。

如今瞧着,便是孙家人觉得,过了大半年时光,自己这个郡主该当接受这对继子女的存在,该当将这双孩子接回来了!

孙沛恩瞧着阿顾雪白清美的侧颜,心中生气一股怜惜之情。

对这个周帝硬塞给她的女子,最初的是受他心中是充满了憎恶之情的。自长安至范阳,阿顾一直维持着她的高傲端庄身段,他厌恶她难以掩藏的的清贵傲慢,可又忍不住为她的清美风度所吸引,今日瞧着阿顾面上苍白羸弱的色泽,也不知怎么的心中一动,放柔了声音道,

“夔奴和阿筝回来,想来你心里多有不安,你放心,我心里知道轻重,定不会让你受了委屈去。咱们夫妻一体,日后可是要共度一辈子,从前虽有些龃龉,不过是小节,不若好好过日子吧,日后你若生下了孩子,我心中也是一样疼的!”

阿顾闻声心中冷笑,

如果说在得知这场和亲的最初时候,她对孙沛恩还曾存过一丝期盼之心,及至洞房之夜冷言相对后,便绝了夫妻和顺的念头。后来知晓马钟莲之事,更是鄙薄孙沛恩为人,不愿与这等人有一丝一毫瓜葛。听着孙沛恩犹自踩着马氏母子三人向自己求和,不由得心中起了一种呕吐欲望,冷笑道,“夫君果然是好体量,——夫妻一体,这话听着只是不知夫君这话,可曾也对马夫人说过?”

孙沛恩闻言勃然大怒,勉强忍下来之后道,

“顾令月,我好言好语与你说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阿顾道,“待大郎君和大娘子回来,我会好好招待他们的。”

“这就好。”孙沛恩冷冷道,“夔奴和阿筝回来当日,刺史府会摆大宴,到时候你该如何做,你应当知道吧?”

阿顾道,“这两个孩子既然要叫我一声母亲,我自然会做到本分。”

“这就好!”孙沛恩点了点头。却停留在原处,不发语亦不离去。

阿顾心中生奇,不由抬头问道,“将军还有旁的事情?”

孙沛恩面色凝变,过了片刻之后方发问道,“听闻郡主手中有一条缂丝百花不落地裙子?”

“你也曾听说过这条裙子?”阿顾奇道。

“确有此事。这群百花裙乃是大周十八个顶级绣娘耗时一两个月合力缂织而成,光华灿美,无可比拟。”阿顾道,不可避免的回想起自己少女时长安光华灿烂的风光,围绕着这条缂丝长裙发生过的长安传奇,光华绚烂,却不过是一场送别,心中温楚又是哀恸,“这条裙子后来虽交到了我的手上,我却觉得自己身子不足,衬不出这条裙子的艳色,不敢献丑,索性将裙子压了箱底,留在长安郡主府中个,未带到范阳来。”

孙沛恩闻言眸中闪过一丝遗憾之色,“那可真是可惜了!”

顿了顿半响后方又道,“听闻郡主嫁妆中携带一批火蚕绵?”

“将军可真是消息灵通,”阿顾低头讽刺而笑,火蚕绵是火洲贡品,一种最是生热耐寒的奇物。据说用它来絮一件棉衣,止用一两,便足以抵御冬日凛冽风寒,若是稍稍用的多一些,便会让人觉得烘烤的受不了。“火蚕绵产量稀少,大周皇室历年搜罗,内府之中也不过集了三十余匹,我素来体冷畏寒,成亲之时,得圣人疼惜,知道阿顾前往北地,便特意赐下十匹为阿顾御寒。阿顾入府之时,曾经匀了两匹给母亲,由母亲分送府中众人。想来将军这儿也分到了半匹吧!”

“我确实是分到了半匹,”孙沛恩道,“用了方知所言非虚,确实是个极好的东西,只一点点就足以御寒。只是我体量高大,半匹火蚕绵着实是太少了,做了个袄子,剩下的边角料便不足再做点衣裳。郡主能不能再匀一点给我,也好叫我再裁制一件衣裳。”

阿顾闻言冷笑,“将军可真是好大的脸子。这火蚕绵可是宝物,圣人心疼我这个妹妹,方匀了些出来给我做嫁妆。我瞧在长辈份上,已经是送出两匹,剩下的自己用都不够。您却还巴巴讨到我面前来了。莫非孙府要靠着媳妇的嫁妆过日子不成?”

她话语说的刻薄,孙沛恩闻言恼羞成怒,将面前杯盏狠狠掼在地上,“不给就不给,有什么了不得的。”转身走出大门,回头斥道,

“以后你求我上你的门,我都不上。”

阿顾瞧着他的背影,轻轻一笑。

碧桐入内,瞧着地上粉碎的杯盏,小心翼翼道,“郡主,你没事吧!”

