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空不要为我掉眼泪上一章:第 5 章
  • 天空不要为我掉眼泪下一章:第 7 章

“不合胃口就别吃了,陪我出去吃吧。”说罢他旁若无人地拽着我,目不斜视地穿过一排排的人群,我甚至还听到新来的前台小姐芳心暗碎的声音。

我奇怪陈梓郁突如其来的高调,坐在副驾驶座上斜眼看他,他还是那副贵公子的模样,姿态潇洒地转着方向盘倒车,然后踩油门开出公司的地下车库。

我扭开收音机,音乐台正在播林忆莲的特辑。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车厢里有了音乐,气氛就没那么尴尬和凝重了,我语气尽量放轻松,说:“这样好像不好吧……”

“哪里不好?”

“旁人会乱猜我们的关系。”

“有什么好猜的,陈太太这个答案多无聊啊。”

我顿了一顿,奇怪地看向陈梓郁:“你不是向来不喜欢不相干的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陈梓郁突然踩了个急刹车,我身子前倾差点撞到挡风玻璃,幸好他拉了我一把,可这样,我就半倾半倒地靠在了他的怀里。

陈梓郁一反常态没有推开我,反而捏着我的下巴看着我说:“我改变主意了……你只要一天还是陈太太,你就一天只能属于我,我没太多时间顾着你,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更多人知道你是我的人,让他们替我看着。”

“这不合适吧……”我承认我慌了,“我们明明就是假……”

“什么是假什么又是真的呢?有时候真真假假太难分清了……反正你也没喜欢的人,不如我们真的试试吧?”

我很想笑,可是笑容僵在嘴角,怎么都扬不起自然的弧度:“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向你求婚的时候你也这么问。”陈梓郁的手指细细描绘我的眉眼,他的指尖微凉而柔软,语气亲昵暧昧,“可是昭昭,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什么时候和你开过玩笑?”

真他妈见鬼了!我瞪了陈梓郁六秒钟,发现他真的不像是在开玩笑,反而神情越来越认真,我知道事情真的大条了:“为什么?”

“你不觉得我们其实挺有缘分的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女孩儿,十六七岁的样子,算不得多漂亮,反而有点狼狈。那一年我遇见过很多人,很多人我都忘记了,可是却把你牢牢记住了,所以两年前再看到你时,我一眼就认出你……这段时间你和我配合默契,表现堪称完美,我觉得我们还挺般配的。”

能和陈梓郁“般配”应该是我的荣耀吧?可是我却不觉得开心:“那不是爱。”我推开陈梓郁,无意识地望着前方说,“你不爱我,我们之间没有爱情,怎么能真的结婚呢?”

陈梓郁愣了一下,然后像是听到一个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般,笑得前仰后合,眼角甚至还笑出了泪花。他说:“顾昭昭你告诉我,到底什么是爱?你还相信爱情吗?有句话说得好,爱情就像尼斯湖的水怪,很多人在谈论,却没人真真切切地见过。”

我看着陈梓郁,等他笑完,我一字一句地说:“我相信爱情,信奉真爱,我没有爱情,但不代表别人没有,就算我这辈子都得不到真爱,我依然相信它是存在的。”

我曾经遇到过一份纯洁真挚的爱情,那个少年曾给我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宠爱,只是在无常的人事波折中,我将它遗失在我最美好的十七岁里了。

“为什么?”他问。

“因为相信比较幸福,不至于太过绝望。”

陈梓郁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他突然又发动车子,窗外的景物像回忆的画面般迅速向后掠去。

“你有时候天真得……很可爱。”陈梓郁说这话时没有看我,只是紧握我的手走进那家名为“芝兰私房菜”的餐厅。

什么叫冤家路窄?我和骆轶航在“芝兰私房菜”的包间走廊里擦肩而过时,我算是真明白了。最不想遇到的人,往往是最容易狭路相逢的。

幸好骆轶航看到我时正送贵客出门,他只微微抬了下眼皮子,并没答理我。也对,像我这种小人物不值得占用他的注意力,浪费他的口舌。我松了口气,刚低头闪身经过骆轶航的身旁时,却听到陈梓郁的声音:“昭昭,我在这儿。”