阿顾闪了闪荔枝眸,“没事。”顿了片刻,“将这儿收拾收拾吧!”

朝华居中孙沛恩和阿顾的冲突,很快传入范阳节度使孙炅耳中。

孙炅命人厚赐阿顾,言道孙沛恩性子粗鲁,得罪了宜春郡主,还请郡主瞧在长辈的面子上海涵。

一匹匹华丽的丝绸,丰厚的宝物捧进了朝华居。阿顾受了重赏,笑着应承,“多谢父亲教诲,阿顾一定谨言慎行,不令父亲失望。”

六月初六,孙胥奎和孙允筝自平卢回府,刺史府中车水马龙,如同当日为阿顾摆的那场宴会一般热闹。

阿顾坐在朝华居花厅榻上,见到了今日主角孙家的小兄妹。

兄长孙胥奎今年八岁,高挑沉静,面容与父亲孙沛恩有几分相似,妹妹孙允筝今年不过六岁,美丽的眉宇间似乎能瞧的出一丝韧性。

阿顾自己今年不过十七年岁,却已经成了一个八岁男童和六岁女童的“母亲”,心中情绪颇为复杂微妙。

这对孙氏小兄妹形容却也十分平静,也许是大半年在平卢的放逐时间冷却了此前的激愤反应,也许是回范阳城前在北郊庄园住过一夜,受了生母马钟莲的耳提面命,此时安静平和,规规矩矩的上前给阿顾请了安,口中称道,

“见过母亲万福。”

阿顾笑着道,“都是乖孩子。”命砚秋给了见面礼。孙胥奎是一套黄金用具。孙允筝是一只红宝簪子。俱都华丽无匹,兄妹二人都恭恭敬敬的接了。孙允筝偷眼瞧着阿顾,一双眸子闪烁光辉。

阿顾瞧见了,笑着问道,“筝姐儿这是怎么了?”

孙允筝问道,“郡主,阿筝日后可以出城去看望娘亲么?”

居中气氛微微一僵。

这个女孩当面挑破了生母马氏的存在,瞧着虽不过出自于母女情深,但却置阿顾于尴尬境地。陶姑姑等人心中愤懑,担忧的瞧着阿顾。

阿顾恍若未觉尴尬气息,淡淡道,“母子亲爱乃是天性,我不会阻止你们兄妹与马夫人亲近。只要禀得你们父亲同意,便是常常去城外探望,也没有关系。”

孙允筝闻言有些懵懂。

她这般发问心中有挑衅之意,却没有料到顾郡主这样光明正大的回答,反倒显得落落大方,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接着说什么。

孙胥奎伸手扯了妹妹衣袖一把,一板一眼道,“多谢母亲慈心。时候不早,大父和大母尚在外头宴席上等着我们兄妹,我和妹妹就先告退了!”

阿顾点头,“你们去吧!”

“这两个孩子,”陶姑姑瞧着孙氏兄妹的背影,目中露出担忧之色,“到底不是亲生的,怎么也养不亲的。马夫人下堂的时候,这两个孩子都已经懂事,心中难免不将母子分离的仇恨迁怒到郡主您身上,孙大娘子今日故作天真之语,个中却隐含敌意。郡主日后待这两个孩子,可真是要为难。”

阿顾倒不怎么放在心上,“孙家的子孙自有孙家之人管他们的起居教养,便是我想插手。难道孙沛恩肯放心将他们交给我么?便只管过自己的日子,无愧己心就好!”

外头院子笑声欢畅,酒水飘香,为欢迎孙氏兄妹归家的盛宴正在召开,范阳名流子弟俱都在外宴饮高歌。

声音传入朝华居中,居中上下听着,都有些心浮气躁。

阿顾不愿意到外头取成为这份热闹的背景板,去外头坐了一下就返回了朝华居,坐在窗前看一卷书,见碧桐在身边掂掂这个,摸摸那个,动静扰的自己看不下书去,索性放下书卷,吩咐道,“天色这么好,咱们去园子中走走吧!”

碧桐讶异的瞪大了眼睛,应道,“是。”

孙府园子颇为粗疏,虽无长安园林优雅曲静,却也别有一种朗朗大气的气质。阿顾坐在轮舆上被碧桐推着在府中穿行,忽听得园道右侧传来一个幼童嚣张的声音,“小鬼,你是哪儿来的?”