我扭过头,看到他站在“月明澜生”的包厢门口看着我说:“这里走廊多,我就知道你又转迷糊了。”

真是丢脸啊……我狼狈地再次经过骆轶航的身旁,走向“月明澜生”,走向陈梓郁。在快步掠过骆轶航身旁时,我分明听到一声不屑的冷笑。

那声音像一只冰凉的手,轻易就扼住了我的灵魂。

记忆中我十七岁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我顾不得漂亮,穿了厚厚的毛线裤和羽绒服,每天都把自己裹得像只球一样去学校。骆轶航还笑我把自己穿成了一颗肉丸子:“昭昭你不会是真的胖了吧?再这么发展下去,以后我们结婚了,我怎么抱得动你啊?”

“去死!”我追着骆轶航又羞又怒地暴打。唯恐天下不乱的张凯歌在一旁起哄,叶琳姗羡慕地说:“唉,谁赐我一个英俊聪明的美少年啊?!”

我们正闹成一团的时候,班主任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看到我就急切地说:“顾昭昭你快收拾收拾东西,你家里人打电话来说你爸爸受伤了,要你快点去医院。”

我愣了一下,有点不敢相信班主任说的话,反应过来之后,我顾不得整理东西,直奔医院。

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急诊室门口,我看到蓝天小学的赵老师、王老师、张老师等人,他们无一例外都挂了彩,和以前斯文整齐的模样判若两人。

“爸爸怎么样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那帮狗娘养的浑蛋……开发商说已经取得学校那块地的开发使用权,可是除了之前的一纸通知,根本没有人来找我们谈过。顾校长的意思是,他们出钱给蓝天小学盖新的校舍,以校舍换校舍,一天谈不拢,我们就一天不搬。”额头满是血渍的赵老师说。

“可是今天,一大群人开着推土机,背着榔头、铁锹冲进学校强制拆迁,我们和他们理论,他们就使用暴力……顾校长伤得最重,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王老师大学毕业没多久,说到后来又哭了起来。

我们在急诊室门口如坐针毡地等了几个小时,终于等来爸爸脱离危险的好消息。我看到病床上的爸爸时,刚才的焦急全部化成了眼泪。

我的爸爸,像树一样风雨不倒的爸爸,蓝天小学最没威严的校长,此刻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头上、肩上缠着绷带,手背上插着输液吊针。他脸色苍白,嘴角却始终紧紧地抿着,好像在睡梦中也没有放松紧绷的神经。

在爸爸受伤住院的那段时间,我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原本任性刁蛮的性子收敛不少,连和骆轶航他们插科打诨都没了兴趣。

我只和骆轶航说我爸爸发生意外住院了,其他没有详说,因为告诉他也于事无补,只是多一个人和我忧虑而已。我知道他关心我、心疼我、爱我,这就是他最大的支持和安慰了。

爸爸还躺在病床上的时候,蓝天小学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化作了一堆废墟,我瞒着爸爸,藏起了报纸,告诉他老师们还在和有关部门抗争,事情也许会有转机。

可是纸始终包不住火,爸爸还是知道了真相,他还未痊愈就从病床上挣扎起来,说要去讨个公道,我劝不住他,但无论他做什么我都要陪着他,不论是去抗议还是静坐。

我只有一个爸爸,唯一的爸爸,我害怕他在我浑然不知的时候出事,如果我陪着他,至少在他遇到危险的时候,我能在他旁边,他倒下去了我能带他回家,我更希望他能因为心疼我而放弃所谓的讨要一个公道。

爸爸倔犟又执拗地坚持着自己的坚持,可我却知道一切没有那么容易。随着这些年的发展,蓝天小学周围的楼宇迅速崛起,商铺林立,那里的房价一涨再涨,修建于上个世纪末的破旧校舍所占的土地,按现在的市价折算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如果经过合理开发和商业运作,价值更是惊人。

蓝天小学不是公立小学,在多年前由好心人发起修建,至今已有十几年的历史。我爸爸是它的第二任校长,可是至今,它的建校批文因为种种原因还没有正式下来,所以从法律程序上来看,我们也并不是全占理。

小时候我总以为这世上的人不是好人就是坏人,长大后我才明白,对与错、是与非、情理与法律,在很多时候都并非黑白分明、清清楚楚。

爸爸坚持不懈地上访、申诉,甚至寻找媒体的帮助,可结果都让人失望。

学校开学后,爸爸坚决不许我继续陪着他,他说:“昭昭,你是爸爸唯一的孩子,爸爸没有别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好好儿学习,长大了能有出息,就算没有办法帮助更多人,但至少能让自己有尊严地活着,在自己权利受损时能有能力维护自己的利益。”

我流着泪答应他一定会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读最好的专业,给他脸上增光。

所有人都发现了我的改变,张凯歌问我是不是中邪了;叶琳姗说我是为了以后能和骆轶航双宿双飞而发愤图强;以前嫌弃我话多又过于活泼的班主任,也开始对我眉开眼笑了。只有骆轶航常常担忧地看着我说:“昭昭,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一定要和我说,我和你永远是在一边的。”

我沉默地拥抱住骆轶航,将脸埋进他的胸口,用力闻他身上的气味。我说:“我知道,我一直知道。轶航我没事,这段时间我家里出了一点问题,但是我想一切都会过去,以后会越来越好的。”爸爸的上访有好的结果当然是好,若没有结果也没有关系,只要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身体健康,平平安安,那么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那时候我以为只要忍一忍,熬过去了,一切的噩运都会过去,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所遇的种种不过是一个开始,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第一朵乌云。

那年春天的尾巴拖得特别长,窗前的白玉兰在树梢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最后都化作树下春泥更护花。春天的黄昏有一种绿树青草的香气,我背着书包,像往常那样在家附近的菜市场买了爸爸爱吃的草鱼和空心菜,准备回家做饭等爸爸回家。

邻居家的灯光从门缝里流泻出来,微弱的光线照亮楼道,空气里有饭菜的香气。我气喘吁吁地爬上六楼,摸索了好半天才找到钥匙打开门。

刺耳的电话铃声划破寂静,我没有开灯便跑过去接电话,膝盖撞在茶几的锐角上,疼得我龇牙咧嘴:“你好。”

电话是二伯打来的,他说:“昭昭你快来医院吧,你爸可能不行了。”

那一瞬间,我的世界突然断了电,漆黑一片,耳边是曾经辉煌壮丽的城堡轰然倒塌的声音。

他们说是意外,节哀顺变。

我穿着白色的麻衣跪在灵堂前,呆滞地望着眼前的火盆,机械地往里面添纸钱。很多人来过,后来又走了,门口的花圈排了长长的队,都是爸爸生前的朋友、同事和他曾教过的学生送的。黑白照片上的爸爸笑得很开心,那么和蔼可亲,可是我却再也看不到他了。

火化那天我怔怔地看着他们把爸爸的遗体推进火炉里,我突然歇斯底里地冲过去想要把他拉回来,别人都有爸爸和妈妈,而我的人生里一直都只有一个爸爸,可是我从不觉得遗憾,不觉得孤单,因为他给了我双份甚至更多的爱。可是现在连他也不要我了,连他都离我而去了,独留我在这个世界上,这个美好与糟糕并存的世界。

过完头七,叔叔舅舅留了些钱给我后,又回各自的城市继续生活,和我一起在安城的亲戚只有二伯,他理所当然地成了我的监护人。

二伯让我搬去和他们一家同住,我拒绝了,我想住在爸爸妈妈留给我的房子里,不愿意打扰任何人。二伯吞吞吐吐了半晌,最后终于说出实情:“昭昭,你家的房子……我卖了,你二伯母说就拿这钱作为你的教育基金,以后上大学用……”

我漠然地望着他,像是不认识爸爸生前最敬重的二哥、我的亲二伯:“什么时候的事?不需要经过我确认就能把房子卖了吗?”