阿顾转脸相望,见一群□□岁男童围着一个孩子。男童们衣裳精致华丽,神情嚣张,显见的皆是今日赴宴权贵家的子嗣,面前对着的孩子大约三四岁年纪,身上穿着一件青色织宝葫芦纹衣裳,料子十分普通,不像是富贵人家孩子,但容貌生的十分玉雪可爱。

瞧着面前这么多凶恶的人,面上闪过一丝畏惧之色,“我叫傅保儿,是今儿跟着阿娘过来这儿的。”

“傅保儿,”为首男童想了片刻,“哦,你的娘亲就是傅家的那个做了寡妇回来的小娘子是吧?”与同伴轰然笑了起来。

傅保儿吃了嘲笑,脸蛋涨红,吼道,“不许说我娘亲,我娘亲是好人。”

“什么好人?”男童轻蔑道,“我们都听人说了,你娘亲的娘亲可是大大的坏女人,害了孙夫人,坏女人的女儿能是什么好人?”瞧了瞧傅保儿,目光闪过恶意,“至于你这个坏女人的孙儿,更加不是什么好种了!”

傅保儿瞪大了眼睛,忽的像个小牛犊一样向着大男童的肚子撞过去,狠狠喊道,“你说我娘亲坏话,我和你拼了!”

男童和同伴调笑的厉害,猝不及防,被傅保儿撞了个正着,站立不稳,“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恼羞成怒,喝道,“给我揍这死小子。”

同伙们一拥而上,对傅保儿推攘起来。

阿顾坐在园中一旁花树下,远远的瞧见这般光景,心中不愉,蹙起眉头,想要上前阻拦,却觉衣襟被人扯住,回过头来,见砚秋朝自己摇了摇头,

“郡主,咱们如今身处异地,人微言轻,这等事情,还是不要掺和的好。”

阿顾闻言微微怔楞。府中之人来来去去,见了一帮子儿童欺负一个幼童的景象,都漠不关心,指点谈笑,犹如尘埃一般。

傅保儿年纪尚幼,如何抵得过这么多比自己大的男孩的拳脚。抱着头蹲在地上哭的声音嘶哑,“等我见了我阿爷,定叫阿爷给你们打回来出气。”

男童不以为意,为首男童嘲笑道, “你娘亲是寡妇,你你阿爷不是该早死了么?你到哪里去寻你阿爷,莫非要去地府么?”

一众男童闻声轰然笑了起来。

阿顾见着一个小男孩被这么多大龄孩子欺负,到底不忍心,喝道,“住手!”

砚秋闻声哀叹一声,推着阿顾轮舆上前。

“你们欺负一个小孩子,不亏心么?都是哪家的孩子?”

那群打人的男童回过头来,见是一名坐在轮舆上的年轻华美少女,不由面色微变。

这些孩子都是孙府往来权贵之家的孩子,都听说过大周郡主顾氏和亲使君孙府的事情,见这位贵族少女坐在轮舆之上,便知道这是那位大周顾郡主了。哪里敢报出自己的姓名父氏,一窝蜂就跑开了。

傅保儿蹲在地上,抬起头来瞧着阿顾,脸上尚哭的一抽一抽的,挂坠着两道泪珠。

阿顾瞧着这男童可爱,心中生出一丝怜惜之情,蹲下身子柔声唤道,“你叫保儿是么?过来给姐姐看看。”

傅保儿睁着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打量着阿顾,抽噎道,“我阿娘是好人。”

阿顾见傅保儿被人打成这样,犹记得维护自己的阿娘,不由心中失笑,柔声道,“我不认识你阿娘,不知道你阿娘是不是好人。但想着,你阿娘一定是一个好娘亲。”

傅保儿闻声方破涕而笑,摇摇晃晃走到阿顾面前,唤道,“姐姐,你救了保儿,你是仙女么?生的这么漂亮。”

阿顾主仆被童声童语逗的扑哧一笑,“真是个好孩子。”

傅保儿肚子咕噜噜响了一声,他抚住肚子,小脸蛋红了。阿顾抿嘴一笑,转头吩咐道,“将水晶龙凤糕拿来。”

“姐姐这儿有水晶龙凤糕,要不要吃?”

保儿眼睛一亮,接过阿顾给的糕点,凑到唇边小口小口的吃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因糕点满足的眯了起来。

“保儿。”廊下传来一名年轻女子呼唤孩子的声音。

傅保儿回头扬声喊道,“阿娘,我在这儿。”

一名黑裳女子闻声急急从廊下转角处赶过来,瞧见阿顾,面色微微一变。快步上前抱起男童, “保儿,阿娘不是叫你紧紧跟着我的么?怎么阿娘一个转身,你就偷偷溜出来了!”

傅保儿心虚的低下头,对了对手指,“保儿错了!”

傅娘子抱着儿子抬起头来,望向阿顾,眸中闪过疑惑之色,“这位娘子,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