“你之前心情不好,我就没和你说这些事。卖房子的事是你二伯母在张罗着……我不是拿过一份授权协议让你签嘛,你大概不记得了。”他说得很心虚。

我垂着头,遥远的记忆深处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只是那时候我还没从噩耗中清醒过来,只是行尸走肉一具。

“原来是这样啊,这么早……”这么早就盘算起我仅有的东西,在我爸爸尸骨未寒的时候。

我没多说什么,乖顺地搬进了二伯家的储藏室——那是他们为我准备的新房间。

高三的分分秒秒都珍贵如金,可是我却没有时间可以专注地学习,我住进二伯家后,所有的家务都变成了我的分内事。堂弟不爱学习,常常把电视开得很大声,二伯母喜欢招呼朋友来家里打麻将,常常一打就是一整晚。

我从来没有像那时候一样想要在学业上得到肯定,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了,学业是我唯一的希望和骄傲。可是我的小聪明好像在爸爸去世的那天也一起死去了,我花了比以前更多的精力,却止不住逐渐下滑的成绩。

而高考,迫在眉睫。

骆轶航很担心我的状况,可是现在的我无法面对他,我不想我的不开心让他也不开心,我更怕我的衰运会传给骆轶航,害他和我一起走霉运。

骆轶航说:“昭昭,我们现在是彼此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了,你不应该把我划在你的世界之外,让我分担一些你的痛苦好吗?”

我跟他说“好”,可是所有的一切照旧,连脸上的冷漠都照旧。其实我不是对他冷漠,我是忘记了那些古灵精怪的表情,忘记怎么做回那个刁钻、任性、活泼、可爱的顾昭昭了。

每天放学铃一响,我就有一种厌恶得想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冲动,我不想回二伯家,那儿不是我的家,那里没有我的爸爸和我温暖的床。可是我不回那里还能去哪儿呢?

我没得挑,也没有资格任性,因为我的城堡坍塌了,我已经不是公主了。

第七章 像美人鱼踩着刀尖,我低贱如同一颗尘埃

——当时的我以为那是一辆开往幸福和新生活的巴士,几个小时之后我才知道,在终点等我的原来不是幸福、不是爱情,而是噩梦和地狱。

夏樱柠在这个时候找到了我。

我永远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站在教学楼的天台上发呆,望着脚底下的水泥地想,如果我现在跳下去,我的脑袋砸在阶梯上会不会像个受了重击的西瓜一样四分五裂?脑浆是什么颜色的呢?像西瓜汁一样美丽吗……

“顾昭昭,你不会是想自杀吧?”

我过了许久才听懂夏樱柠的话,缓慢地扭过头去看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到我身旁的。

“顾昭昭,事情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呢,活着,就永远有希望翻牌。”

我的视线又投向前方,目光游离没有焦点:“我要翻牌干什么?怎么翻?我的爸爸又不能死而复生。”

“正因为如此,你才不能做傻事。”夏樱柠说,“因为你现在的生命不只是属于你自己,还属于你死去的亲人,你的肩上承载着他们的希望。”

我眨了一下眼睛,想起爸爸曾经对我说的话,想起当时的我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一定会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读最好的专业,让他脸上增光。可是现在的我……

我突然看向夏樱柠,说:“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你的目的是?”

她低头笑了一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拨到耳后:“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你知道吧?我爸爸是校长,我们学校今年争取到三个保送C大的名额,进入候选名单的有六个人,有你有我,而我,可以退出。”

“你退出了也未必轮到我。”

夏樱柠靠近我,在我耳边轻声说:“我不是说了吗?我爸是校长……他选择保送我,别人肯定有些闲话,可是如果他选择保送你,是看重你的综合素质高,喜欢你的灵气,谁还能说什么呢?”

我看着她,平静地问:“交换条件呢?”

“离开骆轶航,并且要让他彻底死心,再狠狠地抛弃他。”

我冷笑:“我和他分开了,也不能保证他一定会和你在一起。”

夏樱柠摸了摸她柔顺的长发,柔声说:“那就是我和他的事情了。这件事你可以考虑几天再告诉我,期限是月底,等保送名单出来了就没机会了。”

我望着夏樱柠的背影消失在天台的红色铁门之后,心里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的前方是喧闹的操场,我的身后是湛蓝的天空,风吹着我的白色校衫哗哗地响,冰凉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打在胸襟上,又被风迅速吹干。我哭了又笑了,原来爱情也可以是筹码,用它换到想要的东西。我笑了又哭了,阳光温暖明亮了整个世界,却忘记要到我的心里去走一走。

每个月向二伯母要生活费成为我生活中最痛苦的事。爸爸留给我的积蓄和卖房子的钱足够支持我到大学毕业,可是钱都由二伯母管着,每次我向她要生活费和额外的学习资料费时,她的脸色就会难看得像一整个月都在便秘。

“昭昭啊,不是二伯母舍不得多给你,只是现在的物价真的涨得很快,钱不值钱啊。你别看你们家那房子挺大的,其实卖了不值几个钱,不知道够不够你念大学的。你们学校也真是的,怎么老是要钱……你堂弟想学画画,你二伯又是个没用的东西,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他抽烟的……”

对我,她不太说难听的话,但是每次我问她要过钱之后,当天晚上她必然会和二伯大吵一架,指桑骂槐的骂词,其间还夹杂着堂弟的方言:“你们不要吵了好吗?烦死人了!那个拖油瓶没来的时候不都好好儿的吗?让她快点走好吗?”

我独自坐在没开灯的房间里,用袖子堵住自己的嘴巴,无声地哭泣,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考上大学,风风光光地离开这里,然后再也不回来。

可是第三次模拟考试的结果却狠狠地将我推入深渊。

二伯母作为我的监护人参加了学校的高考动员大会,她回来的时候扬着我的成绩单对二伯说:“我还以为你们家昭昭多有出息……看看,这个名次,和我们家小伟也差不多嘛……”

我面无表情地推开门,对还沉浸在幸灾乐祸情绪里的二伯母说:“快高考了,我想搬出去住,您能不能把我爸的钱给我?”

二伯母垂下手,随手把我的成绩单往桌上一扔,白色的纸如一只断翅的鸟,缓缓地坠落地面。她冷笑一声:“搬出去可以,可是昭昭啊,二伯母是真的没钱了,你爸的那些钱你可能以为很多,其实办后事就花得差不多了。我这里还有一千块钱,要不你全拿去吧……不过二伯母丑话说在前头,你拿了这个钱,就算和我们两清了,别到时候说我们不管你了,今天可是你自己要搬走的……你要继续住在你二伯家,我们自然是欢迎的,你考上了大学,砸锅卖铁我们也会送你去读。”

“一千块钱?”我几乎要笑出来,“我爸的积蓄、补偿金加上卖房的钱,就算办后事花了几万,也不至于只剩下这么一些吧?”

二伯母像被踩了尾巴一样蹦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和你二伯把你家的钱放到了我们自己的口袋里?哎哟,那你真是冤枉死你二伯母了……这年头果然不能做好人,还不如像你那些叔叔舅舅那样往外一推,干干净净、舒舒服服……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的钱不经花,而且那时候房子急着出手,卖的价格也不高……”

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我只觉得头痛欲裂:“够了!别说了!”我打开门跑了出去,二伯在我身后叫我的名字,声音里有几许焦急,但他也没有真的追出来。

我穿着拖鞋在大雨里不知走了多久,单薄的春衫紧紧贴着皮肤,浑身湿得像是从河里捞上来的一样。在路边的电话亭里,我的手按在电话听筒上,垂着头看着脚下淙淙流过的雨水,眼睛酸涩,分不清脸上的是雨还是泪。这个动作我保持了大约一个小时,最后我抬起头,按下了夏樱柠的电话号码。

“我答应你……不过为了让他死心,我需要你的配合。”

夏其刚是夏樱柠的远方表兄,他既没有夏校长的儒雅,也没有夏樱柠的美貌,甚至在他的身上找不到一点夏家人的基因痕迹——粗乱的浓眉,细小的眼睛,方正的国字脸上最显眼的五官是中间那个成龙式的大鼻子,笑起来时露出满口黄牙。

夏樱柠介绍我们认识,她给了我一部手机,里面只存了夏其刚的号码。

“你需要挡箭牌的时候给他打电话,我哥这边我和他说好了,他会尽量配合你的。”

我抬眼望向夏其刚,他正上上下下地看我,那眼神让人觉得很脏。

也许是感觉到了我的不快,他收起肮脏的眼神,笑眯眯地看着我和夏樱柠说:“我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小女生……不过既然妹妹你开口了,做哥哥的当然不在话下,何况你的同学也是娇滴滴的小美女一个,看着就让人喜欢。”

我皱了皱眉头,说:“其实也没什么事,也许不用麻烦你也说不定,为以防万一先和你打声招呼,有需要的话可能要请你扮演一下我的男朋友,你很有钱,我现在吃的、住的、花的都是你给我的。”

“哈哈,我一直想做演员,谢谢妹妹给我这个实战演习的机会。”夏其刚笑得谄媚。

夏樱柠借给我一笔钱,我便从二伯家搬了出来,在学校附近的弄堂里租了一个单间,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学习。我临走的时候除了二伯母给了我一千元,二伯还背着她偷偷塞给我两千元,他搓着手说:“你二伯母看得紧,我也没什么多余的钱……二伯对不住你……”

我没说话,收下钱放在口袋里,提着行李箱下楼,坐上出租车之后眼泪才掉下来。我透过泪眼望着窗外模糊的树影,我看不清楚前方的路。

我租的单间在一条老式的弄堂里,下出租车之后还要走一段上坡的阶梯,我提着行李箱累得肺好像要爆炸一样时,手上突然一轻。

居然是夏其刚,他还是笑眯眯的样子,提着我的行李箱轻轻松松地就跑到了我的前面。

“你怎么……”

“樱柠告诉我的,她说你今天搬家,我就想过来看看,也许能帮上忙。嘿,还真给我来对了。”

“谢谢,不过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我冷着脸,伸手去拿自己的行李箱。

“给我一个机会嘛。”夏其刚抓住我的手说,“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这种粗人?我初中就没读书了,人笨,没办法,但是我特别羡慕你们这种会读书的。你不知道,我还特意让樱柠她爸,就是你们夏校长,给我弄了套你们学校的制服,一穿上,哎哟,那个精神。”

我甩开夏其刚的手,脸上热辣辣的,没有再说什么。他又嘿嘿笑了两声,殷勤地跟在我的身旁。

到了我租住的地方,我磨磨蹭蹭地假装找钥匙,站了半天就是不开门。我不想让夏其刚进去,但是十七岁的我尚不知道怎么拒绝一个刚刚帮助过我的人。

“嘿嘿,你是不想我进去吧?我也就是觉得你一个小姑娘住在外面不方便,换个灯泡什么的估计也不会……既然你觉得不自在我就先告辞了,再见。”夏其刚朝我挥挥手,露出标志性的眯眯眼笑容,说,“我走了啊,你晚上小心点,把门窗都锁好了。”

“再见……”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涌起自责和内疚。我想夏其刚也许真的只是好心,人长得不好看不见得心灵也不美吧,是我多心错怪了他的好意。

骆轶航之前说我太压抑自己,将自己围困在一个玻璃盒子里,拒绝所有的好意和靠近,甚至是他的温暖。

不用他担心,因为我很快就向另一个极端发展了。

从表面上看我似乎正逐渐恢复,又变成曾经那个爱说爱笑的顾昭昭了,笑容与活力又一点一点地回到我的脸上,可事实上,我千疮百孔的心依然如筛子一般无法修复。骆轶航不止一次想和我好好儿谈一谈未来的计划与打算,可我一次次转换话题。

他说:“你在你二伯家住得习惯吗?”我说:“夏樱柠昨天背的那个背包你看到没?好看死了,那个牌子卖得死贵死贵。”

他说:“我们去北京读大学好不好?你不是说喜欢那里的文化氛围?”我说:“现在商场就跟抢钱似的,你说我们大学毕业后平均一个月三四千的工资,就算能上万吧,买个LV都不够,怎么花啊?”

他说:“我想好了,高考一结束我就去打工。我养父一个同事的儿子读高一,数学特别差,他请我给他儿子补习,五十块钱一节课。我算了算,一个暑假大概能挣三千块……以后你的生活费就不用担心了,我给你挣。”

我说:“你知道吗?听说叶琳姗的姐姐快结婚了,嫁了个富二代,光彩礼就给了三十万。”

我们各讲各的,欢喜着各自的欢喜,可是当欢喜的温度退去,我们又都沉默了。

骆轶航抚着我的脸颊,哀伤地说:“昭昭,你到底是怎么了?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和以前一样?”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骆轶航,内心却酸楚难耐:“我们分手吧,骆轶航。”

他的手一顿,笑了一下,说:“别开这种玩笑好吗?我会害怕的。”他的嘴角在笑,眼神却是恐惧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我躲过他的手指,撇过头扼杀他的希望:“我是说真的,骆轶航,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我已经不爱你了。”

“你骗人。”

“我没有。这段时间我想得很清楚了,你已经不适合我了,你的出身、你的家庭背景……以前爸爸还在,我家的条件也还不错,所以我不用考虑这些现实的问题,可是现在不行了……我没有人可以依靠,我得为自己多考虑点。”

骆轶航什么话也不说,脸上的神情从慌张到平静,然后再到冷漠,他只是眯着眼睛看着我,看得我浑身发冷,我好像在瞬间穿越到了南极大陆。

“我不信。”他仍是固执地说,倔犟地咬紧牙关。

我装作很不耐烦的样子说:“你不信也没有用……骆轶航,我已经有新的男朋友了。”不得已,我搬出夏其刚。

“你再说一遍?”他不可置信,眼睛睁得很大,眼里爆红的血丝清晰可见。但即使我这样说,他仍不愿相信,竭力抓住最后一丝希望,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他的双手抓着我的臂膀,像两把虎头钳一样钳得我生疼。

我狠狠地吸了口气,一口气把所有话说完:“你别再缠着我了,我真的对你已经没感觉了。你家也那么穷,你自己也还是个向父母伸手要钱的小孩儿,你没有办法照顾我,我只能靠自己,你一点用也没有……我现在不想想这些了,骆轶航,我们分手吧。”

我以为骆轶航会转身就走,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一个多么倔犟多么要强的人,我的那些话无疑是将他的自尊狠狠踩在脚下,无论骆轶航多爱我,他都会扭头就走。

但后来我发现我还是错了。

骆轶航原本像块千年不化的寒冰,可是在我扭头要走的时候,他突然从身后抱住我,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呼出来的热气喷在我的后颈上,然后有温暖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落在我裸露的后颈皮肤上。

我听到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很软弱很软弱地说:“昭昭,我们……我们不要分手好不好?昭昭我答应你,我以后会努力挣钱,挣来的钱都给你,我会照顾你……照顾你一辈子……我会一直对你好,对你百依百顺,什么都听你的……挣大钱,买大房子,养一条你喜欢的大狗,生两个孩子,一个像你一个像我,一个跟你姓一个跟我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说到后来,他几乎泣不成声,那么倔犟爱面子的骆轶航,旁人眼里骄傲到有些不可一世的骆轶航,为了挽留我,竟然哭得那么懦弱。

我可以将语气、神情控制得很好,可是却控制不住不停滑落的泪水,再铁石心肠的人,都没办法看着自己深爱的人,在自己面前痛哭得像个孩子,还能无动于衷。骆轶航的每一滴泪都像是赤色的熔浆,一滴一滴落在我最柔软的心窝里,烙出一个又一个疤印。